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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剑]储宫琼华   作者:逍遥阿七 文案 太子长琴渡魂千年来,辗转六界遍寻凤来碎片。 逢天道盛世,凤来神音为龙脉所引,卷入命定皇室,魂系王朝兴衰。 与太子建成合魂,化为一体,大唐不灭,则孤不灭。 然而勿论魂属人神,终究孤寡千载,唯琴音相慰。 直到,被那个清冷似雪,心暖如阳的琼华少年,阻了去路。 修仙者斩情思,断红尘,竟会对自己这寡缘之人有了独拥之意,生了心魔。 CP:欧阳少恭X紫胤真人 主攻不可逆。 内容标签:历史剧 仙侠修真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欧阳少恭(太子长琴),紫胤真人(慕容紫英) ┃ 配角:李世民,郑吉,陈三六,红玉,百里屠苏,焚寂 ┃ 其它:古剑奇谭,隋唐英雄,欧阳明日,太子长琴,唐史,恭紫,主攻   第一回   隋亡唐兴,华夏一统,天命所归。   庚辰,武德三年,国号初开,宇内未平,唐皇李渊攘外安内,始讨诸国,图天下。刘武周、宋金刚败兵逃投突厥,七月,圣令秦王讨郑擒斩王世充,太子建成北上镇守并州、浦州,以防突厥。   正值清晨,旭日东起,东宫太子府,香雾撩撩,鸟雀悉鸣,宫侍卫戍们换了一班,已开始一天的忙碌。琴侍欢音跟随太子多年,深知太子喜好,换了盏温茶,静候太子出寝殿,看时辰将至,纵太子素来温雅宽仁,此时亦不敢打扰。   嫡长子太原郡王李承宗偕同储宫诸臣相候,寝宫中,太子妃郑观音亲手为太子系衣披甲,婉秀眉眼间雍容平淡,素手于红衣玄甲一重二复不住整理,却诉尽不舍之情。   “突厥蛮族生性暴戾,太子此去,千万保重,妾某不能为太子分忧,唯有在宫中打理内事,以待君归。”   李建成点点头,挂上御赐宝剑,戴上凤翅玄盔,剑眉凤目,意气风发,如天上战神反手江山志在必得,晨光中露出一个直钻人心的温柔笑容,狡黠道:“你我相携多年,观音儿普世之心,却唯有吾知也。”   “殿下已过而立,莫要这般玩笑。”郑观音赧然,静静看了李建成半晌,上前轻倚入怀,“夫君一直忙于战事,虽天下为重,然……此次出征,当真不去看看诸侧妃良娣?”   太子微哂:“你若真有此意,昨日就该说,再者,这又岂是你可管得的。”   “夫君……”郑观音缓步退开,服身以寻常夫妻之礼相送,“夫君珍重。”   李建成深望她一眼,转身大步疾行,出得寝宫,饮过欢音亲手所沏的一盏新茶,才欣然而去。一身轻甲虎步生风,偏生有着与生俱来的风雅,举手投足威而不莽,文而决毅。   诸臣见礼,李建成双手虚扶:“诸君久候,某实为惭愧。”   储宫事宜都已妥当,众臣践行,李建成直到走出东宫,还在言听政事。   跨上战马即要走时,王珪才上前,到马前躬身低声道:“殿下此去是为令秦王讨郑无后顾之忧,然二位殿下皆率兵离京,恐难防贼人意图长安,还请郎君准备周全。”   “卿当信吾,协理春坊便是。”李建成伏身拍拍他的肩,一拽缰绳,严厉看了长子一眼,打马缓步前去。   众臣拜送。   玄武门,屯兵易守,工事难破,是可控皇城的长安关要。   李渊握着李建成的手,意气风发:“起兵以来,连年战事未曾歇过,大郎沉稳善谋,至今未有败绩,戍边拒敌定然也不在话下,有劳大郎了。”   “儿绝不负所望。”   “长兄。”李世民方过二十,正是轻狂的年纪,听了这话不禁扬眉,欲与其一争高下。十几兄弟姐妹中,就属他们二人及李元吉和长平公主感情甚笃,兄弟间至今未有芥蒂,他没多说,只是举起手,双目灼灼望着太子。   李建成欣然一笑,紧握住他的手:“我在浦州等二郎捷报。”   朝阳烈火,在玄武门下投出一片长影,马蹄声促促远去,步入耀目的阳光,太子红氅摇荡,鱼鳞玄甲绽出不尽星子。晨钟暮鼓,长安恒亘千载,他亦踏过万古光阴。   对于少不更事的小仙来说,人界的软红千丈,缭乱百相,贪欲无穷,污魂秽血,都能成为极致的诱惑,无论安乐或堕落,总有愿意耽溺其中者,难怪自古有思凡。   太子望尽长安,想这天下将来在自己手中,定要它应天道大运,亲手创一个盛世帝国,万邦来朝,空前绝后!   一到浦州,驻军布防,修筑工事,这些要紧的基本完成后,李建成一边关注二弟那边的战况,一边不间断地与众将商讨,若突厥出兵,各种应战的计划,此外几乎没有其他杂事要操心。来到浦州,偶尔会想到刘文静之死,其中真正的原委就算他也不甚明了,只是心中惋惜这样一个可用之才,又疑惑裴寂作为。   秦王讨郑初战无果,王世充死守洛阳城,易守难攻,一旦僵持下来,光粮草就是个大问题,李建成有些忧心,就算解决了粮草问题,一时半会攻不下,长安一直空虚也迟早出事。   临着军营的行辕颇为简陋,丫鬟奉过茶便退了出去,一室的清静。李建成长年带军卑身下士,也没想着要人侍奉起居,然而到底出身权贵,以前是陇西公,现今更是唐太子,地方府郡安排侍女贡奉御用,他自然也觉得应当。   天近暮色,李建成闲翻着一本医籍,忽然东宫侍长来报,说:“冯将军请殿下去营中一趟,只言有人闹事。”   “哦?何人如此大的能耐,闹到孤的眼前来。”李建成知道那只是冯立的随口说辞,略有戏笑地应道,轻放医书起身前去。   太阳还未全落下去,天际一轮煞红好似浸血的怨怒眼瞳,李建成心底泛起了一阵凉意,他看着乱草中的三具尸体,皱眉轻掩口鼻。   尸体身着唐军衣甲,形貌枯槁似老死的树干,全身肤骨竟都成了蓝色,灯火下还泛出油光,乍一见下实能把人吓个半死。   “此事实在诡谲凶险,末将已封锁了消息,还请殿下决断。”   “自古便是战祸妖肆,天下不平则血气抑阳,阴怪流窜人间,实在难以应对。”李建成似乎早就心中有数,接着吩咐道,“对外说这三人误食可传染的剧毒果草,即刻焚尸,着令将士以雄黄和丁萝入烈酒,两日连饮,夜行务必执灯,多加小心。”   “是。”冯立心里几分疑惑佩服,忙去行事,掀帘就走礼也没有行。   帐外太子近卫左右候着,任何人不得靠近,直到收敛尸体的人来,李建成才出了营帐。   此时洛阳城,王世充以大将单雄信为帅闭守,借以城中极强的军械,飞石劲弩打得唐军死伤惨重,李世民年轻气傲自然不肯妥协半分,上有太子建成军功开国,他争强好胜哪里肯退。   单雄信与李渊有杀兄之仇,他誓要泄恨,后李世民令柴绍、秦琼等四面攻城,单雄信收集燃料油渣从城上扔下,火烧唐军,烟升十丈,焦臭百里,城下尸体堆叠如山,血浸浮土,此一战,秦王折兵五万。   河北窦建德,陇西薜举等率四十万大军乘秦王洛阳受挫,太子戍边,长安空虚之机,率军抢攻长安京城,朝野震动。   “长安陷困则大唐危矣,诏秦王暂且弃攻洛阳,分兵率军回京!”李渊一纸诏书,八百里加急,换马不换人,日夜兼程赶至洛阳。   当日退朝后,封德彝谒见李渊于京内甘露殿。他是天策府属官,而又中意于太子建成,李世民心性他也算知晓,事关长安存亡,他也是代裴寂等人来。   李渊愁绪锁眉,根本睡不着觉,直直看着封德彝,就盼他能说出个两全的解围之法。   “陛下,请恕臣直言。”封德彝只管低着头,直入主题,“秦王虽有才干,然而年轻气胜,处事本就不如太子沉稳识大体,初为主帅怕是难免性躁好功,恐……”抗旨拒不回京。  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,李渊已经听了出来,双目一厉。   “还请陛下作周全之策。”   “洛阳近在咫尺,浦州远隔千里。”李渊冷哼一声,“朕即刻诏大郎回京助战。”   午夜,兵部侍郎陈雷传诏归来,李世民抗旨执意围困洛阳,不顾长安,甚至不顾军中粮草不济,不取洛阳绝不罢休。   “这逆子,真敢!”李渊气极,也是无奈,只能等候重山之外的李建成。   浦州行辕,李建成方睡不久,夜半子时被左右叫了起来,那门拍得简直能震聋耳朵。   接了诏命,甚至无暇去恼怒二弟抗旨,要用远水救长安近火,李建成心急如焚。   为瞒过窦建德等人耳目,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都,李建成将驻军交给殷开山,只率御营三千轻骑连夜出发。   “快!快!”   漫天星子下马蹄声急,烟尘遮月,偶尔一两声急语,三千轻骑如绷紧的弓弦,力破千军蓄势待发,濒临断裂寸寸折毁,席卷长夜,所过村落皆惶惶紧闭门户。   李建成瞧了瞧天色,想加快速度至少在天亮前赶出浦州,再稍作修整。   快马疾行,再一挥鞭时猛然感觉不对,拉住缰绳也无法止住马身往前冲,整个撞在了结界上,李建成从马上摔了下来,就地一滚,整个马跌倒在地嘶鸣不已。   几十骑护住恼怒的李建成,太子目露杀意,扣住腰间青锋瞪着那看不见的结界,纵然如此鬼神莫测的事叫骑兵们心中无措,而只要太子周全就绝不会乱了阵脚。   “何人胆敢阻孤去路!”   寂夜无波,唯有风声抚过月色,似乎连战马都惧怕这怒意,不敢重踏铁蹄。   若有若无的一声尖鸣掠过,李建成突然急退,举剑护在胸前,宝剑铮然作响,他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掀飞出去。   眼前是一张似人非人的脸,女子面容上布满青色蛇鳞纹痕,青灰手臂抓着宝剑,指甲划着剑鞘咯吱不断,一双兽瞳死死盯着李建成的心口,贪婪疯狂似要挖出他的心脏一口吞下去。   这妖女自胸脯以下都是一条巨大的蛇尾,在半空兴奋摇摆,方才一名骑卫竟已被它杀了,尸体伏在马上全身泛出青蓝。这番变故不过刹那间,诸骑卫惊骇得不知作何反应,冯立率先反应过来,见太子命危顿时大为惊怒,惧意全无,提刀欲上前诛杀此妖。   倏地一抹寒光,李建成的剑连鞘带刃应声而断,蛇妖也被斩成两段,在地上剧烈扭动着,鲜血四处飞溅,哀嚎刺耳,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条丈长的青蛇,两截身体都枯萎如干枝。   李建成一身鱼鳞轻甲被蛇血污了不少,面上竟是波澜不惊,没有丝毫惧色,凤目凛然,不怒而威,看着面前救了自己的少年。   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,蓝衣束髻,俨然道家装扮,一身清冽剑气不能收敛,眉目间一派正浩,沉稳肃静,然而在李建正眼里,到底稚气未褪,一眼就看出他几分无措尴尬。   “殿下的剑……在下一定会赔,绝不输于此剑。”少年语中带傲。   “哦?君可知这是御赐之剑。”李建成没注意到少年失礼,却是有些迁怒于他,现下却是时间紧迫,转而礼道,“本宫的兵卫被那妖物所杀,那尸身不知该如何是好,还请君代为厚葬,还有……战事紧迫,系国家存亡,本宫的行踪,君请务必谨言。”   不多作停留,李建成翻身上马,携三千轻骑,绝尘而去。   少年在浦州早暗中见过这位如水如玉的太子,未曾想过有所交集,今日真正识得其杀伐,实出意料。   这般人物从未见过,少年愣了许久,慎思赔剑一事。   第二回   晨雾朦朦,有兵马穿行于京郊,远远看去绵延无际,不见首尾,几个时辰也未间断。   储宫中太子戎装不卸,于廊下抚琴,音中雷云滚滚,颇有黑云压城城欲催之势。   郑观音看着几位郡主在院里小嬉,躲躲藏藏地张望父亲,掩唇满足地一笑,挥退琴侍,亲自奉茶。   曲未完,音已歇,李建成按住琴弦唤道:“欢音。”   “夫君。”郑观音柔声笑道,“妾某亲自侍奉便是。”   李建成忧心战事,微叹口气,起身便要走:“不必劳累了,你收了琴罢。”临出门时,见小女儿巴巴看着自己,拍了拍她的头。   太子令刘弘基、冯立等率军深夜悄悄出城,白天大张旗鼓,浩浩荡荡地开进城来,一路宣称秦王分兵二十万回京回护长安,东门进西门出,绕行京郊再回东门,便怎么也望不到头了。   兵不厌诈,窦建德等人也不是好对付的,不知道这迷魂阵摆不摆得成。   太子回京,唐军入城,朝野上下的人心算是安定下来,消息飞传出去,各路军阀听闻李世民分兵回京,太子亦赶回于京中坐镇,谁也不敢冒然率先攻打长安。   主帅帐中,夏王窦建德问计于魏征。   “这长安还能否再取?”   魏征道:“虽消息虚实难辨,但万不可冒险。若只是李世民,合诸王之力,也不是打不下来,李世民为帅为将皆可,然而要安定京都而力拒诸侯恐怕吃力。李建成不仅善战谋,更早年就开府治事,一直协理国政,为人沉稳用兵慎重诡诈,长安必不会自乱,而诸侯之心不一,必为他所离间,若他真在长安主事,则长安不可得。”   窦建德点头:“孤也略闻此人,起事至今未曾有败,指挥若定,确有才干,再听你这一席话,更不可小觑。”他满心的遗憾,一拍长案,又问,“现在王世充被困洛阳,是否出兵相助?”   “时机未到。”   夏王撤军,各路诸侯相继撤离长安,李建成闻此彻底定下心来,京都之围已解。   而洛阳战事愈紧,五十万大军围困,单雄信依然固守,僵持之下,李建成知道,很快催粮草的奏折就会像雪片一样冲自己飞来了。   太子荐燕王罗成往洛阳助战,以期早日破城,燕王奉诏即点齐兵马,太子代李渊率朝送行。   白衣银甲俊秀如玉,好一个冷面寒枪俏罗成,翻身上马,抱礼道:“此去粮草诸事,全倚太子殿下了。”   “燕王赴战,当心中无忧才是。”太子微微一笑,“你与二弟讨东都恶贼,孤自然叫你们杀个痛快。”   太子建成笑起来,从来真诚而美丽,凤目中星辰斗转轻易触人心弦,此时锐利与傲气藏于温柔之中,如绵里纤针,刺出满心的惊艳来!   罗成见此也不禁觉得洛阳势在必得,朗声道:“那便多谢太子殿下。”   燕王率铁骑军至洛阳,单雄信念旧情未与之交战,于城中修整,死守洛阳到底。李世民连月急攻,死伤愈重,李渊几番诏命其撤军,皆抗旨不遵,不克洛阳绝不回京。   讨粮草军需的折子果然如雨雪般落满朝中,李渊实在担心这顽劣的次子会坏了大唐根基,召而不回,往洛阳的粮草络绎不绝。这一围,直围了半年之久,折子催去了岁月,唐军靡靡,洛阳城如鬼门关。   武德四年,五月,太子戍边回京不久,洛阳粮草再催,而大唐未定天下,灾多祸久,农耕不兴,无以为继,李渊无法,令诸臣往储宫与太子商议。   东宫显德殿上,裴寂、陈叔达、唐俭等人拜谒太子,李建成也早等着他们了,笑着扶起几人。   “吾知道各位连日操劳,甚是辛苦,不必拘礼了。”   “殿下。”裴寂为百官之首,叹了一声,上前道,“想殿下也知道臣等为何而来,洛阳接连急报催要粮草,这半年下来为筹军需各种法子都想尽了,如今实在是山穷水尽,唉。”   裴寂说起来甚是苦涩,唐俭接道:“陛下知太子定能解困,命臣等来请太子定计。”   “吾理政多年,东都之困,早有预料,诸位且随吾来。”李建成笑意融融,率先走出显德殿。   战事拼的并非勇猛诡计,更是在拼物力,李建成自开府治事至今,筹粮集资,奔波困苦,悉知养战之道,稳定民心,严法纪明赋税,促农耕兴商市,还富于民,李世民每一场胜利,都有太子万千的心血。   少府监中,华美绸绢万万之数,然而却是前朝旧物,已快要腐烂了,李建成不久前命人从晋阳宫搬来。   “将能用的拣来重染,卖予突厥,此困可解。”李建成一顿,皱起眉头,“突厥蛮族常劫掠中原,与我朝必有一战,不必顾忌。”   这一批陈旧丝绸从突厥换来了大量的良驹牛羊,以耕牛从富商农处换得粮食,亦可促耕种,以羊为酬雇佣民夫,驱马驮运粮草至洛阳,便将战马也一同送去了。   唐军粮草军需源源不绝,吃用不愁,功卓者立赏,士气高涨,将士用命。而洛阳城内,已如地狱。树皮都已剥了三层,百姓只能以浮土作饼,死尸堆满街巷,珠玉如泥沙,王卿贵族藏糟糠为食,士气不振,无异于困城等死。   李建成虽未亲眼得见,却也是知根知底,千年生死,又何曾没做过那城中一人,见其人为噬尸之鬼,闻其城丧哭无声。然而为开大唐国运,哪顾得怜惜,何况以他如今皇族之身,凡人之力。   但破城以后,洛阳归大唐所有,为东都迅速恢复元气未尝不可。   夜暮,李建成才忙完政事回到内殿,于书房中闲读,烛灯忽然闪了闪,不禁觉得眼睛有些涩疼,放下书简。金冠华服,月色撩人,琴台上七弦怡然,弦上,竟压着一方素鞘长剑,而琴弦不弯。   拿起剑看了一翻,剑身寒沁,却不似冰雪,锋锐不显,刃带血槽,其性乃烈,的确是比自己那被斩断的御剑好上许多。想来那日的少年也该是出自修仙名派,长于煅器且当下最盛的,是昆仑琼华,现在想起那日少年的装束,确是琼华派无疑。那少年救了自己,本应好好道谢,怎的还赔了这么一把好剑?当天不过无心之语罢了。   太子此时才对这谨肃的少年生了兴味,送剑来也不露面,到这东宫竟如无人之境。也不知以后还能否再见,定要问问他的名姓,问问他,修仙之人,是否都不屑红尘凡事,是否都不将孤家皇族放在眼里。   却也是一时兴起之念罢了,纵他为神,亦对人界之主甚是敬重。   秦王围城,步步为盈,眼见不日可克,夏王窦建德率四十万军援王世冲,唐军腹背受敌。李渊知秦王顽劣好争,此时怕难以沉稳对敌,必然兵败,令太子建成往洛阳助战,掌主帅印。   取秦王兵权,自然引天策府一干不满,李建成知二郎所长,信得过他,军中仍是李世民主事,二郎好居功,由他去便是,兄弟间也无二话,而且自己已为储君,也不忌惮这些。   太子一至洛阳就宣旨班师回京,唐军群情激愤,帐中李家三兄弟,却为破东都定计。   罗成率几千骑兵诱窦建德军,李建成与四弟率兵埋伏。林中玄色轻甲的李建成驻马静静观望,凤目冷肃,一旁李元吉不敢打扰,只心中叹太子这般劳心劳力,他此番随秦王征战,却隐隐觉得李世民有不轨之心。若李世民当真敢做出什么忤逆之事,他第一个不饶!   “四郎,出战!”李建成唤了一声,打马冲出,李元吉忙应了一声跟上。   罗成诱出王琬率一万军至此,李家兄弟突然杀出,王琬不识得二人,立时杀成一片。   李建成用那把性烈如酒的剑,披荆斩棘如虎添翼,剑光婉约,血溅三尺,杀了一场痛快。   骑兵冲撞,夏军愈加不敌,战到酣时,李元吉举槊遥指:“长兄!夏贼的援军来了!”   李建成挑眉,轻轻一笑:“列阵!”   唐军与夏军列阵相持,几个时辰下来,全无准备的夏军渐渐疲惫,李建成扣着腰间青鞘宝剑,神色几多淡漠,似是俯瞰终生万物,化为局外之人,便失了冷暖。   “长兄?”李元吉担忧唤道,“长兄可是心中有事?”   “并无,二郎率军抄夏军后营,你我且做好准备。”李建成安抚一笑,便如春风破冰。   李世民从后面杀入夏营,秦王旗眨眼就在面前,惊慌失措四下溃逃,追杀三十余里。这边李建成与李元吉也杀了过去,王琬军听到营中厮杀,顿时一慌,退战回营,唐军两相夹击,骑兵在夏营中搅了个翻天覆地,分割包围,夏军不能合兵一处,军令难行,甚至无法组织反击,连脱出乱局都像没头的苍蝇,不知该往哪儿撞。   若此时王世充出兵夹击,可使唐军一挫,然而他却也分不得身,窦建德料想他为唐军所困,撤军一说本就是唐军为使他们放松所说,此劫难逃。   营中唐军旌旗蔽日,枪戟林立,骑兵营四处冲踏,战马嘶鸣,尘土漫天,惊呼嚎喊。窦建德为李元吉所伤,竟也能冲逃出去,李元吉穷追不舍。   “此战定,洛阳破矣,那城中数万枉死之魂,与陨命洛阳的唐军,也该死得其所了。”李建成遥望洛阳高城,手中烈剑翻转,便起血光。   罗成诱出夏军后埋伏于洛阳城外,只等王世充派兵驰援窦建德,城门开时,率骑兵杀入城去,一举攻下洛阳,城外李家兄弟亦率军围攻。   到最后,单雄信竟也能只身杀到秦王面前,倒算得当世之雄,可用之才。   窦建德、王世充皆被俘,城破,洛阳大捷。   之后诸事,李建成便交由二弟,窦、王二人送往京城听候父皇发落,天策府一干与单雄信素有渊源,却宁死不肯降唐,如何处置,也全凭李世民,至于报战列功,更无甚在意。明晚军中庆功,此时唐军打扫城内横尸焦土,收敛财物,他还有事要做。   以洛阳此时状况,恐疫病横生,农耕凋蔽,要及时恢复,他需取一些非人界之物,就算此世困于龙脉不能使灵力,也顾不得那许多,当往妖市走一遭。   李孝恭打下江南半壁江山,这厢破了洛阳,大局已定,往后便无需他太过操心了。   第三回   青红月色,幽灯深巷。   这世间万物都似被笼了青纱,曼妙迷人,妖界西市,便是路边蒿草,墙头残瓦,也不能小瞧了去,巷口一副盈盈枯骨,都许是艳绝的媚鬼。   公子服广袖墨边华锦,束镶玉紫金冠,绡衣凤纹暗走,走动间似要振翅冲宵,银靴轻漫文士步,一步一悠然,环佩声声脆,顾盼生清辉。   长琴一派逼人贵气,俨然昔日乐神之姿,如今染了几多红尘,便能叫清明灵台都开出滴血红玫,使仙妖都迷了心智。   缓步出了青灯深巷,子夜妖市的繁华,全不输人界,众生百态热闹非凡,吆喝声绕着耳朵怎么也挥不去,大的商行名馆更装饰得通体明亮,明珠宝玉华如殿宇。   长琴走在街上,纵妖魔化相多是人间绝色,也压不住长琴仙神风华,一旁卖着青花魂伞的姑娘更是惊得呀了一声,瞪大了杏眼,那青幽的眼珠子便掉了下来,姑娘忙弯身去寻,若是被踩扁了,可麻烦得很。   月半,妖气正盛,长琴身上全无气息,众妖不识得他是妖是仙,想上界之人不会来此处,多是修入化境的妖仙,不禁对长琴敬而远之,也有上前意图结交者,长琴温和有礼地应对。   今日亮宝楼开局,长琴正是因此而来。亮宝楼搜集六界奇物,一年开一场,一场吃一年,在楼中设赌局,满楼千桌,三场出胜负,层层往上,底钱三万金起,最后赢的五人就能在楼中今年所列的宝物中任选一件,而赢来的钱除了本金外,全得归了亮宝楼,虽然怎么看怎么亏,但不妨碍下三界众妖魔趋之若鹜,只因亮宝楼的东西,都是六界难得的,其后的背景也必不简单。   “公子这厢请。”楼中款款走来一白衣素面的女子,盈盈服了一礼。   甫一入门,扑面一缕清冷香风,长琴一眼看出迎自己的是一枝梅妖,含笑点头。   朱红的楼阁在灯火下,将长琴的衣襟都染上了粉色,穿行于复道长廊,精致荧白的色子在他手中简直生了灵智,心想事成,局局开胜。这赌局没有不许使妖力的规则,众妖良莠不齐,出千被抓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,识不破就能继续逍遥,说到底还是实力,然而长琴现今根本不能用灵力,他为神为人万千年什么没玩过,就这俩小东西,在坐的还没有能入得他眼的妖。   顶层雅阁上,香椒雾袅,红幔轻摇,花妖侍婢入骨娇。一局方定,色蛊还没开,长琴漫不经心望着窗角一株芙蓉,不多久,那芙蓉羞涩得笼了叶子。   “各位,开吧。”花妖一展手,长琴忽然抬起青鞘长剑狠狠拄在赌桌上,咚的一声,剑鞘下碾住一条细如丝线的虫子,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迅如闪电地朝长琴的色蛊飞来,被逮个正着。   长琴扫开蛊亮了色子,浅浅勾起嘴角,也不管对面小妖被楼中的食人花们碎尸万段,掏出一方丝帕来擦了擦剑鞘便扔在桌上,袖挽流云出了雅间。   第一个赢尽的人自然有首选的权力,长琴无暇多留,直接向楼中主事要了常年落尘无人理的合春香露,就要走人。在妖界这东西向来没什么用,所以长琴没想过今晚会出岔子,然而他的运气偏偏太好。   “这位公子,小的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?”   长琴只觉得背后阴气森森,转身就看到一个精瘦佝身的,鬼。   “阁下何事?”   “其实小的此来也是为了公子手中的东西,乃是为救人所用,公子宽仁,还望……”鬼修一脸难色,也难为他黑气腾腾的脸做出这么个慈怜的表情。   鬼界受辖于天界,与妖魔界的瓜葛甚少,既然是鬼修来妖界拿东西,此事又怎会善了。   “救人?”长琴微微皱眉,那眉宇间就生了怜惜众生的慈悲,轻轻敛目,睫羽便掩了卑视蝼蚁的冷蔑,“在下乃是为救城,城中三万余众,牲畜草植有万万,生灵无数无法计算,阁下以为呢?”   “你究竟是什么来头?!”鬼修顿时怒躁,咬起了牙青筋暴起,本就血沟纵横的脸更是皮肉翻起,一时忘了忌惮,伸出獠爪竟贸贸然朝长琴抓去。   长琴早有防备,举剑格了这一击,只见金色锦衣华光一闪,原地已没了人影。长琴使轻功跃出了亮宝楼,一路急奔,后面那鬼修紧紧追着,还有一群赶着凑热闹看戏的精怪。   “小白脸你跑什么!有钱得瑟啥!来跟老子打一场!”黑脸鬼吼得整个妖市都能听见,这边越发引人侧目,爱看戏的众妖都往前凑,长琴只能调内力使出最佳的轻功,心里生了几分焦急。   在这妖界,理应不会有谁出手帮鬼,即便这鬼修有点道行,而长琴只能用内力,也有一战之力。手中这把剑性本极烈,蕴清正之气,最能伤鬼煞,何况他还精于医毒,治得了奇症,药得死神魔。   长琴掏出一方紫红的锦帕来,青红的月色下却泛起星点莹绿,振剑出鞘,锦帕裹住剑身轻柔抹过,清酒般的利刃便如覆了朱砂,红艳无比,青石墙上鬼修追到面前,长琴一挥剑,攻了上去。   锦帕飘落,墙角小妖躲避间嗅到帕上的香甜,待发觉时,半个身体已化为齑粉。   毒虽美,却只有一时之用,妖魔乃生灵,鬼为死后物,确难对付。但剑上清气合着烈毒,加上长琴剑术亦是不俗,一人一鬼一时间也战得难分。   獠爪与剑相击的脆鸣压不过群妖的起哄声,长琴无法分心,煞气消减的鬼修更是暴怒,却足已叫长琴全身而退,想寻个空隙抽身。一剑直出,横挑脖颈,鬼修仰身避时,长琴脚点青石,瞬间撤出丈余。   妖群中却突然飞出一根藤蔓,箭一般直刺长琴心脏!挥剑斩断藤蔓,这一顿,鬼修立刻得了机会,扑上来獠爪直掏长琴胸口,剑抵青石,长琴只来得及猛一扭身,呲一声锦衣破碎,血肉飞溅,那鬼修竟嚎叫起来。   鬼修看着自己的手,鲜血蚀尽他獠爪,饕餮般吞解鬼煞,这种炙疼比暴露在阳光下更甚万倍,那血里流的是龙脉之息。鬼修自断残手,目眦欲裂看着长琴:“人界皇族!”   长琴面色苍白,他的左臂被伤,伤口看着可怖,却不严重,然而鬼煞入体,这一击太霸道,就算他的血能自行解煞,此时也是痛苦无比,靠在青石墙上,以剑撑地,全无血色的唇轻颤着,看着众妖疯狂贪婪的神色,勾唇一笑。   血将他的华服染成了赤金,赤羽的凤纹似一团火焰,这一笑如堕天的神祗,再如何狼狈,也是天潢贵胄。   “尔等妖物,也敢肖想孤家。”   “人界皇族哪个妖魔不稀罕,只可惜为龙脉所护不能下口,今日你来送死,岂能放过!”方才那藤妖一下跳到了近前,旁侧簪花的骨女立刻抢了上来,毒蛇般的眼睛扫过众妖,却是对长琴道,“再难啃的骨头,到了我们的地盘,一样叫你有来无回~”   一时间群魔乱舞,个个都欲上前争抢,长琴待体内鬼煞势缓,这才点穴止血,站起身从腰间摸出一个瓷瓶,讥笑道:“妖物就是妖物,纵然杀得了孤家,也免不了一场自相残杀,无论人神妖魔,到底本性贪婪。”   众妖见识过长琴的毒,此时也没有敢第一个出风头的,僵持半晌,妖群愈发骚动,长琴握裂了瓷瓶,只死死盯着剑尖。   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,太子建成怎能命丧于此。   群妖发难,长琴扬手将毒抛了出去,挥剑一扫,毒分洒了开去,立刻蒸发在空气中,前面一圈妖物被毒气化为废水,后面的竟然毫不迟滞,踏着同类的残骸扑上来,长琴疾退,体内鬼煞之痛叫他满身冷汗,看着妖水漫至脚下,毒雾中狂呼乱叫,振剑便要突出去,身形忽然顿了顿,竟有些后力不继。   淬毒的剑忽然震颤,一青衣的少年扶住长琴,惊惶道:“主人!”   “莫多言,你可能在寅时前突出包围?”   “易水方才化灵,怕是不能。”   “易水,这名子,不好。”长琴捂住伤口,黑血从指缝溢出来,易水忙用自身清气压制,却也不尽人意。   易水就是这青鞘剑的剑灵,剑名易水,因仙毒化灵尚不知事,性子也是如这剑一样清烈。   易水如起誓般决绝道:“主人,无论如何,易水一定护您出妖界。”   “休要胡来,虽算错一筹,但此时孤也有的是后招。”长琴时刻注意着动静,挥袖打落袭来的一排骨钉,竟听见了剑啸之声,轻一哂,斜乜着毒雾破开处。   青红月光再次洒入眼眸,数千幻剑结阵,惊破长虹,日月失色,紫蓝衣冠的少年悬于剑阵之中,其人更如一把绝世利器,所在之处,正是阵眼。少年双手结印,长琴也辨不全他的动作,清气从阵眼荡开,如怒涛亦如细雨,震退众妖于数十丈外。   “殿下,走。”少年移形换影,一把扯住长琴消失于阵中,差点把易水都给落下,幸好易水剑还握在长琴手中。   第四回   苍茫夜空中半月明朗,洛阳城萧条森寒,寂静里只有乌鸦哀鸣和狗吠,偶尔听得唐军走过轻快的脚步声。   点着青灯的小巷尽头,结界将两人一灵隐匿起来,李建成锦衣半褪,慢条斯理擦拭着易水剑上的毒,那琼华少年之前所用剑阵耗力甚巨,此时仍旧为李建成驱除鬼煞,易水剑灵在一旁护法,看着巷口的青灯闪烁几下,灭了。   驱除鬼煞的蚀骨之痛,相比渡魂又算得了什么,李建成满额冷汗,面如覆冰,眉头也不皱,他倒是担心少年能不能撑得住。   清冽的灵力渗入伤口,凉意沁润,鬼煞之力渐消,伤口流出的血也显出了鲜红色,少年用灵力又稍微疗了下这皮肉伤,才作收势,他也几近力竭。   妖气忽然翻涌遮月,巷口的青灯复又自燃,亮如明日,那些妖物竟追至人界。力竭的少年立时有些慌乱,微微喘着气望向结界外,易水护在二人身前,李建成还未来得及拉好衣衫,站起身一把将少年揽入怀中,阻开那泰山一般腾腾妖煞的压力。   李建成亦看着那群花花绿绿入不得眼的妖物,摸了摸少年的头安抚,柔声令道:“到了人界,他们奈何不了本宫,只怕会迁怒于你,如今你不敌众妖,且先随本宫回行辕,明日恢复再走。”   众妖逼近,李建成并不理,低头看着不答话的少年,一手整理衣衫。   十四的少年心性坚韧,然而此时已无力御敌,想方才洪湖巍山般的杀气压得自己窒息,听太子语气也不会放自己离擅,只得点了下头,心中对这万人之上的高位者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。   李建成将易水召回剑中,携着少年缓步走出深巷,凤目中压着些许疲惫,为怀中人抵挡了所有杀气。众妖看着他拼命伸手却触碰不得,嘶叫呼吼涎水横流,那种近在咫尺而不得的痛苦,让有的妖甚至开始撕咬自己的身体,贪婪似疯,疯狂欲死,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了龙脉的桎梏。   巷子对面的小院里,一盏昏黄油灯猝然亮起,微弱的暖意照这小房间。李建成让易水包扎了伤口,换上备好的流云绣青蓝锦衣,让易水处理了带血的衣物。   一边低头在腰封上挂着玉佩,李建成问门口背对自己的少年:“你可是琼华弟子?”   “正是,殿下果然通晓六界。”   “略有耳闻罢了。”李建成理好衣衫鬓发,过去搭上少年的肩,“两次救命之恩,本宫自会报答,可否请教小公子名姓?”   “慕容紫英。”少年这才转身一礼,“紫英该多谢殿下才是。”   李建成愣了一下,但笑不语。   再过一个时辰天也快亮了,慕容紫英不远不近地跟在李建成身侧,半路给一同出来任务的师叔送了消息。   暂居的行辕是原来王世充的行宫,李建成这时候回来,能歇的都已经歇着了,为免惊动,路上守卫行礼的声音都轻了许多。   寝室内也是阴气森然,这颇为奢华的地方慕容紫英呆得不太舒服,随便一抬眼就是金龙玉凤,宫瓷名画,手脚都不知要放在何处,易水在妖市因得了毒中的仙灵之力才化了形,什么也没见过,更是好奇无比,一边注意着主人的脸色,一边四处探索。   李建成叫慕容紫英去塌上歇息,他自然不肯:“身份有别,紫英不可逾矩。”   “你倒是知礼数,年纪轻轻就这般严肃古板了。”李建成拍拍少年的头顶,笑中尽是温柔,“你比起我的孩儿也大不了多少岁,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计较,只是习惯如此罢了,既然如此,还不听话。”   看慕容紫英呆愣愣地点头,李建成只觉得好笑,这少年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可爱,自然愿意亲近逗弄,只因他一向家教极严,膝下子女无不敬畏,对外人就无须多管了。   让易水守着寝室,李建成去了隔壁书房,用前世以仙灵之力炼成的药让伤口迅速愈合,又吃了些补起血的,以内力调息,打坐至黎明。   慕容紫英被一阵轻悦琴音叫醒,已是天光大亮,屋外聚了好多漂亮的鸟儿,叽叽喳喳热闹不已,易水扒在窗上去逗,鸟儿也不怕他,卫戍军士们见了无不驻足,心中只将太子此作那尘世仙人。   推开雕足五爪蟠龙的朱漆木门,竟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。   华服流云似飘似渺,太子背对着他,只见得一袭乌发,发上金扣耀目,琴弦上兰指细细碾过,声声娇俏,绚如雨虹的鸟雀在青蓝衣袖间跳动,初阳拢了一室金华,这房间里竟没有一丝的红尘凡气。   慕容紫英看得心生疑窦,静立于门外不敢打扰。再怎么仙人之姿,人界皇族也终究是人,而李建成竟能以琴音完全摒去人类气息,连着整个书房都一同涤净了。   待琴音散尽,群鸟归巢,慕容紫英才堪堪跨到门槛里,行了一礼道:“殿下是以琴音聚鸟,叫它们将合春香露洒满洛阳城么。”   “嗯。”李建成站起来,回身对他一笑,眼角才显出了几不可见的细纹,“慕容起得这么早,恢复得如何了?”   男子加冠之后才有表字,此后非亲尊长辈不得称其名,慕容紫英只有十四岁,虽可以直呼其名,但二人并不相熟,太子便以他姓氏相称。   “多谢殿下,在下已然无碍,是来告辞的。”   慕容紫英刚说完,就有军卫在门口禀道:“殿下,有一修道女子候在宫外,让通报殿下说是来等人的。”说着偷瞟了慕容紫英一眼。   李建成看出少年并没有恢复好,却不打算多说什么,点头道:“累了一晚,我也要去歇息了,慕容下次定要来长安寻我,我有一块六界难得的铸剑奇石,想送你以作报答。”   慕容紫英果然没有拒绝,更没有说话,行了一礼就走了。   李建成回去也没歇下,就一堵墙的距离,半路就被李元吉拉走议事了,李世民仍在忙着军务。   对于李世民多次抗旨,李元吉颇有不满,而李建成来不仅没有责问他,还让他留着统帅军权,实在叫李元吉气结,长兄对弟妹从来管教甚严,为何能如此放纵二兄。   三兄弟素无芥蒂,李元吉自然不敢质问长兄,只说李世民四方揽才,手下谋士勇将不胜数,而长兄将来要掌天下权,能臣皆该聚于东宫才是,以后也好接理国政,不至于君臣不熟,用人不当。   这等话哪里算是借口,李建成心里十分明白,四郎对二郎已生了嫌隙,而李世民的野心究竟有多大,他还尚未知底。自己来洛阳时并非无意责问,而是十分清楚,自己这个长兄已说不下他了,在李世民心里,或许太子已然替代了长兄这两个字。   李元吉的话让李建成不得不开始着想日后的兄弟之争,他早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,而兄弟阋于墙,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。   许是应了李元吉的话,当天便有一贤士登门,乃是魏征。   魏征原是夏王手下第一谋臣,降唐后自然不会被薄待了,李世民有意拉拢,他却全当没看着,素闻唐太子宽厚爱才,自被俘就想着后路,一心都冲太子建成去了。如今天下大势已定,李建成军政双绝,更是储君,若得其宠信,自然能施展抱负,名留青史。   魏征此来是要表明,不日出兵山东攻打夏都,他愿跟随太子献计招抚,以示投诚,更是来探底的。   李建成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,魏征进来时,他简直是随时都能睡着的样子。   待魏征行过礼,李建成起身还了半礼才直言道:“久闻魏先生大名,能青睐于建成,不胜荣幸。”   魏征确实被惊了一下:“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,实在折煞小人。”   “魏先生……”李建成揉揉眉心,苦笑了一下,“建成昨日累了一天,到现在也没歇,实在有些困乏,还请先生见谅。”   “殿下。”魏征正想告罪,被李建成伸手止住。   “先生要想让建成早些休息,就听建成说吧。”李建成走过去扶起他,退后几步,负手打量他一番,令道,“魏先生之才本宫心知肚明,今日起,任魏征为东宫太子冼马,不日往鲁地攻夏都,随本宫一同出征。”   “微臣叩谢太子殿下。”   第五回   武德四年,稽胡酋帅刘仚成拥军万余作乱边疆,诏令太子建成率军平定。   六月,两军半道相遇,对峙于一狭谷两侧,实难攻打。   以唐军的实力荡平这一万胡兵自然不成问题,但因着这一道天险,李建成颇有些顾忌,他到底不愿意自己一手带出的御营骑兵多死一个。   李建成立于谷崖上远观,凤目凛冽,鱼鳞轻甲在树影间如水中一团浓墨,带着缱绻杀意。他看出胡军与峡谷的距离比唐军近,但他也不会再让唐军再开进了,不然两军到时候非打乱了不可,更难控局。   上午太阳刚刚烈起来,李建成身上已出了薄汗,他把地图交给身后的人,退了半步隐在树后,伸手命护卫奉上弓箭,搭箭满弓不过瞬时羽箭已穿入对面胡兵喉咙,立即毙命,尸体被其他探子拖到了林里。   “殿下好箭。”薛万彻顺口奉承了句,李建成面沉如水地看着他,直叫薛万彻心里嘀咕,又忽然一笑,令道,“回营。”   中午吃饭的时候,李建成没戳几口,端着饭碗就钻到了魏征帐里,正吃饭的魏征差点就给噎着,忙抹了把嘴起来行礼。   魏征将太子请到上坐:“殿下怎么这时候来,可是已有定计。”   “孤可是来问计于魏先生的。”李建成摆下饭碗继续吃,竟也不失风度,“今夜就于谷中布局如何?”   “正是时候。”魏征坐于下首,点头道,“两军狭路相逢本就是个意外,刘仚成绝不想与我军照面,现下这峡谷一挡,他肯定是着急如何撤军,又恐追击,想于谷上埋伏断后,又怕打上遭遇战,虽然眼看形势相当,但主动权尽在殿下手中。”   “孤只担心刘仚成狗急跳墙,要借机反攻我军,怕有些麻烦。”李建成皱眉道。   “殿下这回却是有些多虑,只管攻就是了。”   “哦?”李建成把桌上魏征的饭食送到下首,撑着桌子紧盯着魏征道,“胡兵虽善骑射,如此近的距离,面对我军也是毫不占优,但若论骑兵的机动性,恐怕还胜我们几分,刘仚成撤退一定会留骑兵在谷外守株待兔,魏先生以为,孤该如何布置?”   魏征起身道:“殿下在谷崖上布军,以弓箭远攻掩护,派骑兵入谷,将胡兵引入谷中,上下夹击尽数歼灭,而后追击刘仚成,同时派兵绕谷而过,暂作埋伏,到刘仚成背后突袭。”   “好,孤听你的。”李建成一拍他的肩,这一下力道不轻,魏征差点就坐到地上去。   李建成哈哈一笑,拿过自己的饭碗,又出了帐。   月上稍头,朦胧的银光洒不进幽谷,如缦缦轻纱,在夜色中更是极尽温柔。   李建成执着一铜尊,尊中梨酒清香,他看着腰间佩剑,剑鞘上青色翠玉在灯下润泽美丽,魏征在旁侧看着他,亦是不语。   马蹄声震颤深谷,箭矢带火,密如豪雨,扑天盖地将整个狭谷照得如同白昼,炙热得像烧红的铁锅,里面喊杀狂呼声叫人血脉贲张,唐军骑兵杀红了眼,红衣玄甲辨不出颜色,个个兴奋得煞鬼一般,上面的弓箭手已经开始往那边谷口撤了。   “报!贼兵已被我军困在谷中,正在清剿。”   “好~”李建成仰头饮尽清酒,扣剑出帐,“诸君,随孤杀敌!”   太子率数万骑兵策马疾驰,烟尘滚滚遮月,奔腾之势如洪水汹涌,声震天地。   每每上战场,纵李建成心性如玉,杀弑的快意与征服的满足仍旧充斥着他的身体,战马都因此而兴奋不已,跃踏在谷中成堆的尸体上,血花只开不落,军中长呼不断,唐骑兵向来以此呼迎他们的殿下。   “呜--太子殿下!”   “呜--哦!”   “前面的崽子开路了!”   “殿下,杀!”   “杀!杀!杀!”   李建成觉得自己血都要烧了起来,拿过一柄□□率先冲出谷去,如决堤赤潮,狭谷喷涌出数万铁骑,月下狂狼般紧追刘仚成。   追了有一个时辰,唐军个个都已不耐烦,才终于插入刘仚成军,顿时像脱了绳的疯狗到处咬杀,一柄钢枪耍得利索,招招见血,出手穿喉,李建成盔甲裹血,凤目中血气滕腾,好似罗刹,钢枪一挑就是条命。   冯立率军从另一方攻来,那边打着呼声招呼着,这边也呼喊起来,顿时杀得更急,李建成笑了两声,抹了把脸上血渍,身上将军甲胄自然引来围攻,他看着军卫厮杀,眨眼就有人栽下马去,心中微怒。   “传孤令!天亮前概不受降!杀!”   “殿下令!天亮前概不受降!”   “天亮前概不受降!”   太子的骑兵从未受过此等命令,狂呼乱叫,开了荤的野兽被放出笼子,个个都是食不够的饕餮,舔血噬肉,鏖战至黎明,唐军旌旗蔽日,呼声震天,马蹄下积尸三尺,血河纵横。   稽胡酋帅刘仚成等十几人皆被拿,俘虏胡军千余,唐军大胜。   李建成极目远望,旭日金辉下他的身影模糊不清,银霞万丈尸山血海间宛若战神。   忽然下马,一身精钢玄甲却信步闲庭般,踏得尸血溅起,跨过断肢残骨,那些横流的肉血冲天的腥气,都不能让李建成脸上的微笑有丝毫的污秽,既使他的脸上还有着干涸的血迹。   少年立在战场之外,这距离太远太远,隔着满原的尸血肉骨,李建成还是看见了他,下了他的战马缓缓走过去,走动间鱼鳞甲轻轻鸣动,声音悦人。   “殿下,刘仚成等人该如何处置?”薛万彻见李建成欲走,忙上前问道。   李建成步调未缓:“先压在营中好待着,待孤处置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金丝龙纹绣的墨色战靴已看不出华贵,慕容紫英看着远远走来的太子,红氅玄甲血卷长风,骁悍凛然不敢逼视,他静待了很久,久到开始茫然,才看到眼前这一双浸透血的锦靴。   慕容紫英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参见太子殿下。”   “孤倒奇怪呢,怎么哪里都能遇着你。”李建成笑道,“若不想行礼就罢了,真按礼制,你这也该治失敬之罪。”   慕容紫英抬眼看他,李建成见其眼中倔强,笑得更大声了。   慕容紫英自然不会告诉李建成,他是百年前燕国王室之后,如今燕国早已灭亡,李唐继承了华夏正统,在他们眼中,当年裂分华夏立国的,都该是叛逆了。   “在下是来寻殿下的。”慕容紫英起身说道。   李建成刚伸手想摸摸他的头,树上掉下一紫衣女子来,指着他喝斥:“快住手!莫拿你一手的血污我们琼华的衣服,我家紫英可爱干净了。”   女子着贴身的抹胸长群,革带束腰,一身衣裳全无华饰繁绣,腰间却挂着一个精致至极的雕花绘丹青竹酒筒,明显一番心思都花在了这上面,一个女子竟把酒筒看得比衣饰还重要。   “师叔。”慕容紫英见李建成并无不悦,才继续道,“这是唐太子殿下。”   “夙莘见过殿下。”女子正了面色,却只是随意地拱拱手,即又拿起酒筒灌了一口,嘻道,“殿下好生俊俏,竟比我那冷毅也不差几分,呀呀,殿下还是快把脸上的血洗了吧。”   李建成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,点了点头淡声道:“既然是有事,且随孤回营,孤还有诸多军务要理,不急的话,先在营中住下,等孤理完事再说。”   慕容紫英觉得李建成的态度冷了许多,想来他们并不相熟,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,这番无意变化,竟让他觉得太子待自己十分不同,凭生了亲近。   李建成打个呼哨叫来了自己的马,又踏得一路血水飞溅,在他跟前停下,高兴地打个响鼻,亲昵地用耳朵蹭李建成的衣甲。   “二位都是修者,孤怕这杀场之血,污了二位的衣裳,所以二位就骑这马回营吧,自不会有人阻拦。”   李建成的话多少有些针对夙莘方才的失敬,但慕容紫英却知他性子,心里觉得这已过而立的太子竟也有几分孩子脾气,破天荒地抬头冲他笑了笑。   慕容紫英是个见了一次后,就会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笑的人,所以夙莘吓了一跳,而李建成可没心思去注意,这个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少年在想什么,待二人上马离去,他才慢慢地往回走。   当日,李建成就放了刘仚成等人,并许官爵,着几人回去招降稽胡各部。   唐军营地往前推了三里,处理两军尸体,打理战场,评军功,向上奏报,各项粮草军备,战马的分配等事务繁多。   两个修道者在这军营里住着,虽夙莘貌美,慕容紫英也是俊秀少年,营里少不了好男风的,然谁又敢对太子带回的人不敬,所以最多路过的时候围观猜度一番,根本没人理。   第六回   慕容紫英每日晨里练剑,简直把军营当成了琼华道场,夙莘见天跑出来讨酒,张嘴闭嘴都是太子,两个人没一个客气的。   凛凛呼啸的剑风将蓝色的长衣掀动,灵巧如舞凭添美妙,剑招干脆利落,英姿飒爽。   少年很出色,天资聪颖,沉稳而知进退,李建成十分欣赏他,自然会越来越喜欢,便会多几分纵容,也想让他更令自己满意。就像绝艺的雕琢师遇见独一无二的美玉,如何能放过。   李建成得知刘仚成不日将率稽胡十几酋帅来降,才抽空过来看看两人到底找自己有什么事,见慕容紫英练剑,心中意动。这千年下来,李建成已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会的事了,无论他人如何的天纵奇才,而他有的是时间,仅此,便能胜过天下。   玉剑出鞘,李建成搭下慕容紫英一招,金玉之声震颤,两人对视一眼,猝然发招对打起来。   慕容紫英的剑快而直接,善攻不善防,但他竟用出了以攻为防的意思,熟且多变,远胜同龄人的水平,怕是一些长辈也不及,但到底只是十来年的苦功。   而太子长琴执剑,已有万载春秋。   剑刃贴着脸侧掠过,却似极慢,寒凉沁入心骨,秀眉微蹙,慕容紫英在剑中看到了自己的双眼,带着惊惶,便更为惊惶,长剑脱手被李建成挑飞了出去,翻转几圈落在地上,还不甘地弹了两下。   周围忽然暴出一阵欢呼夹杂口哨的声音,不远不近地围了一圈的人在起哄,李建成拾起剑还给慕容紫英,遥点着一圈看热闹的唐军笑道:“都瞎凑和什么呢,有谁出来跟我过两招吗?”   又是一阵哄闹,有个小个的跳了跳,人堆里只伸出只手来冲李建成招了几下,嘻嘻哈哈道:“殿下剑术,御营骑兵,哪个不知啊!我们哟。”   这人忽然猴子似的从人群里钻出来,长得也是一副猴精相,李建成看得大笑:“你们如何了?”   这猴般的小夫长拍拍胸口,冲周围诸御营战士虚拱手,对着太子挑眉道:“我们御营不自谦,也只能和殿下的亲卫战个不相上下。”   这带着衅味的表情在他脸上竟实在讨人喜欢,李建成简直要忍不住笑得衣甲乱颤了,他自然识得此人,御营骑兵是他一手带出,再不识也面熟,混得就和兄弟一般。   李建成忍着笑,一脸正色指着他:“好了,你再闹,我可治你的罪。”   “殿下,我……”   “刘队正,我还有客,你,还有……”李建成扫过众人,微笑道,“诸位散了吧。”   “是。”这一声齐喊有点震人,慕容紫英讶然看着众人瞬间退尽,帐外净如洒土新道。   夙莘一直未出来,待李建成入帐,坐于上首,恭敬斟了一杯热茶,这轻腾的茶雾里,竟都带着酒气。   慕容紫英负剑立于帐外,设下结界,李建成察觉到这微微禁锢之感,捏紧了茶杯,抬眼看着夙莘,那精致面庞上睫羽轻垂,眉含烟愁,满是恭谨之色。   李建成按住夙莘提壶的手,他死死盯着那双女子的美目,将茶壶轻轻勾了下来,添满自己的茶杯。   夙莘退于下首,略略抬眼只见一执剑的手,握住小巧茶杯,轻抵微抿的唇下,见其开口。   “本宫见你性情潇洒,不卑己身,不惮高权,修道者多自以为出尘,你……为何来这战场寻本宫?本宫可不会觉得尔等心有我大唐。”这声音泽润,似带茶香酒韵,沁入心涧,凉入髓骨。   任他出尘之心,傲世之人,也要为之一颤。   夙莘默了良久,心波清静,方才直了身体,又全礼跪拜,不急不缓道:“殿下,夙莘自知冒昧,然此事……自然事关大唐国运,不然又怎会事关太子殿下。”   “好大的胆子!”李建成拍案而起,竟震得跪于案前的夙莘全身一颤。   六界之中,只有人界皇族能真正做到权柄一界,帝王一怒,尸血万里,上位者威比伏羲也不差半毫,何况是他太子建成呢,他心中的天下,和手中的万民,区区一年轻的修道女子,又扛得下几分。   夙莘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有这样一天,她心中不屈,也止不住冷汗湿透了长衣,她想抬头也似被压了千斤,就连喘息也怕冒犯。   她如今想来那些所谓逍遥之人,不畏权贵,真真只是个笑话了,她面对的岂止是权贵,是华夏江山,是青史千年,是雄兵万万!   绣金的战靴依阶而下,踩着如血的红毯,踏着溅落的热茶,轻甲之鸣重如擂鼓,一击一下落在夙莘的心上,她看着锦靴驻在眼前,绯色衣角落定,终于等得他温音轻语,势压人心。   “修仙者,当真以为自己脱出人界了么,胆敢插手天道国运,莫不是以为,本宫凡人之力,便不能奈何你琼华,荡不平,那昆仑仙山?区区江湖一派,六界一隅,竟也敢妄想左右我皇族。”   舌尖颤不成音,凝神半晌,夙莘才堪堪道:“殿下误会,小民已离琼华多年,如今琼华有行逆天之行者,不能不理,其中种种,却不深知,只得师妹遗命,来告知殿下,其人必会往宫中盗取《千星子》。”   “《千星子》尽集三千世界各方星位,六界唯一,就凭你们?”李建成轻笑,俯视着夙莘,“六界识智,向来各凭本事,我人界没有神鬼妖力,却极尽探索之能,窥自然之迷,知天道之律,又有哪界可比,纵妖仙也多有求于我皇族者,可这些修仙之人,只想着成仙,岂知那仙界迂腐。”   夙莘惊于此语,抬头去看太子。   太子冲她轻挑眉梢:“你还没告诉本宫,他们成不成仙,于本宫何干。当天界无人么,就算本宫把《千星子》送给他们,会是怎样一场戏,本宫猜也猜得出。”   “师妹所言,那逆行之人所用星阵中,恐有君星。”   “是么……既然不怕露了行踪,看来你所知也就仅止于此,起来吧。”李建成转身,坐回首位。   夙莘瞬间觉得自己轻如飞羽,忙叩谢起身。   “不得不管,话说得不错,却叫本宫去操琼华这份心,呵。”李建成重拿了杯子,倒满茶水喝了一口,“慕容知道此事么?”   “不知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李建成沉吟着,忽然想到什么,兴味十足地笑了笑,起身冷道,“夙莘,孤令你此生不得入皇城,不得再接触琼华之人,否则……”   夙莘不语,轻叹一声,叩拜承命,放下了一切,全身心都是一松,同时又觉得空而无所有,一时茫然。   李建成看她不动,上前为她将汗湿的鬓发捋到耳后,柔声道:“愣着做什么,还不去叫慕容撤了结界。”   夙莘忙退了开,拢袖婷婷而出,李建成负手立于案前,望着秀影出帐,不禁笑出了声。   “这女孩可真好逗。”   待李建成悠悠闲闲步出帐来,夙莘已然离去,慕容紫英候在外面,看见他就退了半步,恭畏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   慕容紫英的额上渗了一层薄汗,他彻底明白高位者终究不同,他给你礼遇,便可平起平坐也无虞,若不给……   慕容紫英心下微颤,不敢多想,却是怔在此处,忍不住去想。   “慕容?”   “殿下。”慕容紫英方醒,这才放下行礼的手。   李建成以为他拘谨,温言道:“军营不是你久留的地方,你若无他事,也尽早离去吧。”   慕容紫英仰头看他,只这片刻,竟似已成长许多,淡声问:“殿下,紫英可否多留几日?”   “你既然愿意,自无不可。”   李建成自然是愿意的,他想教这少年许多,想看他出落得玉树临风,一日为人中龙凤。   慕容紫英目送太子远去,心里不知何处来的失落,其人如日月,岂会易亲近。   第七回   刘仚成等稽胡帅率部来降,太子甚悦,当夜宴请诸帅,灯明歌响,觥筹交错,及至深夜。   李建成喝了不少酒,面泛桃色,带着微醺之意起身,笑呵呵等十几个胡兵领帅告退,勾肩搭背互侃着他听不懂的话,陆续出了帐,这才沉了脸色。   待帐外清静了,李建成急唤侍于一旁的剑灵:“易水,我给你一个阵法,一会儿我去魏征帐中,你就在帐外布下此结界,而后回来守住主帅帐,莫让胡人靠近。”说着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个术式,“可记住了?”   “是。”少年扬起眉梢,“放心吧主人。”   次日,李建成授几位领帅官爵,并许筑新城,命各部召集青壮男子筑城,诸帅领命而去。   太子着明皇常服,胡领窄袖,衣绣团花复纹,带饰紫英晶石,束刻云玉冠,簪挽珠金丝,踏玄纁马靴,腰佩青玉长剑,立于僚望楼上观胡兵劳作。   匈奴稽胡六千余,骑兵迅急,来去如风,常为祸中原,蛮杀劫掠,现下天下未定,乃是大患。   善人富谓之赏,淫人富谓之殃。天其殃之也,其将具而歼旃。   悍夫浩浩,足下蝼蚁,太子扬手为号,长声宣道:“叛者,杀无赦!”   刹时箭自四方而下,伏兵皆出,胡俘乱,唐军围杀之,少顷血满城基,尸掩新石。   哀嚎不及唐军呼号,胆敢反击者,全尸不留,汉以胡夷为劣,恨之杀之,如屠鸡羊,狩熊罴,惮而不敬,岂有怜悯。   稽胡酋帅十几皆斩于阵前,六月热风烈烈,血气冲天,李建成紧盯场中屠戮,直到六千人杀尽,人头断肢滚落遍地,践踏浸泡成了血水沼泽,马蹄陷深难行,胡俘无一人活。   这血气太浓,李建成却再熟悉不过,隐患一除,心里立刻松了许多。负手缓步走下木阶,还没踏到地上,有人惶惶来报:“太子殿下,那刘仚成得了风声,逃往梁师都处了,我等未能擒杀,请殿下治罪!”   后面十几骑兵皆下马跪地:“请殿下治罪!”   李建成目光如剑扫过跪伏的十几人,个个满面尘土,汗湿衣襟,恼恨切齿,轻点头道:“刘仚成不足为虑,尔等也不得不罚,本宫扣你们半月军饷。”   “多谢殿下!”   听了这话,十几个骑兵立刻活泛起来,暗里互递眼神交流不停,李建成全当没看见,摒退了他们,远远还能听见其恨骂刘仚成的声音。   慕容紫英负剑立于这血场边缘,略略皱眉,偶尔路过的唐军还会跟他打个招呼,他也只是出个声应着。   太子诛尽匈奴,此一举功在百年,而他看完了这场杀戮,虽心中明辩太子所为乃是汉室所望,再见这修罗场里华贵若神的李建成,一时也是带了惧意。   “太子殿下。”慕容紫英见礼,不敢直视。   “嗯,明日本宫班师回朝,去留你且自便。”李建成令道,“至于夙莘与本宫所言,的确事关琼华存亡,你也莫再探究,以后自会知晓。”   “是……”慕容紫英瞧着李建成俊雅的脸,威仪慑人,此时竟已忘了身份之别,“殿下说要送我铸剑奇石,可还记得?”   “仅此而已?”   慕容紫英突然紧盯着李建成的手,纤而有力覆着薄茧的握剑之手,整个人都变成一种渴望,满眼热切道:“我还想再睹殿下执剑的风姿!”   “好一个剑痴。”李建成看着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少年,忽又望向少年身后的半顷涂血之地,笑道,“明日随我还京。”   太子班师回朝,边城百姓无不夹道相送,跪呼千岁,称颂其功,沿途驿站向朝中奏报,未至长安,便有圣旨来宣。   夜幕官道上几骑急行,蹄声如促雨,在府衙前猛然勒住,马吃痛嘶鸣,静夜里甚是刺耳。   七路钉绯漆木门两向开去,侍郎高捧黄麻圣令,率众步入。院内红灯成列,侍女军卫皆跪伏,李建成等人已候在院中。   “皇太子李建成接旨!”   侍郎一声出,诸谋臣将军拜叩在地,李建成方撩袍跪下:“臣接旨。”   “敕:朕近日心绪不宁,需沐浴更衣问道于天数日,太子德才兼具,朕知其善政之能,命其监国,总理朝事,调诸府之兵,全权决断,不得谒问于朕。”   李建成颇为震惊,一片万岁呼声中兀自站了起来,扯主侍郎急道:“你说什么?大人他……”   “殿下!”魏征忙喝住了他,上前拉开了李建成的手,将侍郎送出府。   李建成在原地愣了许久,他的心思太快,想到了所有可能,心中骤起滔天恨意,又倏然风轻云淡。   “殿下……”冯立凑到近前欲说什么,被李建成阻了,“你也回去吧,不必多说。”   谁也没有召见,什么令也没有下,李建成在月下彳亍,束发银冠被映得极亮,他的额上出了薄汗,眼中的星河却没有一丝黯淡。   慕容紫英方回来,绕过绣竹屏风,入里间甫一挑帘,便见太子斜倚于桌前,捏着一蓝釉细瓷杯,举在眼前端详着,红纱罩里烛光柔柔,染得俊雅面容满是艳红,眸里星晨赤如焰。   少年一时看得呆了,甚至忘了放下撩起的帘,他所见过最华贵之人,莫过于此,他所见过最惑人之景,亦莫过于此。然而或许是贵为太子高处独立的寂寞,他端详这不入皇家之眼的平凡酒杯,却似在寻什么人间不存之物。   那眼神是极致极致的认真,喜悦而痴迷,纯粹如冰,灿烂若光,慕容紫英笃定,这样的一双眼睛,六界,唯此一人。   慕容紫英微微颤唇,放下帘走入里间,终于出声:“殿下在看什么?”   “看这杯上流光若虹,乃人间炫美之物。”太子垂眸,饮了杯中清酒,“世间多恶,无论高居天上明月,还是落入足下埃尘,呆得久了,难免变得只见其美玉中瑕,素绢点墨,叹人间美好转瞬即灭,久而久之,必然偏执疯魔,便是要寻尽世间华美温情,廖以慰藉,以宽己心。”   慕容紫英看着太子,不知该作何言语,如此贵气,又怎会沾染埃尘,他想也想不出分毫。   “你自便就是,修道之人身边也是清净许多,本宫只是想呆着罢了。”李建成却是下令一般,然而却丝毫听不出强硬,此时他斜乜着凤目,便叫你觉得他肯与你说一字半句,已是纡尊降贵,肯瞧你一眼,已是你此生之大幸。   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,怎好有半分失礼,慕容紫英已不敢再看他的眼睛,低头道:“我守在间外。”   少年说完就转身出去,静立于屏风后,李建成还能看见他笔直的影子,也不再理,独酌起来,一夜无眠。   次日,太子还长安,百官恭迎,无暇稍息,阅奏折战报上百,内政外交,诸事繁杂,及至黎明。   太子累极,竟在文殿伏案而眠,奏折书案无意散落在地,也未能惊醒他。   还是前来打理的公公叫醒了李建成,问了时辰,离上朝还算宽裕,才松口气。   李建成回了寝殿,忙解革带换下常服,却左右不见内侍,微怒唤道:“来人,为本宫更衣。”   内官捧朝服进来,李建成厉声责问,十几位宫女内侍噤若寒蝉,跪地股颤,结结巴巴说是宫里丢了东西,太子妃令他们必须在上朝前找到,不得惊动太子,否则,仗毙。   “丢了什么?”李建成伸着双臂,看向为自己穿上素纱里衣的宫女,却见女孩脸都吓得和衣服一般白了,“难不成是本宫昨日带回来的圣令么?”   “殿下饶命!贱婢万死之罪,万……”女孩忽然跪了下去,她这一跪,整个寝殿中侍官全跪趴在地。   “殿下!”   “哼,成何体统。”李建成撩开额前散落的长发,冷笑道,“今日大朝,本宫服制失仪,才要治尔等死罪,株连其族。”   诸内侍惶恐上前,为太子更衣束发。   第八回   太子朝服,金梁远游冠,绛纱单衣,白裙、襦,革带金钩,假带,瑜玉只佩,方心,纷,金缕囊,纯长六尺四寸,广二寸四分,色如大绶。   寅时三刻,太子銮架出东宫,卯时,旭日未出,宏伟宫廷高檐飞龙,华灯烁流入墨,太极殿上文武两列,寂无声息。   鸾铃清灵之音透彻深宫,李建成起身,微微拨开华盖垂下的红缨流苏,略提起玄色长襦,踏着侍官下车。   李建成仰头环顾,天光一丝未出,宫宇楼阁只看得凌厉如斧刀,厚重胜重山的剪影,直入九宵,仪车阵式如岩,登天长阶玉砌成皇家威严,那位高处,权掌天下。   猝然震开广袖,其声猎猎,展如鹏翼,瞬收于身后,李建成负手望着太极殿,拾阶而上,章纹绶带随步左右,瑜玉红旒轻晃,绣金履在赤纱玄襦间雅步慢抬,走入幢幢宏影,势胜重重皇殿。   天子威仪,不过如此。   “太子千岁!千岁!千千岁!”   太子踏入殿,文武百官跪拜。   “太子千岁!千岁!千千岁!”   白裙红纱如丹墨撩动,诸臣伏首,只能看见金龙高履从面前一步踏过,那声音似已盖过晨钟长鸣。   “太子千岁!千岁!千千岁!”   三重山呼,震破苍穹,天道皇冠,贵尊六界,古制皇族庄穆朝服,太子走至御座右首,转身面向群臣,甩袖抬手,令道:“众卿平身。”   “谢太子殿下!”   李建成坐下,待众文武起身,放眼想细细看尽这殿中金玉流彩,人面百般情态,却是曦光朦胧,什么也瞧不清楚。   朱衣紫袍高臣贵爵,全都望着他,调百府之兵,掌天下权,此刻他便是这人界之主,便是仙神,也不能够立于他上,袖下的指尖用力压在案上,暖黄的锦缎被嵌到木中。   礼官开朝,李建成拢袖把手放了下来,敛目不露心绪,沉声道:“孤代父监国,近日朝中诸事,也大都知晓了,可有新奏?”   目光扫过裴寂,却是礼宾司出列道:“高句丽派使者来朝,却未按我朝既定路线行走,穿于州直达长安,殿下以为,该如何接待安置?”   “高句丽一直是我中原心腹之患,先朝就多次东征,岂能容此番国放肆,若有沿途刺探军防要塞者,立捕,其接待安置,皆降格两级。”   “是。”礼宾司又道,“东瀛使也于近日来访,其国书所用乃是文川纪年,未用我朝武德年号。”   “既然如此,看来东瀛是无意向我朝称臣,申责之后,予以退还便是。”李建成怒意不显,却不怒威,自有上者气势。   “钦遵上命。”礼宾司行礼归列。   此时初阳半露,朝霞万丈,殿内瞬即金碧辉煌,案上明黄锦缎映得李建成面上如覆金,眉目烁光,不见喜怒,裴寂与封德彝对视一眼,出列走到殿前。   “秦王盘居洛阳,陛下几召拒不回京,已令赵郡王重兵防守秦岭淮河一带,潼关也有陛下派兵固防,还请殿下使秦王早还长安。”   “裴相此话怎讲?”李建成轻笑了声,“秦王现下手掌五十万强军,皆是我大唐忠勇将士,他拒不还京也只是顽劣些罢了,想五十万军,光粮草调度已是难于登天了,何况父皇还有赵郡王,燕王,李绩等一干横扫天下的猛将。”   “殿下所言甚是。”裴寂看着李建成,面上露出微微欣喜又似得意的神色,上前一步道,“臣曾闻陛下说,殿下身为嫡长,对诸王弟管教有度,皆服殿下之威,殿下一封书信,必能令秦王回京。”   “此言差矣。圣人都没能把二郎召回来,孤家又怎能有十分把握让他听话呢。若他实在不肯回来,也无不可。”   李建成站起身,负手走下阶来,肃然道:“传孤令,再赴洛阳召秦王李世民回京,倘若秦王抗命,则加封其为东王,加食邑三百户,由孤出资在洛阳另建东王府,无圣旨急召自不必来京。”   “殿下英明!”这一声封德彝倒是先喊了出来,裴寂斜他一眼,退回文官首列。   转身时不禁暗笑,李建成走回自己的位子,略扬起手道:“有奏都呈上来吧,今日大朝,要事当庭决议。”   文武百官相继呈奏,今日秦王一党自有些缄默,太子决断无一人驳,朝会至辰时方毕。   李建成一回东宫,心情就有些阴沉,太子妃命人在悄悄处理十几具尸体,都是东宫内卫和侍官,明显是用刑之后毒杀的。   这些人私藏圣令,所以才有早上那一番乱,太子妃抓出了几人,逼问无果,便直接杀了。李建成对自己的妻子善决此事有些不满,却也是处理妥当,这些人无非是安插在东宫的奸细,牺牲如此之多的棋子,绝不可能是为了看似关键,却实无用处的圣令。   房中郑观音在给太子准备要换的常服,李建成背对着她,坐在桌边挽袖倒茶,轻声道:“近日来宫中诸多异事,都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你莫要擅自处理,我若不在宫中,春坊中王珪,韦挺,都是可信之人。”   “是……”郑观音转身,看着这个相伴了十几年的人,仍旧那般丰神如玉,忽然就觉得有点委屈,委屈得快掉下泪来,“无论你有多少女人,你都是我唯一的夫君,我终究不过一介女子,却不惮为你除去所有不利之人。”   李建成心中意动,起身几步过去拥住了她,一顿安抚,再想多哄几句,房外忽有人通传:“王中允有急事求见。”   “我去去就来。”李建成拍拍郑观音的背,面上神色莫测,衣服也没换就出去了。   堂中侍女都被摒退,王珪一人在前堂候着,来来回回踱步不停,却是不紧不慢,见李建成来,没行礼就迎了上去,低声道:“殿下,昨夜赵郡王送来的军事密函,不见了!”   “原来如此,早上在宫中作乱,就是要盗走密函,这文函里事关秦淮部署……”李建成恨恨掐住了广袖,越想越怒,猛力一甩袖子,“他究竟在我府中安插了多少人。”   “东宫严治,这绝非一时可成,看来秦王早有不臣之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李建成厉声喝住他,凤目杀气里滕腾,王珪一介文生,这一下也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。   王珪垂首死闭着嘴默不作声,李建成的呼吸因怒意而略微浓重,他痛苦之极,又怒不可遏,却忍得面上一片漠然,而杀意翻涌。   缓缓闭目,李建成心里骤然一空,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,便兀自离去。   王珪想叫住太子,却最终没能出声,他想劝,可太子又怎会不知道他想劝什么,只能看殿下如何取舍了。   李建成略提起襦裙疾步往回走,半道上忽然顿住,向侍官问了给慕容紫英安排的住所,看了看身上的朝服,稍一思索便转了方向。   当年在浦州,冯立就认下了慕容紫英,知他救过太子的命,所以对他很是敬重,吃住上自然毫不怠慢,依他喜好,安排了东宫中最为清净之处,也是最冷僻的地方。   屋中自然也是每天有人仔细打扫,只是十分清冷,这里竟是有许多琴谱,书架上桌上甚至床上,随处可见,可见这里曾住的人爱琴乐至日夜不能离的地步。   慕容紫英随手翻着一本手抄的乐谱,虽看得不太明白,但略泛黄的纸上乐符画得十分美丽飘逸,赏心悦目,就想多看看,李建成刚一推门,他连忙放下乐谱站起来。   不等少年行礼,李建成满眼忧急,上前紧握住慕容紫英的双手,带着恰如其分的恳切道:“慕容可否帮本宫做一件事?事关本宫兄弟生死。”   “殿下?!这是……”慕容紫英的第一反应却是不想答应,在人界,眼前人所求之事,绝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。   “以你之能,定能将我四弟带离洛阳。”李建成凝视这少年,仅仅认真如斯,便是比温柔更叫人无法拒绝,眸中倏地一痛,慕容紫英感觉心里被揪了一下,刺疼得皱眉。   “本宫惭愧,然皇室内斗,不足为外人道,也不想卷你进来,只是四郎现今身处危境,作为兄长,我却别无他法……”   手足情笃,少年从未体味过,他其实在洛阳见过太子与齐王兄弟亲睦的样子,心中艳羡,而身在皇家,为权斗反目,兄弟相残,何其之多,他自小脱去皇家身份,该是万幸之事。   身为太子,立于深渊之上,却仍旧如此顾念兄弟之情,面前之人如玉的华贵与温润,早已不觉间铭刻在慕容紫英的心底,仰慕之下,岂能见其沉痛。   “紫英竭力而为。”   第九回   李世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在接到太子召令的时候,他就忽然明醒过来,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了。   父亲明明身在京城,却令太子监国,全权决断,可调天下兵,还是在长兄还没回到长安时就急急下的诏。任谁都会觉得,这是圣人突然病重,要逊位于太子了。   帝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,李世民又哪里沉得住气,这几天里兴奋不已又害怕之极,全身血气翻涌着,心底却又凉得发寒。   李建成大李世民近十岁,文武双全,识体知礼,很早就协理府中事物,甚至代父亲决断,作为嫡长,府中无人不敬服。   他们几个嫡出的兄弟自然感情最好,四弟对大哥更是敬慕非常,什么都听他的,甚至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。   现今李元吉自然是太子一党,东宫的心腹,李世民从没打算说服李元吉到自己这一边,他十分明白,在李元吉心里自己永远及不上大哥,何况大哥现在是太子,太子继皇位才是名正言顺,若知道自己有不轨之心,第一个要杀自己的一定是李元吉。   若要起事,必先杀李元吉。   这些天房玄龄,杜如晦,长孙无忌等人争执许久,终于也是定了下来。唐军对洛阳呈包围之势,太子坐镇长安,若李世民再不回去,承了东王之封,那么以后擅自带兵出封地,那就是谋逆,太子可以立刻调兵围杀洛阳。   就算长兄就此登了帝位,也不能冒这个必死的险,以后有的是机会,那怕到时要担一个逼宫逆反之名,也顾不了那么多了。   思及此,李世民捏断了手中竹简,却听帐外来报:“禀大王,齐王不在营中!”   夜深,长安宵禁。   慕容紫英竟是不太清楚长安夜禁的时间,看着紧闭的城门,不禁瞥向了身后的齐王,似在问他为何不提醒自己。   “你能把我从洛阳五十万军里带出来,难道还进不了长安城么?”李元吉恼道,“我必须立刻见到大哥。”   “龙脉兴盛之地,神魔妖仙皆不能恣肆,何况一介修仙者。”少年声音清冷如晨露,转身去寻个好点的露宿之地,听齐王脚步不移,便道,“夜禁后游荡街上,城中武候不识你皇亲,逮住了也是不由分说先揍一顿的。”   此时慕容紫英全无半分在太子面前的恭谨,或许他的敬畏与钦慕,不是因为皇族身份,太子之尊,只是那个人从心骨里透出的华贵,已迫得他不能与其相平齐。   李元吉并不认得慕容紫英,愿意信他,自然是因为他有李建成盖太子印的亲笔信笺,却不等于将他当作了自己人。   二人再未多说一句,于城外露宿一夜。   五更两点,晨钟悠远古音响彻长安,百坊钟声依次相随,三百声鸣,坊门皆开,霎时人影如潮,匆匆碌碌。   城门一开,慕容紫英与齐王直奔东宫,太子诸率见齐王无不惊喜,李建成此时却不在显德殿听政,几番询问,才知道太子昨日晚上去了慕容紫英的的房里,谁也不许跟着。   他们到时,李建成还在那里。   却是酒湿锦衫,玉冠半斜,已醉得不省人事了。银杯倾落,清酒浸了乌发,如玉面容在睡梦里都似带了苦楚,叫人看了感其之伤,为之郁郁。   慕容紫英略松口气,不得不说,每每面对这位太子殿下,他心中总是微觉忐忑,然而见此情形,却知道他对这尘世本不该有半分妥协。   低头退出房间,天未亮尽,残烛恍惚,慕容紫英听见李元吉走过去的脚步声,闻他狠道:“大哥何曾如此过,都是那叛贼李世民,禽兽不如,该杀该杀!”   李元吉扶着大哥往床榻上走,李建成时有呓语,或而欢欣或而沉闷,听不清是什么。   慕容紫英自心里尝出一丝不舍来,在外间寻了一张白纸,并指以灵力为墨,寥寥数字辞别之语,压在桌边易水剑下,便悄然走了。   皇室夺嫡之争何其凶险,若再不走,怕是太子也无法护他不被卷入。   慕容紫英走出东宫不久,就有个墨青劲装的少年追了上来,眉目清凛,身姿如剑,衣绣银繁纹,小冠缀珠,这装扮衣饰也学着他的主人了。   “主人说,你回来必不会多留,叫我把这个给你。”易水捧出一颗指头大的朱红晶石,色润泽而气炙烈,笑道,“这是主人送你的铸剑奇物,天陨之石,属至阳,六界难寻,这一颗却是绝世无双,因为它曾是上古凤来的琴穗。”   慕容紫英心中惊叹,面上不显,接过这不大的朱石,手心里立刻一团温热,语气里带了微微雀跃道:“多谢。”   “得意什么,我也是阳属,要是把它铸进我的身体,我一定能很快长大,主人干嘛对你这么好,明明你的性子根本不讨人喜欢。”易水发了一通牢骚,明明就在东宫外,却是化作剑光一刻也不想多待。   里间侍女繁忙,李元吉不住转悠候太子醒酒,李建成却是在做一个冗长的梦,怎么也难以醒来。   破碎的记忆断断续续,混沌不明又无穷无尽,偶尔听清只言片语,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说的了。   梦里繁华似锦,众生百态,最终却谁的影子也没有留下,茫茫红尘,无处可诉,孤寂,那空冷入骨。   这么多年,他只有一把残破不全的凤来琴,三十七弦,调不成曲。   他现在是谁呢?满心自嘲地睁开眼睛,看到一张熟悉的脸,莫名生了几分欣喜,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何人。   “长兄?可是难受?”   听见李元吉担心的声音,李建成才反应过来,揉揉眉心笑道:“四郎啊,你可回来了。”   李元吉却没搭他的话,挥退屋里侍候的众人,等人走干净了,只对坐在床上的李建成冷道:“长兄,李世民要回京了。”   “我知道,二郎他向来聪明,审时度势。”   “这时候还有心思夸他,他该提头来谢罪!”李元吉愤愤转身。   李建成撩袍下床,负手往外间走去:“本宫是太子,若他觊觎帝位,则必有杀本宫之心。然以他手中兵权,朝中势力,要撼动本宫太子之位,也是痴心妄想。”   此时李建成虽仪容微瑕,却丝毫不损气势,凌厉亦是藏于儒雅。他看到了慕容紫英的辞别短笺,握在了手中,又轻叹道:“然我们兄弟情同手足,我这个做大哥的,如何忍见……”   手中短笺被内力震碎,李建成随手将纸屑洒了出去,回头看向李元吉,似无奈似怜悯:“我给他一次机会又何妨。”   李元吉便不再多言,不是无话可说,而是突然说不出口了。   秦王班师回京,李世民每到驿站,奏报都会送到东宫来,李建成却从来懒得翻看。   寒风沁骨,李建成于亭中擦拭许久未碰的纯阳琴,身体内却是一片融融暖意。   凤来琴至阳至烈,他的星蕴自是火属炙炎,乃是南夏凤皇朱雀。太子长琴不仅仅是乐神,更是天界屈指可数的战神,虽淡泊温和,却有好战嗜杀之性,他的血从来就没有冷过。   堕至人界,凤来窳隳,千年孤独,却让他的灵魂都快结了冰。   与太子建成幼年合魂,融为一体,让他缺失的命魂补全了近半,在这具身体里虽不能使用仙灵之力,但魂力渐渐充盈的感觉叫他十分舒服。   仿佛……仿佛有人一直伴他身侧,在同一个身体里,在同一个灵魂里,永远不必担心分离,不会再形单影只。   太子放下拭琴的素纨,轻捂上心口,悦然低语:“太子建成,你助本宫良多,本宫定不负你。”   郑观音远远望见凉亭中人,缓步前来,见太子面色温如春风,心下也少了担忧,道:“夫君,李夫人求见,可是特意托我来寻你的。”   李建成抬头,略不解地眨眨眼:“哪个李夫人?”   郑观音见此轻笑:“李靖的夫人张出尘,坊间素有红拂女之称,可见?”   “既然是你所引,自然要见。”李建成起身拉过她,按在方才自己的位子上,“你就帮我擦琴吧,擦完收起来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郑观音目送他远去,看着面前镌浴火飞凤的古琴,却是不怎么敢下手了,外人只知太子通音律,她却知道夫君爱琴之极。   第十回   红拂女,本名张出尘,乃是先朝司空杨素府上侍妓,因手持红色拂尘,常伴杨素身侧,而为人所知,被称为红拂女。   李靖少年时拜谒杨素,英姿飒爽,谈吐不凡,红拂一见倾心,当夜就寻到李靖住处,以身相许,与之私奔,传为坊间风流轶事。   唐军攻下长安后,李靖为李世民用作幕僚,现在赵郡王李孝恭手下为将,九月唐军大破萧铣,居功甚高。   李建成自然与红拂女不相熟,宴上照过几回面罢了,此番前来,自是为了李靖。   张出尘来,却是以公事之名,来转送李靖与李孝恭一同署名的奏表。按说这些东西都是直达朝廷的,应当直接送到东宫,至于为何会由眷属转送,根本连猜都不用猜。  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。   李建成小有兴致地把玩起了茶杯,沉默许久,堂下红妆女子见此,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,便垂首道:“民妇知晓这不合礼法,朝事奏报不该插手,还请殿下治罪。”   “自是不该……”李建成似是自语,顿了顿,却无由说道,“二弟的加冠礼都是本宫亲手完成的,他爱才之心,本宫知之甚深。”   张出尘即道:“夫君才疏学浅,却受唐皇礼遇,自当为大唐效力。”   “李将军之才本宫看在眼里,论其军功,可撑得起大唐三分天下了……大唐得此帅才,本宫何其欣悦。”李建成金服华裳,凤眼微睨,威凛高贵不言而明,凌厉非常。   闻此,张出尘敛目一笑,霎时如风尘芙蓉盛开,惹人心沾染,拜礼道:“太子殿下惜才爱才,大唐盛世万民指日可盼矣。”   李建成复又温和道:“李夫人可还有事?”   “无,民妇告退。”张出尘行礼,躬身退出。   张出尘自是代夫李靖向太子表意,不会参与太子与秦王之争,更不会帮秦王。他只听唐皇的令,唐皇让太子监国,便听太子的令,并且拉了李孝恭作保,以期日后太子登基,不会清算到李靖的头上。   今日这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也是该给的,身为上位者,可以礼贤下士,可以谦卑屈尊,但太子就该有太子的威仪,容不得丝毫冒犯,无论他人是否插手此番争斗,他都是东宫之主,太子之尊,他允许李靖置身事外,那也是恩赐。   储位之争,瞬息间已暗潮汹涌,各方势力伺机而动。   秦王不日即到达长安,礼部着手各项事宜,李建成回来至今,因为政务堆累,也没有抽时间去太极宫寻李渊,只问得了他下榻的宫室,现在李元吉回来,就算圣令里说不得谒见,二人身为皇子,秉孝义自然还是要去。   见不到,也是自然的。侍候在李渊身边的,不仅有皇后和心腹宦官,李建成知道还有大臣偶尔出入,不光是裴寂,其中还有封德彝,陈叔达。   李建成猜想,当年裴寂杀刘文静,未必没有自己的原因,二人虽曾交好,但刘文静一直力主秦王,必生嫌隙。   如今这一切事情,表面看来皆是简单而理所当然,而李建成所感觉到的却并非如此,他的感觉,如今比那神仙的策算预知都未见得逊色。   夺嫡之争或许并未真正开始,李建成觉得,父亲其实是在诱秦王反。  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,太子这一召,秦王竟然回京了。   旌旗千里绵延,如山如龙,切风蔽日,其声猎猎如撕天裂地,枪戟成林,□□成荫,万骑铁马踏透百坊,将士齐步震荡长安。   秦王还京,坐千里宝马,一身黄金铠甲,如烈日朝阳,威风凛凛,无人可出其右。   太子着衮冕,率百官于玄武门迎候。   衮冕者,大礼之服,白珠九旒冠,红丝组为缨,九章绣之玄衣,黼黻在裳。黼领青裾,革带金钩,瑜玉双佩,朱组双绶。二章绣之黻,赤舄朱履,加金涂银扣饰,鹿卢玉具,剑如天子。   李世民远远瞧着盛服的太子,心里便升起一股火来,不甘不服,既亲既惧,憋得脸颊泛红,倒更显得容光焕发了。   不等李世民到近前,李建成已经迎了上去,白珠冕旒在眼前轻晃着,润光映面,李世民勒马还未来得及说什么,只见他已伸出手来。   李世民坐于马上,李建成立于侧,仰头看着他,手伸到他身前,二人互相凝视着,半晌谁也未动,百官众将睁着眼睛,却都当没看见这厢对峙。   看着冕琉遮掩下含着笑意的凤眼,李世民忽然伸手往李建成的手上一搭,撑着他下了马,兄弟二人相视一笑,如以往亲密无间,前几日的危机暗涌都像是个梦。   太子设宴为秦王接风,圣人不出,由太子代主。   接风宴该有主家和女主人出席,但李建成这个极重礼的人,带的却不是太子妃,而是侧妃冯氏。上至天子下至走卒,妻妾之别不可逾,这在群臣眼里已是天大不得了的事。   太子重礼是人尽皆知的,他脾气再好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有太过冒昧失礼之举,更别提太子自己做出此等荒唐的事情。   冯氏不敢坐于太子身侧,另置案于旁与太子相齐,独坐一桌。文臣武将们正襟危坐,个个压得腿脚发麻,李建成看着右首的李世民,开始数道秦王的功绩。   此时太子妃不在东宫,而是带了李建成亲笔写的一封信,去太极宫见圣人。   李渊正在房里闲着吃东西,听了通报未作犹豫,便请郑观音进来了。   郑观音见过礼,没有多言,把李建成的信呈了上去。她不知道信中内容,李建成让她送信,本以为见不到圣人,没想到竟不出太子所料。   信上似乎只有简单的几行字,李渊一眼就看完了,然后就着桌上的烛火把信烧成了灰。他静静看着郑观音,忽然问道:“你与大郎多年夫妻,觉得他如何?”   这如同对着未过门儿媳的问话叫郑观音不解其意,虽然同床共枕了十几年,想起那人却仍是如少女般,只觉得满足幸福。   她看了李渊一眼,低头道:“殿下恪礼,有大才,尊贵不凡。”   “大郎的确恪礼重情,却未必是好事啊……”李渊叹口气,忽然又精神起来,起身扬了扬手,“走,二郎回来,朕也去给他接接风。”   看来太子监国就此也要结束了,郑观音惊讶不已,心中却是略略着恼,圣人安好,此番太子还不能登帝位,又不知要生多少变故,一个差错,就是万劫不复,岂能不提心吊胆。   宴上群臣正酣,主从欢宜,宦官一声长呼,殿里瞬息寂静得被冻住了一般。   “圣人至——”   太子妃扶着圣人步入殿来,群臣跪拜,李建成兄弟三人迎上前去见礼。   李渊看起来很高兴,拍了拍李建成:“好,回来就好。”   李建成双手揖于身前,广袖挡了左右的视线,他冲李渊暗里眨了眨眼,道:“大人上坐。”   主坐就是方才太子的位置,郑观音看了看笑意款款的李建成,扶着李渊到主坐,自己侍立于身后,而李建成则坐了方才侧妃冯氏之位,冯氏立于他身侧。   这样一来,所有的不合理都成了合理。太子之位与天子平齐,却另置于侧不及天子,礼制上与右首秦王之位相等,此时却似高于秦王,而侍奉天子的太子妃,自然也高于侍太子的侧妃冯氏,太子携冯氏如今看来便无半点失礼。   刚才李建成俏皮的小动作,便是知会李渊自己小小的算计,不至于惹父亲不满,三十多岁的人,这样撒起娇来竟也叫李渊觉得有些可爱。   而群臣见此,心里哪能简单了去,这太子算得未免太准,准得好像提前和圣人商量过。若是圣人指意太子配合诱秦王反,那秦王还有什么胜算。圣人看中的太子,只有李建成,甚至为了巩固其位,不惜舍弃另一个能干的嫡亲儿子。   李世民目光放在虚处,捏着酒樽的手指都泛了白,旁边李元吉竟注意到这细节,故意笑了一声,李世民状似浑不在意地看着他。   李元吉抬手向李世民敬酒:“二哥,今日你的接风宴连父亲都特意来了,来,敬你敬你。”   李世民一口喝了酒,道:“四郎,你真是越来越懂事了。”   李元吉假作谦恭的样子,故意忙道:“哪里哪里,前日长兄还夸你会审时度势。”   李世民还挂着笑的脸顿时勉强起来,转头去看李建成,见他正与冯氏说话。   灯火映得步摇上翠玉流彩,金玉华光在李建成的脸上晃晃悠悠,未系的冠缨自两鬓垂至胸前,眉梢眼角尽是温润笑意,一派公子风流,连时间在眼尾留下的细纹都别有情致。   第十一回   武德五年,曾被秦王所败逃往突厥的刘黑闼卷土重来,携胡兵作乱于山东,秦王讨伐大败,奉诏回京。   大朝过后,李元吉硬是拉着太子,带了东宫和齐王府的几个幕僚去了平康坊。   平康坊紧靠西市,是秦楼楚馆青院勾栏聚集之处,红尘男女莺莺燕燕,胡姬胡舞江南娇娘应有尽有。李建成对这地方也算熟,朝臣做完公务,没事了就来这儿请请客,听听曲,互赠妓子拉拉交情,哪有不熟的。   房中七八个妙龄的上等妓子伺候着几人,李元吉喜好这样特别会讨巧的,李建成也懒得提要求,他却是更为喜欢闺秀女子。   秦王克洛阳,其功可谓势压群雄一时无人能及,自回长安就被太子有意压着,但正因如此,其反而愈加持功骄纵。   此次山东之乱还不知圣人派谁去平,李元吉只满心不快地对长兄报怨秦王,旁边几个府臣也是应和,尤其东宫对秦王怨气堆积已久,平日里不敢多言,此时看与太子亲近的齐王说,也忍不住插上几句。   偎在身侧艳妆高髻的女子很会察言观色,见李建成为众人之首,举手投足皆是文雅有度,于她更无几分兴趣,便不敢失了仪礼,只低眉垂目为尊客斟酒分食。   李建成言语不多,一如往日温润谦和,心情却算不得好,自李世民回来他几乎就没有了高兴的时候,前日魏征竟进言将二郎诛杀,此自为上策,而又如何忍得。   纵然他能忍得,太子建成又如何忍得。   “公子……”身旁女子忽然出声,丹蔻葱指将垂至酒樽里的冠缨捏了出来,已经浸湿了。   太子长琴从不惯于将冠缨系于颌下,喉颈前略微的勒束之感叫他万分不喜,无论在人界或天界,若非谒庙祭祀大礼之时,绝不会将冠缨系起。   忆起昔年曾莅临仙界,于太虚境外兴起抚琴。九霄云雾胧华殿,清灵琴语绕指间,赤锦丹舄步摇冠,素帕寄情神女思。   神心淡泊时,他从不多瞧华宫一眼,不理仙子倾慕之言,可如今想来,他太子长琴乃上古之神,诞于洪荒,生来知礼乐,精音律,琴艺天地无双妙绝六界,战神之名威慑各族,丰姿尊华几人可当,凭什么要落得如此。   良久恍惚,李建成似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,两指轻持冠缨缓缓捋下,忽地抬眼说道:“二郎,我有事要先行回府。”他又看了看众人,起身走离案榻,歉然道,“诸位且尽兴。”   李建成这一走,东宫的人自不好多呆,皆向齐王告辞,搞得李元吉很是郁闷。   东宫中魏征闻太子回来,整理一番前去请见,李建成已换了身衣服,些微的酒气与脂粉香便也散尽了。   李建成请魏征入室,等他见礼之后就问道:“魏卿此来可是为了山东之乱?”   “正是。”魏征道,“臣此来意在使殿下请战,往山东平乱。”   李建成点头,又问道:“若本宫离京,秦王当如何?”   “秦王讨刘黑闼水淹三军,方大败而归,爱将罗士信被斩。”   “此番刘黑闼尽收夏军旧部,实难对付。”   魏征上前一步,道:“宫城禁卫军皆由殿下掌管,殿下监国理政,在长安经营多年,秦王骄横,其根基却远在洛阳,断不会贸然行事,只要殿下在一天,他便不敢恣肆,若殿下领兵在外,他更不敢轻举妄动。”   “是啊,只要本宫在一天……”李建成似叹息,忽然一顿,又看向魏征。   魏征转言道:“秦王连番征战,克洛阳之功又尽算在了秦王头上,一时风头过胜,殿下此去也好压他一压。”   五日后小朝会,帝将山东之乱问诸臣,太子请战,愿率军再败刘黑闼,必擒杀之,圣人准,着令太子与齐王平定山东。   太子破夏都时曾答应其属官百姓,请旨不杀窦建德,而在秦王力劝下,窦建德到底被李渊斩了,以至太子失信于河北山东。   两地对唐廷积怨,秦王不顾唐军及百姓生死,水淹三军,致使当地深恨唐军,刘黑闼打复仇旗号,招揽诸多部众,为祸边境,一时杀得势如破竹。   而李李建成将要出征时,竟闻李道玄身亡噩号,虽私交不多,也是心感悲戚。   李道玄也是皇室宗族,李建成的小堂弟,早年就随秦王四处征战,被刘黑闼围杀于博下,不过未及弱冠,年方十九。   哀矣。   李建成心中恼恨,誓为族亲雪仇。   初夏六月,太子点将出征。李元吉为先锋,殷开山为副帅,冯立、薛万均、韦挺、魏征等一干将领谋臣随行。圣人送太子于玄武门。   万物勃发,正是风暖时候,晴空万里碧洗如水,李建成仍是那一身赤衣玄甲,扣住腰间青玉鞘易水长剑,如玉面容上带了苍冷,逆着艳阳金光,身姿巍然,不敢仰视。   身后万兵如巍峨山河,迤逦无尽,缓缓开出长安。   太子离京,李世民心上铐着的桎梏瞬间崩离,就如同久谋越狱的人突然被突然被放了出来,轻松兴奋又立刻蠢蠢欲动。   秦王长年混迹军中,四处征战,拥趸数众,而太子近年监国理政,离军颇久,除了太子的直系兵马,太子一党的军力分散各处,都不直接为他所控,在军权上本已落了下乘。   太子与秦王不和,军权旁落于秦王自非其所愿,却正好借此次秦王兵败,请圣人解了秦王兵权尽数交给齐王,巩固东宫势力。   两厢失意下忽然放松,他恼自己对李建成忌惮至斯,又恨太子与齐王将他一军。   李世民不意外地想到了齐杨妃,那个柔媚多才,却独守空闺的女子,耐不住寂寞的女子。不知何时二人私情暗生,不知多少回背德苟合一处,李元吉在外征战竟是丝毫不知。   这回李世民私约齐杨妃,不巧却给平阳公主瞧在眼里,心中惊怒,也只是默然回府。   鲁冀战事愈紧,齐王李元吉首战不利,镇压之策使军民更恨唐廷,太子与罗艺合兵,徐图刘黑闼本营魏州。此战若定,大唐天下就真正平定了。   太子急令齐王停止镇杀,以安抚为重,齐王即告安两地诏降即释,却无人信,数州皆反。   李建成最是知道怎么以治国之法治军,刘黑闼集结的大都是乌合之众,平民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哪里会惹事,长年战乱,加上唐军的两次镇压,也是逼到了尽头,只要出策安抚,必然不攻自破。   一路征战至洺州,李建成获俘众多,都尽数释放了,唐太子的威信在两地重立,诏降的人越来越多,敌军心离势散,不日就可拿下刘黑闼的本营魏州。   十一月,北地大雪连绵,冰封天地。   李建成身着轻甲,裘氅及膝,雪积了有一尺厚,埋到了革靴面上,他的身上已落了一层不化的银白。   易水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处,大街上人来车往,这二站在街心足足有一个多时辰,半步未移,谁也不敢去招惹。   李建成盯着脚下的白雪,攥剑的手已经泛了青紫,身体里的血兴奋得快要烧起来,微弱的,隐约的,熟悉至极的感觉,似乎要破土而出。灵魂间的吸引,什么样的封禁术都无法隔绝,就算是女娲也不行。   焚寂,那柄用长琴半魂铸成的剑,他的灵魂,在这座城里呼唤他,要他的陪伴,要和他融为一体。   越来越近,越来越强烈,悸动得就要失控,好似等待一个付尽毕生的爱人,那人踏雪而来,不留痕迹,飘渺无息,却牵动了他所有心神!   长街尽头一个六七岁的女娃扶着一个中年女子过来,女娃里里外外不知裹了几层,整个人都被赛进棉被了一般,抱着一柄套着粗糙剑袋的长剑,而她扶着的人一脸苍白病容,犹有美丽风情,却薄衫短袄身姿笔直,全不见冷。   她们似走得极慢,却瞬间已到李建成身后,易水剑挡住女娃,兜帽下女娃眨了眨大眼,抬头看向太子。   “留步。”李建成笑了,漫天冰雪都化了几分,他只是看着女娃,似乎连余光都未瞥到她怀中的巨剑,“你身边的这位前辈身受重伤又中妖毒,我却能治好她。”   女人咳了几声,唇红如血,半合着眼问道:“你是在等我,还是在等这把剑?”   李建成没说话,轻抬手,易水上前领二人先行,走向前面的客栈,李建成随在最后,他的眼睛都似泛了赤红,又幽深如寒潭,雪上深浅微错的脚印如他的心绪。   千年的生死沉浮都不能让他在此刻平静,因为已经等等太久太久了。   弥漫天地间的雪还在落,无始无终,极目望不穿这雪幕,万里银华千丈萧瑟,有马车奔过客栈门口,震落了些许墙头的松雪,两道车辙又被路人踩得断续。   慕容紫英坐在墙上,琼华道服外罩了雪色短氅,他看着客栈大门口贴的对联,正往嘴里塞一个豆陷儿的甜包子,刚在白嫩面皮上留下一个浅牙印,唇角就溢出一丝鲜红来,他皱眉抹去血丝,继续吃他的包子。   第十二回   焚寂剑在幽都千年,与六界隔绝,被女娲神力压制,有灵而无识。暗无天日的冰冷里,禁锢的痛苦,无时无刻的冲撞,看不到黑暗也等不到阳光,什么都没有。   怨煞疯狂滋长,无所去的恨每时每刻都沸腾着,焚寂煞力越强就涨得越快,幽都的禁制日益削弱,却还能撑个几百年。然而剑中的灵魄不知何故凝起龙脉神息,暴露了幽都所在。   妖魔群攻下结界尚在,大巫咸坐镇幽都,让巫姑带剑出了幽都,真正护剑的,却是巫咸仅七岁的女儿,韩辛子。   深夜,没有月亮没有星辰,整坐城埋在雪里,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,客栈里漆黑得如搅了一团墨,睁眼都瞎了一般目不视物。   韩辛子盘坐在榻上,依墙抱剑而眠,焚寂流淌出血色暗波。   翠叶在清澈的水中翻滚着,能看到水底瓷上凤羽白描,有人倾茶入杯,她撩起青罗长袖,抬头去看琴案前的神祗。   长琴皱着眉头,他盯着案上的凤来琴,乌发颓委在琴弦上,广袖褥裙铺落,朱雀凤纹燃成火,瑜玉双佩红缨乱沾,满殿的华灯彩晕模糊了他的眼睛。   “殿下又是想起那瑶山水虺了?”玉阶下青罗女子声音飘忽。   “水虺?”长琴呢喃,愣了良久才摇了摇头,如瀑长发晃晃,上面暗华似流动起来,缠住了琴弦,他道,“有人唤本宫来。”   凤来琴忽然被煞气所吞没,幻为赤黑色长剑,血气盈了满殿,黑煞腾腾,剑身翻转剿断无数青丝。长琴疾退,无穷无尽的恨冲击他的灵体,怨煞疯狂缠绕,想得到他,想要融合,想让他来陪伴。   他恨这世间一切,亦恨太子长琴,恨另一半自己。   李建成睁开眼睛,血从唇角滴流,咂在地板上,声音沉闷,越来越快。剑中命魂为他体内仙灵所引,突破幽都封禁,席卷煞气侵入他的身体,纵然他们同源同体,有仙灵相护,这身体却承受不住如此凶猛的怨煞。   “主人。”易水急唤,他靠在窗上,客栈周围妖物渐聚,煞气愈浓。   李建成擦去唇上的血,拿起剑向前半步,身后墙壁忽水一般荡起波纹,穿出一柄殳刺,直扎向李建成后心。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,叮一声轻鸣,金玉交鸣之声瞬间叠叠不落,寒光四颤,其音如急雨又戛然而止,李建成侧身立于窗前,长剑已收于身后,寒凉雪光映他面如白玉,剑未曾出鞘。   易水挡在李建成身前,双手握住袭来殳刺,指间隐约绕着朱红。他因毒化灵,成形之日体内就带着长琴所制的剧毒,见血封喉,妖魔皆惧。   煞气包裹了整个客栈,附近妖物都被吸引过来,长街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,眼前的雪地上却凭空冒出形形□□似人非人的脚印。慕容紫英退到客栈门口,望了望无月的天空。   在客栈外布下一层结界,十步外一层,二十步外再一层,慕容紫英抽出剑,脱下短氅放在一旁。困在结界间的妖显出形来,煞气影响下个个神智不清,修为不深未成完整的人形,睁着一双双红眼,夜里如到处飘荡的红灯笼,人类的形体,野兽的獠爪尖牙,水妖满身鳞片,狗头蛇尾,猫耳人面,花草树石形如厉鬼,它们盯着慕容紫英,狠狠攻击结界,少年持剑立于阶上,只静静看着。   漆黑的客栈里忽地亮起一点幽光,韩辛子几层的棉衣像个小雪球,捧着一盏油灯挑开门帘,将怀里往下溜的剑抱紧了些,轻轻踢开房门,里面顿时亮了几分。   屋里几人动也未动,没有谁肯给她一个眼神,韩辛子将油灯摆到桌上,看了看易水手中夺下的殳刺,脆生生地叹口气,对李建成道:“请阁下不要怪罪巫姑,这也是她职责所在,我将这剑归还,还望宽慈救她。”   这剑中灵魄是长琴半魂,剑自然也该是他所有,用他人之物央求其救自己的人,小女娃觉得有些歉疚,不好意思去看李建成,听他应声,举手将焚寂扔了过去。巫姑已是力尽,见此大惊下仍想去夺剑,被易水一把按住,顺手也解了自己的剑毒。   韩辛子就是个小大人,甚至比大人还要看得开,她们现在也斗不起这位战神的半魂,她轻巧地钻到易水与巫姑之间,扶着巫姑往门口走,仰起头道:“别人的东西总不该拿的,就算是女娲娘娘,也不该。”   门被轻轻合上,闪烁的油灯终于安稳下来,太子冲窗外扬了扬下巴,转身走到桌边,抚灭了灯火。   夜起风声,慕容紫英在第一道结界外走着,雪上横尸遍地,枯骨断草,腐肉毒血到处乱溅。琼华援战幽都,混乱下就他一人发现焚寂去向,暗中随护,在幽都已受了些不要紧的内伤,一路上焚寂之息为禁制所封,也没有横生枝节,万没有想到,皇太子建成竟似与这凶剑有所渊源,不然一介凡人如何感应到焚寂所在,如今煞气暴涨,恐与此人不无关系。   现在慕容紫英头疼的不是这些被引来的小妖,而是被煞气影响的漫天雪灵子。这些雪天的小精灵本是冰寒极阴之气凝成的,焚寂煞气为至阳,两相霸道下阴阳不合,一个个雪灵子冷不丁地爆炸,这样极致阴阳的一团灵力炸开,不肖一会就能把他的结界轰碎了,现在他忙着加固修补结界。   一抹清烈剑光从客栈飞出,穿过最里的结界落在慕容紫英身侧,化为一个墨青锦衣的少年,手持青玉鞘长剑,看着第二层结界外的妖物,浑身都是凛烈之气。   少年仍如初遇时未有变化,慕容紫英看着现今比自己矮了一分的易水,皱了下眉,易水见此便道:“主人自有能穿过你这结界的办法,他叫我来帮你。”   慕容紫英眉却皱得更紧,问道:“如何帮?”   易水抽出长剑,走到了第二层结界外,才道:“主人说你的结界很好,若要散去雪灵子,就用天陨之石加持结界。”   慕容紫英立刻明了,点了下头问:“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再出去?”   易水道:“欲不利于主人者,该杀。”   群妖拢聚,结界幽幽散出暖意,附近雪灵子尽数消融。凤来琴穗与焚寂相合,阳胜于阴,则寒雪退去。剑光密如急雨,易水在结界外四处击杀,尸体堆积得像砌了一道墙,慕容紫英也无意帮他。   寒风从窗户往屋里扑,却带出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,在潮冷的暗夜里涌动了群妖,慕容紫英一惊,浑身紧绷立刻飞身过去,被易水剑在半空硬截下来,震得他落地退了好几步。   易水横剑阻在客栈门前,喝道:“主人有令,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接近。”   “他在干什么!”慕容紫英恐焚寂有变,亦担心太子遇险,而易水既然拦下他,有事的就绝不会是太子。   血煞巨浪一般扑冲下来,慕容紫英本就受了内伤,此时被压得一口血梗在喉咙,脸色苍白冷汗淋漓,巫咸加于剑上的禁制被彻底摧毁,海啸般的煞气让不少妖物直接魂飞魄散。   慕容紫英张嘴,血就涌了出来,他一瞬不瞬盯着易水,咳出一口血,冷道:“让开。”   易水更是向慕容紫英逼近了半步:“若要上前,就杀了我。”   “焚寂异动事关六界,即便是殿下,他也担不得。”慕容紫英眼露杀意,他手中的剑铮然微鸣,上面的血被滴滴震落,如一个兴奋的战士。   易水勾起嘴角,竟是和太子极为相似,叫人分不清是讽刺是温柔,轻声说:“易水遵主人令,也是无关六界。”   慕容紫英出手,刹那间剑光乍破,清华断雪。两柄可称绝妙之剑,皆未锻造到顶峰,这本该倾世一战,却都是少年江湖,意气轻狂。慕容紫英冰寒之属,剑攻厚重如斧又轻巧似针,如北国白凤鸿鹄,身处风穴,剑成冰羽,凤鸣长空,千山万壑之势竟一时压得易水这个剑灵也战得吃力。   鲜血绘成的繁冗古阵铺了小半个屋子,神秘沉重的气息如它的历史叫人喘不过气来,焚寂悬在这古阵之中,高涨的煞气又潮水般骤然落下。血腥充斥了所有感官,被煞气缠裹的太子长琴盘坐于剑前,血从他腕上滴流不断导入阵中,双目中无边无际的怨毒与憎恨,暴戾几乎席卷了他整个灵魂,战神天性的杀欲叫嚣着。   可他那怕痛得万蚁蚀骨,那怕神智泯灭无几,那怕已是肉体凡胎,汗如泼雨颤栗不住,竟似还秉着上古之神刻到骨髓命魂里的傲,生生未能挪动半毫!   那紧蹙的眉心凝出圆润如珠,赤红如血的煞灵印痕,竟似一颗出尘绝艳的朱砂痣。   在这具身体里无法使用灵力,只能以血引之法唤出剑中半魂,凭这具身体和深入他魂中强盛的龙脉之息,更凭同魂同源永远无法阻隔,至死不休的相吸相引。剑中命魂四魄几乎被长琴尽数纳入原身凤来,可最后一缕中枢魄却被死死封于剑中,乃因女娲于剑成不久亲下的封禁,即使过了千年神力已弱,也任他魂魄相引,龙脉相融,扣住这一缕灵魄半点不能撼动。   中枢魄与命魂为一体,中枢魄不全,则命魂不全,命魂不全,不可轮回。   这叫太子长琴,如何能甘心。看到焚寂时有多大的欣喜,现在他就有多大的怨恨,恨不能杀尽仙神,指天道质问,问为何这天浩瀚,这六界宽广,却容不得他太子长琴。   焚寂剑上红芒一弱,忽然死去了一般,坠落在地上,余声未尽,长琴手腕上的伤口已自行愈合,看不出一点痕迹。他因失血过多而虚弱苍白,冷得像掉进了冰水里,浑身都麻木起来,眉心朱砂时隐时现。   剑中半魂煞气过重,两魂一时不能完全相融,煞气被长琴锁入凤来原身,这凤来琴是长琴神修之本,虽尚不全,也自可压制。   太子有些艰难地站起来,满地的血符收拢,都钻到了黯淡不少的剑身里。以前焚寂虽有命魂四魄,却没有主智的天冲灵慧两魄,故而一直有灵无识,过了千年也没修成能化于剑外的剑灵,若有一天,这血中龙脉之息能助一缕中枢魄化形,必会来找长琴。   就算大唐国运不长,他太子长琴也等得起了,只要能将凤来重塑,那一缕残魂也于他无用。   第十三回   清晨雪已经停了,太阳出来照得满世界金灿灿的一片,看得人神清气爽,心情都飞扬起来。   新雪盖了一层,客栈门前干净得连半个脚印都没有,简直是铺了上等的白绒毯,看得人舍不得踩。十步之外,三百具甲骑兵把客栈包围得严严实实,吓得整条街都没人敢靠近,家家把门关得死紧,骑兵围成一圈全不动弹,只有偶尔几下战马踏蹄响鼻的声音,还能提醒他们的存在。   屋里也没个伙计的人影,易水侍奉在李建成身侧,已经三次撤换主人面前那杯晾着的热茶,即使这杯茶一直没被碰过。   巫姑躺在隔壁,其他人都聚在这里,李建成在念方子,他已说了半个时辰,却仍没有说完。要同时解巫姑所中的几种妖毒,治愈她所受的内伤,清毒后的调理,各种药物相生相克,其搭配和熬制,日常饮食住行要忌的要加的,对他来说自然手到擒来,可细讲却费事得很。韩辛子趴在桌上奋笔急书,生怕少记他只字半句。   女娃聪慧也只有七岁,许多写不出的字,都是她身旁的慕容紫英提说,昨夜易水伤了慕容紫英持剑的右手,七日内都不能使力,也无法代笔。太子将焚寂还予幽都,还开方治巫姑的伤,昨夜变故究竟是什么,究竟因何而起,究竟是何结果,他慕容紫英此行似乎什么都不知晓,就已无事可做。   李建成说完最后一句,默了一阵稍歇了下,才端茶呷了一口,道:“以上便是。”   小女娃大呼口气,揉揉酸疼的手腕,娇声怨了两句累,扔下笔对李建成甜甜一笑,拜行大礼道:“多谢殿下,殿下万福。”   “你可是这么多年,本宫见过最乖巧的孩子。”李建成点了点头,抬手令她起身,说道,“且去吧。”   韩辛子收起长长的竹简,抱到怀中对太子又是一拜,一溜跑了出去,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头看一眼。   阳光的晕染下,李建成一身玄甲多了几分华丽颜色,贵气庄重之余整个人明艳不少。他去看慕容紫英,却正对上慕容紫英看他的眼睛。   慕容紫英有一瞬恍神。这双眼睛明亮,深邃,温柔,坠入了万千星辰,揽尽了世间繁华,揉碎了春水多情。他的眼睛里有一个世界,任何人都想拥有的世界,故蝇营狗苟的尘世上,无人不为其吸引。   少年不知自己是什么样莫名的感觉,也无法去形容,只能在心下慨叹一翻。   李建成似乎发现了慕容紫英的不对劲,他闭上了眼睛,慕容紫英一惊,忙低头讪讪道:“紫英失礼。”   “心怡之物,当然值得多看两眼。”李建成笑了,压着一丝不悦,颇不经心地说道:“群妖难缠,幽都虽有所倚仗,此战也未必能尽早结束,昨日易水伤了你,致使你七日不能用剑,本宫自然要管。”   慕容紫英不语,他看着地板上金闪闪暖融融的阳光,深冬寒风从窗户卷进来,好似从他的身体里吹了过去,冷得连知觉都没有了。   “本宫赠你一物,可愈你的伤,亦可保你无虞。”李建成睁眼,翻手一弹指尖,飞出一缕似赤似金的丝线,在阳光下极为耀眼,像灵蛇一般,一圈圈缠上慕容紫英的手腕。   丝线里蕴着瀚海一样广阔无尽的力量,慕容紫英被这惊涛拍岸的感觉震得晕晕乎乎,等他定神只觉得热,热得要出汗,所受的伤都已没了痕迹。他实在不敢收这样的东西,也不敢拒绝,想把它拆下来,可这丝线就像长在了他身上。   慕容紫英想问他是什么人,不止一次质疑他的身份,可他认识的只是殿下,是显德殿上的太子,还能是谁,有谁比他更尊贵?   慕容紫英问道:“殿下,此为何物?”   太子道:“琴弦。”   三百具甲骑兵列成阵,满是战场上积下的悍杀气,庄重肃穆,看一眼都觉得沉重如山,仿佛远闻沙场鼓声。   李建成走出客栈,踏上松软干净的雪地,三百骑兵一齐下马,厚重的甲胄和马甲一阵铮棱乱响,打千行礼,雪地顿时被砸出了无数个坑。   “叩见太子殿下!”   李建成一眼扫过大唐最精锐的装甲骑兵,脚下不顿地走过去,前面兵士依次挪身让出一条路来,他走出来翻身上马,才令众人起身,策马先行:“回营。”   众兵士同时上马,令官长声一喊,披甲带刀的骑兵队缓慢前行,声势浩大震得大地都在颤动。   治军与治国自然相通,太子施仁策,不杀俘连坐,甚至免赋税,民心安定,个个盼着战乱早些结束,无人肯作乱,贼寇也就无所依靠了。刘黑闼缩在魏州本营,已是强弩之末。   大唐开国以来征战不休,连皇室宗族都不安稳,战场万变,朝不保夕,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,战乱飘零,连尸体都寻不见,能安定下来,给已死的人上上香也好啊。   何以别离久,何以少团栾……   大雪连绵几月,无论是苍天还是那群乌合之众,都完全阻止不了唐军破城的进程,势如破竹,天子剑所指,唐军所向披靡。一路杀伐,血染红了满城的雪,又被铺上新白,太子御马踏在雪上,率军入城。   左右魏征与殷开山,文臣武将随后,暮色里浓重得搅不开的金色朱红,城门下沉重的阴影中一片晦暗,太子闭着眼睛,重甲军队踏步轰隆之声炸如雷响,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颤动。他似乎听到了尖锐的箭啸之声,隐隐约约若有若无,远在百步之外,刺至耳畔,易水寒光跃鞘而出,猛然睁眼,天光映着雪光,银白安宁。   “殿下?”魏征底声惊问。   “可吓着先生了?”李建成温和笑问,忙收敛杀气,将易水按回鞘,“我无事。”  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错觉,可那惊惧却实实在在扎进了他心里。   魏征见太子有些恍惚,不知他心里琢磨什么,对着太子,无论何时言政都是不会错的,左右无大事,便道:“殿下,刘黑闼被生擒,残部遣散,其中突厥人,及此贼首,要如何处置?”   “突厥本就是我朝大患,这些外族……”李建成顿了顿,轻叹口气像是无奈,凤目微眯扬起一个笑容来,“斩草除根。”   魏征一直担心秦王谋大位,对太子不利,太子念旧情不肯杀之,可太子又不是个优柔姑息之人,情到尽处,太子定不会再纵容秦王。   十二月,突厥乱贼尽数清剿,银雪满长安,太子还京。   冰天雪地的,长安百坊繁华热闹的气氛反而叫人觉得热,山东平定,大唐的命运才真正开启,盛世将至,谁都不会想到这千万将士的血,谱写了一曲怎样的长恨悲歌。   国运已开,虽在预料之中,却变化得太快,魏州归唐之后,灵魂里暴涨的龙脉之息把太子长琴彻底拖住了,魂魄将全魂力充盈,本该得到了长久的生命,可现在他和大唐紧紧绑在了一起,这种联系还会越来越紧密。大唐国运若衰,恐怕会损他神修根基,上天真是待他不薄啊。   若非如此,他怎会将凤来琴弦给予慕容紫英,那个与他不过数面之缘,修为低微弱得可怜的少年。   天子百官着具服迎太子凯旋,千人仪仗,从玄武门外到眼前,阵式摆了几里,李建成下马率众人走过去,甲胄在身,未行全礼。   李渊看着意气风发的长子,说不出的高兴,上前握住李建成被冻得冰凉的手,疼惜道:“虽然你在奏上不提,朕却知道此战你吃了不少苦,好啊,好,大郎定了山东,此功无人能比!”   “大人……”李建成握紧了这双手,扫过一旁的李世民,笑道,“儿许久未经大战,怎敢当,论开国累战之功,还属二弟。”   秦王与太子对视,一个严谨凌厉,一个温柔似春风,李世民看着那双清华无双温柔无限的眼睛,竟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,凉透了全身,连笑容都僵了起来:“长兄实在谦逊……”   李建成挑起唇角,笑意更甚,切问道:“二弟近来可好?”   “看二哥气色,无军政扰心,一定十分惬意。”身后的李元吉忽笑着然插了一嘴,顿时气氛凝滞。   李渊不说话,附近臣下都低着头谨小慎微,李建成回头看了四弟一眼,便又笑起来,这一笑竟就将几人间的僵持缓和下来,对李渊道:“那阿耶就好好办场庆功宴,封赏功臣,此战大捷,绝非儿一人之功。”   李渊抬眼去看太子身后的众人,个个容光焕发,精神百倍,心里竟生出一丝惆怅来,点了点头。   夜,太极宫中楼台宫阙,华灯万盏。   宫女嫔妃穿得如花如虹,穿行间带起香云彩霞,红灯映着芙蓉面,场中舞娘红妆雪衣似清莲,摆腰成风柳,水袖旋成月,香风阵阵透华殿,乐声袅袅乱长安。戴冠服锦,文臣雅士,王公贵族,金盏交错,一具具裹着罗绮的女子肉体环绕开去,旖旎粉香,酒从盏中漾了出来。   凤目中星辰迷离,恰似脉脉含情,金色冠缨被持在指间,缠卷拨弄,睫羽似蝶微微扇动,他左右轻晃,目极四望,流光在金冠上跳动,冠上红珠艳于血,点漆黑眸半盛醉意,一个,一个地去看,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,人生有百态,从这一片欢喜里,去找悲,怨,哀,怒。   太子舔了舔唇角,露出一丝餍足。   第十四回   尹德妃已有一子,然而她仍是个年轻的女人,青春正盛的女人,姿容明媚,正得圣宠。  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难有一颗安分的心,她要巩固后宫的地位,李渊那个老皇帝不知还能活多久,她不想还没真正活过就失去所有,在清冷的寺院里埋葬自己。   不知看到什么,让她整个人都激动起来,细嫩的手指忽然扣紧,指甲刮在红杉木上的尖锐被埋在了喧闹里。廊桥上挂满了红灯笼,在水中倒映成粼粼红光,一片如梦似幻的红里,站了一个胜过红尘的人。   金冠金服,外罩无袖赤锦长衣,如枫艳红一点环佩翠玉,步履轻漫,把玩着冠缨随意顾盼,一举一动摄人心魂,那说不出的,与生俱来的华丽与高贵,万人之上,一步之遥,他的身上是永远的荣华富贵,是半生的后宫之权,是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所有幻想。   莲步轻移,尹德妃仪态万千地走近,端庄之下风情媚人,不经意下眉梢眼角都是欲拒还迎的作态,脸上泛红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酒喝多了。   李建成听到了脚步声,他没有回头,辜负了这人间少有的美色,竟抬脚就走,像是身后的人可怕到让他问一句也不敢。这可急煞了尹德妃,眼看离那个金贵的背影越来越远,一跺脚唤出了声。   “太子殿下。”   李建成忽然停下,转身笑道:“德妃娘娘可是有急事?”   “并非急事,却是要事……”尹德妃走到他面前,她端着宫妃的雅态,几次欲言又止,似有难言之隐。   却道无言胜有言,令人诸多猜疑,竟似无处搁留香闺意,一腔委屈痴嗔。   她恐惧得要命,所有的话这时候都说不出来,什么手段都用不上,用身家性命去赌,能博几分赢。   他们之间有一步的距离,尹德妃忽白忽红的脸色脂粉也盖不住,摇晃的红光太浓重,李建成倒没看出什么来,他与尹德妃素无来往,今天此女子行为怪异,他更不想招惹。   “既非急事,本宫就先走了。”李建成扫了眼桥头,甩袖离去,走得干脆。   尹德妃呆立在廊桥上,见太子离去竟不觉松了一口气,随之又是恼恨,夜风吹起她的轻纱,曼妙身姿融在红影中,忽然就垮了一般,尽是颓废落寞。   张婕妤走上廊桥,她从头看到尾,太子早就看见她了,尹德妃若敢逾距,可真就在宫里呆不下去了。太子何等人物,岂是那么容易被媚惑的,姿色出众到底也比不了那妲己褒姒,难道太子会缺女人。能在宫里得宠的女人哪个简单,尹德妃又是被何人怂恿。   她走到尹德妃身后,柔声似水道:“这天下将来是太子的,太子敬姐姐为庶母,可不会拿姐姐当女人。”   “谁说这天下一定会是太子的?”尹德妃轻声道,却似一道惊雷,在夜里被生生按下。   乐声一刻未停,湮没朱红墙里,玉人舞腰,杀机暗藏。   皇家宫廷舞乐已算是人间技艺之巅峰,单论技巧已能让长琴都高看一眼,其音韵情韵却是下品,这琴师浮于技巧,有形无灵,艺也称不上,徒增人惋叹。   这回宴上太子是众星拱月的主角之一,被人拥着到处敬酒,好不容易偷几分清静还被女人搅了心情,见李元吉来也不收敛脸上不豫。李元吉明显喝了不少,脸上通红目无精神,一个不留神就找不着大哥了,这时候见他不高兴,酒劲一冲路都走不稳了。   “长兄!驻足驻足。”李元吉从旁拉住李建成,“这是往何处去?可是谁人对长兄不敬?”   “无事,左右不得清静,喧声扰人。”李建成见他摇晃,挽住人斜欹于亭柱,“四弟,来陪为兄喝酒。”   左右侍奉闻此,银壶御酒摆上满桌,二人盘坐于榻上,摒退侍人,李元吉倒满两排空杯,大有灌醉李建成的意思,推杯换盏你来我往,喝了个痛快。酒并不易醉人,李建成有易让他醉,他就醉了,醉得酣睡过去。   令人送齐王回府,李建成去找李渊要告知一声,殿中见到李世民,二人皆是无话能多说,李元吉回去也免得他们相看两厌,酒醉易生事,若冲突起来可不好收拾。   说了齐王,李建成已转身要走,突然想起什么,回头道:“阿耶,可否借宫里一卷书?”   李渊正吃得正开心,头也没有抬:“可是府库藏书?”   “嗯。”   府库藏书尽是孤本绝品,人界最深渊的知识都集结于此,李渊想了想,喝了口酒道:“那可不好找,朕明天叫人给你送去。”   “不用不用。”李建成讪笑道,“今天被灌了不少酒,正想早些回去,不然非醉得出不了宫门。”   李建成要找的自然是那卷《天星子》,如果《天星子》上记载了琼华叛逆要用的星阵,他起码也能将此事推测出一二分来。逆天之行非同小可,修为高者都会有自己的特质,依此甚至能推出其人,只是琼华那边还不甚了解。   他实在很想看看,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,以人界皇族的命运来祭自己的成仙之道。   烛灯点点被黑暗包裹其中,藏书室太过宽广,说句话都要回荡许久,丈高的书架成列成排,成千万册的书籍,一室古墨馨香。   李建成提着灯笼,轻车熟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,素帛卷轴,除了封上的金线御刺,并无特别之处,而这上面的东西是窥天之人最想得到的。   想想觉得可笑,人界被视为六界之末,因为人类太过脆弱,可他们得到的,创造的,哪一界都比不了,也许正是因为短暂与渺小,才尽其所用,竭其所能,缔造了人世的变幻与繁华,生生不息。   李建成把灯笼递给身旁的掌事,令道:“在册上记下本宫的名字,本宫将来定会将它归还。”   见年轻的掌事愣着不说话,李建成笑了声,也不管他,收起卷轴转身便走,脚步声清晰回响,出了府库徒步回东宫。   宫中太子妃相候已久,备好了一切就等宴罢的太子回来。   室内香雾浓郁,玉炉焚椒兰,床幔委地。李建成沐浴更衣后,披着湿发翻看卷轴,其中玄妙令人不忍卒读,一时忘了时辰。   郑观音铺好床,看了他一个多时辰,见过了往日就寝时间,才出声道:“夫君以往宴罢回来都不会再处理任何事务,睡得比平时还早,今日夜读真不劳累么?”   “今夜的确多事……”李建成收起卷轴,猛一回头,见女子一身素衣,乌发如墨泼纸,黑白分明,眼波微漾,笑意慵懒,清雅女子此时亦有媚态。   半年征战铁血沙场,岂不想温香软玉滋味,此时心中起意,不禁笑道,“再多一事也无不可。”   “夫君?”郑观音见李建成走过来,却似更精神了。   红烛摇曳,一点销人魂,香雾引梦,千丈情与春。   李建成动作轻柔迅速,一把将妻子横抱起来,大步走向床榻,郑观音惊得叫了出来,立刻搂住李建成的脖子。   白净脸颊羞得红云如霞,柔和明艳宛若少女,郑观音躺在榻上,拽住李建成的交领,再问:“夫君真的不睡?”   李建成在她唇上印了一吻,闺房私语惹煞人:“我们一战到天亮。”   娇声连叠起,夜深月色静,春情春动红春帐,鸳鸯被翻浪。   血溅绣床,慕容紫英拔出尸体上的剑,看着满地妖物化为枯骨,还剑入鞘。   清晨寒风撩动百帘血幔,尘土飞扬扑天盖地,连路都看不清,废弃宅院到处是残断破败,却也不难看出曾经气派。   幽都之战即结,琼华则日撤回。慕容紫英妖魔不近,剑不留情,遇神杀神遇佛杀佛,短短几日斩妖无数,在琼华弟子间声名大显,每一挥剑皆隐隐有琴声相合。他手腕上的赤金丝太过耀眼,衣物遮不住光华,更遮不住太古仙灵之气,惹琼华弟子非议,更惹来追求仙道的妖和修者觊觎,麻烦接踵而来,可这琴弦他拿不下来,也是全无办法。   掌门召慕容紫英先行回琼华,这几只修成人形的蝴蝶在半路布下幻阵,以致他耽误了半个时辰,饭还没吃。   天已经大亮,朝霞金中卷赤很是好看,尘埃落定,慕容紫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,翻出随身带的干粮,拿个烧饼开始吃。院子里几具尸骨想必也是没有亲友来收敛,就算是妖,曝尸艽野总归不好,慕容紫英吃完,抹了抹油,捏了个法决让尸体化为尘埃,归入泥土。   慕容紫英咬了个馒头在嘴里,收拾了东西起身,紧了紧背后的剑,大步流星走出废宅。一只青蝶顺着墙飞得无力,奋力跃出残破窗口,苟延残喘惹人怜,慕容紫英偏头看着它,缓缓握住剑柄,看着它越飞越高,越来越快,猛然把剑抽了出来。   他听到琴声,他记得这个琴声,听过一次,天下琴音都再也入不了耳。   “殿下?”慕容紫英御剑循声而去。   他绝对不会相信太子会莫名出现,倒是很想见见,这个能将世上最绝妙琴音彻底复制的人。   第十五回   华锦少年未加冠,垂髫扫眉,眸胜星子,小小年纪气势凌人,端坐在案前抚琴。   慕容紫英没有见过这个少年,这个地方也没有来过,幻境里唯一熟悉的就是琴声。此处府邸富丽堂皇,按制是王公之阶,看器具上的印刺,是唐王府,当今圣人为唐王时,殿下曾是唐王世子,莫非施术者见过殿下年少的时候。   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太子,那双眼睛一直未变,他当然认得出。幻象不是由他的记忆而生,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,对殿下年少时如此熟悉,还图谋不轨。   慕容紫英起了杀意,他走到少年身边想打破幻境,剑已出鞘,集全力刺出,势破千钧,无半丝犹疑。   剑气似千万牛毛小刀,刮过面颊,指下琴弦尽断,刺耳之极,少年却声如润玉,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   血透华锦顺剑身流下,慕容紫英抽出少年胸口的剑,看着少年仰面倒下,血从琴案上一滴滴落下,断弦摇晃着,这把琴似乎在哭泣,为主人而泣。   剑尖轻颤,血滴被抖落,慕容紫英握得再用力都无法控制,他觉得有些冷,少年的眼睛仍旧看着他,天下最美的眼睛,和记忆里一模一样。他以为这幻境与他无关,忽然明白一切还是生于自己的念。   “殿下尊贵,在紫英面前从来高高在上。”慕容紫英挽剑还鞘,仓声断金玉,竟有一股恼恨梗在心头,他转身看着幻境渐渐碎裂,走出这个唐王府。   若能在殿下年少时结识,殿下定会待自己不同,自己也不会丝毫不敢逾礼。君子端方,温润如玉,殿下更是温柔谦和,可其中睥睨轻蔑,竟被他深切地感受到,被视为世间微尘,幸博其一眼青睐,却永远遥不可及。殿下视众生平等,只因众生无一能入他的眼。   只恨君生我未生。   幻境尽碎,此处枫红水寒,景致漂亮,枫叶掩埋了一把破琴,弦全部腐蚀殆尽,红木琴身甚至都有些腐烂,就是这琴造了这个幻境。若是殿下用过的琴,记得殿下的琴音也没什么,可此处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,殿下从世子到太子都不曾来过,而且,看这琴被毁已有几十年,那时候殿下尚未出生罢。   莫非是前世因果,今生断缘。慕容紫英无心多想,不知为何这幻境叫他心有余悸,抚过右腕上的赤金琴弦,御剑而去。   此处不再有琴声,亦不再有哀彻人魂之情。   渡魂为太子之前,长琴的确用此琴奏过一曲,可琴身音色皆不叫他满意,就随手毁了,不想这琴记下了他,琴音诉执念,遗弃百年,今日终成黄土。   昆仑之巅,人仙之界。冷云缭绕,琼华殿宇飘渺,如雾里看花,挥开百年古卷,高山仰止,钻之弥坚。   慕容紫英在门中辈分颇高,回来有许多弟子迎接,他的性子却并不容易亲近,没有什么朋友。琼华现在的掌门是夙瑶,上任只有几年,她资质不算高,能就任也不知是注定,还是运气。   殿上少年行礼:“慕容紫英见过掌门。”   夙瑶点头,直接问道:“闻你忽然之间灵力大增,是何故?”   “是殿下……”   “殿下?!”夙瑶面露怒色,站起身来,一步步走下石阶到少年面前,“你身为修者,结识人界太子就罢了,还屡次纠缠,意欲何为?”   慕容紫英没有解释,也没办法解释,只是继续说道:“是太子殿下所赐的琴弦,紫英并不知来历。”   夙瑶打量少年手腕上的丝线,一看就不是凡物,人界皇族累世千年,灵宝古籍自然不是几百年的修仙门派能比,可如此厉害的东西实在罕见,要是整张琴,那还了得。   捏起法决,夙瑶想将琴弦收到手心,一声琴音铮鸣,慕容紫英手腕上暴起赤金光芒,夙瑶整个人都被掀了出去,直接摔到地上,仙灵之力震得她心肺出血,差点一口血吐出来。   慕容紫英连忙上前,将夙瑶扶了起来,琴弦不受他的控制,所有想拿的人都会受到攻击,其戾气颇重。   “此物非同小可,不得擅用。”夙瑶稍作恢复,看着慕容紫英,少年天资出色,又得贵人相助,岂能不遭人嫉恨,假以时日,连她这个掌门都及不上了。   夙瑶蹙眉,清丽面容上显出冷意,重新回到掌门的玉坐上,令道:“慕容紫英,你心绪不宁,今日起闭关清修,不得离山,更不得再与太子来往。”   “是。”慕容紫英仰头看了看夙瑶,攥住了手腕上的琴弦,转身离开。   夙瑶微昂着下巴,端着掌门尊严和骄傲,可她的手上的指甲已经扣进了皮肤,颤抖不已,何其不甘。   剑阁闭关,朱红门前灯烛长明不灭,山中一日,人世千年。   武德七年,异变突起。   太阳热辣辣地烧着,一个身着唐军甲的年轻人飞奔进东宫,不长的台阶几乎摔倒三次,浑身尘土像刚从地里爬出来。   “殿下!太子殿下!!”小伙子连滚带爬,看到匆忙走出来的李建成,赶紧扑了过去,“殿下!杨都督起兵了!”   “什么?他何以不遵本宫调遣!”李建成跄了一下,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小,转瞬间他已几乎被逼到绝路。   李建成没有再说什么,他心里窝了一股窝囊火,发都发不出来,步如疾风独自去了书房。李渊在京外仁智宫避暑,他在长安监国处理政务,杜如晦的族弟杜风举,忽然到仁智宫告发杨文干造反,这一下来得太突然,李建成不明其中原委,只能急发密函令杨文干不要妄动,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反了。   庆州都督起兵造反,他李建成绝脱不了干系。现在的庆州都督杨文干,曾是东宫宿卫,李建成对他说不上宠信,也的确不曾亏待,他是个忠心之人。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一时猜不出,但背后是什么人李建成还是知道的。   滚饱墨汁的狼毫轻灵跳脱,含一股怒煞在素帛上疾走,没有半刻停歇,李建成杀气四溢,眉心朱砂时隐时显,易水剑灵应杀气所召,在他身侧现形,很是奇怪李建成的行为。   “主人,你干嘛不停地写清心决?”易水小心地凑近,瞪大了眼睛,“主人连这个都会啊。”   李建成强制自己顿住笔,划出一道墨痕来,如果再不能平心静气,他实在会忍不住叫易水杀了李世民。易水见他眉心点红,不知是何物,伸手想去碰触,李建成斜过一眼来,如冰刀刮骨。   “主人赎罪。”易水连忙跪地,不敢抬头。   李建成揉揉眉心,再放下手时朱砂已不见踪迹,整个人像打过一场大战出了一身汗。他叹了一口气,撑着膝盖起身,缓步走至窗前,窗外一片夏日盛景,花红柳荫重。   易水小心抬眼去看他,太子负手立于窗前,阳光将镂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,却像是被困在囹圄,如厮高贵又能奈何。   仁智宫中,李渊脸色阴晴不定,他已下诏宣太子入仁智宫,亲自审问。   他知道这事里少不了秦王,可谋逆造反是所有帝王的逆麟,再亲再爱的人一旦触及,都会立刻生出猜疑,划出鸿沟,何况是太子这个敏感的位子。以太子才智,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,只怕是他与秦王相都,波及自身。   李渊发着呆,他想到了几个嫡子少年时候,当皇帝的日子是人间极致,他已经很久没有思及以前了。李建成作为长兄可以算是无可挑剔,就算不能福泽所有兄弟姐妹,对同胞嫡出的兄弟也是既教导有方,又关怀备至,闹到今天,就算兄弟相残,李建成也不欠谁的。   李渊静静看着门外,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,外面几声通传,次第传来:“太子到!”   阳光如流火,恨不得把人间烧为焦土,李建成逆着光跨进门来,他头上的金冠被照得光芒似针,简直刺得人眼睛疼,李渊微合眼帘,看着他走到面前,撩起衣摆,跪下,行礼。   “你来了。”   “是,父亲,孩儿来了。”   “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吗?”   李建成抬头去看李渊,他又觉得累了,千年沉浮如何能不累,他笑了笑,温柔如往昔,说了两个字:“权欲。”   “你!”李渊不知为何怒起,起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,李建成两个字,把他堵得一句都问不出来了。   “父亲有什么要问孩儿吗?”却是李建成问道。   李渊偏头不去看他,起身走到李建成身后,就这样低头俯视,伸手按住他的肩,道:“现在起你禁足在此,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李建成什么都不打算做,可怜天下父母心,他曾见过多少父母亲对子女之爱,爱至己无存,爱至人无存,入人道入魔道,难不成,这人世的骨肉亲情,也如此肮脏为权欲所吞噬。   第十六回   适夜,殿里灯火通明,侍奉周全,只是太过安静。   酒香浓郁,都是上好的御品,李建成给自己摆了一桌的菜,倒是一点不见失意。一举一动一派闲雅,只管贪杯不管醉。   金缕华冠夜光杯,葡萄美酒红玉碎,满殿纱帷幔,雾薄云轻,花深柳暗。   月色正好,倾酒入杯的声音清晰可辨,简直能听出一股郁香来,李建成小醉,不想再喝,倒了一半就放下酒壶,他把桌上的东西往前扫了一把,腾出个地方来,看左右无他人,房门紧闭,就趴到了桌上。   烛焰闪烁,李建成浑身起热,口干舌燥,他透过烛光看云母石屏风上自己的影子,竟看出了重影来,一坐一站,形似依偎,却是两人,衣冠身姿别无二致。   广袖一震,李建成出手如电,照着屏风上形影直取咽喉,被一道力隔开,二人各自后撤半步。   金缕缂锦,上绣虫鸟繁花,红缨小金冠,镶南海黑珍珠,面庞如玉,眉眼凌厉,一丝浅笑,几分温柔。二人相对而立,都觉面前放了一面镜子,找不出丝毫的不同,不知哪个是虚哪个是实,分不出己我来。   右边太子道:“本宫太子长琴。”   另一太子闻言笑了笑,道:“皇太子李建成。”   长琴愣住,没想到过了这么久,魂魄都已融合,意识却还未消散,他立刻高兴起来,能见这个伴他此生,且最为亲密的人,他甚至有些许无措,总觉得该先整理整理自己。   “太子且坐。”长琴将桌上酒菜归整好,端坐案前,这么多年倒真是反客为主了。   李建成坐到长琴对面,对他点头为礼,看着长琴的眼睛深邃莫名,也不敢轻易开口。   “难道你一直存于我身体之中,看我作为?”长琴问,想起来心下有些别扭。   “并非。”李建成道,“你我早已成一体,只因煞气不能化于你魂魄,才……”   这话却无真假,长琴抬手止住他未尽之言,看着与自己相同的脸,眉梢锋利似刀裁,凤尾云霄落眼角,入到深处连情态都无二,根本不像他人心魂,倒更是从自己仙灵本源化出身外身。   长琴禁抚上面前人微笑的唇角,李建成只觉柳丝拂面,微痒钻心,看长琴却无轻佻之感,听他问道:“本宫这太子如何?”   李建成却问:“哪个太子?”   长琴仰面而笑,音如幽泉弄冷香,能迷人心窍又能洗人灵台,宫殿里烛影映金若霞光,回荡这笑声竟似生了魔性。   “本宫生而为天神,成于太古,六界上尊岂能与凡俗并论。”长琴倏地起身,前行两步,忽又转头弯腰,凑李建成极近,见对方不惮,反而痴看着自己,冷问道,“如今你那二弟要置本宫于死地,你如何看?”   李建成心里不自在,把长琴推开些许,笑意如春暖了长琴一泊寒水,温声道:“你定还记得一次从太原回京时,世民已是少年,羡慕你剑使得好,请你教他。”   长琴一下忆起往日,千年残缺不全的记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,本以为已忘得干净利落,现在那些蒙尘之事竟是历历在目。   李建成继续说道:“你教世民剑术,要求严苛,绝无丝毫纵容,练到他筋骨酸软痛苦难耐,求你稍息片刻也不得你肯,反而被责罚了一顿。”   “这不应该吗?他任性难驯,既然要学又不肯下苦功,该受责罚。”长琴想起当时,少年浑身被汗浸透,跪在烈日之下,他也不是不心疼,可他不会容许自己的弟弟懈怠。   李建成看长琴陷入回忆,暗里勾起笑容,轻轻握住他的手,连声音都变得莫名:“你最看重二弟,所以也对他最严,无论文智武功,礼仪人事,都要求极苛刻,以你天神眼界之高,可知对他责罚过多少回,令其心生怨怼?”   他十六岁时,李世民只有七岁,就算王府请了最好的老师,他也觉得不够,亲自教李世民文章诗书,这个二弟却从来没有让他满意过,他甚至还记得七岁孩童向他求饶的声音。   李建成拽住长琴的手不让他后退,看着他的眼睛说:“你的苛责之下,二弟识阅文章比同龄孩子高出两倍不止,即便如此,你又夸过他几回,平常对他再好,也让他怕你怨你。”   “那他就可以大逆不道了吗?!”长琴一怒,甩开扣住自己的手,砸到桌案上,震耳欲聋,“若非是我,他何来今日成就。”   花草都萎靡了精神,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,烈日下跪在他面前的少年,高举铁剑,双臂轻颤着,不安分地扭动,说出的话让自己怒意更盛,此时却压在了他心上。   长琴觉得头痛,按住眉心不停晃着脑袋,身旁的人还在说:“他恨你是长子,天生高他一头,恨你是世子,得父重用,能开府治事,更恨你是太子,将来还要得这天下,永远被你压着,不得出头之日。”   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忽然蜂拥到眼前,长琴头痛欲裂,脑子里似插了无数尖针,魂魄有什么要撕裂他的身体冲出来,眉心点红是要滴落,双目都泛了赤色。   长琴抱住头,使劲让自己清醒,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自己,杀意滔天:“你究竟是何人!”   这个与长琴一般无二的人此时皱起了眉,那眼睛叫人不忍看,好像看长琴痛苦比剜了他的心还要疼。   他说了一句什么,可长琴什么也没听到,记忆在脑子里翻江倒海,他咬紧牙关,摸索出一把贴身的匕首来。长琴绝非容易被影响的人,也不知此人和自己是何关系,现在只想杀了他,让他从眼前消失。   一击打落了金冠,落地之声还没起,匕首已经割断那人喉咙。   寂静。耳边只有飞蛾扑火的声音,翅膀扑楞楞打在灯罩上,太子抬起头,晃晃脑袋,头还是有些昏沉,看桌上被自己扫出的凌乱,想是自己趴着睡着了。只这一下,方才梦中情景也都模糊了,心中异样也不知从何而来。   飞蛾扑在火热的纱罩上,太子抬手把灯罩撤去,看着蛾子落入烛火,被烧出滋滋声,挣扎着溅出蜡油点子来,渐渐没了动静。   与其求不得,不如共成灰。   太子禁足,杨文干反,而此时的李世民,什么都想做,又什么都不能做。   杨文干起兵事出突然,却是策划已久。当年太子为东宫募军,东宫诸率只受命太子,这一次招募充军被人告到李渊那里,东宫军编制未有僭越,还是被勒令解散此次所募兵士,宿卫杨文干也受牵连,削了职位。也是此时,杨文干认识了杜风举,在其相助下,最后做到庆州都督。   太子在长安理事,秦王陪同圣人到仁智宫,东宫一郎将和校尉被买通,往庆州赴差时半路告杨文干私藏兵器军甲,李渊即派司农卿宇文颖传召杨文干,宇文颖到庆州却对杨文干说,太子被扣,秦王将陷其死,杨文干遂反。   太子若死,李渊心里再无可传之人,秦王是不二之选,李世民一心想叫李建成出不了仁智宫。今晚宫中秦王所派守卫都被撤换,李渊仍是护着太子,李世民也不敢妄动,万一太子死令李渊怒极,杀了他赔命,可没有后悔药能吃。   六月廿二,李渊派左武卫将军钱九陇,灵州都督杨师道进击杨文干。   东宫那厢想救太子也无计可施,秦王这边连连商议,仍旧无法保证除去太子而不牵连秦王,秦王与太子相斗李渊心知肚明,太子若出事,这火必然得烧到秦王。   两天两夜李世民吃不好睡不好,房玄龄他们几个该说的都说了,要想尽办法让李渊废储,可李建成出来,非要了他的命不可。他觉得害怕,就算太子之位被废,他也觉得李建成要杀他易如反掌,可他绝不会罢手,他非要从李建成手上夺了天下不可。   六月廿六,李世民请战,率军亲自去平杨文干。   行军路上暂驻,夜尚未深,李世民独独去寻长孙无忌。天策府谋士,个个不凡,属长孙无忌最为狡诈,性如狐狸,手段多出。   帐中长孙无忌行过礼,请李世民到上坐,李世民却拽住他不放,问道:“依先生看,平完此乱,本王当如何?”   长孙无忌一笑,双眼眯起,说了一个字:“弢。”   李世民一叹,更显焦虑:“敛锋芒,遂后势,话是不错,只怕大哥已要了本王的命!”   长孙无忌心叹太子之威,一边忙道:“大王要蛰伏避祸,两个字,听话。”   “大哥可也算手狠之人。”李世民心上悬刀,想这多年来,太子积威,大唐几乎已认定了这位储君,□□势大不可撼,只要太子不死,他的心就不得安。   长孙无忌凑近,声音似毒如刀:“所以大王要千个小心万个谨慎,再有一年半载,天下可定。”   帐里灯焰疯乱,人影似鬼。   武德七年,杨文干克宁州,七月初五,秦王平叛,擒杨文干,立斩宇文颖。   秦王平庆州之乱,齐王李元吉往仁智宫请释太子,圣人准释,时盛夏,太子回东宫,猝染恶疾,病愈而常常神思恍惚,魂不守舍。   圣人体恤,太子所理国政分于秦王,秦王辞拒不敢越制,圣人亲理。   第十七回   武德九年,七月初二,烈日昭昭,琉璃飞脊踏稳兽,太极宝殿托金云,几丛青翠树,蝉鸣引梦。   大太阳烧成焚魂火,流焰似是滴到了身上,烫得人忍不住跳脚。宫里侍奉着的仕女宦人,有是昏昏欲睡不敢闭眼,有是汗滚脂粉不敢拂面,听圣人一令,叫诸奴婢下去,顿时如浇了凉水般精神起来,连忙低头成列出了殿。   殿上秦王面圣,宫闱私密,说不得与外人听。   案排沾露花果,葡萄莹润玛瑙串,香桃脆李色甘美,李渊坐于案后,手攥酒樽,怒腾腾质问:“此话当真?”   “长兄素来重礼,修身养性,恕儿不敬妄言。”李世民上前一步,看着李渊脸色,作愤然貌,目光左右小心道,“怕是那尹德妃心贪权位,张婕妤慕长兄年轻色盛,私里勾引太子……”   “成何体统!”李渊忽然间怒冲心口,撂樽而起,李世民暗里观察下,又没了下文。   李世民的话看似偏言太子,却说得李渊大怒,好像这后宫已不是他作主,这帝位上已不是他,而是李建成,好像他风姿尽衰,年近垂暮无人肯理了。想起李建成天生容貌极盛,俊俏非常,相比自己现在更是添火气,长子李建成今年已岁华卅八了,却芝兰玉髓不减当年。   李世民见他面色阴沉似布雷云,心下计较着,道:“我也是偶然窥见太子与人私会,这秽乱后宫……”   “放肆!何来秽乱后宫!”李渊喝断他,毖敕道,“事实如何朕还未查明,莫要胡言乱语,对太子不敬。”   李世民奉一声:“是。”   听李渊令传尹德妃与张婕妤,纵早有布置,在这地覆天翻,生死一线之时,冷汗倒流入骨,熬一分怕一分,躬身不多看,出去传令。   东宫内殿,珠帘虚掩云屏,絁繻裹冰凉气下走。   簇花铜镜前一具翠金步摇,李建成早早理完事,陪着妻子试头妆,这步摇是新供,黄金山题,串玉花蜜蝶,银穗垂珠,轻轻一动就摇摇晃晃,随步生灵。   “这个可喜欢?”李建成拿起步摇里的正位额缀,簪到郑观音髻上,“你正是贵盛,可比二八年华。”   郑观音靠入他怀中,不知为何今天心里老是突突地跳,忍不住起身来抱住李建成,黛眉锁愁,埋首闷道:“我十六岁就嫁于夫君,那时夫君还是世子。”   “十二年了。”李建成想起当天,整个府邸笼在喜红中,红男绿女,繁节复礼,红烛里,新妻娇比春桃花。   郑观音出身荥阳望族,两族联姻,父母之命,他们的夫妻恩爱也是这许多年养出来的,李建成对她嬖爱颇深,十二年点滴,如柔泉入心。   头又微微疼起来,李建成按住太阳穴,搂着郑观音行到榻上。   郑观音忧道:“夫君可是累了?”   李建成轻抚她后背,摇了摇头也不言语,夫妻二人偎依着,窗外盛夏景浓,鸟倦双归,忽然一串蹦蹦达达的脚步声,跳进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娃来。   次女李婉顺才点儿大,懵懂不知事,飞奔进来,笑声洒了一路。   “阿耶阿娘,我抓着蝶儿了。”李婉顺扑到两人眼前,两手一伸放出一只彩蝶来。   李建成看着彩蝶慌张飞起,绕了几个圈儿,翩然钻到窗外柳荫里去。   皇城北门,玄武门外,两队锦衣列在门前,毒辣的太阳下没有丝毫声响。   长孙无忌站在重影之中,前方尉迟恭一挥手,带两队入玄武门,静悄悄有如鬼魅消失,末了长孙无忌转过笑盈盈的一张脸,向一旁两位禁军拱了拱手,各不言语,随在最后进去。   秦王妃长孙无垢已候在宫墙上,今日她未上妆,热得汗黏衣裳,炎日下一直候在此处,晒得骨肉都融在一起了,也仍旧安静端正,一如修篁。   看人都上来,长孙无垢面上见喜,向长兄点了点头,引人至屯所,里藏兵甲弩刀,制同御林军。   秦府兵换了甲胄,扣刀持弩,一个个双目炯炯,面绷似鼓,粼粼金属寒光下如天将神兵,尉迟恭及其余九将向秦王妃抱拳启礼。   “诸君。”长孙无垢深吸口气,女子轻言却似有万般魔力,“今日之事,系秦往府上下性命,无垢直言,事败,诸君陨命,事成,诸君也留不下身后名,唯能与秦王一荣俱荣,诸君可愿?”   众人不能大声应喝,却更是激动,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此后荣华富贵,得权上位,以命搏天命有何惧,齐向秦王妃一拜,几位秦府将各领兵就位。   长孙无忌往玄武门正前走去,长孙无垢看着兄长背影,只能在刺眼日光里,以目相送。   玄武门里宫深处,李渊宣来尹德妃和张婕妤,三人在殿中,也不知说个什么,是问话是问罪。   李世民退出门来,里面无论发生什么,都于他无碍了,心下却也忐忑,怕门里二女子行个差错,有个万一。   李渊近身常侍低头闭耳悄立在一旁,只怕个不该的事寻上自己,见秦王走来,却也没得退,只得上前道:“大王可是有吩咐?”   李世民道:“圣人有令,宣太子与齐王进宫。”   常侍偷眼一瞧紧闭殿门,却道:“若非圣人亲敕,奴不敢惊动太子殿下。”   “这话忒无理!”李世民逼前一步,怒道,“你这是说本王假传圣令?”   这罪名可大得吓人,常侍忙道:“不敢不敢,这就派人去请。”便差了人去东宫与齐王府,也都是李渊身边得信的。   这一召虽来得突然,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,自然无人猜疑。   李建成候着四弟,两人一道入宫,他精神微倦,却看不出来,郑观音送他出东宫,只道小别时许,哪里有惜惜离语。   宫前宽道上没个人影,兄弟二人并肩徐行,李元吉道:“父亲年老,易为人左右,前些日李世民还奏请还洛阳,却有朝臣相阻,只怕是他不想走,此番又待如何?”   “洛阳有大权,却无先机。”李建成理衣冠仪容,系了冠缨,望玄武门在近前,与元吉笑道,“你何必多言,我与他兄弟情分已尽,同气相关,怎堪相煎,然我位居太子,他却是文皇帝,我倒成陈思王。”   李元吉慰他道:“长兄且心安,既弃夫情累,不沾小仁而顾大局,他秦王有何本事胜过长兄。”   “不说这。”李建成提起精神,拍了拍他道:“你这般为我,为兄绝不亏待于你。”   李元吉只一笑,二人再无言语,兄弟并肩,步步徐行。这灼灼烈阳下,玄武门越发显得浑厚巍峨,影碾皇城压十殿,三窟金光破九天。   赤浓浓,血漆千年木,碧沉沉,藓翠百岁墙,两排具甲御林军引入玄武门中。苍穹方寸下,玄武门里重影叠盖,积阴冷之气,甫一入,森寒之感就涌在身上,李建成每过此处,阳炎之力被压制,凉透心骨。   二人越走越深,入玄武门百余步,闻身后响振雷霆,俱是一惊,立刻明白怕是秦王举事,要将他们诛杀于此。   李元吉什么都顾不得想,拽住李建成急奔,长无尽头的青石路上,独有两个身影,远看去,好似未动。   脚步声回荡不住,两列壮兵推合玄武门,沉重的铁枢旋转,朱门禁闭,一下震耳欲聋,颤人心神,却仍是静得吓人。   “长兄,命休矣……”李元吉失了浑身力气,就要软倒下去,李建成立刻扶住他,扣着他的肩转过身来。   玄武门闭,四方宫墙上,精兵悍卒已围了个严实,个个张弓搭箭,对准二人。在听到声响之时,李建成已明白他走不出玄武门了,有心算无心,猝然发难,李世民多方准备,只怕早就买通了东宫与禁军,布下精兵埋伏,他们全无还手之力。   众兵卒让身,李建成看着李世民自后步出,尉迟恭等簇拥在侧,看他自身旁人手上拿过弓箭,看他搭箭,看他缓缓拉开弓弦,手都在颤。   李建成紧紧抓住李元吉,喃喃道:“四弟,是为兄亏欠你。”   箭啸声起,百步之外,穿心而过,竟觉不出一丝痛,李建成捂住心口,血染红锦,垂堕青石。亲眼看着尉迟恭一箭取李元吉性命,亲弟陨命,怒恨悲彻心魂俱裂,一口气梗在喉头,生生呕出血来。   李建成看着自己的二弟,眼中千年恨意疯乱,噬鬼唑神,口中血涌,指着他狠狠道:“李世民,你弑兄杀弟,天地不容!”   怨恨成毒见血封喉,李世竟被吓退半步,急命放箭,看着太子身中数矢,仰面倒下,一时也不敢上前查看尸体,令人取太子及齐王首级。   哀哉,太子殿下,玄武门下无全尸。   第十八回   秦王军变,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,副护军薛万彻,及屈唾至直府左车骑谢叔方,率东宫与齐王府精兵两千赶到,猛攻玄武门。   事关太子与齐王生死,东宫与齐府兵都是拼了死命,然玄武门乃是宫城守卫第一关要,久攻不下,薛万彻等即率军转攻□□,秦府兵大惧。   □□外厮杀极其惨烈,血溅成瓢泼雨,头颅尸骨滚在脚下,肠肚脑汁将王府外给洗浆了一遍,眼见就要攻入府去,秦王竟率兵赶至,冯立见到他人就要杀上来。   左右护住秦王,李世民道:“李建成与齐王已死,还不束手就擒!”   东宫兵闻此仍是不停手,两方打杀间,李世民令人拿出太子与齐王首级,薛万彻见太子死不瞑目,真真是血溅玄武门了。   “太子殿下!”东宫诸将哀呼,却连最后跪拜一礼都隔在鬼门关外行不得。   □□外悲泣之声顿起,东宫兵士气全无,降者众,有散逃入荒野。   秦王令,剿杀东宫太子血脉,女眷外一个不留。   东宫被秦府兵攻破,四处杀掠,未逃的属官都被擒,宫女侍官乱成一团,秦府兵直入东宫内殿,斩杀太子诸子。   秦王血洗东宫,后逼宫下诏,七月初七,圣人立秦王为皇太子。   太子建成大葬,制不及亲王,新太子纳原齐杨妃入宫。   八月初九,李世民登基为皇。   夜深,宫中沉沉静静,凉风缓吹,华殿生寒。   烛火明晃晃,通夜亮着,李世已第三次惊起,在榻上喝着热汤,却是不想再入睡了。自登基以来,夜夜惊梦,梦里无冤魂索命,更无什么可怖之状,却偏偏叫他生出恐惧来,那都是太子煊赫最盛之时,他心中妒恨,如今李建成死在他的手上,他李世民已经是九五至尊,却在梦中还要被人压上一头。   瓷碗被一把摔在地上,惊了殿外常侍,李世民却道:“不必进来。”   常侍忙收回推门的手,道:“诺。”   翌日,唐皇下诏,寻得道之人入宫镇邪驱煞,成者赐爵位,应召者无数,死于欺君之罪者亦无数。   想来也是,秦王杀兄夺位,致使唐初祸乱再起,真正修得道的,哪个肯为爵位助他,那些招摇撞骗想钻空的,被杀得也不敢再来了。   初冬时节,一场小雨刚过,宫外有一道家人求见,看年纪不过而立,白袍不沾水,手挑雪拂尘,真有几分仙风。   道人偏立在玄武门下,经人通报,宦官来请,行了一礼道:“陛下请先生入宫觐见,先生还请随我来。”   道人却辞道:“不必劳烦,我不为爵位,今日在此处镇殿下遗魂,以后也无颜再来长安了。”言及殿下,竟还拱手示敬。   “这……”宦官未揪他逆反之过,略一思量,便差身边小太监向陛下禀报,道,“那我在这候着先生,也好向陛下交差。”   道人请玄武门下诸人都退开,才走到正中,向着玄武门行一大礼,自袖中拿出一方玲珑碧玉,四方雕昂首蟠龙,上有凹陷,虽为上好宝玉,却隐含阴戾之气全无温润。   玉生血光,道人双目轻闭,捻诀念咒,双手扣住子印,这方玉升至玄武门上,竟融入石墙中,而血光不灭,道人猛然睁眼,已是汗淋如雨,眼眶竟溢出血来。   一声锵锵凤鸣响彻云霄,又似泠泠琴音滑过耳际,骤然收拢,众人皆惊醒,见那红光已散,玉入青石更无痕迹。   昆仑琼华上,慕容紫英领几位新人走在廊庑,忽然一顿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云天河奇怪道。   慕容紫英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琴弦,只觉有一滴温水滴在心头,在他一眨眼间,琴弦发一声低吟,波及整个琼华。   时间静止,日光停滞,整个琼华似被嵌入了一副画,亭台楼阁,花草人物,虫鸟精灵,都似被施了定身法,这凤来一弦,锁了琼华出离六界,置在空间之外,潺溪不流,日影不动。   贞观二年,唐皇追封李建成为息王,谥为隐,以王礼改葬。   贞观十六年,唐皇追赠李建成为皇太子。此后史书记太子建成,皆称为隐太子。   贞观二十三年,唐皇李世民驾崩于含风殿,谥号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,庙号太宗。皇太子李治即位于太极殿,年号永徽,守孝于感业寺。   永徽二年,新帝孝服满,将感业寺太宗才人武氏重纳入宫。   永徽六年,唐皇李治废皇后王氏,立武昭仪为后。   显庆四年,武后陷长孙无忌勾结褚遂良等谋反,流长孙无忌于黔州,被逼自缢。   十月,皇太子弘加冕,皇李治携武后移驾东都洛阳,太子弘监国。   这三十余年来,长琴魂魄被镇玄武门,困于玉衡之中,龙脉之息已和太子建成的魂魄一样,成为他的一部分。   长琴心中怨恨太深,魂魄逗留在身死之地不能离去,却不想被人困于玉衡。玄武门聚阴之地,又有原身煞气不能消,压了长琴火凤阳炎之力,才被困入这上古锁魂玉中。   困于囹圄,魂负桎梏,煞气又涨,长琴化原身一弦之力,将煞气封于眉心煞灵印痕,此后,这眉心朱砂就印在了他灵魂上,六界万相,无论他成神成人,都抹不了,就算他重塑了凤来琴,也只有四十九弦,再无那混沌天地之能。   封制煞气后魂力不稳,一时不能突破玉衡,长琴不知年月,也不知候到了何时。   深夜,长安已宵禁,连巡街的武候走在路上都打盹,却有个六七岁的小孩翻出坊墙来,往地上一滚,差点跌到水沟里去。   阴云遮月,谁能发现这么个小小子儿,也不慌神,爬起起来拍拍衣裳,拣起地上一把青玉鞘长剑。   小子擦干净了剑鞘,搂在怀里,竟对它小声说起了话:“你那般伤心,三六带你去见你的主人。”沉默一阵,似有人给他答了话,他又道,“三六不是不要命。”   小孩子到底不知厉害,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路,走了大半晚上,竟是奔玄武门去。   这皇城威严普通人连多看两眼没都胆子,那森森庄重的感觉直入人心,妖灵精怪皆是退避,在玄武门前,这剑灵因被皇族之血喂过,更曾侍奉太子,倒能使出些神通来。   剑自出鞘,这个粉面小娃被裹挟于剑气中,凛凛杀气惊动了武卫,几个人围将过来,但见一个小娃双手抓着一把寒刃长剑,竟平地飞起给吓得大喊大叫,直飞冲到玄武正门上方,咄一声,一剑刺入青石墙里,暴出一阵血光来。   “来人!快来人!”武卫疾呼,刀斧在手欲斩杀此子,弓箭手却还未到。   堂堂皇城武卫军这回真是丢了大脸,楞没逮住这垂髫小儿,眼睁睁看他没了踪影。   有人慌张道:“快将此异事禀告太子殿下!”   得令者欲往里通报,那玄武门上被刺了一剑的地方,血光里阵阵仙乐琴音振聋发聩,这玄武门里外军卫都被摄了心一般倒地。   玉衡碎片崩溅,火凤涅磐重生,正是凤鸣惊九天。   华冠丽服,芝兰玉树,贵面盛颜,眉心点红,公子入世,世上无双。   长琴着乐神冕服,立于玄武门前,先正衣冠,再看左右,不知今时岁月,这玄武门仍是屹立如初。他掌手一招,唤回易水剑,挽剑于身后转而去寻那个小娃,这小孩子年岁太小,昏靠在宫墙上,许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他记住了这个娃娃,易水禀他,这孩子叫陈三六。   “易水,你且送他回去,本宫还有事要理。”长琴令罢,将龙脉之息引入剑身,助易水化出形来。   易水跪于长琴面前,如今已是一个英姿飒然的青年,面上喜色收不住,抱拳道:“遵主人令。”   剑灵抱起小儿化光而去,长琴习惯性地缠弄冠缨,漫步入坊间街道,走到深处忽然驻足,转身轻挥小袖,打出两只鬼来。左这个白面瘦高,一见生喜,右这个黑脸矮胖,觌面吓人,手缠勾魂铁锁,正是无常二鬼差。   长琴垂赐恩慈道:“本宫知尔等为何而来,可不计罪失,却当离去。”   “殿下既然知道,该随我们走才是。”白无常笑脸上更笑,上前小作一礼,道,“太子殿下魂魄早该入轮回,可上下寻遍都不见殿下,王上只能派我等在玄武门守着,这差可要交得。”   长琴正待言,那黑无常睁眼一脸凶相,喝道:“必须死!”立刻惹得长琴微恼,就算知道他只会说这三个字,也落了心情。   白无常急忙挡住他道:“殿下见谅,我这兄弟可不会说话。”   长琴一偏头,冠上金摇翠羽齐晃,夜里荡出珠光玉华,气势压得二鬼要散了去,冷道:“本宫犯何罪,竟差专司恶鬼的阴帅来拿?你二小鬼可没这个资格。”   “必须死必须死!”黑无常竟不知好歹跳了起来,连连几个必须死,无礼冲撞了长琴,白无常拦都拦不住。   凝阳力于指尖,长琴抬手轻弹,将黑无常打了个魂离魄落,便不再赏他们一眼,化出一双赤金凤翼,翊将冲天。   太子长琴化为火凤朱雀,卷双翅长鸣入宵,黎明之际金乌探首,火凤彩羽展烟霞瑞光,南飞而去。   故有言传,太子独监国,长安夜飞凤,有贵人临东宫。   第十九回   永隆元年,江南东道临海之州春旱,天气异相,此旱灾自前年突降,春冬起伏时有小水,至今无泽润。   天下佳山水,古今推富春。杭州富春江,闻其名而知其山水,两岸层峦叠嶂,水天交映,绿浓红深,正是富春富春,春来庶饶何以加,富而发生万物秀。   而今天旱连年,江水的水位降了许多,两岸秀色也如秋花打霜,调零了去,江边早晚却还有人潮,都是寻水喝的。杭州龙王庙香火鼎盛,以前自然没有这么热闹,正道是人到死时方知悔,水到穷时才求神。   富春江上游山上有坐无人问津的小庙,供里奉不知其名号的小龙,林里偏僻地方这大旱时候也没什么人想起。而今旱久了,也不知道是谁偶入庙中,下山回去就到处给人说,这里乃是富春江司雨令的龙王庙,可求得杭州大雨,拉四方乡邻,请老道小僧,选吉日良晨,上山开坛作法来。   春时伏旱,地干天也干,这一日仍是个大太阳天,万里碧空无云,一帮力强的小伙老汉吆喝着上山,还有寻热闹的小娃跟着。   这里头地主小商农户都有,你喊我我拉你,抬香案抱铜炉,问卜求仙的爻卦盘子,驱鬼聚灵的黄符,剑啊旗啊铃啊,常人说起法事能想到的,可都不少。前面几个年轻人带路,后面跟着一老道,伴了两个童子,再往后看,人挤人的长队在林间小曲道上,百多年的树木掩着看不到头。   呼呼喝喝,拉拉扯扯,扑尘踢土,这一群下界泥里人入这幽山翠绿林,带进来喧嚣俗气,可这热闹劲儿里生气勃勃,偏叫人厌不起来。   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,望这太阳到了头顶,跟随老道的童儿已累得腿重头轻,倒不敢抱怨,前面年轻人忽然喊了嗓子,抬头往上看那庙门近在眼前了。   小庙青扉石阶净,古松苔藓翠堆蓝。此处竟水汽润肤,清凉入神,隐隐紫气缭绕,整座庙嵌在山石之中,一株古松遮天盖地,却没有落叶灰尘,门前像是被人刚打扫过。   老道一双广袖两边扫,转身对众人道:“诸位安静,小心冲撞了仙神。”   而有人却呼了起来,有人自里开了庙门,看着是个富庶家的小公子,望他身后里庭院干净,有桌倚竹楼,哪里像个废庙,俨然是个人家。   小公子一身墨青劲装,背一把青玉鞘剑,眉清目秀的看着不像武人。他出来就斥问道:“何人吵闹,扰我家主人清静?”   底下人多却无人应他,交头接耳压着声议论纷纷,道这小公子是个从小被人伺候的,没想到是个伺候人的,这家主人得是个什么人物,都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沾不着边的,怎么会在这种地方。   那个头里带路的年轻人怕失礼更惹了贵人,此时忙道:“小爷,这大旱两个年头儿了,我们是来龙王庙求雨的,前些天来小的还看这里是个废庙,实在是无意打扰了小爷。”   “前些天的确还是废庙,这儿的龙王是我家主人小辈儿,闻主人莅临,特请主人来作客,自然收拾了地方。”小公子不屑道。   后边老道一听那还得了,不知是什么人作怪,当下怒道:“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头?如此胡言乱语!莫不是哪个纨绔耍弄乡亲们?!”  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是,看着要闹将进来,小公子宝剑半出鞘,骂道:“你这老道有眼无珠!敢对主人不敬!”   他气势如剑割人,吓得众人一顿,却闹得更厉害,有几个小伙卷袖子围上来,忍不住都要动手了,闹闹哄哄不登大雅之堂。   正在这时,青扉后传来一语温言:“易水,莫要无礼。”   只这声音便叫凡庸惊为天人,清净温润,如金玉贵自天上来,如潺泉泽自幽篁出,似带了仙音魔力,轻轻缓缓流过,抹去了所有的火躁,让一众都乖顺下来。   那个唤作易水的小公子立刻转身,将锈了斑斑青苔的门扉推开,只听几声木轮轻响,易水推了一个人出来,众人眼里却是看见他请了一位仙神入尘。   这弱冠少年坐在红漆椅上,面比白釉腻胎瓷,眉分新月似刀裁,桃花情眼漾春水,唇若涂朱血脂玉,容姿之英美穷尽人间丽词不能描绘。戴珍珠摇金组缨小金冠,着小广袖金缕丝织服,罩圆领红锦金团绣褂,踏玄青缎面三彩刺靴,所谓华夏冠服之美淋漓尽致。再看那眉心点朱,如远山红日,岂不正是仙人。   他所坐的椅乃朱砂沁千年胡杨木,两边木轮左刻五行,右刻四象,一双扶手是黑豹伏身,靠背雕枝花小雀至足下踏板,活物皆金丝描边。   尊贵华丽哪是凡人可得,底下再无人一人敢大声出气,这贵气简直能逼得人窒息,仰瞻他容颜也令人痴了去,然如此人物,看这代步行轮之椅,竟是不能行走站立。好似一方绝世美玉在眼前生生摔断了,能让人心疼起来,将这天仙一下堕入尘世,非隔云天而不可及,反令人生妒。   弱冠公子抬桃眼扫过,却未将人看在眼里,左手缠弄着冠缨鬓发,绕了一指金墨,微启朱唇道:“无玉帝旨意,就是奉上了江山,也没有哪条水龙敢行一滴雨,诸君可曾闻魏征斩龙?来求这小庙,不如求我。”   无一敢搭他话,这小路上挤满的人,像都在这春旱里给冻僵了,林子里一片死静。   公子也只是把玩着青丝金缨,似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指尖。   足足有半刻钟,连孩子在这氛围里都不敢动一下,到底是那老道有几分见识,走到众人前头冲公子行了一小礼,拂尘一撩,道:“贫道在江湖多年,最近听闻江南有一神医,眉心点红,容色绝丽,却天生不能站立,号无双公子。”   公子未赏眼,道:“如何?”   老道一笑,道:“阁下便是无双公子,欧阳明日。”   “你虽不学无术,倒有几分眼色,难怪能逍遥到今日。”公子点点头,冠上珠摇亦随之点晃,道,“正是。”   这欧阳公子说话平缓,声音清润,本是十分悦人,却像是施舍下来,带着刺儿扎人骨头。老道心觉被辱,气得树皮脸发红,指着欧阳明日道:“你虽是杏林妙手,人传你医术出神入化还不知虚实,黄口小儿竟敢妄言叫我一众求你,你能降雨不成?!”   欧阳明日斜勾唇角,生几分狂肆,指着天道:“我为医者,人能治得,天,也能治得。”   “好大的口气。”老道脸色铁青,使劲一抱拳道,“那我等就看公子降雨了。”   听到这么一句,后面的人就出声央求起来,七嘴八舌诉旱灾之苦,竟拿这公子当救星了,又闹哄起来,前面那个带路来的年轻人还要跪,却觉膝盖一疼,整个人向后跌了出去。   欧阳明日卷着右手上一匝赤金丝线,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,奇怪地看了众人一眼,道:“你们几时求过我,我又几时应了?拜佛神像都奉个果品,你们以为,对我央求几声便能如愿了?”   众人又渐渐息声沉默了下去,方才欧阳明日右手掩在袖里,遮住了天机金线,老道不知他会武,此时看过他出手立刻消了气焰,不再想招惹,就不搭话了。   却是两个童儿里有一个问道:“欧阳公子要什么?”   欧阳明日却与老道说:“医人同医天,你既然知道我,也该知道我有三不救。”   又是这童儿问:“哪三不救啊?”   “不死不救,为恶好色者,不救,看不顺眼,不救。”欧阳明日抬手,凭空聚出一朵水花来,抛在庙前石楞上,这一手让所有人都信了他是能行雨的神人,一些人急忙跪拜,这回欧阳明日却没阻他们。   欧阳明日指了指老道,对众人说:“你们叫他在我洒水处跪三天三夜,我就叫杭州大雨润春。”言罢微一举手示意,易水就推着他转身入了小庙门。   门扉轻合,门里又传来声音道:“你们做到,我自然履诺,不可聚在此处扰人。”   众人连忙称是,扔了香案零碎,捉这个四处跑窜的老道。   外面鸡飞狗跳,庙里却别有洞天,竹楼里安静只闻风声,帷幔轻扬,满院翠绿,案上食酒香,双杯四箸正待远来客。   易水推着欧阳明日入竹楼,一个白衣冠的青年迎上来,步未停就是一大礼:“小龙先替百姓谢过殿下。”   “勿需多礼,今日也是来向小友辞行。”欧阳明日展手轻抬。   这位白衣青年就是富春江的白龙,名为苍缬,长年隐居不出,喜爱读书寻典,是个认死理的,他竟从无上的阳炎之力与琴声,猜认出了长琴,差点被长琴身份吓坏了,长琴引他为友,这小白龙还真就不再拘谨,实诚得不行。若非太子长琴实力强悍,哪里会有神仙和这白龙一样,敬畏于他的身份,这样实在可爱的人,长琴自然愿与其相交。   苍缬素来不与外界来往,不容易交了个上心的朋友,闻欧阳明日要走,一下急起来:“殿下走了,我一人在这小地方呆着不能擅离职守,眼看富春江要干,我连龙宫都回不去。”   虽是实在,却还有点小心眼,欧阳明日不语,又缠弄起青丝来,易水看了他一眼,向苍缬道:“你若辞了仙职,自然能四处云游。”   欧阳明日双手扣印,与易水消失于竹楼门前,连给苍缬答话的时间都没有。只因这答话是等不来的,若留了时间,未尝不是故意叫人难堪,没有仙职,便不能长生不老,百千年后也将入了泥土。   第二十回   三日之后,清晨卯时将过,阳光洒落满室,如缀金珠,客栈里布置周全,皆非下品,非常人能往来之所。   易水侍候欧阳明日穿衣洗漱,多年来自然已是细致入微,净面后收了绒丝巾,将红木轮椅推到榻前三步距离,欧阳明日轻拍衾榻,即旋身而起轻落入坐,整了整衣袖和未束的长发。   发冠梳簪已摆好,易水将欧阳明日推到镜台前,仔细打理这一袭乌发,以梳顺,以篦理。   欧阳明日望着铜镜里易水动作,忽然问:“可是有话要说?”   易水点头道:“主人,你的身魂可是六界至阳,凤来琴灵,怎么行得雨来?”   “你胡说什么?!”欧阳明日皱眉,那一点红日朱砂也生了波,却是气笑了,“你若能多看看古籍,也该知道我来历,我什么时候变作区区琴灵了?”   易水为他束起发,委屈小声道:“我哪里懂那些,主人只告诉了我名姓,其他都是听来的。”   欧阳明日缠绕着手上金线,笑意如春,轻声道:“也好,今日我便与你说个明白。”   易水捧起镶瓷松石小金冠为欧阳明日戴上,这冠无缨,倒缀了两条金绣锦博带,披在后背墨发上,颜色亮丽分明,十分惹眼。   衣冠正,仪容整,欧阳明日点点头,易水就将他推到桌边,将备好的早点摆了上来,温度正好。   一举一动一派精致优雅,赏心悦目,用过早餐,易水撤了东西,自己立刻上了坐榻,兴致勃勃看着欧阳明日,眼睛亮得如水晶一般。   欧阳明日叫易水奉了盏花茶,抿了一口,才缓缓道来:“天界有三者,一为仙,一为佛,一为神圣,我便是华夏神族,为三者最尊。”   “难怪苍缬为主人小辈。”易水似悟。   “非也,地位不同于辈分。”欧阳明日抬手意指谬误,伸指在桌上虚画个圈,接着道,“我父神乃是华夏伊始之神,三皇五帝之赤帝,祝融氏,司六界之火,我是父神嫡长,位承太子,故人称太子长琴,祝融同西皇氏,本宫的本名为,西皇长琴。”   “西皇长琴!”易水得知了主人本名喜不自胜,竟直呼出来,忙道,“易水失敬。”   欧阳明日攥紧了手上金线,锋眉高挑,只兀自道:“本宫为华夏初神之子,即这天地第二代神,洪荒时就随父四处杀伐,曾与伏羲战于长江,为楚地之祖。仙家自商周封神榜之后才有,道家生于春秋战国,佛家自本朝太宗时西天取经,才又东渐,玉帝王母,道祖三清,佛祖如来,在本宫面前皆为小辈,何况一介后生小水龙。”   易水虽对六界之事知之甚少,也明白仙道为一系,得道而成仙,佛家为三者中最卑,可玉帝道祖哪个不是天界至尊,于主人竟都成了小辈,惊得表情都作不出来。   “本宫抱琴而生,为父神嫡出亲子,生而为神,有神器凤来,曾一度嗜血耽于杀戮,自负于混沌天地之力,故不惜将本命神器炼化入神魂,不曾想有今日之劫……”欧阳明日忆起太古于战场上,日日浴血杀性天生,上了瘾一般,被称为煞气之神,万亿年下来,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西皇长琴。   不欲再想,欧阳明日蹙眉轻轻摇头道:“而琴灵之说皆是无稽之谈,也无鸾来与皇来。”   易水只觉得沉重,主人是他的神,亿万年是什么概念,沧海桑田,想都不敢想。房里一时寂静,易水沉声问:“如此说来,主人获罪之事又是如何?”   “天地六界平定之后……”欧阳明日忽然住声,轻抬眼眸看着易水,手指又开始缠弄垂到胸前的鬓发,这时他才从上古回忆里抽出神智,笑道,“我本为战神,又是赤帝太子,羲皇册封我为天界第一乐神,本就有打压之意,我心中不忿,从不着乐神冠服,居瑶山不出,抚琴自乐,渐渐淡了杀性,之后才认识那水虺。”   “神族移居天界,悭臾作乱人间,派我下界斩杀,没想到烛龙之子钟鼓也在那处,被我惊醒,这应龙凶悍火爆,与我一路打到不周山,激起了我杀性,那不周山的天柱,是被我亲手给拆了的。”欧阳明日说到此处,有几分傲慢几分无奈,喝了两口茶,微微摇头道,“天柱崩塌,祸降人间,生灵涂炭,皆是我一手造成,我甘为此受轮回之苦,若非如此,伏羲贬我入凡,碎我凤来,岂能服众,早被有心者借故闹翻天界了。”   欧阳明日面上平静无波,天机金线却勒入了他手指,嗤笑道:“可能炼出玉衡夺我命魂的,只有三皇五帝。”   龙渊人族却有玉衡,还知道他魂在瑶山,而且赶在他走之前摄走了他命魂四魄,他长琴真想问问地皇女娲,谁给了龙渊一族玉衡,还告知如此准确的消息。   欧阳明日所说的这些,易水并不十分懂,也不敢乱搭话。他只会站在主人的立场去想问题,反而很多事想不明白,自化灵就侍奉长琴,唯命是从,也从未想过其他。   整个客栈都静得出奇,春光暖风柔无声,雀鸟排枝轻私语,罘罳雕门断喧嚣,窗里只闻翻书声。   欧阳明日不再说话,几盏茶之后,看起了医书。以他医术的精深,早就过了学习的阶段,而是研究不治之症,创制药方和发现草药,他看医书,也就是缓缓心情。   直到过了巳时,欧阳明日望过天色,才放下书卷,令易水去苍缬那里问话,不消片刻易水就回来,禀道:“那个老道被压着跪了三天三夜,双腿已废。”   欧阳明日微勾唇角,缓缓靠到椅背上,道:“走吧。”   午时,富春江边。   临岸瘦柳枯,黄叶入渴水,欧阳明日看着龟裂土地,如同北方深冬被冻破的皮,他让易水推他近些,近到弯腰可捞水,伸出手来。   覆着薄茧的指尖冒出一点鲜红,血珠溢得越发圆润,滴入江水之中,又缓缓聚出一颗,如红艳玛瑙珠,一连三滴血,落入清澈江水,江面遽然失了火,金赤火焰燎起丈高,眨眼蔓延几十里。   江两岸已没了人烟,易水推着欧阳明日到一处干净街道,摆了琴案香炉,添香料点燃。江上腾起大雾,灼浪扑人,沸腾的咕嘟声听得清楚,城上空迅速聚成了热云,这燃江之火也息了下去,来得突然去也果断。   欧阳明日双手虚置琴案之上,召出纯阳琴,先一按弦,才分指启音,轻灵抹剔,声彻天地。风自无处来,卷他青丝金带,天落泪,打翻瑶池雨倾泼,仙泽玉露砸锦衣。   欧阳明日淋得浑身湿透,却毫不狼狈,一身金贵精致丝微不乱,大雨中琴音不嘈,香炉仍袅袅,直到一曲毕才收指压弦,与易水道:“明日启程,回都督府。”   易水未答话,心里已计较着事宜安排。   欧阳明日为江南道都督的嫡长子,其父欧阳飞鹰素来行为不端,因长子天生不能站立,眉心一点血砂,以为不吉,纵然后来学识深渊,一表人才,也不得他宠爱。其母为四品玉竹夫人张清竹,所出只有一子一女,便是欧阳明日与他的嫡妹欧阳莹莹,因欧阳萤萤性格顽劣,又得父宠,张请竹从小把欧阳明日捧在手心当宝贝,除了面对欧阳飞鹰,也从没让他受委屈。   整个都督府,只有大公子欧阳明日,和二小姐欧阳萤萤,欧阳飞鹰虽有几房侧室,却皆无所出,无论他娶多少女人,请多少大夫,都是无用,似乎上天注定他此生只有这一子一女。长子不得他喜,他便一心宠爱次女,养得欧阳莹莹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,对正妻也甚为冷落,宠妾灭妻,欧阳明日对此十分不齿。   欧阳明日加冠不久,才二十有一,神医无双公子名号,东临海南至蜀,却已遍布大半个江南道,他行踪不定,但耗尽心思寻他求医问药的不知凡几,诊金更不必说。何况他千年来一直有产业传承,亦有仙灵之力,从不为生计所愁,哪世不是锦衣玉食,除去渡魂之苦孤独之命,从未受过什么凡人罪,故不愿留在府中看人脸色,早早另设府邸,却是记挂母亲的。   富春江活,杭州大雨,整整下了一天也没有半点停的意思,翌日欧阳明日启程,雇了马车在雨中赶路。   杭州距都督府所在隔了几个州,这一下恐怕要走月余,并非欧阳明日不会传送穿行之术,却是不愿用,他十分喜欢漫行人间,沿途揽各方见闻,遇人病灾则施援手,也方便别人找到他求医。   每到歇息地方,欧阳明日就包下最好的客栈,不想找到他也难,而且身为朝廷三品地方大员的长公子,江南道的小州刺史也偶尔来打扰。   眼看再有七八天行程就到了,欧阳明日已让人送信给母亲,这夜宿在一个小县城,客栈自然也差了些,此处地小人少,不想深夜有人来访。   第二十一回   月明星稀,银华流淌,整个小镇都熄了灯火,静悄悄如一个安睡的孩子。   干净简朴的客栈里鎏一层月光,凭添几分贵气,有月下美人踏上楼梯,轻巧如猫,没有一丝声响,她还未停下脚步,要去的地方已点起了烛灯。   一室昏昏暖光透出门来,人影微晃,房中主人声带睡意,懒懒问道:“来者何人?所为何事?”   女子手中持剑,抱拳行了个江湖礼,声音清冷如霜,又带丝女子柔美,回道:“在下上官燕,前来求医。”   “哦,客从远来,深夜造访多有不便,还请稍候片刻。”欧阳明日不怎么经心地说道。   事关人命,门外上官燕等得心急如焚,闯也不是,不闯更不是,欧阳明日穿衣束冠,都是不慌不忙,虽有屏风挡着,也叫易水收拾好床榻,再奉好两杯热茶,才让他去请上官燕。   易水开门来见到上官燕,请她入室就坐,侍立于欧阳明日身后,一直没说话。   案上几柄小烛成排,两盏热茶相对,女子着劲衣罩灰纱,长发披肩,戴墨珠额饰,容貌冷艳绝美,看着十分养眼。欧阳明日不禁略微点头,开口道:“女神龙之名,我略有耳闻,此来为何人求医?”   上官燕道:“司马长风,他被凤血剑所伤。”   “哦。”欧阳明日并不认识这个人,也没听说过,他看向上官燕的佩剑,直接说道,“让我看看你的剑。”   上官燕立刻将剑递了过来,欧阳明日接过来翻看了两下,拔出一截摸摸剑刃,就又还给了她。   上官燕道:“我愿付双倍诊金。”   “不必。”欧阳明日抬手一阻,笑道,“我答应救他,不须诊金,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   上官燕忙问:“何事?”   欧阳明日缠弄起冠缨来,略一沉吟,微笑道:“我救他这一次,不会救他第二次,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,你们都不要再来找我,我以后不会再涉江湖事。”   “我明白了。”上官燕起身行了一礼,道,“今夜打扰实在失礼,还望欧阳公子莫要怪罪。”   “既然都来了,还告什么罪。”欧阳明日懒洋洋地说,手指缠着金丝缨,伏案支颐,闭目养神起来。   上官燕欲再说什么,易水忙伸手阻了,领她入屏风后取了药,写了用法给她,将人送出客栈。   欧阳明日椅在坐榻上,不知是梦是醒,易水侍于他身侧,红烛滴泪燃不尽,暖了他金冠锦衣,直到天亮。   晨里□□甘美,淡淡碎花味,幽幽兰芷香,唤不醒公子好梦。   七日之后欧阳明日才入了城,都督府中一如往日热闹,欧阳莹莹搞得几个庶母不得安宁,没人治得了她。张清竹在房里制冠,她的绣工绝佳,自欧阳明日加冠,不少小冠上所缀博带的刺绣,都是她亲手捏针。   家丁报欧阳明日回来,张清竹一激动,手都扎破了,忙放下手里的东西,竟亲自出门去迎,几个丫环赶紧跟在后面。   欧阳明日已入了府,这诺大的都督府,从前堂走到后院,望着都觉得累。易水推着欧阳明日走在水廊上,和张清竹正撞个对面。   “阿娘。”欧阳明日喜上眉梢,挺起身望着只恨不能行走,张清竹见此又快了几步,过来就紧紧抓住他的手。   “你还知道回来啊,你这个不孝的。”张清竹已湿了眼睛,忙遣丫环道,“快去把莹莹叫来。”   张清竹是宠极了欧阳明日,竟让易水退开,亲自推欧阳明日,路上欧阳明日频频回首看她,心里也是酸楚,却不多言语,话多也难诉母子情啊。   这都督府人多事忙,作为夫人,张清竹却只觉得冷清。夫君不宠,她也不愿搭理那几个侧室,女儿不懂事又太闹,最爱的儿子搬出了府去,她碍于身份想一块随儿子出去住也不行,心里有话,也只盼着欧阳明日回来跟他说了。   易水守在门外,母子二人在房里叙话,说来说去,家长里短,嘘寒问暖,没有浓情语,早已泪婆娑。   张清竹坐在榻上,高了些许,欧阳明日有些费力地擦了擦她的泪,柔声道:“阿娘宽心,你还有孩儿。”   “正是因为有你,为娘才觉得活得值,这天下间有谁能及上我家明日的风采。”张清竹将欧阳明日揽到怀里,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,这话说得可满是骄傲。   “阿娘,莹莹来了。”母子正依偎,欧阳明日忽然道,话音还未落,门外就传来小心的脚步声。   欧阳明日不禁笑起,自己转着木轮微微退开,张清竹道:“还不进来。”   欧阳莹莹推开门,先瞧了欧阳明日一眼,才安安分分地走进来,也不敢贸然多言,半低着头只唤道:“阿娘,大哥。”   欧阳明日沉默一阵,与张清竹道:“让莹莹送我出府吧,我明日再来看您。”   张清竹凝视他半晌,才移开目光,迟迟道:“你去吧。”这么一个地方,儿子要走,她都不忍心留。   欧阳莹莹对欧阳明日亲近又畏惧,最让她佩服的是这一个,最治得了她的也是这一个,所以路上两人没什么话,偶尔一问一答,园子还没走出去,就有人拦路。   欧阳莹莹一撇嘴,悄声道:“这女人是父亲新宠。”   欧阳明日抬眼看这女子,确有几分新鲜颜色,他不认识,也不打算说话。女子一直盯着他的脸,看得痴了进去,半下都不愿挪开,旁边易水和欧阳莹莹都没进她的眼。   “闻大公子回来,特来看望,可否请公子到小院一坐。”女子眼送柔波娇声道。   欧阳莹莹立刻斥道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也敢挡大哥的路。”   女子咬唇,她怕这个二小姐,委屈看向欧阳明日,对方却没有怜香惜玉,只听他清润声音道:“莹莹,你陪这位夫人回去吧,不必再送我。”   欧阳莹莹立刻应了,笑得叫女子面露惧色,拽住人就走。   易水推着欧阳明日回府,幸没和欧阳飞鹰照面,也免了主人心情不爽。欧阳府与都督府相距并不远,是个清雅之所,这次欧阳明日回来并不会住多久,不日他将入京。   只要欧阳明日回来,母亲和妹妹便会常来看望,有什么好的东西也都会拿给他,也免他见了欧阳飞鹰场面尴尬,几个月过得也算惬意。   三两杆修竹,四五点落花。初夏才至,一树雪梨花就没了魂,被欧阳明日的琴音勾下树来。   欧阳明日忽然停了弹奏,摘去肩上花瓣,看着琴弦上莹玉梨花色,自语道:“春来化冰,夏影渐长,这一个春天都过去了。”   他将花瓣拂去,转头对易水道:“你须得去琼华一趟,请个人来。”   欧阳明日修书一封,让易水去请慕容紫英。   信上只有一句话:本宫所予之物,可当归还?   昆仑之巅距江南水乡自然十分遥远,御剑飞行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到,欧阳明日到底不能站立行走,虽有灵力也是诸多不便,府里的丫环做事又不合他心意,没有易水侍奉,连个好好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,也才半天多工夫,就觉得心里不顺。   清晨沐浴,易水正赶在欧阳明日出浴前回来,在门外禀道:“主人,慕容紫英已到。”   门内传来些许水声,欧阳明日道:“差人带他去沐浴歇息,你进来侍候。”   易水候在屏风外,待欧阳明日出浴,为他整衣,束发,戴冠,花了足有半个时辰,然后推着他去慕容紫英的房间。   花香肆意入水廊,叶影镂出珍珠来,金色阳光在房间里跳跃不停,朱红漆色艳丽无比,榻上安静躺着一个蓝褂白衣的少年。   慕容紫英果然是睡下了,木轮滚动的声音也未能惊动他,欧阳明日让易水将他推到榻前,就叫易水候在门外。   少年也快到了加冠的年纪,俊秀更胜当年,面如冠玉,剑眉凤目,即使安睡,眉目间也是一股清凛,沉稳更甚。   欧阳明日看向靠在一旁的剑,慕容紫英的佩剑,斜勾唇角,振出手上天机金线,缠住榻上薄衾,轻轻拉起为慕容紫英盖上。   “怎么感觉,还是没有长大呢。”欧阳明日摇头轻喃,手指虚绕,便收回了慕容紫英手腕上的琴弦。   榻上人似有所觉,睫羽轻颤。   “殿下。”   慕容紫英凭感觉就能认出来人,可等他睁眼,却再说不出话来。   公子不过弱冠,与他年龄相仿,金冠锦衣,姿容绝美,尊贵凌人,浅带清傲笑意,人间紫陌红尘,不及他眉心一点朱砂。   这一双榄尽三千世界的眼眸,亦是未变,只是桃花春水,更添柔情,叫人不敢直视。   一眼,倾了心神,一眼,入了魔障。   “殿下。”慕容紫英一个翻身跳下榻来,行了一礼道,“殿下让紫英送还的东西,紫英已经还了。”   欧阳明日微挑眉,转动木轮不再面对床榻,又缠起冠缨来,问道:“这便急着要走?”   慕容紫英此时才注意到他不能行动的双腿,心下很是震惊,却看不出情绪来,只听他闷声道:“殿下,紫英并非此意。”   手指上金色柔带翻卷着,欧阳明日一双桃花眼看着他,静默一阵,却是强调道:“欧阳明日。”   “紫英……只识得太子殿下。”慕容紫英说出这句话,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,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,只是这么说了,甚至他自己都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。   欧阳明日愣了愣,冠缨自指间滑落,他眼里的华彩变得有些莫名,看着慕容紫英冷如覆霜的脸,忽然笑了起来,清朗之声里满是兴味愉悦。   “好,好,好。”欧阳明日一连说了三个好,秀眉扬起,笑意满盈,对慕容紫英道,“既然如此,再多说辞都是无用,我只问你,可愿护本宫周全?”   慕容紫英为难道:“紫英自当效力,可……”   欧阳明日抬手截了他的话:“本宫自有法向琼华借人,慕容无须有此顾虑。”   慕容紫英极浅地勾了下唇角,欧阳明日看见了,他也在笑,笑得十分雅致,却似带了讥诮。   三日后启程,欧阳明日并未亲自回都督府与母亲道别,而向琼华借人,在易水去请慕容紫英时已经成了。   欧阳明日将半卷《千星子》给易水,让他以此为条件,向琼华掌门借人,就算掌门不允,那个欲逆天而行的人也定会想办法答应了,这半卷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,就一定会有人追查易水,所以在掌门答应借人之后,欧阳明日还让易水告知了自己的名姓,并且向掌门要了回信。   那些欲扰乱国运的人人由他亲自处理为好,也免得中间有什么差错。   第二十二回   七月初,正是夏盛时候,北方艳阳火燎人,欢喜镇上酒香雾,三街两市风物杂,坊里户前闻胡歌。   欢喜小镇却不算小,离长安近些便多了几分繁华,此处应该产好酒,欧阳明日一入镇,便时时闻见或浓或浅的酒香,也叫他想小酌几杯。   欧阳明日看向慕容紫英,手中玉萧却是指着易水道:“去安排吧。”   市上买卖忙,人来人往行匆匆,游人闲走不怕热,各样店铺小摊,高楼深巷,诸般生意,新奇物什,慕容紫英也忍不住多瞧。   欧阳明日捻起鬓发,笑问道:“一路来也算行得急,慕容今日可有心思逛逛集市?”   慕容紫英自然意动,他抿了抿嘴,却道:“并非不承殿下好意,然我当一心清修,此举怕不妥。”   “你呀。”欧阳明日深觉无奈,到底是个孩子。   欧阳明日向后摆摆手,二人就不再往市里去,转回了坊间街道。   街道宽敞,路上行人也大都是坊里本地人,突然来了欧阳明日这样一个贵公子,自然引人注目,闲着没事的开始聚堆议论起来。慕容紫英早已习惯了这么被人使劲瞧,反正看的不是自己,路上对欧阳明日一见不忘的姑娘,怕数都数不过来。   坊里无热闹,却有酒香,欧阳明日正想着酒,便循着来了,果然看见一个不小的酒坊。   酒坊开着门,里面人正忙碌,酒气腾腾的往外扑,欧阳明日在门口张望着,很快有伙计出来,扯着麻布衣摆擦擦手,热情招呼道:“公子是闻着香来的吧,近来喝两杯提神,带两壶回去安眠,一看公子就不是常人,小店荣幸,荣幸啊。”   欧阳明日一下笑起来,油嘴滑舌的人他见得多了,这伙计都不算什么,可看慕容紫英似觉得有趣,就笑得更甚,对伙计道:“那就有劳备上两壶,向来酒坊不爱小客,我会付二十坛的价。”   伙计高兴应了,正要向里头喊话,就被人给拽了出来:“这怎么行!”   这人看着应该是老板的公子,穿得富贵些,容貌俊秀,身形颀长,广袖长衫,峨冠博带,一身的书生气,看着有二十五六。   他皱着眉,对欧阳明日行了一礼,站得端端正正,才道:“两壶酒就两壶的钱,怎么能多要呢。”   “那便是在下的不是了。”欧阳明日持萧笑着拱了拱手,仔细打量这青年,容貌上看不出,可气息上有几分熟悉。   略一思索,欧阳明日弹出金线缠上他手腕,吓了书生一跳,还没来得及说话,欧阳明日已收了金线,慢慢缠绕着,垂眸片刻,忽然问道:“你可是陈三六?”   “正是,公子认识我?”书生上前奇怪道。   欧阳明日点头,欣然笑道:“在下欧阳明日,说起来,我还欠你一个人情。”   陈三六认真想了想,还是摇头,一脸谦意,显得很不好意思。   欧阳明日觉得他颇为可爱,更有亲近之感,温声道:“也罢,我此行入京,本想在欢喜镇寻个客栈,既然得遇故人,可否在陈兄这里借宿几日?”   “自然可以。”陈三六很高兴认识欧阳明日,看了看冷面的慕容紫英,将二人引入酒坊中。   这完全不像欧阳明日的作风,慕容紫英心有疑惑,手下暗捏了下欧阳明日的肩,听他悄声道:“有妖气。”   欧阳明日的玉萧是易水剑所化,为不露剑灵气息,他召易水归剑,与慕容紫英二人入住酒坊,欧阳明日离不得人侍奉,自然同住一屋。   当夜无月,星辰暗淡,如水里搅了墨,云沉大地昏,千户万门闭,坊外无游魂。小屋里客还未睡,夏风不时撩烛火,明明灭灭没了劲头,照得人也恍恍惚惚。   欧阳明日倚在坐榻上小憩,灯火照着一身锦衣富贵色,慕容紫英觉得他是今日贪杯,此时怕有些头晕,就坐在一旁看着。冠缨垂于两颊侧,映得玉面覆金,皓腕支颐,指尖抹心。   此时听有人来,脚步声带了风火,人也乍呼,慕容紫英不等叩门声,就先过去开了门,来人是一年轻女子,浑身的活泼朝气,一看就是闲不得的人。   慕容紫英欲问,身后欧阳明日已先开口道:“可是陈夫人?”   “是我是我。”女子推开冷脸的慕容紫英,笑呵呵地进来,对已坐在轮椅上的欧阳明日一番打量,“我叫雷及娣,听三六说来了故人,特意来看看。”   欧阳明日一笑,拱手道:“夫人有心了。”   “你们这些人,就是礼数多。”雷及娣一挥手,盘腿坐下来,撑着桌子托着脸,笑得讨喜,“你一看就是有钱家的公子,为什么请个小道士伺候啊?”   欧阳明日向慕容紫英虚请了下手,道:“这位是我的朋友,慕容紫英,并非道士,而是个修者。”他斜勾唇角,笑问,“夫人可是不放心我?”   “不是不是。”雷及娣赧然抓了抓头发,满面的歉疚,放轻了声道:“一看你这么贵气,腿又不方便,唉呀是我不好,我请你喝酒。”   “不行,殿下不能再饮。”慕容紫英脱口而出,惊得雷及娣跳了起来。   雷及娣指着欧阳明日,眼睛越瞪越大:“殿殿殿……殿下?!”   欧阳明日振出金线打晕雷及娣,缓缓抬眼,去看慕容紫英,见他抿嘴,目光微闪,心下有些好笑,却是皱眉道:“此女子身有金凰心窍,难怪被妖物觊觎,你去将她送回,今晚恐有事变。”   慕容紫英架起雷及娣,一下就感觉到淡淡的妖气,还有扑面而来的酒味儿,浓得叫人受不了。知道这是欧阳明日所为,也就憋一口气,加快步子走出去。   到深夜丑时,暗黑无光,天上无悬一弯细若银丝的月,全镇无一处亮,风扫净街,卷凉入窗。   街上无人烟,风骤疏狂,割叶碎花,刺骨成伤,无故起寂寞忧怆,几缕银华似从月上来,扭转汇聚,化出一个人形来。   这人着一身玄衣,赤带束腰,面为人皮纸,点血画丹青,眉若上玄月,丹凤眼如狐,朱唇勾邪媚,似仙神,似妖魔,提一盏蓝焰小灯,倏从画中走来。   妖仙不走人间路,穿墙入户,几个转绕,到了一酒坊内院,美丽面容上笑意压抑得扭曲,将蓝焰小灯轻轻放在门前阶上,径直走入门内。   尖利指甲撩起床帐,看着女子香甜睡容,郑吉舔舔下唇,没有丝毫犹豫地一爪刺下去,堪堪扎破女子心口,却不能再深一分。一丝金线绕过他手腕,竟箍住了他的妖力,郑吉循之看去,漆黑里这丝线竟自己泛金光,竟穿透了窗木,直延伸到外。   欧阳明日捻诀布下结界,他额上可急出了汗,心绪未平,轻声冷笑道:“倒是个识货的,以古木燃灯压了妖气,可叫我差点失策。”   郑吉扯住金线不欲他顾,现在他只想挖了这个女人的心,欧阳明日指上聚灵力猛然一拽,将他整个拽了出来。   “我杀那女人不过是为了拿自己的东西,你不该多管闲事!”郑吉一爪直掏欧阳明日心口。   欧阳明日以玉萧横挡,看着泛寒光的指甲一笑,将人掀了出去:“金凰心窍是你的东西?小狐狸是与她有仇吧。”   玄衣如墨隐在夜色中,郑吉一瞬不瞬盯着欧阳明日,眼中怨毒如蝮蛇吐信,一步一步退到结界边缘。欧阳明日一眼识出他原形,实力远在他之上,他有几分胜算。   慕容紫英被隔在结界外,夜黑得他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欧阳明日的金冠时不时映出微光。   忽涌的恨意潮水般漫上来,溺得人要窒息,欧阳明日缠绕着金线,微微的喘息在夜里显得脆弱,他听到慕容紫英急向前踏了一步,还有小狐妖几乎捏断手骨的声音。   欧阳明日对上那双淬毒的眼睛,问:“你没有心脉,你的心,被谁挖了?”   “你想知道?”   欧阳明日竟觉得这声音有些勾人,他缠着金线的手一顿,这小狐妖已立于他身后,冰冷气息扫在他脖颈,近乎贴着他的耳朵说道:“我告诉你,你放过我可好?”   欧阳明日斜睨着他如画眉目,捏起他一缕鬓发,戏谑道:“小狐狸,我自可放你一命,不过这金凰心窍,你再也取不得。”   “好。”郑吉立刻应下,翻身出去,结界已被撤去。   玉萧滑落在地,玎玲清脆,慕容紫英忙冲过去,欧阳明日靠在椅背上,双目轻闭遮去华彩,眉头轻簇似愁结难结,看得慕容紫英心里也不觉泛苦。   “殿下,殿下醒醒。”慕容紫英心急,却怎么也叫不醒欧阳明日,看他样子似是被魇住了,也不知着了什么道。   慕容紫英将欧阳明日横抱起来,疾步回房布下结界,他须得入梦,将欧阳明日从梦魇中叫醒。   第二十三回   黎明才过,太阳堪堪露脸,粉面凉色看着没有暖意,易水开了窗就扑进爽风来。晨风带雾濡床幔,惊梦汗湿榻衾透。   慕容紫英蜷在榻上,整个人缩成一团,脸色苍白眉头紧皱,咬得薄唇渗血,暗红血渍干在了嘴角,显然是痛苦万分。欧阳明日在一旁静坐,指尖缠挑冠缨,面上平淡如水,听到一丝响动才转过头去。   忽生笑意,眼中情丝流转,眉心一点红于血,慕容紫英一睁眼竟然面露惊恐,猛向后退撞到了墙上,却似乎感觉不到痛。   欧阳明日蹙眉敛了冷意,切问:“可是身体不适?”   慕容紫英眼睫颤得厉害,平复了呼吸才摇摇头,垂眸看着欧阳明日缠动的手指,道:“无碍,殿下无事就好。”   “我不过借幻术问了问那狐妖的过往,慕容昨夜多想了。”欧阳明日挥手,易水便奉了热茶来给慕容紫英,看他喝过才满意点头,“你就再歇歇,我去向主家告辞,一会儿就走。”   微整过衣冠,易水就推着欧阳明日往外走,绕过屏风行至门侧,他忽然抬手让易水停下。   房里寂静无声,欧阳明日看着窗外跳动的漂亮阳光,在翠叶上活泼可爱,他又抬手缠着冠缨,似乎等待什么,却又似在赏景,停了许久,至少欧阳明日觉得非常之久,慕容紫英才艰难出声。   “血流成河,屠族灭门,殿下百世伶仃,难道一直……一直如此……”   话还未尽,已经颤得不成字音,欧阳明日闭眼,忽又看见了满片的血色,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。他已忘了那是何时的事了,圣令将他一族满门抄斩,那时他才渡魂不过几日,爬进死人堆里又活着爬了出来。   在成为太子建成之前,没有龙脉之息绕乱命轨,每每才一渡魂,族亲皆亡,死于非命,记忆里尽是尸横血洒天灾人祸,能享得几分亲情已是幸事,叫他越发眷恋也越发痛苦。他该谢这天道,更该谢谢大唐,和自己这个开国皇太子,有这一次机会,就够了。   慕容紫英误以为欧阳明日入魇,错行下探得了他几许记忆,已然叫欧阳明日不悦,何况又引他想起过往不堪。   纵然有本事世世锦衣玉食,千年孤煞还不是要混着血咽下去。   “便是如此又如何。”欧阳明日扫轻扫一眼,易水得令推他出了门。   此时天亮,陈三六夫妇早起经营,作为老板也没什么活事,欧阳明日一大早去寻,二人竟在院前吵嘴,说是吵嘴,其实都是雷及娣一人叨叨,陈三六半句话都说不完。   欧阳明日便等,也不介意等,他只要封印雷及娣的金凰心窍,这个人情,就算还了。   厢房里窗门皆闭,锦屏绣林翠波接天,几乎闻得出木叶清香,慕容紫英坐在屏风后,木然看着屏上刺绣,终于觉得身上的冰凉稍退。   心里惊恐久不能消,百世千年,瀚海竭名城隳,慕容紫英更不明白欧阳明日是谁,因何来为何去,何以不得轮回,何以命主孤煞,却是突然发现,自己对太子有了什么执著心思。只怕欧阳明日初见他,听他那一声“殿下”就已经明了。   慕容紫英敬慕太子,曾一度奢想若能与太子少年相识,必能引为知己,甚至在幻境中看见年少的唐王世子,恨君生早,怨君位尊,不忿他高高在上睥睨世人,恐怕早就深埋了心思。他不知道那千年的痛苦是经历了什么,不知道欧阳明日以前是怎样,以后又是如何,慕容紫英只识得太子殿下,无论换了什么样的名字,都只是太子殿下。   窗外的阳光已经耀眼了,夏天早晨还是凉爽,慕容紫英洗过脸,再一开窗顿觉神清气爽。他坐在窗前缓缓拔出佩剑,细细擦拭了一遍,举到阳光下,略微转着剑刃,银针般的寒光扎到眼睛里,眸里星光盛起,凛凛生辉。   易水回来时正碰上慕容紫英负剑出来,二人向来没什么话也不熟稔,易水上来就问:“你好些了么?主人让我来请你。”   “不必担心,走吧。”慕容紫英转身关门,听到易水嗤了一声,有意无意地说道,“你觉得谁会担心你。”   动作一顿,慕容紫英心下无奈叹了口气,也当是风太大没听清,望了望蔚蓝晴空,径直向前堂走去。   酒坊生意忙,伙计穿街走巷,店里酒香乱搅,陈三六夫妇送客出门,虽只算是萍水相逢,谈不上情分,陈三六却对欧阳明日非常有好感,心里总觉得亲切,就又是一番话别。   欧阳明日以医治为由彻底废了金凰心窍,去了妖气,二人自然觉得精神许多,频频道谢,还拿出一壶酒坊藏酿要送给他,却被欧阳明日的玉萧挡了动作。   “二位心意我心领了,我不宜饮酒,昨日贪杯已让陈兄见笑,带酒在身边可得难受。”欧阳明日半是玩笑道,收回玉萧托在手上,启礼告辞。   陈三六还想在说什么,可又实在没什么可说了,抱着酒壶点了点头,看着有些失落,雷及娣在后面一掐他的腰,差点让他喊出来,表情都没收拾住。   雷及娣大喇喇一挥臂,绣绡长袖差点拍到陈三六脸上,一脸豪爽道:“各位好走啊,一路顺风!”   易水与慕容紫英也道了辞,送走了欧阳明日三人,雷及娣推着陈三六往回走,嘴里问着昨日来还两人,今天走怎么就多了个,陈三六摇摇头表示不明白,雷及娣一戳他脑门道:“我看你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。”   陈三六拧着秀眉,无辜看着自己的妻子,捋顺了刘海,雷及娣揽住他的肩,摩挲着下巴又疑问道:“你真的认识那位公子?光看他一身衣服,那金冠,都能值我们整个酒坊了吧,你几年前连酒坊的少东家都不是,能接触到这样的人吗?”   “我一定见过他。”陈三六看着雷及娣的眼睛重重说道,没有丝毫的质疑,“我曾家住长安,皇城里世家权贵多如牛毛,虽然我小时候曾发了场高烧,很多事都记不清了,但是……”   “欧阳公子贵不可言,有皇族之相,尊贵桀傲,看似温和,却蔑视天下,我见到他就觉得畏惧,有些紧张和自卑,这种感觉我有过一次,就绝不会忘。”   陈三六有些恍惚起来,他觉得自己对欧阳明日有些特别的感觉,说不出来的熟悉和向往,他们之间似乎有种莫名的联系,又明明不该有所交集。   七月中旬,北方火烧火燎的夏日一点没变,长安城里三百余坊,街上来来往往,各样买卖生涯,商贩走卒,男女贵贱,个个在太阳下汗渍生光,流火滚浪,公子摇扇恨骄阳,幂篱纱里娇脸伤,门前乞儿抢阴凉,鸡犬不鸣烧喉嗓。   一只金色雀儿拍着小翅膀,扑棱棱飞入朱窗,落到桌沿上,圆滚滚的身子差点跌下去,易水伸手把它托了起来,回头道:“主人,你的符鸟回来了,这么肥,不知带了什么东西。”   “那是圣诏。”欧阳明日正写医方,舒手召回金雀儿,在他手里一颠化为一纸圣令,他看也不看,直接收入袖里。   易水摆着上好的木雕茶具,问道:“主人与当今君王书信来往已久,却从未见过,为何这就能博得倚重?”   “你从哪里看出他倚重于我了,他要守李唐的皇权,更想长命,他要用我这个恃才傲物者,来做最险的事情。”欧阳明日转过轮倚来,深深看着易水道,“无论谁在看见绝路的时候得了机会,都会不惜一赌,我也一样。”   易水点了点头未说话,这回却是真明白了,他烹好一壶热茶,奉了杯过来,欧阳明日拿到手里,指着茶水笑道:“这茶里加盐、椒、姜等物料,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了,我曾试只以清水冲泡,就弃了这浊物,这杯茶,还是等慕容回来给他喝吧。”   “这杯茶本就不是为主人斟的。”易水又双手把茶接了过去,听到外面脚步声,嘻笑道,“他回来了。”   慕容紫英提着买来的药材回来,推门进去就看到易水对他的笑脸,都有些被惊着,也不管他,转向欧阳明日道:“殿下,门外有人求见,未肯禀明身份。”   欧阳明日未有对此吩咐,收起了写好的方子,叫易水把茶递给慕容紫英,拿他买回来的药去处理,等易水出去了,又开始提笔写东西。慕容紫英也接不了话了,看着欧阳明日就把茶送到嘴里,一张长年平静的脸顿时也是寒冰生了水波,这味道让嗜甜的他恨不得立刻一口喷出去,可欧阳明日就在案前掭笔雅书,微提锦袖还是那一派贵气,他不得是硬生生把这一口浑浊水咽了下去。   一声轻笑从鼻息里露了出来,欧阳明日的心情不错,他拿起写好的东西用内力烤干了墨迹,叠起来递给慕容紫英道:“把这拿给来人,让他呈给他家主子。”   慕容紫英把茶杯撂下,双手接过东西,一路奉在胸前,谁看了都不敢怠慢,而门外候着的,却是个效皇家命的。   第二十四回   承蒙太子殿下恩泽,明日无功名建树,白身而得殿下赏识,位微不敢谈报答,而明日直言,此来正是为太子殿下。明日居京半月,今长安城里风浪乍起,四方骚然,如渊海推舟,易成大祸,殿下想登云摘月,却未到时机,太子势不成龙,何以拨云啸天,殿下才智,不肯韬养两三岁,无乃投珠于沙乎。日近西而为月夺色,殿下主东宫,可成朝晖。殿下不知明日,明日却识殿下已久,殿下,暮色将近,早去罢。   “欧阳明日。”太子贤念出书信署名,不禁心有忧恐,抬头望窗外,正见暮霞火红。   太子妃房氏立于旁侧,见他面色有变,问道:“此人可解夫君之困?”   李贤恍惚点头,看了看手上书信,忽将其揉成一团攥着,又摇头声音切切道:“谣诼我杀明崇俨,二宫信与不信,天后已视我为碍,岂不用此作文章,长兄陨命在前,我能待到何时,晚矣晚矣,他到底是皇上的人。”   房氏久来心郁,轻叹长愁,李贤却道:“有此一人,总比没有好。”取火毁了书信,踏暮色出东宫。   太子贤处政监国,内外获誉良多,为武后所忌,被逼至险处,欲全力而起谏圣人废后,四方造势攻武后擅权不轨,以朝逼宫。   欧阳明日这番直言,是请太子等待时机,到登基后再施为,他所说的“两三岁”是随意是预卜,李贤不知,而他却决定听从,去告之薛相次日罢奏,薛元超可谓事首,只要他不参,则一众皆不参。   暮云霭霭,四下风静,欧阳明日倚坐于朱窗前,凝望天际红日将落,霞光醺面,一身赤金。   眉头微蹙,一川愁绪他人情丝,欧阳明日看着天边霞云,慕容紫英只是失魂般看他而已,如心头落锁,沉甸甸不得其法。   两人陷于各自心思里,不想欧阳明日竟坐了两个多时辰,直到天黑得彻底,皎月东升,慕容紫英单纯陪着他也是耐得住,却忽然问道:“你闷坐了几个时辰,真不觉得没意思么?”   “习惯罢了,拥有太过长久的时间,常在无趣里便不觉无趣,长享受孤独便已不觉孤独。”欧阳明日转头看向慕容紫英,少年那眉眼间蓬勃的朝气与认真让他笑起来,直看得慕容紫英窘迫里生几分羞赧,忍不住偏开头去,才敛了如水眼波,声音清冷不似他眼里桃花多情,懒散问道,“慕容,你可知,我为何而来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殿下为李唐皇族,自然为唐皇室而来。”   欧阳明日冷冷一笑,尽含讥诮道:“太宗诛我亲子,杀我兄弟,如今那皇族,岂是本宫的皇族,本宫……”语尽于此,余意缭绕,欧阳明日一叹道,“世事难料,神连自己都掌控不了,何谈掌控人间,尽人事,听天命罢。”   慕容紫英不知该如何回应,似乎也不该他回应,而默了半晌,却又想说些什么,几番启唇又是无言。   心里闷堵得厉害,僵了少顷,慕容紫英缓缓走到欧阳明日身后,停停顿顿犹豫着抬手,指尖颤动得不安,终是落在欧阳明日的肩上,递出些许忐忑暖意,陪伴于他身侧。   入夜不久,星稠云稀凉风始起,坊里热闹才聚,街上人反多起来。   高官贵族临街敞门,右相裴炎亲自送客出来,行小礼于阶前,看人远去立刻疾走回府。出来的这位年轻人容止端重,儒雅显贵,一看却正是太子李贤,而这一般二二的面容不过是画皮一张,揭下这层面皮,一身气质竟也随之一变,全然没有方才太子的半点影子。   这张脸与欧阳明日有三分相似,然而细看又找不出什么相同来,只是那乍一眼的感觉,他们像得就似同一个人,而再看却又是判若天渊。   郑吉眯眼看着手中半寸金丝,那是欧阳明日的天机金线,被他偷截了去。这金线中的仙灵之力让他兴奋不已,他是半妖,却仍旧是妖,但欧阳明日的仙灵之力不会侵蚀他,反而净化了他的妖力,让他的血变得赋有灵气,这意味着什么,金凰心窍在这样的力量前不值一提。   尖利的狐妖指甲划破手指,暗红血液缓缓汇聚在手心,竟将半寸金线给溶化了,污秽含煞的半妖之血瞬间变得鲜活红艳,灵气流动,似有淡淡药香。   得到他的心,他的血,便能脱胎换骨,成为甚至比仙还要高的存在。什么样的神祗能修得琴心,郑吉不敢去想,欧阳明日非他所能抗衡,但既落了凡尘,必然心弦易乱,他岂能没有机会。   “欧阳明日。”郑吉握拳,鲜血四处流溢,满是笑意地念着这个名字,“欧阳君果非凡人,如此天赐之礼,自然该为我所有。”   次日朝会,正是冰面宁静暗泉翻涌,文武排殿人人自危,市坊平民各不耽误,晨雾笼罩的长安城里,只有局中人才能感觉到那紧张气氛。   天子临朝,坐于高阶皇座之上,听殿下百官奏述,边疆战事未歇,最新的战报也都是十几天前的,可见并无要紧。此次朝会乃是为了确定了次年科举,着各部各地准备,议科举用事,此外便没有其他大事。   即要散朝时,右相裴炎忽然出列,所奏如一场飓风,掀起朝中大浪。   裴炎奏请天子废后,太子贤大惊,欲斥而不得言,忙望向薛元超,对面也是茫然之相,而一干文武已连连附奏。以朝逼宫自为帝王所不能忍,武后外戚专权令满朝旧臣忠奸皆有所忌,故有一呼而引人应,其中太子一党反而不多,太子贤纵不表态,情势已不可收拾。   朝臣倒逼天子,杀也难不杀也难,李治年事已高,有宿疾缠身,此时只觉得热血冲脑门,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。皇权威严被朝臣给压了一头,这对一个盛朝方兴的帝王来说可能比死还难受,他也缕次想废后,可这该是他为李唐天下做的,不该是满殿的所谓贤良逼他做的,太宗明圣载入青史千秋流传,镇得住满朝文武四方蛮夷,而满朝文武却不惮来威逼他这个在泰山封禅,令外戚擅政的太宗之子,何其讽刺。   李治看着跪了满地的人什么也没有说,更没有注意独立一隅的太子,他怒得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,狠狠一拍木案,拂袖而去。   京内华宫千进万殿,九十九重阶至尊天下,而生死轮回,万物皆如一。   武后在雕花云屏前彳亍徘徊,委地长裙簇月绣花,走得徐徐缓缓,往往复复,金玉步摇声音清脆,五尺青丝掺白发,韶华已却而威仪天下。   屏风后是御医个个在为李治诊脉,李治躺在榻上混沌不醒,口里念喃不清,几个御医互相递着眼神,却无人说话,隔一展屏风听着武后的脚步声,个个心惊胆寒。宫里御医皆是人界顶尖一流,他们都无法治的顽症,可说是无药可救,这终究还得有个结果。   几人拥簇下,一耄老医者此时站起身,从屏风后走了出来,瘦如竹竿的身子迎风不晃,以跪礼向武后禀道:“陛下旧疾突发,来势凶猛直毁人元气,臣等必然尽力,望天佑陛下。”   “天佑得了谁?!”武后怫怒道,她扫袖垂眸俯视着老太医,难得露出哀怆,无论是多年的夫妻情分,还是此时的局势,李治都不能就此去了。她转身步向屏风后,一边道,“你们有几分把握,天就佑得了你们几分。”   “老臣也只能听天命。”屏风这边老太医跪着还没起来,苍声说道。   “好得很。”屏风那边武后朗声应着,她坐到榻侧挽袖沾了沾李治的汗,青黛娥眉紧收,看着李治的眼睛忽然扫到一众太医身上。   太医署有名的好手年纪自然不小,几个须发染霜面皱似涸的人里,竟还有个年轻人,武后多看了他几眼,他没抬头,电转的心思却顿时卡了,躬身出列道:“天后殿下,我等有五分本事只能畏缩,但臣知道一人,他必有八分把握且能做至十分,若得此人,必有转机。”   武后不语,众人都看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只听他神往道:“此人在医界无人能及,人称无双公子,少年入世,声名显赫,臣曾慕名去寻想拜他为师,亲眼见他行医施救,其妙手称为活死人肉白骨毫不为过,无奈他绝不收徒。”青年一叹,遗憾溢于言表。   说了这一堆废话,极力推崇,而武后并无表示,青年忙道:“其人名欧阳明日,弱冠之年,俊美无俦,眉心有朱砂,而天生顽痹不能站立,此时正在长安西坊客栈。”   武后只令道:“叫太子,亲自去请!”   徐风抚冰霜,暑热蒸炎毒,水汽腾寒扑面爽,云雾里锦衣银冠,髦髦簪华,还道是仙境上春好时候。   午未之间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,案几周遭摆了几处裹冰,易水立在冰簇间,用扇子将凉气轻扑向案后端坐的人,不满地看着侍在一旁却什么也不干的慕容紫英。   欧阳明日执笔轻描快点,一手捻指扶鸾问卜,墨晕婉约却不成卦象,慕容紫英看不出吉凶休祲,但见欧阳明日忽然抬头,收笔悬空,动也不动。   “殿下算出了什么?”慕容紫英忍不住问道。   欧阳明日不语,被定住了般,看着纸上乱墨,笔尖极缓慢而艰难地汇聚出珍珠似的墨滴,重重砸在白纸上,一滴一滴溅漾的黑色,应和着门外的脚步声。   “欧阳先生可在?”门外人问道,身影微躬作礼。   房里无人回应,慕容紫英望了眼紧闭房门,退到欧阳明日身后,易水摇扇的手也不禁停下,里外静得只闻滴墨声。   欧阳明日倏然将笔摔到案上,一声闷响如击心头,墨点四处崩溅,污了锦绣,他高挑眉梢,朗声道:“太子殿下既然将明日的肺腑之言当作耳旁风,又何必来见我!”   “欧阳先生莫怒,于此贤有话说,然现下有十万火急之事请先生帮忙。”李贤真是声急如火燎,又不能贸然失礼,手搭在门上紧了又紧。   欧阳明日缠着天机金线,细细思索却似乎不得头绪,皱眉将案上满是墨点的纸折了两下,终是揉作一团撇了出去,闭目淡声道:“殿下请进。”   第二十五回   白虹赤日九重宫,飞甍金兽啸无声,殿门朱色困画宇,梢影偷入锦绣屏。   宫阙里叠叠纱帐间,风撩银缨墨发,金丝微颤凝人语,阳光满室跃动,欧阳明日捻着鬓发,敛目蹙眉,扣悬丝诊脉。   殿里只有太医署的那个年轻人侍候,武后坐在屏风里陪着李治,空旷华殿里只有四人,静得只闻呼吸声。   少间,欧阳明日收起金线,面色淡如白水。   紧闭的殿门外日头正盛,风也荡着热气,太子贤徘徊趑趄,偶尔驻足,又是彷徨,脚步声轻却沉闷,叫两边宫卫也不禁侧目。   慕容紫英独自立在台阶前,天地间的太极宫,千重万重飞檐廊阁,长阶前素衣翻飞,阳光下的影子渺小如尘。他独立于辽阔之地,很是显眼,倒也不嫌热,易水抱臂靠在红柱上,虽向来奇怪慕容紫英的行为,却从来懒得探究,不是不想,只是想不明白。   沉重悠远之音犹如晨钟,贯彻深宫浓红,殿门訇然中开,青年推着欧阳明日徐徐而出,太子贤立刻迎上去。   太子急问道:“如何?”   欧阳明日端持玉萧,拱手至额前,敛目视履,缓缓揖礼,鬓发轻落,金冠伏首,如此将自己置于卑位,一身尊贵之气竟是盛得压过太子。   “殿下放心便是,陛下养病之际,还望殿下能侍于榻前,也可避朝中事,不过……”欧阳明日一顿,抬眼看向李贤,声弱如风道,“天后在前,亲疏进退,殿下自要把握分寸。”   “多谢先生。”李贤奉一礼,转而入了殿门,青年太医频频两顾,终是告辞去了。   易水这才窜到近前,提住轮椅两边扶手,稍一使力,就将欧阳明日平平稳稳抬下长阶,看得两旁宫卫大为惊诧。   沉木落地无声,欧阳明日整了整被风吹皱的衣摆,将玉萧收到一侧,见慕容紫英上前欲言,竖起食指抵在唇间,眼含笑意地看着他,却是堵住了他的话。   慕容紫英一时尴尬,他这样性子的人,也无理由地起了别扭,又转过了身。   欧阳明日似略有戏谑道:“我表字昭容,你为我晚辈,以后唤我表字即可。”   “昭容……”慕容紫英只觉这两个字缠绕于唇齿间,带出不尽美好之感,轻声道,“夫明日,昭彰者也,纳六合八荒,故谓之有容。”   欧阳明日笑道:“慕容所言不错。”   温柔的音调如这人一般叫人向往,慕容紫英回身,他攥紧了手说道:“明日昭昭,均泽万物,宽仁容众,故取表字昭容,确是有怀天下之心胸,紫英可否与你平辈相交?”   欧阳明日讶然无语,困了星河,盛了春水的桃花眼里,看不出几分情绪,易水也不禁看向慕容紫英,单纯而透彻的向往在冰般的眸子里,没有丝毫迷惘。   少间,欧阳明日挑了眉,手指缓缓从银色冠缨捋下,道:“我来世间如此之久,自然不能按常人算,这也无不可。”   百世悲欢离合,看遍世态炎凉,欧阳明日虽难付情,慕容紫英却是真正得了宠爱的,得到就不会轻易失去,即使他不挽留甚至不喜欢,可是宠爱孩子的人,岂会因为孩子偶尔的不乖巧,就没有了喜爱之情呢,许还会因为这另一面的活泼而更为怜宠。   以至于,回到客栈之后,欧阳明日对慕容紫英的态度更添温柔关切,那些许莫名不快大概只有易水一人还记着了。   午后申时左右,日渐西斜,热气不减,诺大的客栈里只有几个人,因着蒸人的火热天气,全不觉得冷清。   欧阳明日在房中配药,神采飞扬看得出心情极好,他一边说着话,时而兴致勃勃看向一旁的慕容紫英,眼中喜爱之情令人如坠春水。   少年坐在窗台上,悠然微微晃着脚,他话少,却听得认真,也说得认真,只因欧阳明日讲的是各地各族的风土人情,习俗传统,华夏大地上人们有着迥异的生活方式和语言,不同的信仰,不同的礼仪,不同的冠服,见也没见过,听也没听过,引人入胜,令人大开眼界。   慕容紫英忽然回头看着楼下,跳下来关了窗户,皱眉说道:“昭容,有一女子前来。”   “女子?”欧阳明日略一思索,笑道,“快请。”   易水敞门迎客,侍从开路,排于两侧,女子盈盈而入,壁玉年华,正如含春梨花,幽散芳菲,眉眼曦明,靡颜腻理,肤如脂玉,腰若流纨,实是人间难得之美丽者。   欧阳明日见过美人无数,如此欣然悦目之景,也不禁多看两眼,少女似乎羞涩,却又大方地笑道:“奴姓上官,小字婉儿,见过欧阳先生。”   “原来是上官公子,可是来取药的?”欧阳明日礼问道。   上官婉儿答道:“正是。”   易水将备好的东西装入木匣,奉给上官婉儿,欧阳明日道:“用法也在里面写着,谨遵医嘱绝不会有失,若疑心效用,明日愿随上官公子一同入宫,直到陛下痊愈。”   上官婉儿定睛瞧着欧阳明日,从腰间勾出一枚玉佩来,双手捧给欧阳明日,眼波流转,轻笑道:“这是太子殿下送给先生的,殿下说,先生霭然若瑜,望能相交,想请先生去东宫小住,也好答谢。”   翠玉精雕,配松石红木珠,坠明黄流苏,玉质润泽于水,阳光下几要流动起来,欧阳明日接过玉佩,凝神半晌,点头道:“请公子转告殿下,次日定拜谒,但请殿下莫要为此分心。”   “先生必得太子殿下器重。”上官婉儿趋近几步,又道,“天后亦对先生青睐有加。”   欧阳明日微低头道:“公子所言,明日受之有愧。”   上官婉儿只笑,挥退下人,礼道:“陛下身体要紧,奴这就告辞了。”   欧阳明日颔首,令易水相送。   上官婉儿走后,本来心情愉快的欧阳明日就忽有些黯然,他转头去看窗外暖风扶柳,晴空若靛,面上一片漠然。缠绵如丝的风吹了进来,把欧阳明日的冠缨拂到了慕容紫英的衣袖上,似乎连少年心中一池静水也拂出了涟漪,不禁伸手捉住了银色的绸带,未舍得放开。   并不算大的房间里死寂无声,显得冷清萧索,如面对白盘却举棋不定,凭添寂寞,无由来的不安之感藏匿在空气之中,无处不在。   次日晨,熹光微渺,钟声龙吟到而畔,鸳鸯巧藏小山开,香椒焚尽,宫妃懒起。万顷深宫廷,雏鸟新学飞。   街坊小轿上,朝官都还睡眼惺忪,太子贤夜宿太极宫,现在已经收拾妥当,冠服整洁,等候在宫门内,而眉眼间还是略有困倦。   宫门缓开,如壮士推山,丘峦崩摧,声比远天霹雳,李贤又整了一遍衣冠,避开百官从南门出,往东宫行去,走了不久却被人拦了下来。   来人一身墨青劲装,束发成马尾,剑眉星目,真个英气少年侠士,正是易水剑灵。   李贤去请欧阳明日时见过易水,自然认识,此时看他来,料是欧阳明日知道自己要回东宫,心下更是敬服,忙挥手让护卫退后,上前问道:“先生可是有所交代?”   易水抱拳行了个武家礼,才道:“主人叫我来此等候殿下,说殿下若要回东宫,就拦住殿下,劝殿下回去服侍陛下才是,三日之内陛下定然转醒,主人自会在东宫等着殿下,今日朝堂,殿下也该看着。”   “先生所言极是。”李贤点头,拱手道,“请代我向先生问好,我这就回去。”   易水行礼恭送,看着李贤远去,也开始有了任务之外的想法,他希望太子贤能好好稳定大唐的天下。对主人之外的世界,易水从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,他只爱主人所爱,恶主人所恶,愿主人所愿,可在这世间久了,岂能没有自己的感情,然而无论如何,易水都只是易水。   三日之后,李治已然醒了,武后一直侍于榻前,虽表明让太子监国,朝中事也缕缕干涉,太子贤虽是不爽也只能隐而不发,他仍旧在太极宫随侍李治,而五日后,因前波未平,朝中势力错杂,实难把握,又不敢引武后忌惮,李贤决定再回东宫。   然而这回,李贤又被拦住了,欧阳明日这回派来的,却是不善交际言辞的慕容紫英。   天刚下过雨,很是凉爽,暮云叆叇,红霞深沉,平直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个浅浅水洼,慕容紫英立尽夕阳,半步踩在水里似也未发觉。他倒很习惯这样站着,任身边行人来往侧目,不言不笑,站成了一尊雕像般,唯觉得有些孤独。   太子贤看到慕容紫英,心下一叹,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,去和这个冷面少年说话。   慕容紫英却不管他如何想,只说了一句话:“先生请殿下回去,将近日朝政禀于两宫。”   未等李贤正式答话,慕容紫英便行礼告辞了,李贤莫名觉得无奈,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欧阳明日会派这个少年来了。   慕容紫英也知道李贤会按欧阳明日的话去做,取得太子的最大信任,是目前欧阳明日的首要目的。   李贤便再返回了太极宫。   在李治调养之际,处理政务多由太子转达,武后专权的情况下,让李治对这个太子颇为满意,虽然他也知道是武后在拿权,但他还是知道这个太子是有御下之能的,只不过少些历练。   而李贤近日所为,颇为精妙,连武后也称赞其孝顺有担当,由此也牵出了幕后的欧阳明日。李治与欧阳明日神交已久,他看中的就是欧阳明日神医之名,以为他只是一个大夫,一直想请他来治自己的宿疾,欧阳明日的回复却让他暂时打消了念头,而今欧阳明日所为让他起了极大的戒心,不知其所图为何。   李治欲召见欧阳明日,便先遣太子回东宫,太子贤在回去的路上,正遇上不请自来的欧阳明日,俊雅青年指绕青丝,勾唇浅笑之貌,让心情颇郁的李贤一下开朗起来。   欧阳明日持萧一礼,笑道:“殿下何必急着回去呢,不如同我一齐去觐见圣上。”   李贤闻此,以为李治已经召了欧阳明日,不由担心,便道:“贤愿同往。”   在第三次回东宫的路上,李贤又被欧阳明日一句话请回了太极宫。   欧阳明日的出现早已引人注目,如今这“三劝太子”之举,立刻被人有心或无心地暗传开来,成为不少人眼里,两宫与太子之间的新突破口。   第二十六回   玉盏销红香,半点星子,无力明灭,欧阳明日轻扫指,乱了凝烟一缕,他抬目低视,颦而浅笑,雅致里狂疏肆意。   李治惊讶于他的年轻,他的俊美,他的一身贵气,却不怎么意外他的残疾,一个让人惋叹的,终生都站不起来的人。天道不仁,公平得无情,给了一个人太多,也会剥夺相应的代价,欧阳明日若能站起来,可称完美,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之人。   许久打量之后,李治也如常人般轻叹口气,哀惋又庆幸,随即说道:“朕曾请你医治宿疾,你却说天道难违,只能医朕一次,问是治病还是救命?如今你救了朕的命。”   “生老病死,天道轮回,如今为陛下偷得三年两载,明日已竭尽了所能。”欧阳明日轻揽团纹广袖,淡然道。   如此便判了一个帝王的生死,李治也是无话可说,沉默半晌,又道:“你说救朕一命换一道旨,说吧,你想让朕做什么?”   欧阳明日拿出那一纸黄麻圣令,缓缓展开,上面盖了御印,却是空无一字,他略略伏首,说道:“不敢,如今东宫难居,只望圣上能多留给太子殿下一个机会。”   李治并不意外,只顿了顿,看着那无字的圣令道:“你果然为太子而来。”   似是听到了什么满意的答案,欧阳明日摇头轻笑:“于明日,只是为自己罢了,于陛下,乃为皇族后世之兴。”   李治寻来笔墨,亲自书写诏令,一点一折,一落一转,欧阳明日皆看得认真,付以温柔目光,如待心爱之琴。李治似被看得别扭,忽加快速度,写完放下笔来,二人相对不语,亦互不相视,呼吸声清晰可闻,香雾袅袅,静等到墨迹干好。   圣令卷起,复又交还到欧阳明日手中,这转瞬雀跃得意,随之的冷漠忧虑,皆落到李治眼中,便叫他觉得欧阳明日也不过一个要施展抱负的孩子,却也是个很有本事的孩子,一个不是孩子的孩子。   欧阳明日温婉一笑,李治也觉得有些高兴,看着这弱冠少年,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最喜爱中意的儿子,已逝的太子李弘,复又伤感,疲累席卷而来,挥挥手让欧阳明日退下。   隔着沉重高大的木门,慕容紫英听到了欧阳明日唤他的声音,忙推门进去。   殿外李贤看着慕容紫英抬起轮椅,跨过不低的门槛,上前虚搭了把手,又一直护到阶下,才对欧阳明日道:“先生腿脚不便,可需人手?”   “不需。”欧阳明日干脆道,也不行礼,也无敬语,只微侧了头说,“圣上心郁,殿下去看看吧,往后无论如何,都要谨小慎微,以防非常之变。”   李贤却未觉得被冒犯,反而拱手道了句有劳,辞过先生才又回去,不急不缓,步步踏阶而上。   七月下旬及至八月,欧阳明日一直住在东宫,被太子奉为上宾,常促膝而谈,夜过子丑,天南地北轶闻趣事,古今治乱贤言圣论,甚至与之商谈朝廷政事,问策于欧阳明日。   在极短时间内,欧阳明日已成为太子一党最无权势,却最不容忽视的力量。   东宫安宁,午后欧阳明日在屋中闲摆棋谱,他手中握着黑白双子,如水星眸看在虚空处,不知所思为何。   梢杪错影乱棋盘,星点黑白懒撒,执子难下,欧阳明日指绕冠缨,正失神间,立在一旁的慕容紫英忽然绕到眼前来,分拣了黑白棋子放回棋篓。   欧阳明日有些呆愣地看着他动作,惊讶道:“慕容这是何意?”   “殿下无心于棋,棋便无心于殿下。”慕容紫英坦然视之,似可怜棋的一厢情愿,因而理直气壮,抠出了欧阳明日手中双子。   欧阳明日无奈轻笑,音如玉润,如琴低吟,抬手不住抚着慕容紫英的头发,以诉溢满的宠爱之情,眸中熠熠星河,温柔成丝,悄无声息缠住人心。慕容紫英蓦然被绞得心疼,隐有窒息之感,抬手要捂住心口,却顿在半空。   这是一种溺水的感觉,实实在在的疼痛,让慕容紫英的身体误以为受伤。而如此真切的感觉,却似是无由来的,令人迷茫。   最温柔不过如此,温柔得溺人窒息,几要死去,慕容紫英难免心生依赖,感其温暖,此时绽出浅浅笑容来,如清雪开冰莲。欧阳明日对这孩子的爱宠已如倒满茶水的杯子,却还是继续不停地添着,一泓柔水四处溢流,泛滥恣肆,纵横无忌。   “慕容,慕容。”已不知该如何表达这喜爱,欧阳明日抚摸着少年的黑发,伸手环过他肩膀,将人半揽入怀,欣悦轻叹。   棋盘上遗子无人去管,黑白散在坐榻上,缀在锦衣上,欧阳明日似突然想起什么,放开少年将易水唤来,袖中手一转便拿出了一方玉牒来。   玉牒为皇家族谱,而长琴诞于上古,欧阳明日这一方乃刻在古玉上,只镌着长琴生辰八字名姓血统,玉牒族谱密存于宗祠,这些记着身份的玉片是载入族谱后,再专为嫡子女而刻,以示雅正尊显。   欧阳明日竟将玉牒就这样交给易水,眼角眉梢皆生喜,令道:“你去趟瑶山,寻一座废宫,为我取样东西回来。”   “主人故居南华宫?”易水看看手中玉牒,又看看慕容紫英,少年冷如霜的面容上粉云未褪,垂眸不作他顾。   易水想是欧阳明日对此子宠爱过盛,叫他回故居取什么灵物,竟不惜露了行迹,天界有人趁太子长琴力弱发难,又该如何是好。不说他有些忌妒这少年得主人嬖宠,剑灵本就是武器罢了,而若到了如此地步,却是万万不能接受。   欧阳明日拾着几颗棋子,听易水脚步几回微妙进退,愠道:“主人遍揽六界,为何定要去故居取物,此子得主人信宠过甚,易水不以为善。”   慕容紫英错愕,想要辩白却无从说起,易水不满欧阳明日宠信他,于他自己却没有多少关系。   黑白棋子一颗颗被丢落,声音琅琅清脆,被欧阳明日尽数抛到了白子篓中,洁白中就多了几点扎眼墨色。欧阳明日整理着衣袖,说道:“我岂是没有分寸之人,你尽管去吧。”   话至此,易水只好问道:“主人要拿什么?”   欧阳明日道:“宫院里有一棵万年梧桐,你问他便知。”   易水得令,也不知会一声,不由分说地拉着慕容紫英,将其一同拽出去了,欧阳明日对此却只当不见。   庭院花草芳菲,蜜蝶纷忙,池中锦鲤相嬉,乱穿枝蔓,莲荷芙蓉竞红,翠波连碧,雀鸟独来群去,喧叫不歇。   艳阳金光下,慕容紫英立在水廊尽头,仔仔细细看着玉牒上的文字,这些上古文字他并不通晓,但他却觉得自己必须认真对待。这代表了一个上古之神的身份和尊贵,西皇氏太子长琴,这对于慕容紫英来说,再怎么想,都只有“久远”这两个字,而真切在他面前的,只是他的太子殿下,一个善医的欧阳明日。   易水拿回玉牒,执剑行了一礼,诚挚道:“主人入尘世七百余年,命主孤煞,公子对主人有心,又得宠信,望公子能为主人销去几分寂寞遗恨。”   太子长琴积恨已久,能消融几分,已是莫大的欣慰,只是这寒冰千年,哪曾得春光沐浴。   慕容紫英未言语,看着易水化作剑光离去。   琼华伫立世间已久,陈木生朽,渐腐渐败,正是变故愈烈时候,慕容紫英自小入门长在山上,他性子坚韧独立,资质天赋卓越,从未被人当作普通孩子看待,甚至在门派中倍受排挤,便也养就了这少年老成。然而,太子长琴对他的宠爱,真的是在宠着小孩子,让慕容紫英也起了依恋,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是孩子,让他在这人面前像个孩子。   他认识太子时,正是孩童。他不挽留,不是因为不享受,而是因为想要更多。   人心不足,食髓知味。   八月中,大雨三日不停,天沉沉压却万物,似要与大地合在一处,帘帘雨幕如石珠崩散,零落流淌,黯淡无光,阴霾裹人心头,缠卷如丝挥之不散,剪而更乱。   雨击琉璃瓦,声若鼓琴,欧阳明日于长廊下观雨,雨还不曾停,院中已是一片绿肥红瘦,廊前雨倾倒般打在石阶上,欧阳明日忽然伸手去接那雨滴,被砸得生疼。   被打湿的墨青色深比玄黑,易水一去十三日,终踏雨而归。许是雨太重,将他的脚步压得更重了些,朦胧雨幕里看不清他的模样,只那一笔墨青,与无尽的水声。   石阶冰冷,少年单膝跪地,捧剑拜礼,雨点砸在他脸上,溅着了欧阳明日的衣袖,他张开手掌,奉上了一粒莹润如白玉的珠子。   欧阳明日心里的阴翳不减分毫,却勾起了一丝笑容,捏起这珠子,也不理易水跪在石阶上淋浴,轻唤道:“慕容,取个瓷杯来。”   屋里无人应和,慕容紫英却是即刻出来了,拿了个青瓷小杯,见到易水便一愣,而欧阳明日神色莫测,这二人间似崩了一根弦,已张到极致,几将断裂,一触即发,不禁心下微怵,却步难前。   欧阳明日径自拿过瓷杯,接了半杯雨水,将白玉般的珠子放进去,声音琅琅清脆,他割开手指将血滴入杯中,断断续续,朱丹漫晕,杯中清水血色愈浓,红得热烈,红得疯狂,黏稠得像殷红的泥,浸养一颗不染尘的种子。   “去,看着它,什么也不要做,什么也不要想,直到它发出芽儿来。”欧阳明日将盛血的瓷杯放回慕容紫英手中,也无心去看少年一眼,将其挥退。   朱门轻合,廊外雨更急,易水跪地未起,将玉牒双手递上,看欧阳明日揽袖接过,听得他柔声问道:“瑶山……如何?”   易水道:“夏汛水涨,翠林清荣,玉指峰仙境如往。”   那桃花眼中,目光凝似铣铩,易水看着面前缕金袖微颤,锦缎摩擦之声似盖过了雨,只继续道:“南华宫另有新主,乃主人当年神战之时,麾下右主将之首,如今独统一军。”   玉牒自锦衣滑落,一下下自石阶上跳过,滚入倾泼雨中,玲珑金玉声,没过天神泪。   第二十七回   太古无六界,天地混沌,日月共生,有盘古,而后序万物。   霓霞紫雾绕南阿,九九金柱缠火凤,陛阶琉璃就,阍牖宝玉妆,明幌幌耀天日,亮灼灼压金乌,玄甲神持戟瞠目,排列柱下,过者不敢矫首。   嵌山成殿,窟峦为宫,石府宏吞四海,巍峨辽广,万古不移毫厘,垂髫稚童服襦裙直裾,手攥石楔,端委扑地,跪在岩碑前刻铭。   幼童初识文字,写画笨拙,尖石磨得小手皮破血流,击凿之声不绝于耳,汗水血渍染了艰涩古字,而没有半分停顿。一笔一划的认真,似交付了生命,进行神圣的仪式。   祭此身,兴部族,安臣民。   声声沉重石击里,有人冷冷言道:“你乃西皇太子,你为西皇而存,你要守家国,爱臣民,兴盛部族,征伐外敌,是你唯一使命,永生不得背叛,永世不得避离。”   字字如山重,钟罄高亢回荡不去,铿锵顿挫。凿石之声仍不断续,直至香灰焚了满鼎,字排了满碑,方弃掷石楔,音震耳鸣。   “父神。”幼童不作歇息,起身趋向祝融,右手颤栗血肉模糊,似不觉疼痛,只问道,“我爱臣民,臣民可爱我?”   祝融道:“臣民爱贤能之君。”   幼童又问:“我不叛氏族,氏族可叛我?”   祝融皱眉道:“安能,长琴御凤来,日后可当战神。”   长琴默然不语,懵懂孩童,岂知人心,镌誓于此,毕生皆付。   笑话,都是笑话,太子又如何,战神又如何,为部族背离,为臣民抛弃,太子长琴,荒谬,荒谬。   欧阳明日不言语,如赌气的孩童,独坐在房间里,看日升月落,云销雨霁,心中怒恨若激流急湍,汹涌生寒,无从吐露,桃花眼里只余迷茫寂寞,星光晦暗,哀艳得可怜。   十日不言,鹧鸪盘桓。昼夜不分,欧阳明日不吃不喝,不作不息,不言不语,似了无生机,成了一尊华贵的死物。   李治携武后去了东都,太子贤独留长安,屡屡来寻,都被易水挡了回去,没人再来见欧阳明日,易水不敢违命,慕容紫英亦不曾露面。   东宫这处院落里,大抵只有慕容紫英一人还过得简单明白,心无旁骛,以至于无知无觉。他看着那个盛血的青瓷杯,日日夜夜不离半步,欧阳明日说它会发芽,慕容紫英虽觉得以血养物不甚清正,却还是期待起来。生机破壳,这样隐于自然的美丽,也只有欧阳明日能在意得起。   瓷杯中血色日渐淡去,至第十日,已是一杯透彻清水,那白玉似的种子仍旧不染尘埃,无人想到这杯中曾溢满鲜血。   白玉碎裂,嫩芽出水,摇摇晃晃,似有灵魂,懒展腰肢,喜迎春光。   慕容紫英累极小憩,打盹醒来见此景象,心叹惊奇,喜上眉梢,捧着青瓷杯去寻欧阳明日,几进几出,拂门轻入,见欧阳明日端坐不动,似闭目养神,跬跬缓走以消声息。   欧阳明日倏地睁眼,斜睨过去,冷意吓铩人。   “殿下?”慕容紫英一唤,倒觉那目光更如利刃。   欧阳明日只眉峰轻皱,点红隐入黛,兀自道:“父神困于归墟,谁有权敢废我太子之位?父神所托之族臣,竟将我瑶山别宫赐予大将,想是族中持权者纠结宗正奉常,将我作为已亡人列入宗祠了罢。我何曾亏待他们,我的氏族和子民如此背叛于我,慕容……”他抚着慕容紫英额前及眉的刘海,真似一个懵懂孩童般天真问道,“你说,我还有什么呢?”   “殿下当真如此以为?”慕容紫英愀然敛容,没什么安慰之意,只再次回问道,“神族更以武为尊,若已无力庇护臣民而居要位,又功高望重,殿下作何处置?”   欧阳明日一个怔忡,缓缓垂眸,手指轻翻卷,缠绕起颊边金色冠缨来,此时情态,看着竟似哀伤委屈的孩子。   慕容紫英心念一动,错开目光,稍作调整,才又冷清道:“殿下本为皇族,又入世已久,岂能不明白这其中因果。”   “殿下只是不甘,为部族付出所有,最终……”慕容紫英顿住,终于看向了欧阳明日的眼睛,这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,如今热烈得似燃烧的水,实在太过危险。   欧阳明日摇头轻笑,拿过他手上青瓷杯,悠悠叹道:“慕容紫英,慕容紫英,你真是……”   忽又如此风轻云淡,慕容紫英不觉得他有半分好受,反而戾气更盛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,竟上前扣住欧阳明日双肩,郑重道:“无处可去,便也无不可去之处,殿下愿往何处,紫英愿随。”   “莫多言。”欧阳明日断然轻斥。   东都洛阳,重重宫门里,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正在徘徊,她心中有一丝犹疑,而却没有犹豫。   风撩床幔,树影微晃,她坐下来,蛾眉一蹙,顿生愁绪。   长安街坊间人来人往,车马不息,轮声急急,太子贤正在赶往东都的路上,在出长安城前,他又遣了一人回东宫,欧阳明日所言非常之变,如今已近在眉睫了。   这被遣回的侍卫没多就便被拦下,他倒也不急,而东宫这厢,李贤也早已安排了人,现下武后独揽大权,太子无所凭倚,还能寄希望于何人呢。   东宫一宦人在太子走后不久,就去寻欧阳明日,被易水拦在屋外,就朝里面呼喊起来,欧阳明日闻得,便请其进来。   宦人急趋到进前,跪下便道:“天后召太子去洛阳,要治太子的罪啊!”   欧阳明日即问:“何罪之有?”   宦人伏首恨道:“来人污言说太子与奴仆狎呢。”   “狎呢?”欧阳明日勾唇讽笑,“好理由,当年太子承乾因娈宠称心废事,想来圣上心里不无芥蒂,真是个好开头。”   “先生?”宦人微抬头看着欧阳明日,虽心急也不敢再问。   欧阳明日道:“你下去吧,我自竭力相助,勿须动用东宫。”   宦人忙退了出去,这屋里杀气隐约,盛夏里叫人直颤。   “殿下作何打算?”慕容紫英问道。   欧阳明日轻哼一声,卷着冠缨,颇懒散道:“以为我闭门十日,就什么也不知了么,东宫里被买通的人比太子的人还多,都快成筛子了。”   “易水。”欧阳明日一唤,墨青剑灵跪伏受命,少年神采飞扬,星眸熠熠。   欧阳明日眉梢微挑,挥袖令道:“将叛主之奴赵道生即刻斩杀,东宫里那些丫丫叉叉多余的东西,都给我扔出去!”   “遵主人命。”易水扣剑起身,转身走出屋门,步下台阶,不忙不缓,不急不徐。   太子车架未及东都,而三相已俱到东宫,薛元超、裴炎、高智周三人率兵士百余至东宫,见宫外戍卫布置如常,只不过门前红柱旁多了两个人,一坐一站,一长一少。   坐者年已及冠,锦衣轸服,非富即贵,眉心一点朱砂最是特别,立者总发少年,直裰负剑,似侠似道,一身凛然之气如宝剑跃鞘。   薛元超一路来都未开口说话,此时却自语出声:“这位是?”   裴炎只接道:“太子门客。”随即上前,向欧阳明日一拱手盘问道,“阁下何人?为何守在东宫门前。”   欧阳明日一手把玩冠缨,锋眉一挑,颇俏皮地笑道:“微名何足挂齿,既守于门前,就当是个看门儿的吧。”   裴炎一点头,也无探问之意,不再理他,几人率众入了东宫,有谕令在手,无人敢阻拦,那一连串脚步声在门槛儿出顿了又顿。   欧阳明日蓦然捏紧了冠缨,别无动作。   院深处月桂树正茂,层层青绿里剑锋缓敛,易水跨过尸体,隐约听到开库搜查的声音,顿了一下,抬手拨开盛放极艳的花枝,走出园子。   东宫内有人与外勾结,欲构陷太子藏匿兵革,强加谋反之罪,而这个引子,竟是与这个貌颇秀丽的赵道生狎呢,连欧阳明日也觉大出意料。   他并不觉得武后无治国之能,更不拘于血统性别,只是担心武后对大唐的影响太过,牵连体内已强到困锁魂魄的龙脉,而太子李贤,是现今宗室里唯一一个,还算有能力做个盛世皇帝的人,只恨他渡魂太晚,错过了太子弘,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。   明日昭昭,清风徐来。欧阳明日轻合眼,精致面容静淑水,那一点朱红如血,燃了眉间一簇火,热了心湖一川冰。   慕容紫英看得入迷出神,听得墙里翻覆动静,心中暗叹,伸手欲触欧阳明日,那人却先出声问道:“何事?”   “昭容。”慕容紫英讪讪收回手,“一心只保太子么?”   欧阳明日不语,金缎冠缨随风忽翻起,飘飘然拂着白瓷面颊,只一派恬淡静好。   第二十八回   一双可夺天工之妙手,执一柄尖锋银刀,自颌下微刺入,沿骨缓缓轻划,皮肉割裂,血优雅蜿蜒,银刃薄如蝉翼,寸寸深入,毫毫移出,将这张秀丽面皮,一揭而下,只余一副无脸的血面。   远远近近的呼喝推门声,东宫各地都被搜了个遍,宫卫四处跑,而裴炎与薛元超一直呆在东宫储库。   裴炎负手立在门口的树下,听着次次汇报,全无结果,眉头也不曾一皱,薛元超在库里,大夏天抄着手,将里面的东西默数了一遍又一遍,就是不出声。   “你数不数得清啊。”裴炎蓦一回头问。   薛元超道:“数不清。”谁也听得出他心里有气。   裴炎一转身跨了进来,指着库中兵革道:“这些物件,制式,量数,都在东宫诸率制内,有什么可数的。”他叹了口气,又重重一叹道,“遣人报给天后吧。”   薛元超看了看他,还是没说话。   古殿垂帘香袅,障障云屏翠好,东内重帐里,美人迟暮,犹言天下诸侯,意涛涛。   洛阳东内,武后半欹凭几,白褶长裙曳地,扶簪言道:“本宫竟还是小看了这位欧阳公子。”   “其人确是人中龙凤。”下有一人和道。   此人玄衣束髻,身修美,眉眼似笔画,风韵里沁几分邪气,正是那小狐狸。   郑吉又笑道:“然,人终究是人,其弱点也如常人。”   武后闻言,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却是问:“你是英王的人,此番欲何为?”   “此与大王无关。”郑吉跪礼,默然片刻,忽笑起来,竟有些明媚可爱,却压不住贪婪兴奋,抑着声道,“小的与欧阳君相斗多年,想得到他手里一样东西,如今,更想要了他这个人。”   “好,够直白。”武后一笑,猝凛然道,“但这人不能给你。”   郑吉深深低着头,微勾浅笑,不语。   秀廊下不叫人过,当间儿摆了方小几,对对青瓷,揽翠成香。东宫里好容易清净,欧阳明日守着这小片儿地方,闲饮热清茶。   木案上一声脆响,欧阳明日扣了瓷杯,略略讶然问道:“请我去?”   “诶。”阶下是东宫来禀报的人,连点头道,“陛下和天后请先生去东都,一同决断……太子的事。”   “决断?!”欧阳明日手中瓷杯骤裂,他的目光从指尖一点点,缓慢地滑到被烤得发烫的地板上,忽一蹙眉,挥手令其退下。   慕容紫英看着人走远,竟很是兴味地问道:“殿下以为武后拿住了什么?”   欧阳明日一下有点恼,斜乜了慕容紫英一眼,不怎么好气道:“走吧,去洛阳。”   东都内宫,深殿里太子贤跪于阶前,手已抓得膝下绒毯浸了血。   李治坐在案前已经一个多时辰,却没说一句话。   殿门紧闭,竹帘四垂,昏暗里炙光缕缕如金丝,滴漏点水,涟漪濡香雾,一阶阶红梯推至红门下。   宫城辽旷而幽深,宏宏天地,蓝宇碧空,虹桥拱门,欧阳明日停在清波竹廊下,神色莫名地打量着面前一排女人。   五个男装宫女,略施粉黛,轻盈俊秀,堵着欧阳明日的去路,个个笑得如春花。   欧阳明日以玉萧轻扣了扣木椅,笑问身后人道:“慕容,你看这几位姑娘如何?”   “这……”慕容紫英说不出话来,他可从没想过,这辈子要对几个女子品头论足。   几个宫女轻声嘻笑,中间儿那个抬手一压,即刻静了下来,她上前一步,礼道:“欧阳公子莫玩笑了,我等来是有要事的,天后娘娘请公子一会。”   欧阳明日便正了容色,看了看慕容紫英,方才点头。   这一趟自不是好走的,他们一入东内,就被带去见武后,连欧阳明日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。神的世界缓慢,宁和,暮气沉沉,也直来直去,而欧阳明日却偏爱上了人间的瞬息万变,也不介意这无处不有的诡变。   宫女们领二人到了地方,先留下了慕容紫英,由她们推欧阳明日入内,二女子提衣一转,合上殿门,隔离内外。   欧阳明日闭目静听,反复缠绕着手上天机金线,面前三重珠玉帘,晶红羽翠相掩映,人过缭乱,铮琅乱响,清脆如媚。   武后隔着三重帘幕,细看这清贵公子,哪个人能不动心思,连她也生了几分春意,只可惜,是个不能立行的。她捧袖掩唇轻笑,欧阳明日听到这笑声,也弯了嘴角。   “天后殿下。”欧阳明日睁眼,微微俯首,倾身行礼。   武后站了起来,却未走出重帘,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:“欧阳先生,你是个聪明人,本宫不会和你废话。”   欧阳明日点头。   武后拨开面前珠帘,轻声道:“本宫要废了太子。”   欧阳明日启唇,无话可说。   “人证,物证,我都有,欧阳先生,只缺你一句话了。”武后看着欧阳明日,隔着华光莹莹的珠帘,那目光仍旧真切如针。   欧阳明日缠着金线的手指微顿,问:“天后殿下想要明日说什么呢?”   武后道:“要你说,你是要亲妹,还是要太子?”   金线割得指尖滴了血,他的睫羽颤了颤,想说出一句话来,却没了声音。   屏风后忽响起脚步声,两位男装宫女垂手缓步,恭恭敬敬地领了个十五六的少女上来,她衣着富贵,貌美不俗,一双清澈眼睛里,那恐惧却已烈得让人看着都觉得折磨。   “哥!”少女看到欧阳明日,如同在恐怖世界里抓住了唯一的可能,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。   欧阳明日没有说话,甚至没有看她一眼,而天机金线已勒入了他的血肉里,他的手掩在袖中,微微垂目,面色平静无比。   “你这样的人做事,是不会有什么破绽的,可我不仅给你请来了妹妹,还打听到了你的母亲。”武后笑着,似体恤一个宠信的臣子,话家常一般,“你在东宫,这路远,要是想念,本宫可以派最能照顾人的,对了,还有最好的车轿,将你的母亲接来。”   欧阳明日眼皮也未抬,武后见他如此,竟有些心疼起来,叹道:“你安排得再好,怕也没料到你妹妹一个女儿家,亲自上京来寻你,可见兄妹情深。”   殿里沉寂下来,没有人再说话,武后仍旧静静看着欧阳明日,三重珠帘无声雨,青雾香息入心底,金簪冠,赤华襕,眉心一点血红痣,天上银河在眼波,说不清道不明的,清澈,诡谲。   欧阳明日忽然有了动作,他微微抬首,宛若仙神的脸,面上没有丝毫波澜,是极致的冷漠,无尽的悲悯,如同庙堂里供奉的神,永远慈悲为怀,永远冷眼旁观。   “莹莹。”欧阳明日又垂下眼帘,“我们走。”   欧阳莹莹听到他的声音,这才露出喜色来,猛地扑将过去,急切整理了衣容,小心翼翼推着欧阳明日,一步步走向门外。   武后听着木轮的声音,脑子里一片空茫,似乎被这夏天热得没了感觉,说不出的怅惘,似乎错了什么,似乎错过了什么,她觉得心疼。   帝后审问太子,武后是请了欧阳明日的,可他拒不旁听,只待在殿外长阶下,连半片树荫也无,这鬼热的天气里,血都要被蒸干,可他的脸色却像被冷着了。   欧阳莹莹躲在一旁,不敢发出半点声响,只不住偷望,看到兄长冷若冰霜的脸,不敢靠近,诡异脾气的欧阳明日,并不是个心软的人,令她满心敬爱,又有所惧怕。   天很蓝,空气很烫,浮躁的尘埃漫飞不落,金冠华服都很刺眼,欧阳明日面向长路,他不能站立,静静坐在那儿,也不动。   慕容紫英不由得靠近,他觉着应该做些什么,却完全不知所措,这人自己闹起脾气,哪有什么办法。   长路尽头多了几个人影,走得并不算快,还是转眼就到了跟前,欧阳明日抬眼看着他们,甚至皱起了眉头,引得慕容紫英对几人也一番打量。   四个宫卫压了一个男子,这男子容貌秀丽,却苍白得没有生气,他注意到了欧阳明日的目光,明眸顿生媚意,偷眼瞧过来,低下头浅浅一笑,似乎是发自肺腑的雀跃高兴。   天机金线无息间缠住那人手腕,一触即离,而那人全身都僵了一下。   简直如同勾栏女人带着挑衅的诱惑,有着丝丝调情的意味。慕容紫英一下热了脸,他不知为何自己有这般想法,然而却是没错的。   慕容紫英心里着恼不已,上前一步挡住了那人目光,欧阳明日也不看他。   那是赵道生的脸,一张死人的脸。   “小狐狸真好本事。”欧阳明日说道。   慕容紫英略一思索,便大抵明白过来,不禁问:“他目的何在?”   “我的心。”欧阳明日竟轻叹了口气,似只是有些无奈,“或许还有我这个人。”   慕容紫英觉得,这只贪婪的狐狸,在欧阳明日眼里,大概也就是个玩劣的小孩子。   第二十九回   永隆八月中,太子贤因藏匿兵革,以谋逆之名废黜,流放巴州。   欧阳明日讨的那一纸圣令,是保住了李贤的命,可身为太子,一旦失去了这个身份,会有什么结果不言而喻。   李贤被废,意味着欧阳明日此行已是无用,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付诸东流了。   欧阳明日为太子而来,可能李治觉得对他有些亏欠,毕竟是救了他这个天子的命,在废了太子的第三天,就将欧阳明日封为国师,虽有禄无权,却可参议朝政。这下也彻底断了欧阳明日与太子之间本就不牢固的信任,好似太子被废,欧阳明日也是罪首之一,人皆以为如此,欧阳明日也无从辩驳。   李贤携家眷即要离开长安,却无人相送,英王李哲虽有意送送兄长,却让夫人韦氏阻在了府里。韦氏向来强势,又正有身孕,李哲与其僵持着,却不敢违逆。   英王府的平静,在李贤被废那一刻,便如击碎的镜子不可重圆。   夏天太热,韦氏在房里喝着凉汤,李哲却在书房里闷着。他连喝了三盏茶,一看左右,问侍候的人:“今日怎么不见郑吉?”   侍人回道:“郑护卫今日告病了。”   “告病?”李哲心叹不利,他对这个亲信近卫很是上心,就差人去看看,送点东西。   一直熬到快午时,就要用膳,这点儿上却有人报说,一个少年拿着拜贴来访。   李哲更不痛快,问他:“是什么人?”   通报的回得有点结巴:“是……是欧阳国师的人。”   “这尊神来找我做什么?!”李哲吓了一跳,原地转了两圈说,“去告诉他,本王去送二哥了,不在。”   通报的人一下苦了脸色:“那人说,国师知道大王在府里,要是不肯见,国师只好亲自来了。”   “别别别,好生招待着,我这就来。”李哲忙叫人下去,在书房里转悠了一阵,最终是去找韦氏商议了。   这厢易水揣着欧阳明日的拜贴,进了英王府,这看看那瞅瞅,带路的都觉得他像个傻小子。府院深,七拐八拐,能绕得人找不着东西。   正走间,易水猛地停下来,后面的人差点撞上去。他拽住带路的问:“英王府里,是不是有个叫郑吉的人?”   带路的犹豫一阵,还是回道:“是有这么个人,今日告病,不在班上,怎么着,公子认识?”   易水笑了笑,并未回答,似只是随口一问。   红墙夹道通深处,一重重拱门偏扉,曲进曲出,垂檐低宇,仍然王府气派。宠者独主一院,郑吉所居处,无人敢贸进。   如今这屋门紧闭,还被桌椅堵着,满地的碎帛裂器,尽是狼藉,不知□□了几回,多大的怒怨。   床榻上沁了黑色血渍,郑吉卧趴着,已失了人形,狐尾轻颤,妖爪扣一方扭曲铜镜,捂着半张脸,另半张脸已苍白得如同死人,痛苦狰狞,美貌已成恶鬼之像。   完好无损的皮肤竟连串地渗出血珠来,这痛苦如千万毒蚁钻到了骨髓里,疯狂撕咬血肉,一团压着一团,蛀空这具身体,扯开平整的皮,似乎就要涌出亿万针尖大的毒虫,裹着红白碎肉,那场景就是想一想,都能叫郑吉吐出来。   手腕上黑红的痕迹,正是被天机金线缠过的地方,这一切恐怖都来自于此。   坑洼扭曲的铜镜里忽多出个墨青的人影,笑得温婉,带着无比虚假的同情,说:“你着样子实叫人不忍多看,不过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。”   郑吉已完全顾不得自己的野心和仇恨,他伸手去抓易水的衣服,只想求救,却猛一下发不出声来,他眼里生的欲望已是燃尽理智的火,胜过一切。   易水只小撤半步,躲开了郑吉,说道:“毒蛊,巫诅,鬼契,还有那些所谓秘术,主人无一不精,有趣的手段多的是,只是不想用罢了,要活得长久就不该自讨苦吃。”   这些话被郑吉听到了心里,衍生出的唯有恐惧而已,他捂住嘴什么也说不得,血沫子从指缝溢出来,他几乎想流泪。   “这饿鬼契不过是主人很久以前无意结的,今日午时便会失效,不过在此之前,你不用想着能少受半分折磨。”易水的脸已如他的剑一般冷,这些话平淡好比白水,而他看到郑吉迷茫而蓄满泪的眼睛,一下有些失控,上去掐住了郑吉的下巴。   在郑吉的认识里,一个入尘的天仙和他的剑灵,必然属于正道与光明,而他早已甘愿堕落为恶,是他要夺别人的命,可是忽然之间,他觉得自己活了百余年,仍然活得幼稚。   易水已略微失了平静,狠狠压抑着说道:“你很委屈么?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,和主人比起来,简直好得让人嫉妒!”   已经凝成实质的杀意让郑吉浑身一冷,墨青剑灵已消逝于虚无,如同一缕云烟。   饿鬼,看不到,摸不着,微如尘,多如蝗,没有丝毫逃脱的办法,无数饿鬼噬咬,千刀万剐,痛不欲生,在午时的太阳拂下暖光时,猝然停滞,身体没有一丝不适,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  郑吉微蜷了身体,去望窗外的天空,泪未干涸的眼里只有苍茫。   已为国师的欧阳明日,在御赐的府邸中小睡,榻上金衣堆委,佳人如梦。   他似是被惊醒,额上汗珠方落,面白如金纸,更衬眉心一点艳。欧阳明日魂不守舍,这夏天的热能化了人去,看过左右却不见人,半撑起的身体已被揽扶住。   欧阳明日愣了阵,很是意外:“慕容?!”   慕容紫英见他恍惚,心念由生,竟缓缓环抱住欧阳明日的腰,而欧阳明日果真毫无反应,许久之后,他的一声轻笑才唤醒了欧阳明日。   几乎是下意识的,欧阳明日带着细微的急切,冷道:“尊卑有别,莫要如此放肆。”   然而这一次却是无用的,慕容紫英没有听听的话,只是靠着欧阳明日后颈,什么也不说,而欧阳明日似乎立刻忘了他的无礼。   “也是我一时之怒,不过百年修为的半妖,这般磨弄小狐狸,实在太过了些。”欧阳明日自语。   慕容紫英皱眉问道:“殿下对那狐妖为何如此上心?”   欧阳明日轻轻叹气,他似乎不想解释,沉默了许久,他扣住了慕容紫英的手,终是说道:“他与我太过相似,看到他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,他与我一样从不奢望被他人救赎,我又如何忍心呢……”   慕容紫英的手被挪了开,他仍是不语,只听欧阳明日带着些许严厉,斥道:“不可胡闹。”   可哪里有真的怒意,些微不悦也成了无奈,欧阳明日竟已如此纵容他,可越是纵容,却越不能使其满足。   爱欲无穷,不可抑止。   易水英王府一行的任务,本就与郑吉没有半点关系,如此自作主张,欧阳明日也是料不到的。他此来只是劝英王去给李贤送行,并将欧阳明日的一封信转交给李贤。   英王李哲从没想过去招惹欧阳明日,他们见也没有见过,在他心里,欧阳明日是个心机深沉极端诡秘的人,素未谋面便由生出忧恐来,这样的人他只愿能敬而远之。   可易水找上门来,与他说话如同平辈好友,可是让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了,而且,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。   城关驿站,树影稀稀落落,红花三三两两,才是长安,后面劳顿还有的是,李贤扶着妻子下了马车,在这大热的天里,歇歇透气就是,哪里有什么舒服。   马蹄声不显急,李哲赶来时也是汗湿透了衣服,见到一身素衣喝着凉茶的兄嫂,又是诸多感慨在心里。   “三弟?”李贤想不到还有人来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起身迎了上去。   李哲忙下了马,二人却是相对无言,半晌才叫出一声:“哥。”   李贤请了李哲去别处叙话,从太子之位下来,于他竟是有些解脱的,而李哲的未来,一下变得更为惊险。天拍拍李哲的肩,叹息道:“能来……也是不容易了。”   “二哥,这往后如何,我都无能为力了。”李哲也没什么话能多说,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,“这是欧阳国师给你的。”   李贤抬手接过,他看了看李哲,犹豫得太过明显,信封沉甸甸的,装的不光是话。   “还是……看看吧。”李哲道。   这封信里,却是没有话。李贤打开信封,有一枚玉佩,正是他送给欧阳明日的那个,除此之外,只有一张洁白的信纸,信纸上,什么都没有。   李哲见此,也不敢胡乱出言猜测,心里对这位国师的诡谲,只觉得心悸。   怔怔看了一阵,李贤叠了信纸放好,喃喃道:“这样也好。”   风兀起,柳枝摇曳,团团尘埃似霜雪,灰漫漫,成远天宵云。   一曲琵琶音若烟缕,绕香沁雨,缠绵吴侬软语,指尖点弦,拨取妙声迩里。   北地胡琴玄木琵琶,和着江南润到心底里的曲儿,幽意深深曲折,决绝削金断玉,忽收于裂帛,戛然而止。欧阳明日抬手看着指尖,一滴嫣红鲜血聚成珠,微微刺痛。   怀中这一把漆黑如墨,光泽如玉的琵琶,实在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琴,欧阳明日似乎也因此有些愉悦起来,按弦说道:“这琴虽不甚听话,却实为上上之品,从何得来?”   易水与慕容紫英都在旁侧,却答不出话来,倒是一直不敢往跟前儿凑的欧阳莹莹,此时倒有了话,扒着后面的屋门说:“哥你当了国师,有不少人送贺礼,都是管家叫人收着,我拣了拣,里面就有这把胡琴。”   欧阳明日回头看她一眼,终于有了心思去管她的事,凉凉问道:“你为何来京寻我?”   欧阳莹莹低头不敢看他,缩到了门后。   随心挑弦,凝思难语。   第三十回   廿二,诏立英王哲为太子,更名为李显,大赦天下。   对欧阳明日很是上心的武后,随之就去找李治商议,而她心里早打定了安排。   方下朝更衣,李治见武后来,先问:“又有了什么事?”   武后道:“你把欧阳明日封作了国师,他因着腿脚不便不来上朝,你放着也不管,这么个人,实在太可惜了些。”   李治立刻反问道:“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娃娃,朕封了国师还亏待了不成?”   “他性子是怪了点,可论起才干来确是十分难得,又有一颗仁人之心,若弃之不用可是陛下的损失啊。”武后身姿端正如竹,款款步来,敛袂一整李治的衣领,低声道,“可他的心思恐怕还在废太子那。”   李治看着她,听她继续说道:“贤儿离京时,他还特意让人去英往府让显儿去送行,这位国师是个重情意的,他必须得拘在东宫,无论入主东宫的人是谁。”   “那依你所见……”李治话到一半,突然转了向说道,“此事你定即可。”   至九月,李显已在东宫安定,忽然之间一道惊雷,上敕欧阳明日领太子太傅职,辅佐教导太子显。   成为太子云里雾里的感觉还没过去,这一道旨可又惊着了李显,他对欧阳明日很是忌惮,别说拉上什么关系,就是见一面也不想,而他却不找东宫的幕僚商议,也是明白那些人非劝他去拜欧阳府不可。   李显只得又去寻韦氏拿主意,太子妃韦氏一向有主见又强势,碰上李显这个性子稍软的,自然拿得住。   韦氏有身孕脾气本就躁了些,又是大热的天,李显过来这么一说,当即责道:“欧阳国师成了太子太傅,你就得执弟子礼,竟然不想亲自过府拜谒,把陛下和天后钦定的人晾在一旁,你才入了东宫,是巴不得和你二哥一样吗?”   “你……你提我二哥做什么。”李显听不得这,听了就觉得心里闷得喘不过气去,平了心气说道,“这我也知道,我明天去就是了,好好准备一番,这个国师性子再吊诡,也不会拿我怎么样。”   韦氏缓了语气,又道:“欧阳国师才能卓绝,又有忠心,不然不会在太子倒后,被天后留了命,还如此看重,纵然一下居了高位,太子被废,就再也无心参政。这样的人你得好好拉拢,让他知道废太子已经没有前途了,你现在才是东宫之主。”   看李显样子,不是他不明白,然而他优柔寡断,半天才有些失神道:“你说得极是,极是……”   “可我哪里比得上二哥呢,叫这欧阳太傅一看,岂不是……”李显说着,忽然抬眼看了看韦氏,忙走出了屋去。   次日黎明,天方亮就满室的明朗,那金灿灿的阳光华贵冷清,蕴着荷与药的幽香,如这屋里的人一般,许还要次上几分。   笔洗晕红,毫艳点落,欧阳明日描上美人樱唇。他晨起就开始作画,画上女子雍容淑静,蓝裙凤簪,绣金缀翠,眉目婉约温柔,巧笑嫣然,神韵自成,栩栩如生似见其人,用笔之精致无可挑剔。画者定是将这女子刻在了心里。   慕容紫英看着欧阳明日的背影,双手紧攥着衣带也不知在想什么,眼睛茫然空落。   “观音儿……”欧阳明日自语,他笑得愉悦而温暖,半晌才想起放下笔,问身后人道,“慕容,来看看如何?”   少年方对爱慕之人起了点拥占的小心思,不过飘渺虚无的渴愿,而纵容使然,几番亲近,践尊卑而逾礼义,对欧阳明日而言,可谓得寸进尺,情思更是活泛起来,现下竟有了无理的怒恨。   猝而惊醒,他自己都无法明白为何会那般恣肆,简直是失了心,不可理喻。   “甚好。”慕容紫英答道,声音如常清澈,脸色却是惨白,惊出了冷汗来。   这有些拂了欧阳明日的心情,心下虽几分不悦,反而放柔了声音说道:“有客造访,可否帮我去迎一迎?”   这厢少年心有余悸才跨出了屋,那厢太子显携近卫郑吉已入了府。   欧阳府婢侍不多,显得清静,而前后极深,混了江南水木,缀点柔雅,赏心悦目。   翠树新花掩木廊流水,红屋碧瓦齐列严整,偶遇侍女簪花服罗,喜俏妖娆,都说那太傅公子无双,不识得皇亲贵客。李显走得越来越慢,像是赏景赏到了心里去,通报的人还没走进,就被易水给拦了下来,亲自招待。   易水的脸却比慕容紫英还要冷,只持剑一礼,淡淡道:“太子殿下,主人已恭候多时。”   李显一怔,立时生出怯意来,嚅嗫正欲说什么,郑吉忙上前道:“劳烦引路。”   易水扫过他一眼,转身走在前。   水上流丹亭,泼落一湖红,香台四垂帐,黄幔弄柔光,隐约里一人懒坐,金冠华衣,诡谲张扬,朱砂分黛,眸含轻狂,只赤与金的颜色便淋漓了亭中人,热烈华贵,别无其他。   二侍女挑幔步出,迎面缓来,向易水几人服身一礼,垂首施施而去。   竹栈两步见宽,七丈有余,慕容紫英正立当间,见几人近前,直对郑吉道:“还请在外守候。”   郑吉不语,对李显一礼,转身便走。   饿鬼噬心挫骨的痛苦,几乎刻到了他的灵魂里,就连听到欧阳明日这个名子,都不可抑制地恐惧起来,他岂会想见亭中那个尊贵残忍的人。   欧阳府中,似乎无人将太子放在眼里,李显的怒愤堵在心口,简直要压过了惶惶不安,他冷哼一声,挥开慕容紫英,剑眉倒竖大步走向红亭。   慕容紫英在背后看着,这一身明黄常服与当年李建成爱穿的很是相像,而这背影却怎么看也不是。   太阳热得恍恍惚惚,他撩了下被汗沾湿的刘海儿,听到易水似随意地说道:“忙你的去吧。”   “忙什……”慕容紫英脱口要问,却忙收了话。他是欧阳明日一封信请过来的,离了欧阳明日他还能忙什么事去,易水话不明说,就是要他离远点儿。   说不上亲近,但总归是朋友,慕容紫英一口气闷在胸口,只觉得今日太过不顺。   易水望着垂幔红亭,声音几不可闻:“主人岂看不穿你在想什么,对你还如此纵容宠爱,因为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。”   慕容紫英心里可是透亮,听着这些话,泛不起一丝涟漪来。   有半刻死静,易水猛绕过来,盯着慕容紫英的眼睛,沉声道:“主人容你,我却不容。”   此刻的慕容紫英冷得惊人,他闻言略微点头,衣袂轻拂,兀自离开了这水上小栈,步步空竹响。   忧悸源于己。慕容紫英心思通透,自然知道欧阳明日能看穿了他,欧阳明日心系于隐太子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他只是因为自己越礼放肆,变得不像自己而恐惧后怕。   爱慕以极,便意图拥有,甚至奢望独占,皆无可厚非,而慕容紫英终究是慕容紫英。   竹栈下清波微漾,一笔墨青伫立如剑,诞世有近百年,似乎也第一次知道了所谓孤独。   这厢欧阳明日的左右手龃龉渐深,而郑吉,却在走出后园时,撞上了欧阳家的妹妹。   二人在矮墙拐角处,面对面直接撞到了一块儿,郑吉根本就没想让。   欧阳莹莹是个大小姐的脾气,除了欧阳明日谁也不怵,当即伸手一推,喝道:“谁人走路也敢这么横?”   郑吉摆出几分惊惶来,俊雅面容上双目蕴玉泽,尤显无辜,整了整衣襟才忙道:“在下郑吉,是东宫的侍卫。”   “东宫?!”欧阳莹莹看着这个英姿飒爽又温和的男人,也不好去拂了这个笑脸,放缓了语气道,“大哥在招待太子?”   “正是,姑娘若是有事去见太傅,还请稍候。”郑吉说完恭敬一礼,笑道,“姑娘就是欧阳太傅的妹妹吧,果然有太傅的无双风姿。”   欧阳莹莹立刻笑得眉眼弯弯,对郑吉大有好感,扬了下巴道:“我大哥岂是常人能比。”   郑吉不语,一双丹凤眼只是盯着少女,好似被少女的如花笑颜迷了眼,脉脉如水柔情,引人心动。   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无视这样的诱惑,欧阳莹莹垂眸显出几分羞赧来,更话里含柔,小声道:“欧阳莹莹。”   “欧阳莹莹……”郑吉呢喃。   欧阳莹莹揽袖提裙,端是娴姝,浅笑着自郑吉身侧缓缓走过,听见此缱绻一声,加快了脚步。   这一只小狐狸,可要狡猾得让欧阳明日头疼。   第三十一回   碧水环绕之地,繁花似锦之时,有嘉宾佳冶,主客相属,英染茶香。   阳光透过浅黄帏幔,淡淡暖金笼下,欧阳明日端坐案前,金冠华服,贵气逼人,矜雅君子,精妙无双,眉心一点血痣,尤是神来之笔。   案上青瓷香炉莹润如玉,袅袅香雾攀上缠纹锦袖,欧阳明日浅笑望来,一下让李显愣在了当场,面上薄怒似也凝固了。   毫不掩饰的审视下,李显顿感紧张,忙敛容正色,拱手揖礼道:“学生显,见过欧阳太傅。”   这一番打量时,李显垂着眼帘偷瞧,只看到了那人绣金的红腰带,金缕双鱼繁复繁丽,鱼尾灵动飞翘,片片细鳞都非常漂亮。   欧阳明日一下给逗笑了,宽慰道:“太子殿下怎能在臣面前拘谨,这实在是明日之过。”   李显心里一缓,再拱手道:“学生来拜会太傅,太傅何过之有?”   欧阳明日点头轻笑,请李显入坐,亲手提壶添茶,一边道:“知道殿下可不想来我这欧阳府,明日也不多言,只有一句话要说。”   李显的确是不想来,见了欧阳明日也觉得不白来,没什么好辩解,伸手请言。   欧阳明日笑容渐淡,捻起冠缨,垂眸道:“明日为太子太傅,并非要教殿下什么,也不想让殿下去做什么,只有一件事。”他一顿,忽直盯住李显双眼,“殿下想知道什么,都可以来问明日,无论是殿下该知道的,还是不该知道的,明日都知无不言。”   李显给盯得心悸不已,连忙错开目光,声息微促道:“太傅有心了。”   话似已到尽头,欧阳明日半晌不语,李显也就看着他,等了许久,欧阳明日沉吟一声,问道:“殿下的嫡长子,到明年正月就该出生了吧?”   李显点头,流露出几分喜悦来,欧阳明日笑道:“恐怕一出生,就要给立为皇太孙了。”   李显惊道:“欧阳太傅,这可不能妄言。”   欧阳明日仍笑看着他,懒洋洋说道:“皇太孙这名头可是天降的福气,想必殿下很久都不会再来,明日在此先道喜了。”   李显说不出话来,他现在只想即刻就走,只当什么也没听见,再也不要和这个看起来神仙一般的疯子呆在一块儿。   “只可惜,福兮祸所依……”欧阳明日一挑眉梢,更似狂妄无度。   李显截断他的话道:“太傅,宫中有事,学生先告辞了。”言罢一礼,起身匆忙离去,拂落了案上的茶杯。   看着茶水浸湿薄榻,欧阳明日轻笑了一声,缓缓靠住椅背,缠绕着金线,闭目养神,浅浅淡淡的暖金也将他浸染了。   听脚步声入内,清凛之气萦绕,欧阳明日问道:“那只小狐狸如何?”   易水道:“如常。”   “也不错。”欧阳明日点头,又问,“慕容在何处?”   易水即道:“在照看主人给他的仙草。”   欧阳明日兀地睁眼,冷然看着易水,却是笑而不语。   慕容紫英却是在书房,墨香四溢,坟典满列,却不育贤才,无人问津,只因这书房主人通晓的东西,一个书房可装不下。   他收拾了欧阳明日早晨用过的笔墨,开始端详案上郑观音的画像。   慕容紫英曾在东宫小住,远远见过太子妃一面,还见过几个侧妃,到现在也都没了印象,而再见到郑观音惟妙惟肖的画像,才算认识了这位令太子念念不忘的正妻。   画上女子并非绝色,却可倾城,端庄雍容,温雅高贵,有母仪天下之风姿。她身上那气韵似与欧阳明日一体,共生同源,如同温柔的剑鞘,能将那人所有的诡谲、锐利、傲慢、冷漠和残忍,都轻轻藏纳,使其成为内敛温和的玉。  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陪在欧阳明日身边,没有人比她更得欧阳明日的爱恋。   慕容紫英不觉得羡慕,只是有些失落。郑观音已经死了,不会复活,也不会有第二个。   他只是忽然间知道,欧阳明日宠溺他,喜爱他,一直将他看作当年十三岁的孩子,不是因为欧阳明日活得太长久,而是因为他的确还是个孩子。   一个正直简单,还未真正担起责任的少年,就算有了恋慕的人,也还是个孩子。   慕容紫英心里的滋味如吃了青梅一般,酸酸涩涩,带着微苦。他又看一遍画像,确定墨迹已干,便要收起来,却被人一声喝住。   “这个女人是谁?”欧阳莹莹从屏风旁跳进来,目不转睛盯着画像,似被摄了心魂,怔怔道:“是大哥画的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道:“是他心爱的女子。”   “难怪大哥从不理会那些世族的媒人,也不领江湖侠女的柔情,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大哥了。”欧阳莹莹满目向往,不知是向往拥有画中女子之美好,还是更想要这么一位阿嫂,又问道,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   慕容紫英正要将画卷起来,闻此一愣,却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   欧阳莹莹一撇嘴,她推开慕容紫英的手,撑着头趴到案上还要看个仔细入微,慕容紫英无法,只好先去收拾旁边那半盏凉茶。   才将茶杯端起来,欧阳莹莹转头又问:“大哥为何不娶她回来?”   慕容紫英抿了抿唇,说道:“她已经死了。”   “为何?!”欧阳莹莹惊起,一把扣住了慕容紫英的手腕,猝不及防下,茶杯摔到了画上,滚下桌案一声脆响给碎了。   清碧的茶水在画上迅速漫开,将女子蓝衣化为斑驳残色,青青黄黄深深浅浅,散了衣上金红绣纹,各色染料混成一片。   画中人只是被弄脏了长裙,她的面容依旧美丽,风姿绰约,却从一个几乎活生生的人,真正变成了一副画。   这竟令慕容紫英有一种杀了人的可怕感觉。   欧阳莹莹捂着嘴惊惶后退,整个身体都冷透了。   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感情,一笔笔都是眷恋和甜蜜,在心中重生了挚爱的女子,绘出了几可成活的画像,就这样被毁。   茶水沿着画纸滴落,点点砸在地上,声音直钻到心里,慕容紫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竟莫名委屈。微微迷惘间,木轮轻响惊动了他,忙回头看去。   欧阳明日面色平静如常,轻捻冠缨,垂眸敛目,好似懒得说话,半晌才淡声道:“出去。”   话音方落,欧阳莹莹磨蹭几步,就兔子似的窜了出去,留下一缕香风。   慕容紫英试探着上前,正欲开口,欧阳明日便问道:“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吗?”   他神情亲切温和,贯有宠爱,皱眉认真看着慕容紫英,真如一个循循善诱人的老师,在询问学生是否明白。若非抬眼那一瞬锋利如实质的怒意,慕容紫英简直要脱口回他的话了。   默默退开两步,慕容紫英顺从其言,缓步走出书房。   易水将欧阳明日推至案旁,看他只瞧了那残画一眼,就将它随便卷卷,抓在了手里,蹙眉闭目,不动也不言语。   已而,易水忽然道:“他绝非有意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欧阳明日懒懒睁眼,手指轻颤不已,心底埋了许久的压抑烦躁,一下冲开禁制如激流惊起,猛地扬手将画扔了出去,恼怒道,“可他为何就不肯乖乖听话,收起不该有的心思?!这样叫我如何待他。”   绝美的画像被微风带落台阶,天机金线一卷,将门轻带了上,红漆朱雕缠枝飞鸟,恢恢然仿佛入天,隔断两世。   垂枝如幕的大柳树后,欧阳莹莹探出头来,左右望望,盯着紧闭的门,提裙跑过去将画捡起,又猫儿一般跑了开。   书房前树影稀落,空旷院子里也唯有刺眼的阳光,偶尔有侍婢经过,房屋的影子从西转到东,压了灰蒙蒙一片,日已西斜。   诺大的欧阳府,怎么走,都让人觉得空落、孤独,容易迷了方向,这里与长安格格不入,却座落在长安的中心,让这座府里的人,将这里当作归宿,而与府门外的世界隔裂。   朱漆的门,精致得不舍去碰触,慕容紫英抬头,看着精彩的画梁,一线之隔。风扰乱了他垂至眉稍的发丝,淡色衣带微微飘起,墨发卷蓝,惘若仙人。   他是一个修者,一个一心求道的人,为何会甘愿深陷红尘江湖。   脚步声渐远,易水在门边站了很久,直到没有慕容紫英半点气息,才回头看着欧阳明日。   逆光下锦衣满华,瑰丽无比,欧阳明日背对着他,肩上的阳光似在颤动,易水眯眼,他看到欧阳明日的身上好像缠了什么,一闪而消散,金色的,活了一般的绳索。   “主人?”易水不知发生了什么,小心探问。   欧阳明日稍稍侧倾身体,血自唇瓣间滴流落地,聚了片片殷红,宛如极盛牡丹。   易水大惊失色,几步冲过揽住了他。欧阳明日颤得愈发厉害,拼命隐忍着,痛苦却是从灵魂里散出来,神祗也无法承受,他已失了力气,完全靠在易水身上。   欧阳明日擦不尽唇上的血,袖口已红了大片,他苦笑道:“看来我要闭关一段时日了,府中事便交予慕容。”   易水张了张嘴,终喏喏应道:“是。”   欧阳明日闭关,欧阳府不接待任何来客,他就如昙花,灿烂绽放,一现即逝,立刻被长安的繁华遗忘,无人进来,也无人出去。   命系盛世兴衰,正是国力鼎盛,让长琴魂力暂且停滞了衰竭。然而龙脉之力困锁魂魄,于神祗也无法抗拒,为了不至于很快被绞得灰飞烟灭,欧阳明日只得放下一切立刻闭关,对抗龙脉对魂魄的侵掠。   欧阳明日陷入与龙脉的对抗,只会越来越危险,稍有不慎便会消逝于天地,连荒魂也没得做。   他已放弃左右国运来争取时间,那根本无用,只有重塑凤来,亦或夺回焚寂里那一缕残魂,才能真正摆脱这千年的痛苦,摆脱注定消亡的结局。   第三十二回   长安无春秋,到了九月,梅雨连绵沁悲濡愁,一下入了深秋,而短短月余,已冷得像是冬天。   秋意戚戚,烟缠水幕,垂帘流苏,思慕转浓时断续。凤皇去,梧桐枝头雀唧唧,残红摇摇难落,堪是寂寞,锐剑化柔雨,凛凛,萧瑟。   细雨如雾,滴水自剑锋甩出,利光惊人心魄,蓝衣缀雪旋若风中兰花,少年英姿飒爽,执剑斩雨舞如诗画。   这般美景竟无人为之驻足,只有欧阳莹莹在廊下静静观望,然而她不懂剑,也不欣赏执剑的人。   欧阳莹莹着一身青蓝翻领胡服,戴硬裹缀带冠子,便是时下长安城里,官家世族公子夫人们最盛行的打扮,少女姣好俏丽,又添几分英气。   待慕容紫英练完了一段,挽剑收势,欧阳莹莹立刻恢复了活泼,脆生生的声音说道:“我要出去一阵,大哥将府中事交给你,我就来告诉你一声,免得你不好交代。”   慕容紫英自不能硬管着她,看着她点了点头,也不言语,就转身走入雨雾深处,身影立刻朦胧不见。   胡服少女出得深府朱门,撑起一把雅致青伞,随侍者两三人,婢女抱了方细长的木盒,紧跟在主侧。   这阴雨天气,西市热闹依旧,隔了坊街便听到胡姬胡琴交相欢笑,商贩吟唱吆喝,车马人流滔滔如浪,听得人心上一点凉意也没有了。   欧阳莹莹亦是笑如春风,明艳如沾露芙蓉,侧问婢女道:“可真是打听好了?”   “当然。”抱着木盒的婢女忙道,“打听了好久,知道的人不多,但知道的,都说是京城最好的画师,应算是隐于市的高人了,一定行。”   欧阳莹莹听了点头,让婢女领着路,混在湿濡的人流间走到市深处,几拐几转寻到一处院子,外头开着当铺的门面,只收书画,也没人看着生意,一路到里都可称得上弊陋,漫着潮湿灰尘的淡淡味道,竟也有一种清雅风骨。   上了窄得挤人的小楼梯,欧阳莹莹心里厌弃这地方,已不想移步,一阵脚步声急忙忙过来,抬头一看,是一个头不高的青年。   “公子留步,留步。”青年又急着施礼道,“师父脾气不好,长年不见外客,怕冲撞几位,再者,这事也算小的自作主张,怕给赶出门去,还请通融,让小的转交。”   欧阳莹莹扫他两眼,轻哼一声,说道:“怕被撵出门去,就别接这生意。”话虽如此不客气,还是令婢女将怀中木盒给了他。   青年去了很久,雨暂时停歇了,欧阳莹莹从楼梯上下来,一直等着,左右徘徊都要不耐烦了,甩着油纸伞上的水,说着就要找上去。方踏上楼梯,就听到那一阵鬼撵似的脚步声,青年抱着一卷画,就堵到了楼梯口。他脸色异常的红,挂着汗珠子,虽动作规矩,一双眼睛里却尽是惶恐懊恼。   欧阳莹莹一笑,话还没问,那青年就微颤着声音道:“是小的没有见识,搁了大话,师父说这画上人不是常人能有资格画的,作这画的人更是有一手出神入化之妙艺,胜过他几辈子,莫说仿张一样的,就是遮遮晕彩,掩掩水渍,也难做来,世上恐无第二人能画。”   欧阳莹莹闻言未怒,心里却是惊喜了一瞬,问道:“此画真是如此绝世无双?”   “就算有些许损伤,也是稀世珍品。”青年心中激荡,下到楼梯赶前几步,问道:“这是哪位大手所作?可否告知?”   “是我大哥亲手画的,你们师徒两个加起来百多岁,还不及他一个弱冠少年,倒……也怪不得你们。”欧阳莹莹冷眼看着他,扯起嘴角哼了一声,“俗物。”   青年已对作画之人敬畏若鬼神,躬身垂手,用尽了全身力气道:“敢问……”   欧阳莹莹杏目微瞠,沉声道:“家兄身份非常,无可奉告。”言罢转身即走。   婢女小心接过画卷收好,忙跟上欧阳莹莹。   闹市雨雾又渐起,麻雀忽聚又忽散,无处不去,赶着热闹,又怕了人,时而能闻见飘来的面饼香气,引得行人骡马都嗅。   郑吉一身东宫率卫服,佩长刀挂腰牌,站在小当铺外,无人敢近身。他已嗅到了欧阳莹莹的气息,笑意泛起,唤着人走进去。   欧阳莹莹刚挑帘走到前边来,见他便一愣,郑吉先礼道:“欧阳公子。”   “你怎么到这里来?”欧阳莹莹看他一身公服觉得奇怪。   郑吉道:“在这里压了点东西,今天正好出来办事,顺便赎回。”   欧阳莹莹哦了声,就走到门边候着,方才那青年随之出来,取了卷才半尺长的东西,请郑吉到一旁验看。   郑吉展开画看了一眼,那画上只有一张脸,一张几乎活生生的脸,娥眉樱唇艳而不媚,闭目微笑,恬静安然,美好而诡异。这的确出自郑吉之手,他看着就有说不出的满足,笑得更温和,收起画,搁下银子便走。   青年将众人送出门,便关了店。   欧阳莹莹与郑吉走到了一路,二人说着话,一来二去,欧阳莹莹也表明了此行之意,免不了又一番懊悔。   “画上可是大哥心爱之人啊。”欧阳莹莹又叹了口气,没走多远,这话已说了三遍。   郑吉忽然停下,毋庸置疑道:“交给我吧,我可以仿张一模一样的,丝毫不差。”   欧阳莹莹虽对他极有好感,也不信这话,说道:“莫开玩笑了,京城最好的画师都及不上大哥。”   郑吉笑道:“那当铺里的老画师曾在宫中奉事,在太宗登基前就因病致仕了。”   “是么……”欧阳莹莹看着郑吉,晃了晃脑袋,她觉得自己犯起了迷糊,整个人都迟钝起来,“交给你试试也好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”   郑吉点头,转而问道:“欧阳君远从江南来,而在长安可算不得安稳,为何会带着你?”   “父亲要将我嫁出去,我并不情愿,就来投奔大哥,他脾气是不太好,可其实最疼我了,一定会让我留下。”欧阳莹莹说着双眼已是湿润,不禁低下头来,微微一笑,温暖若初阳柔花,尽显娇嫩。   欧阳莹莹已陷入了自己的心绪,无法自拔,剥去所有外壳,只有欧阳明日所知的另一面,竟全部展现出来。   郑吉笑弯了眼睛,也不去叫醒她,转身向婢女要了画,还嘱咐道:“欧阳公子看着是累了,快陪她回去吧。”   这婢女很是机灵,心下莫名疑虑,却是不敢多说,应了声便凑到欧阳莹莹边上,想让她回过神来。郑吉揣着画,已经愉悦地走远了。   这件事似乎立刻就被忘记了,没有人再提起那幅画,欧阳明日闭关,慕容紫英在府中空有位置,此事也没人告诉他。   朱门一闭,欧阳府便成了世外桃源,诸人各司其事,里外甚少往来,一直入了冬,到腊月初,雪还未下。   碧水红亭,慕容紫英在亭中待客。湖水已结了薄冰,满院花树尽数凋零,枯枝簇簇临寒风。   茶水还烫,香雾滕滕,慕容紫英端坐榻上,看着郑吉走近,微微一礼。   二人素无交集,算来还是两方敌对,郑吉此时却是个自来熟,笑得春风拂面,进来拱手道:“慕容君,看你挺喜欢学欧阳太傅的,这番情意还真不一般,今日有事叨扰,也还是为了你的太傅不是,就别见外了。”   一来就如此无理,实在把慕容紫英气得不轻,偏还有意无意点到了他的心思,让他憋得脸都染了几分红,终是冷淡道:“有事,就直言吧。”   “那我可就直说了。”郑吉抬手虚掩着唇边笑意,看着却颇严肃,清了清声音道,“我受太子殿下之命而来,武后要将上官婉儿许给欧阳君,而殿下不想见此事成行,特遣我来问欧阳君的意思。”   “这……赐婚?!”慕容紫英大为惊诧,他千想万想,也想不到要帮欧阳明日处理这样的事,他根本不能妄自作主,可更不能去询问闭关的欧阳明日。   然而慕容紫英想了想,便立刻理清了此事,沉吟着起身,说道:“昭容他定是不愿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他不愿,你能替他作主?”郑吉冷眼看着他。   慕容紫英道:“昭容是太子太傅,学生怎么能置喙老师的婚事,但,老师更不会觊觎学生的人。”   郑吉似又想起了自己东宫的身份,笑道:“太傅也不想与殿下生嫌隙。”   “他孤傲无比,藐视天下,谁也逼不了他。”慕容紫英垂眸,末了又道,“何况他已心有所属。”   二人静默一阵,各有心思,少顷,郑吉道:“若武后降旨该如何应对,这才是我此来目的。”   “三年。”慕容紫英抿出一丝笑意,“昭容来京的目的已废,三年远远足够。”   郑吉会意,拱手道:“殿下那里由我去说,先告辞了。”   慕容紫英目送他离开,不想郑吉没走两步,又回头问道:“你当真不是出于私心?”   “我知你是个痴情之人。”慕容紫英斜乜他一眼,又几分无奈道,“但莫以你之心来度我之腹。”   “这倒的确是我的不是。”郑吉敛了笑,不知想到什么,垂了眼帘,转身便走。   腊月中旬,诏赐婚于欧阳明日与上官婉儿,赏赐丰多以显恩宠,鉴于欧阳明日身份能力皆非常,须静修三年更为朝廷效力,先行订亲,特许三年之后再完婚。   圣旨下,江南欧阳家与长安这厢即刻送柬结亲,下过彩礼,定了此事。   也唯有欧阳明日不知自己有了个未婚妻。   第三十三回   腊月末,大雪盖了长安城,年气渐浓,天天置货繁忙,昼短夜长天色不等人,晚击鼓三百,东西散市,坊门依声而闭。   乱云低薄暮,急雪舞回风。郑吉送欧阳莹莹回府,二人在铺雪的长街上走得极慢,仿佛舍不得挪动脚步,偶尔抬眸相撞了目光,却往往沉默,吝啬言语。   欧阳莹莹披着皎白薄裘,融入了雪色,身畔郑吉着了暗红常服,扣腰间长刀,以天地雪白衬出几丝艳丽。冰雪莲花燃一缕赤火,赏心悦目,似天造地设。   路终究走到了尽头,将欧阳莹莹送到府们外,郑吉便拱手告辞。风极利,欧阳莹莹扣紧了裘衣,将雪花抖落,她刚踏上台阶,就忍不住转头去看一眼,看到那个暗红的背影,心里就生出一种热烈。   欧阳莹莹一下有些着急,她跳下台阶趟入雪地,竟出声喊住了郑吉。   天已黑了下来,风雪里看不清彼此身影,郑吉在等欧阳莹莹说话。而欧阳莹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冷得脸都有点泛青,只是看着对面动也不动的人,似乎无论她沉默多久,郑吉就能等多久。   可欧阳莹莹终究什么也没说,她呵口热气,搓了搓有点僵的脸,看着红润许多,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来,缓缓转身,轻快地跑入门中。   这一晚似乎太过漫长,滴漏之声都懒散起来。   夜至极深,欧阳明日的房间空置许久,此时更是阴冷。五六盏烛台被一一点起,满室黑暗立刻退至身后,晕出柔若温水的昏黄,暖意融融。   黑夜是妖魔的天下,被仙灵与龙脉气息笼罩的欧阳府,似乎也没有察觉这个客气的入侵者。   午夜子时,正是一天极阴,郑吉不请自来,如入无人之境,一直走进主人家的居室,点起了烛火。他绕过屏风,走到冰凉的卧榻旁,借着微弱的月光寻视,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。   妆台上的一面铜镜,安静地靠在角落,浅金镜面上绘有一朵美得惊人的花,还未盛开,已夺人心魄。血红的,如一只半展华羽的鸟,带着几分羞怯,不安地晃了晃花瓣儿。   这株花赋着非凡的灵魂,正是欧阳明日自瑶山带回的神物,在即要盛开时被封存在这镜中。此花乃凤皇遗物,太子长琴源于天地两极之阳眼,魂继朱雀火凤,以血育成此花,可涤六界所有生灵的身魂。   意味着什么呢,得到它,可任他除去妖血,或剔开人脉,不再是半妖,不再为人妖两界所斥,不再因血脉怪异而时刻忧恐走火入魔,惶惶不可终日。最重要的是,可以让他变强,如此诱惑,岂能不让郑吉心动。   而欧阳明日取这花来,却是为了慕容紫英,竟是想助他一步登天。这对慕容紫英来说,都十分可怕。   “实在厚此薄彼。”郑吉埋怨一句,伸手去碰触那镜中花。   猝然琉璃乍破,寒刀出鞘,一声琵琶惊魂,郑吉闪电般抽回手,指尖刺痛入心,渗出一颗鲜艳血珠。   拨弦起兴,余音未尽,郑吉已从窗窜了出去,琵琶乐声飘渺悠远,如轻纱柔水,几乎想象得出奏琴者轻灵的手指,温柔抚弦。   郑吉没有化出原形,仍是狐一般敏捷迅速,如影子无声无息,琵琶声陡转至高,戛然而止,像撞上了一堵墙,他也随之刹住脚步。   那重宇飞檐上坐着一个夜般的女子,整个人都裹套在黑纱中,她浑身没有一丝杂色,黑纱似黑色的雾笼罩,只露出一双青蓝的眼睛,猫一般泛着莹光,冰冷得如同石头。   郑吉阴狠狠看着她,沉下一口气,缓缓攥紧手指,冷笑道:“欧阳君可是仙灵,利用魔物来对付我这个半妖,不觉得有失身份么?”   女子翡翠石般的眼睛没有瞳孔,更没有丝毫生气,郑吉觉得她黑纱下的脸也是石刻一般的冷硬。   她闻言冷笑起来,在黑夜里让人不寒而栗,那是女子的声音,却是欧阳明日的情绪。   郑吉猛然间想起万蚁噬骨的痛苦,恐惧在他心里生了根,欧阳明日的可怕让他不敢去直接面对。他死死盯着女子的眼睛,往后撤了半步,女子亦看到了他的动作,琵琶声又起,无半分柔和,激昂之音若两军交战,若瀑布激流。   转瞬间黑纱笼至眼前,黑色缠绕下女子双手苍白如纸,尖利指甲泛着幽光,一手抓向郑吉咽喉,一手刺向他心口。柔软的黑纱屡屡拂面,都是死亡寸寸逼近,郑吉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,然而他又拼命想要抵抗欧阳明日的力量,不甘屈服于这恐惧。   曲调诡谲,女子媚态如妖,旋转轻跃,随风扭腰,似一朵盛开的曼陀罗,被玩弄在音律间。琵琶欲语声难休,弦丝如情温柔刀。   一番纠缠,郑吉渐显颓势,女子全无杀意,却招招致命,就是一个被琵琶声牵动的人偶,一件特别点的兵器。他恨不得摔了那该死的琵琶,却不敢与欧阳明日面对面。   郑吉只能躲,他的攻击都穿过了女子的身体,如同穿过空气,他看着女子的眼睛,露出痛苦之色,喃喃道:“欧阳君……”   女子愣了一下,她绿石般的眼睛依然冰冷,却不再动作,琵琶音歇,锋芒折断,郑吉化为白狐,立刻匿入雪中。   寒风凛凛扑门,书房中未点灯,月光微弱,镂下点点银色。欧阳明日松开扣紧的弦,将怀中漆黑的琵琶放到桌上,轻轻叹气。   金丝微振,朱门訇开,雪花飞卷而入。   永隆二年正月,太子长子出世,赐名李重润,立为皇太孙,大赦,于东宫设宴,君臣同庆。   欧阳明日出关不久,便收到了请帖,他自然要去。而在此之前,他还须处置好一件东西。   那琵琶是一只没有灵识的魔物,杀气极重,欧阳明日的力量被龙脉束缚,甚至到了不能制服几百年妖物的地步,借助它的确很顺手,只是这魔物不分敌我,难免会乱行杀戮。   这世上任何得到,都意味着代价。   晴天,雪融化时天气最冷,空有阳光灿烂,却觉不出温暖。   窗半开,金色阳光铺进来,欧阳明日迎着光,徐徐展开画卷。画上蓝衣女子容颜不改,一如当年,鲜活而熟悉,不只用笔的习惯和精细,那独一无二的气韵,唇边的笑意,都和自己笔下的郑观音一模一样。   慕容紫英在后面沏茶,知道欧阳明日在睹物思人,自然不去打扰,忽听欧阳明日赞叹道:“是谁有如此本事,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。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慕容紫英如实答道。   欧阳明日抚着女子衣袂,调笑道:“除定了我的婚事之外,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干。”   慕容紫英半晌没有动,不停晃着不满的茶杯,忽转身就问:“殿下为什么不离开京城?”   欧阳明日却不语,金色阳光映照着他赤红外衣,冬日里显得十分炙热。   短短几日,欧阳明日想不出完全控制魔灵的办法,他和别人不同,几天和几年的时间对他来说是一样的,他不喜欢无谓的犹豫,所以很快作了决定。   在去东宫赴宴的前夜,欧阳明日早寝,府里人事也提前歇下。天沉云重,全无星月微光,黎明前更是黑得睁眼如盲。   黑纱裹身,似怨灵缠绕飞舞,女子独立在屋脊上,展开双臂,黑纱飘扬,像一只黑色蝴蝶。她并无灵识,她的所有行动都是本能,而她独自站在那里,似已孤独了上千年,连心都冷成了石。大抵,也不过是,可怜之人,必有可恨之处。   杀戮只能施加于弱者,这里只有慕容紫英是低阶修者,灵气浅淡而诱人。   天将黎明,慕容紫英睡得不安分,怨煞触人痛如切肤,他一下跳了起来,黑暗里一双莹绿眼睛直勾勾看着他,冷得像冰。慕容紫英立刻翻身退开,抹了一把左脸,辣疼的感觉和血腥味,他被抓伤了,强烈的煞气在伤口跳动。   女子抬手捏住了面纱,似乎想揭下来,慕容紫英有一种直觉,如果看见了这个女人长什么样,可能得后悔一辈子。还没找出这想法的理由,慕容紫英已经跳出了窗去。   乍然沉闷的声响传来,慕容紫英一顿,冲向欧阳明日的房间。他推开门的瞬间,烛光便亮起来,欧阳明日就坐在门后不远处,穿戴整齐,神采奕奕,扑进来的风掀起了他的冠缨,他只是笑看着推门的人。   地上漂亮的黑色琵琶已经被摔碎,弦断颈折,琴身尽裂,乌黑的木片失去光泽,看着让人心疼,欧阳明日那双收尽世界的眼睛,却告诉他这一切不值得在意。   慕容紫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血从他的脸颊流到衣领,疼痛撕扯着精神,而他却越来越眩晕,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。   “殿下,你在干什么?”慕容紫英跨过地上残琴,有些摇晃地走到欧阳明日跟前。   看着他被血染得狼狈的脸,欧阳明日实在心疼得紧,一伸手将人揽到怀里。慕容紫英已昏睡了过去,染煞的血仍流个不停,染红了他们的衣袖。   “慕容,你疼不疼?”欧阳明日爱惜地抚着他的脸,驱煞疗伤,轻柔擦去黑色污血,低声叹道,“天意难违么,想找个人陪着,也这么难。”   欧阳明日非常喜爱这个孩子,也只有这个孩子和他相交两世,能一眼认出他。人世千百年,每一世都有朋友,有亲人,可再亲再爱的人,都不能陪伴他到第二世,短暂得到,然后永远失去,他早就记不清自己曾认识过什么样的人,有过多少朋友多少爱人。这世界对他来说,实在短暂得可怕。   他想让这个孩子多陪自己一会,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,不惜派易水回瑶山,更松了心锁,对其宠爱备至,甚至纵容这孩子对他荒诞的爱恋。   可越简单的愿望,却更能让人绝望。   第三十四回   山巅寂寞万丈雪,难藏桃花一枝芳。   一连昼夜,慕容紫英迷糊间睁开眼睛,天似乎还黑着,房里没点灯,却觉得哪里有光。   他正靠在欧阳明日的怀里,寻着温暖更往前蹭了蹭,又合上了眼,醒不过来,却也睡不踏实,神智一片混沌。没过多久,他就感觉到欧阳明日将他放了下来,要抽身离去,昏昏沉沉间,他抓住了欧阳明日的袖子。   欧阳明日也不挣脱,柔声斥道:“还不放开。”   慕容紫英听进了这话,梦里哼了声,收手翻了个身,滚到榻里边去了,实有几分可爱。   现在已是次日晚上,慕容紫英昏睡了一天,为了不让他脸上的伤留下疤痕,欧阳明日也费了不少精神,这个时辰,他得去东宫了。   地上琵琶的残骸还未收拾,欧阳明日抬手令易水停下,他仔仔细细地看过去,忽弯腰捡起一片碎木。   “只有这一片是乌金色。”易水问道,“有什么特别吗?”   欧阳明日压着一丝激动道:“这是……凤来的碎片。”   易水见欧阳明日满目喜色,攥着碎片开始沉思,便不再多话,退到一旁静候。欧阳明日蹙眉,就这么静坐了很久,似乎别无他法,叹息着捻诀,召唤出一只红顶翠羽鹦鹉来。   这只鹦鹉是谁的易水不知,但绝不是欧阳明日的。鹦鹉一出来就非常欢实地叫道:“上卿!”   欧阳明日立刻又皱了眉头,并不应声,却将凤来碎片给了它,说道:“劳烦纪谱乐了。”   小巧的绿鹦鹉点点头,便飞离了欧阳府。   夜,东宫嘉宾俱至,盛筵已开,举杯同庆,胡舞助兴,主客相乐至酣。   按官阶来排,欧阳明日只在皇族及三公之下。这样一个贵气俊美的青年几乎夺了所有光芒,而欧阳明日一句话也不曾说,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笑意,他一直在安静地饮酒。   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不时看过来,她与欧阳明日的婚事朝野皆知,更不遮掩对欧阳明日的兴趣,笑如沾露芙蓉明媚动人,或低头或暗瞧,尽是眉目传情之暧昧。   可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欧阳明日眼皮都没有抬过,叫武后都看不下去,出声道:“欧阳爱卿,你想什么呢?”   欧阳明日放下酒杯告罪,武后一笑,却向太子显示意。   李显立刻站了起来,向欧阳明日敬酒道:“学生敬太傅一杯。”   欧阳明日仍不言语,执杯遥遥回敬,安然受下,将酒一饮而尽。他从开宴到现在一直喝个没停,脸已泛起粉红,一双桃眼更是迷离,皓腕支颐,勾人心神,场中舞女都移不开眼去。   上官婉儿向武后请退,不一会儿竟绕到了欧阳明日身边,捧了一盅热茶来。   “太傅?太傅?”上官婉儿轻唤,好容易让欧阳明日睁开了眼睛。   等了好一阵,却还是没个回音儿。   欧阳府里,慕容紫英是越睡越沉,全然不知院子还有只小狐狸在瞎逛。   琵琶魔灵被毁,欧阳明日携易水赴宴东宫,自无人再阻挠郑吉,他取了镜中花,怕回去早了被欧阳明日堵着,就在府里转悠起来。不多会转得没意思,竟躺到了廊下的栏杆上,开始数星星,简直是反客为主。   而府里还有个芳心已许的少女,欧阳莹莹。她见着郑吉便满心欢喜,也不疑心他为何在此,只是笑,一个笑容就胜过千言万语。   郑吉的心情从没有今天这么好过,觉得世界都可爱起来,甚至愿意去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说情话,到最后已经不止是花前月下的虚幻情话了。   “大哥已经定亲了。”一段沉默后,欧阳莹莹说道。   郑吉笑着点头,将人圈到怀里,欧阳莹莹靠着他,含羞带怯地低头,又问道:“那你什么时候向我大哥提亲?”   “我当然会给你未来。”郑吉没有直接回答,却说得让人不得不信服,他心里止不住地泛起得意来,抬起欧阳莹莹的下巴就吻了下去。   东宫华府,明月佳人,美酒珍馐,觥称兕举。   欧阳明日没有承上官婉儿的好意,茶放凉了都没动,太子向他敬酒后,各皇子官员就扎堆似的,一个接一个地来,酒虽不烈,也早该醉了。   李显不住往这里张望,似有话要说,见欧阳明日仰头靠在椅背上,眉头紧皱,一副难安的样子,也打消了念头。   宴会井然有序,等级森严全无喧闹,易水看了看左右,将上官婉儿叫到一旁,说道:“主人醉得厉害,能否请公子向帝后禀明,准许主人先行离开。”   上官婉儿应道:“自然可以,你去侍候着,别让太傅再饮了。”   易水不知道这二人间你来我往有几分真假,至少表面上蝴蝶逐花,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背后,武后与太子合到了一处,太子怕是无力违抗了。   武后许了欧阳明日离席,太子自请送太傅出宫,上官婉儿便退了下来。   出了东宫的门不远,欧阳明日缓了缓精神,立刻问道:“殿下有话与臣说么?”   “是。”李显干脆道,走到欧阳明日面前,竟一撩衣摆跪拜下来,“学生贤不以太子身份,再拜先生为师,还请先生辅佐学生。”   欧阳明日对此举实在觉得多余,又不能晾着太子,只好令易水把他扶起来,撑着困顿说道:“作为太傅我自然尽力,殿下信得过我就好,毋须如此。”   李贤即道:“那,太傅看这立皇太孙一事……”   欧阳明日困得叹气,微微苦笑道:“殿下,天下的事都是福祸相依,就如你登上这太子之位,至于最后是福大还是祸大,臣也无能为力。”   正月的风已冷得刺骨,李显出来时并未加衣,已是手脚冰凉,血似乎也没了温度。   回到欧阳府已是深夜,红色灯笼照得银雪泛暖,在风里摇摇晃晃,咯吱作响,整坐府里似乎只有红灯的细鸣,和木轮缓慢的滚动声。   欧阳明日说话都不太有力气,在易水打开房门后,就令他出去,灯也不必点,借着月光,倒还能看清楚。易水看看屋里,还想说什么,却知道欧阳明日不想再命令第二次,便悄然退了出去。   的确是醉得不知所以,欧阳明日解下发冠,就挪到榻边,合衣躺了上去,很快入梦,却忘了榻里边还有个人。   身边忽然笼罩了浓浓的酒气,慕容紫英被扰得不安分,翻来覆去,到后半夜终于睁开了眼睛,渐渐清醒过来,耳畔平缓的呼吸声吓了他一跳。   一转头就看到欧阳明日安睡的脸,月光下莹莹如玉,眉间朱砂也是寒凉,温润柔和,如画静好,只可惜弥漫的酒气仍没散去,倒更像个花花公子。慕容紫英张了张嘴,却没唤出声来,他们从未如此亲近,同榻而眠,便如久旱逢露,愈发贪恋渴求,心间痒得似柔羽搔弄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  慕容紫英想回自己的房间,怕惊醒了欧阳明日,又很是舍不得,只好乖乖躺着。他自然是再也睡不着了,爱慕之人就在身侧,醉得不省人事,无知无觉,他就这么一直躺到天蒙蒙亮,整个人都快僵了。   发乎于情,止乎于礼,可慕容紫英自小读的不是孔孟,只要能够追求想要的,他也不会委屈自己。   “殿下,你醒了吗?”慕容紫英小心问道,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见。   没有回应,慕容紫英缓缓舒了口气,犹豫着抬手,将欧阳明日的左手从他的腰上拿下来,手指相间交错,轻柔而紧密,扣住了他的手。   然而或许欧阳明日是真的醉得太深,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回应,没有丝毫触动。   新年彻底过完,也将三月了,开春时候,还冷得寒气渗人,可树木花草都开始泛绿,长出嫩芽了,一派欣欣向荣。   昆仑峰上四季积雪不化,有仙气孕育才有绿书红花,在不见尽头的雪白里,也是少得可怜。   璇玑与怀朔第一次来到人界繁华之地,从南到北春暖春寒,万紫千红,百相人生,见长安大国之都,古来帝王之盛,龙脉盘踞锦城宏伟,才知琼华一隅之渺小。   怀朔看得左右都顾不过来,璇玑一个劲儿拽着他,只管往里走:“快点快点,我们去找紫英师叔,倒要看看是谁一封信就带走了师叔,太可恨。”   “你这话每天都说,真是,你知不知道地方。”怀朔叹气,拉住璇玑说道,“掌门说那人已是太子太傅,我们得问问太傅府在哪。”   怀朔走在前面,想找个看起来当差的问路,璇玑跟在后面直嘀咕:“什么太傅先生的,肯定是老头子。”   二人哪里清楚长安城,自然是找不到能说上话的,累到午饭时,都有点沮丧,璇玑啃着饼,忽然一跺脚,道:“师兄你太笨了,直接联系紫英师叔不就好了。”   怀朔闻言,无奈道:“我们不知道师叔的位置,怎么直接联系,不如先找别的。”   一时找不到欧阳府,东宫却不难找。   第三十五回   下午膳后,欧阳明日正在房中摆棋,盘上黑白分明聚在一处,他捏着子正想,有婢女来禀:“公子,东宫郑护卫带了两个人来求见。”   欧阳明日落下一颗黑子,嗯了一声,那婢女便会意告退,不多会郑吉带着两个琼华的弟子进来。见主人家在下棋,几人放轻脚步,在外间静候,两个少年站得腿都酸了,又不能出声抱怨,只得等到欧阳明日抬头。   “欧阳太傅。”郑吉先是一礼。   欧阳明日撂下棋子,弹出了几声脆响,捏起冠缨,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,问道:“你们寻我何事?”   璇玑心中不满,却说不出话来,其人身份尊贵,不可冒犯,俊美出尘若仙人,这般不客气也让人受用,哪里有可挑剔之处。她半个身子缩在怀朔身后,低声答道:“我们奉掌门命令,来找紫英师叔。”   “哦。”欧阳明日向易水令道,“带他们去。”   易水领命带两人出去,欧阳明日捋着金色冠缨,又一心看起了棋局,郑吉几步过来,将刀搁到一旁,一提衣摆就坐到了对面。兰香幽幽袅袅,罗幌纤缕拦柔光,人静如画。   琼华此次派人来,是要请慕容紫英回去。既使夙瑶不甚喜欢慕容紫英,也不可能不管门下弟子的加冠大礼,以慕容紫英的辈分,这礼还要掌门夙瑶亲自进行,并为其取道号,正如俗家冠礼后取表字。   男子加冠,女子及笄,是人一生中的第一大礼,慕容紫英不得不回去,冠礼之后,他才能算是个成年人。   与二位师侄阔别一年多,自要接风叙旧,而欧阳明日这厢,静水忽起清波。   郑吉闲问道:“镜中花非凡物,常人用之,是一步登天修得仙身,还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,谁也说不准,看欧阳君对慕容公子很是疼爱,真的就忍心?”   欧阳明日把玩着棋子,浅笑如初春柔风,全无不悦:“一点私心罢了,郑护卫还要责问我吗?”   “哪里,我要问的不是这个。”郑吉讪笑道。   欧阳明日想让慕容紫英陪伴自己,可却没有把他的死活放在第一位,而是要引他去赌命。   虽然这是一个让人听着心惊胆战的事实,可郑吉竟完全理解,并且觉得这没有什么错,一点不认为欧阳明日心狠或是无情。   都是孤独太久的人。   郑吉有些紧张地倾身,扣住了桌沿,盯着欧阳明日,正色问道:“如果我用镜中花洗去妖的血脉,会如何?”   欧阳明日不意外他的选择,认真道:“人没有心,会死。”   郑吉摸摸胸口,没有跳动没有温度,他早就习惯了这冰冷,他连做人的感觉都忘了,可他竟还试图做一个人。他曾坚信自己是一个人,一个堂堂正正的人。   两日后慕容紫英来辞行,正是清晨,稀薄的晨雾缠着清静的欧阳府,更似梦似幻,如赴仙云紫薇宫。   凤屏百鸟逐冷香,珠帘有泪落即伤,话离别三言两语,情如春景有多长。   欧阳明日坐在群岛屏风前,金冠锦衣玉带横腰,正如百鸟所朝之凤皇,然许是没有凰鸟相伴,仍显得孤单。慕容紫英站在他的对面,这里只剩他们两个。   慕容紫英立得笔直如剑,已不像十三岁那样锋芒毕露,他见到欧阳明日,就觉得心里暖起来,抿着一丝看不见的笑意,直直看着欧阳明日。静谧没有让屋里的人感到轻松,空气似乎变得沉重,水一般能溺人。   “慕容。”欧阳明日的声音里尽是安抚,能让人化了开去,他沉吟着,似一个求解的孩子般问道,“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呢?是想与我成为修界的道侣那般,还是……人间的夫妻?”   慕容紫英歪了歪头,很是迷茫,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,甚至完全不理解欧阳明日为什么这么问,不知该说什么去回答。   慕容紫英只能摇头,低声喃喃道:“殿下若能常伴身侧,心里也少几分冷清。”   欧阳明日笑出声来,笑得人心里发寒,卷着指尖金线轻轻摇头,问道:“慕容,你知道神与仙佛有什么不同么?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仙佛乃修炼渡劫而成。”   欧阳明日将双手掩入袖中,徐徐说道:“神是天生的,就如你生来就是人一样,也不由自己决定。六界里,妖魔仙佛都是修炼而成,进退皆可,可神与人一样,即使入了轮回,神终究是神,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地撕裂我的魂魄。”   “我生而为神,落到如今地步,只有两个结局,恢复神籍重回天界,或,消散于天地。”欧阳明日顿了顿,他揉捻起手心的金线,望向窗外,低声懒洋洋说道,“而你是个人,你只有短短几十年的时间,你不可能陪我到下一世。世间修道者万万,成仙的又有几个,何况你心有爱欲,若执意去修仙,只怕更容易走火入魔。而要查琼华之事,你也必须放下一切感情。”   “我不懂修仙,但清心黜邪,断情缘灭俗欲,总该没错,慕容,你该如十三岁那样心无旁骛。”   水中月,镜中花,虚幻一场,何必多留恋。春至日迟迟,还待牡丹时,来年独赏残红落,也没什么不好。   慕容紫英一直沉默不语,心里却是沉沉,似压了万重阴霾,浪起千丈,入水无声,愈发觉得重,重得要难以呼吸。即要加冠,他没有半分欣喜,他面临的,是山岳般担不起,挪不走,更无法逃避的责任。他已没有多少心思去想欧阳明日的劝戒,也不想开口反驳,无论欧阳明日怎么不喜欢,他都再也回不到十三岁了。   欧阳明日见他不语,心下叹气,也不再多言,拿出那半卷《天星子》,微微抬手:“我已无力插手琼华之事,查或不查随你决定,而一旦开始,就莫要轻信任何人。”   慕容紫英应双手接过,不让手指有一丝颤抖,应道:“是。”   欧阳明日轻笑,冷得含霜带雪,一双桃眼即使覆了冰,却仍是风流多情,声若春雨润心:“去吧,你我缘尽于此,不必再回来了。”   “紫英告辞。”慕容紫英拱手。   二人就此别过,多余一句“保重”也无。   永隆二年三月,琼华弟子慕容紫英加冠,掌门夙瑶执礼,取道号,紫胤。   正月以来,太子显频频临访欧阳府,日日请教问策,帝后心思,野朝政要,宫府内事,无所不谈,又常一同游玩戏乐,出行必形影不离,对欧阳明日几是言听计从。   二人有师徒之实,又年龄相仿,欧阳明日见多识广,不困于繁礼,往往行事无常,又是倨傲,李贤认为欧阳明日具备了他没有的一切,短短几月,他们已十分亲近。李显不是一个热心政务的人,也不热心书本,借请教之名与欧阳明日熟悉后,便开始同他说起不着边的东西,最后还颇多诉苦埋怨,全不忌讳。   怨武后,怨妻室,怨朝野上下,李显最恨的还是自己,恨自己懦弱无用,他什么也做不了,所以只能别人说什么,他就做什么,就算错了也不用怪自己,除此之外,他只能挥霍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。至少,他能感觉得到,欧阳明日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,教导帮助他,不会像太子妃韦氏那样强硬,也不屑向他索求什么。依赖没什么不好,一个人太累。   暮春夏初,五月天已炎热起来,繁叶碧波绿如海,点点淡红含郁香。好风闲来微揭帘,画堂流水丹亭里。   亭中睡榻上,欧阳明日正好梦,就给人摇晃了起来,睁眼见是李显,睡蒙蒙道:“怎么又是你?”   见他起来,李显就立到一旁,看他慢条斯理整理衣襟袖祛,直到平整得没一丝褶,才道:“太傅先生,今日朝中提及刘龙子之反,圣上交由我督办。”   欧阳明日笑道:“此小事,勿虑。”   刘龙子装神弄鬼,以羊肠盛蜜水绑在龙头上,言是“龙吐水”能治百病,信徒甚众,寻衅滋事,还敢对抗官府,一些全无智识的氓隶黔首,取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不用费什么力。   李显点头应着,坐到欧阳明日身边,他觉得每天过得费力又没什么用,整个人都空了似的,快废掉了,沉默半晌,暖风徐来,树上的鸟都要睡着了。   欧阳明日莫名有些怅然地说道:“公主要成婚了吧。”   “嗯,七月,太平就出嫁了。”李显听出他的情绪,心里一阵憋屈,却是笑了,“太傅先生要是真的喜欢婉儿,不如也趁这喜庆也完婚吧。”   欧阳明日愣了下,不再说话。李显还真有一个优点,那就是比较能忍。   到六月,这反事就平息了,该杀的杀,该流放的流放,一切由太子督办,太子的身后是欧阳明日,也是人尽皆知。欧阳明日丝毫不掩饰他对李显的影响,无论是武后还是太子一党,都对他很不待见。   永隆二年,七月,太平公主大婚。   武后和李治对太平公主恩宠非常,很是高兴,一连几天歌舞盛宴,公主府也是繁忙,等彻底平静下来,已是半月后了。   这日下午,太子才迟迟从欧阳府出来,郑吉便告假请退。   天已是一年中最热时候,入夜也不见凉风,左右楼台入霞光,红灯成列盈云霓,殿中武后述章,上官婉儿执笔,侍女们站在冰盆旁小扇送风,静得只能听见武后有点慵懒的声音。   “禀天后。”门外女官进来行礼道,“东宫护卫郑吉求见。”   武后顿时来了精神:“快传。”   上官婉儿见此先行告退,待郑吉进来见过礼,武后即问道:“你又有什么有趣的消息来告诉本宫了?”   郑吉道:“天后,小的先要请一道旨。”   “哦?”武后这才摒退婢女,笑道,“你请旨该去圣上那儿。”   郑吉没搭这个话,直言道:“小的想请天后给小的和欧阳太傅的妹妹赐婚。”   武后道:“你是显儿的心腹,欧阳明日与显儿关系匪浅,他不会不肯为你开这个口。”   “小的可求过太子殿下。”郑吉露出几分苦涩,委屈道,“可太子殿下说我怎能高攀欧阳太傅,我配不上太傅的妹妹。”   武后揽着广袖站起身来,反问道:“那你觉得欧阳明日的妹妹配得上你吗?”   郑吉很意外这个问题,他想了很久,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如果欧阳太傅是个女人,我郑吉一定非他不娶。”   “你倒还没死心,爱跟他斗就斗吧。”武后款款走下来,绮罗褥裙流过红阶,停在郑吉面前半步,问道,“我可以让圣上赐婚,你没有别的可说的了吗?”   “有。”郑吉躬身,不觉压低了声音,“我发现一个秘密,欧阳太傅祖上,恐与宫中皇族有关。”   武后犹有风韵的脸,一下有些冷厉,涂朱唇角浅翘,却是在笑。   第三十六回   永隆二年九月,帝敕改元为开耀,十月,东宫郑吉与太子太傅之妹欧阳莹莹成婚。   欧阳家的人,谁也没有来,只有欧阳明日从头到尾见证了妹妹的婚礼,一场繁冗的仪式,百多道礼节,红男绿女,碧玉佳人。欧阳明日代受父母之礼,替母亲看着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心的人,他真有几分愧疚。   宴后郑吉没管自己的新婚妻子,而是提着酒找欧阳明日去了。宾客未散尽,欧阳明日也还没回府,在一旁与太子说笑,正聊得兴起,郑吉等了好一阵得不耐烦,就走了过去。   太子却先告辞,欧阳明日请郑吉入坐,看着他摆杯斟酒。   也不管一旁人多喧杂,郑吉难忍得意地问:“我以为谁也逼不了欧阳君,你为什么同意把妹妹嫁给我?”   欧阳明日浅酌,只淡然道:“她的心在你身上,我不想为难她,可结果就要她自己承受了。”   “真狠心,难怪至今还孤身一人。”郑吉见欧阳明日垂下眼帘,不知是否有了怒意,几杯酒饮下,以轻若纹风的声音问,“你和隐太子妃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   欧阳明日已是不悦,冷哼一声道:“观音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。”   女大不中留,欧阳莹莹离开,欧阳府的热闹可全赖了太子显,仍然是天天跑得勤快,来这里找轻松。   九月以来,长江内河航道屡屡翻船,事故发生比往年多了几倍不止,官私商皆损失巨大,据当地官府所查,长江中莫名多了无数大小漩涡,舟船寸步难行,见者心惊,然如此情形并非是第一次异变,据说约二十年前也曾出现。   二十年前,那时候欧阳明日还在母亲的怀里爬呢,可笼罩江南道州府一个多月的妖气,他记得非常清楚。虽没有办法去查,但他肯定那是一个独成一体的妖界,随着既定的轨道而运行,现在看来,是每约二十年环行一周,因其从上方经过,所以长江水流起了异常。   “人祸可除,这天灾要怎么办。”李显放下茶杯叹道,看向欧阳明日,“太傅先生?”   这李显打心里就不关心什么天下江山,可每每和欧阳明日说话,都要挑出一点政事来,也不知是投他所好,还是安慰自己还务着正也。   欧阳明日卷着冠缨轻笑:“真难得殿下你这么操心,也不必多虑,一月之内必然归于平静。”   “当真?”   欧阳明日仍持着骨子里的尊贵,缓缓点头:“当真。”   这一次的妖界之事让欧阳明日很是上心,不仅仅是因为死了这许多人,他根据妖界运行的周期和妖气聚集的地点及移动速度,推算出了这个妖界运行的轨迹,其结果实在让人一惊,它的轨道正好经过昆仑琼华派上方。这个结果简直是六月寒风,让欧阳明日一下从迷蒙中惊起,冷得动也动不了,脑里乱云白雾。他明明什么也不清楚,却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一切。   琼华与妖界的那场惨烈拼杀,欧阳明日是听说过的,就像从小到大听的闲谈故事,知道有这么一件事,可这样一个结果把这个故事明确了许多。夙莘所言逆天之行,一定是指这一场大战,独守一处的妖界有强大的灵力,无须向外界索求,更不会去招惹修仙的琼华派,更何况琼华实力强盛,仙宝法器不胜数,妖界为何自寻绝路,恐怕挑起这一战的,不是那人人憎恶的妖。而若是琼华某一派系的势力,根本不能与妖界抗衡。   慕容紫英面对的,不是哪个叛逆,而是整个琼华派,是他的信仰。   被自己用灵魂信任和守护的师门背叛,是一间很痛苦的事,欧阳明日也才刚刚知道,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痛苦。   太子长琴在宗祠亲手刻下了誓词,那石刻上染着他的血,他在那里有了信仰。太子长琴是为了部族而存在的,他为了部族而为太子,为了部族而为战神,甚至为了部族而甘愿入轮回。可西皇宗族却让他成为一个已经负罪消逝的神,成了部族的耻辱,连瑶山的行宫都不肯为他留下,不得以又如何,他的臣民终是背叛了他。   可还能有什么选择呢,他是西皇氏的太子,注定为西皇氏耗尽精神。他死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身份和信仰,这已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。就像一个快溺死的人,只能拼命抓紧手里最后一根稻草。   可慕容紫英……   慕容紫英是人,人界,终归是人的世界。   窗外秋雨断断续续,下了几个昼夜,淅沥之声让人心都潮得发霉,每一下呼吸,湿腻的空气都堵在胸口,闷得慌,惨淡的烛火也给沁得没了温度。   雨萧萧,木叶落,青灯孤。欧阳明日将小毫轻轻架到白瓷笔山上,静静的雨声里便掺了一丝清脆,他收拾着案上的草纸,将画满凌乱数字和图形的纸揽到一起,一张张就着烛火点燃。   火光跳得厉害,在欧阳明日绣金的衣服上剪出斑驳阴影,他年轻的脸平静而温柔,红焰在他的眼里如雾如烟。   “易水。”被融在赤金里的欧阳明日闪了闪眼眸,已被熏出了水光,“去找慕容,让他离开琼华,如果他不听……就不用再管了。”   易水这才从黑暗里走出,躬身领命:“是。”   欧阳明日看着火焰一点点弱下去,扑面的炙热瞬间缩回星点微光,明灭无力,苟延残喘。   凄凄雨声捂漏子,一点烛火和红衫。   往来云过五,去往岛经三。昆仑平起神州,琼华这厢,慕容紫英及云天河、韩绫纱、柳梦璃四人,为解玄霄冰封之困,尽心竭力去寻那三寒器,着一回奔波,识一遭人情,在即墨看了场花灯会,亦取回了寒器之一光纪寒图,正回赶至昆仑山下。   四人从山下村落过,云天河饿得快,拉着几人寻了个小私铺吃面。极简陋的小地方,也就搭在岔路口边的两张桌子,四人正围在一桌,见其要么携刀带剑,要么穿着不俗,卖面的大娘和小伙也不敢多说话。   见慕容紫英这个冰块脸又不说话,面前空空什么也没点,韩绫纱道:“紫胤师叔,你冷面寡言我们都习惯了,可怎么回来之后一直心事重重的,饭都不吃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这与你们无关,莫多问。”   韩绫纱欲驳,柳梦璃拦嗔笑道:“紫胤师叔已加冠,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,肩上的担子一定比我们重得多。”   慕容紫英冲她微微点头,随即偏过了脸,韩绫纱见此暗笑道:“又害羞了。”这叫已吃到第三碗的云天河差点噎住,韩绫纱老说慕容紫英容易害羞,他觉得自己到死都看不出来,慕容紫英到底什么时候害羞过。   慕容紫英自然听见了这话,他忽然起身自不是因为韩绫纱的调笑,他看到了易水。几人也都瞧见了道前不远处,残壁土墙旁,一身缥青墨绿的负剑少年,在这灰瓦黄房间,如沙漠里一绿树给人清爽。   慕容紫英嘱咐了几人等候,与易水另借一处说话,甫一见面,易水就状似随意地问道:“主人给你那星阵图呢?”   二人也是多年的朋友,慕容紫英未作他想,拿出了随身带的半卷《天星子》,冷不防被易水一把夺走,慕容紫英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,可素娟卷轴已化为齑粉,宛若一捧白沙软雪散落。   慕容紫英满目惊怒,指尖掐入血肉,几乎要捏断了易水的手腕,易水只说道:“主人低估了你的对手,这东西在你身上,只会惹来杀身之祸。”   慕容紫英冷哼一声放开他,疑惑道:“他不是反复的人,既已说缘尽,为何还要理我?”   “这下你该知道主人对你究竟有多宠爱。”易水揉着手腕道,“他不想你送死。”   慕容紫英竟浅笑起来,温柔安静的笑意轻浅得几乎无法察觉,可他整个人都似柔和了几分。如桃花落春水的涟漪,可怜索人饶。   被一直宠爱的感觉岂能不美好,纵然和自己一起的是几个十几岁的孩子,也好像一下有了强大的依靠,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畏惧。   易水见他如此,沉默了很久,慕容紫英看着他,似乎期待他说出什么别的话。   易水垂眸沉声道:“主人要你开琼华。”   这命令般的话,一定是出自欧阳明日之口,可慕容紫英不甚明白:“离开,是什么意思?”   易水觉得不必解释,他没有说话。慕容紫英如坠云雾,恍惚里怔怔问道:“退出师门?”   “不,这不可能。”慕容紫英断然道。   易水也不理他,只继续道:“主人还让我提醒你,他送你的凤来琴穗是至阳之物,或许你用得上。”   “哦。”慕容紫英才反应过来,点了点头,“殿下还说什么了吗?”   易水道:“没有了。”   慕容紫英攥起了手边衣带:“那你帮我转告殿下,我的道号是,紫胤。”   易水道:“好。”   起了风,易水望了望天色,一抱拳就转身离开,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,慕容紫英才往回走。   他取出收在腰间的琴穗,在阳光下又看了一番,实在殷红得漂亮,却是玉一般温润,将这神的所有物握在手心把玩着,心思却不知道往哪放。   欧阳明日不会随意抛弃有用的东西,连已经交给自己的筹码都毁了,他究竟知道了什么?可他不能去问,他绝不肯背离师门。   第三十七回   八月百末旨,九月又重阳,碧水红亭黄花酒,香案新纸予秋菊。   武后斜倚榻前,清风徐徐送来清冷菊香,将她黄帔卷动,流苏轻摇。案上并列着三本折子,薄纸一下张起,被刮得微微作响,似笑似诉,满是文秀字迹,尽数哀叹之言。   “卿以为,谁可堪此事?”安静许久,武后出言问道。   金丝缠绕间指尖一顿,欧阳明日方抬眼:“天后殿下既驾临敝府,奚有此问?”   武后哼笑一声,听不出喜怒,只道:“那就命你欧阳明日来彻查江南道都督遇刺一案。”   “钦遵上命。”欧阳明日身姿端直,略低下头去,又问,“然这奏折上皆参其贪赃枉法,徇私曲度,恣肆无忌之恶行,天后殿下要臣查出什么?”   武后似嗔道:“欧阳爱卿这般聪颖,岂有不知之理?”   欧阳明日直直看着她,顿挫道:“臣,不知。”   武后怔然,冷笑间兴味大起,却敛袂移驾而去。   永淳元年十月,欧阳明日奉旨彻查江南道都督遇刺一案,却并不委派任何人随行,更未给予任何职外之权。   欧阳明日不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,从头到尾这里面就只有他而已。他要查自己的父亲,要从这遇刺查出一个不可赦之罪,武后搭了个名头,让他把自己一家往坑里推,然而他并不介意如此结果。   一日,行至一竹林外,有溪如银缎穿绕入深,欧阳明日兴起在溪边抚琴,泠泠之音似涟漪漾开去,引雀与鱼儿相欢。   指下琴弦熟悉更甚爱人,欧阳明日触之心悦,这是他的纯阳琴,却终究不是化入他身魂,早已融为一体的凤来,看着琴面上的凤鸟图案,又总不免感之伤神。悦与伤终化为一轻叹。   鱼儿惊散,有人涉水而来,欧阳明日压弦断了琴声,抬眼望去。   女子落云踏水,花翎冠子青绡衣,珠簪玉符神仙女。秀美清丽至绝俗,那美眸里却似嵌了针,似痴似狂,看着使人生疼。   她报着一怀残破的卷轴,黄绢绣凤,已是断翼折羽,那是欧阳明日再熟悉不过的东西。   欧阳明日似一下陷入了久远的记忆,唇瓣轻颤,涩声道:“纪谱乐……”   太子长琴虽不喜,终为乐神,掌天界乐府事,乐官纪红夷是他的下吏,主事记谱,亦下界采乐。   纪红夷是他堕入人界后最能用也只能用的人,可不到不得以,绝不肯用她。不是纪红夷不喜欢这个上官,而是太喜欢,她迷恋太子长琴的琴乐,迷恋到了连太子长琴都无法忍受的地步,她在乎的只有太子长琴指下的乐曲而已。   “上卿怎能才想起我。”纪红夷喜嗔道,竟从溪水里趟了过来,“几年没有上卿的琴声,我都快疯了!他们竟敢烧上卿的乐谱,我可是心疼,只是下官无能只抢了这些出来,还劳烦请上卿修补了。”   欧阳明日揉揉额角,他就知道会是如此,要让纪红夷给自己办事,代价可不是轻松的。   女子再欲上前,被易水拦了下来,欧阳明日挥退他,对纪红夷道:“这些谱子都不是你记的,你只挑了本宫任乐神之前的曲谱,因为在本宫掌乐府之后,所有的曲子你全都记得。”   纪红夷不语,只是上来将怀中的残谱都堆到了欧阳明日面前,双手撑着琴案直勾勾看着他,她身上带着天界的冷清,却盖不住她的热情。   “我会将谱补全,也全都送给你。”欧阳明日命易水收拾了琴案,又捻缠起冠缨,笑问道,“纪谱乐还带了什么来?”   纪红夷道一笑,指尖点在唇角,邀功的孩子般说道:“下官查到了一些凤来琴残体的下落,在南诏国。”   欧阳明日闻言只点了点头,并不想多留她,然话未出口,纪红夷倒先央他弹奏一曲,以缓她对这琴音的思念之苦。   岂能不应。放开指下琴弦,颤音渺渺似无,转又是浪卷飞石惊座起,流溪浅水柔至极。   纪红夷抬手一压遏了这琴声,恼得声音都颤抖:“上卿如此不经心,将其当作任务来完成,哪有灵韵可言。”   “你放肆!”易水的剑已指至女子咽喉,一缕鲜红引下,纪红夷仍不屑瞧他一眼。   欧阳明日猛地攥紧手,攥得指节作响,血色尽褪,又猛地放开,轻轻捏住易水的剑刃,又缓缓挪开。   七弦琴丝衔日月,五音化出凤凰鸣。   半月之后,驾临江南道州府,才起了阵仗。车轿华盖金流苏,婢子彩衣织云霓,仪刀锦衣威畏人。   欧阳飞鹰携夫人等迎候自己的儿子归家,他面色阴冷,十米开外都让人觉得森寒,张清竹离了他几步远,眼中含泪,一心只张望着。   欧阳明日高坐轿上,随着抬轿人的步子轻起微伏,远远看着那朱门青瓦,强烈的阳光在琉璃上点起金光,刺得人不得不眯起眼,他那金冠华衣更是耀目,这般高高在上,俯瞰人世。   府前落轿,欧阳明日分毫不动,看着欧阳飞鹰在面前躬身作礼,那极不情愿的僵硬,让他勾了一抹笑容:“你很好。”   “明日。”欧阳飞鹰声音干哑,撇开了眼去,“虽遇刺,却未受伤。”   “很好。”欧阳明日又是一声,阳光落入他眼眸,灿烂华美绝世无双,与那一抹似温柔又似嘲弄的笑,只是无比诡谲。   向父母行过家礼,因他腿不方便,易水命人把轿直接抬入府,这自是十分不敬。欧阳明日却只是回到“家”这个地方,他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,甚至一句多余的话没有,好像只是一个过客。   欧阳明日一回来什么都没干,也没有去看望母亲,而是修补纪红夷带来的曲谱。这些曲子都是几千年前所作,他哪里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,也不知道纪红夷有没有翻过他的谱子,他只能尽力,不行也只好接着残谱另编了。   烛灯一直点到子夜,笔下停停写写,也只修下了三两卷,他对乐的要求定是极致,他虽有无人可比的能力,可纪红夷说得不错,当最喜欢的事变成必须完成的任务,他就会感到痛苦,哪里能落笔成曲,自然天成。   欧阳明日放下笔,只觉得头疼,此时夜深人静,几下轻轻的敲门声,轻得似怕惊了屋里的人,欧阳明日忽就笑起来,挥了挥手,易水得令,将人引了进来。   张清竹端着一盏小灯,拿着两壶酒,想必早已睡下,她仅着中衣,披了一件厚氅,坐到欧阳明日身边,心疼道:“你呀,回来也不和我多说句话,这么晚了还忙什么忙。”   欧阳明日只摇摇头,简单收拾了案上的东西,拿过张清竹手上的酒,打开一嗅,就忍不住直接灌了一口,欣悦地眯起眼,可爱似只黄色的猫儿。   张清竹揉揉儿子的头发,笑道:“知道你好花酿,这是我亲手酿的兰生酒,正赶上时候。”   欧阳明日将头靠到张清竹的肩膀上,依偎着她道:“兰生可是汉宫名酒,母亲真好手艺。”   “我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你。”张清竹说着,竟有些哽咽,看欧阳明日如此,连劝他早睡的话也说不出了。   欧阳明日好酒,尤好花酿,杯中酒色如幽泉滴花汁,轻轻淡淡,手持所好之物,偎依最亲近之人,实在安逸,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放下。   次日,欧阳明日还是修了一天的谱,屋门都没出一步,易水闷得只想睡觉,心里不知把那个纪谱乐杀了多少遍。   易水拽着屋里的菊花,散了一地的残花瓣,天至暮色,看欧阳明日暂歇,立刻问道:“主人真的不查什么吗?”   “查什么?”欧阳明日才塞了块点心到嘴里,说话有点含混,“我出生之前,欧阳飞鹰做过什么,我怎么知道,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查。”   “那……”易水指着自己,眨了眨好看的眼睛,“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欧阳明日给噎了一下,拍拍胸口,“易水,给我取些酒来。”   “诶!”易一个空翻,连影都瞧不见了。   没有线索去查,就得等有线索的人来,那个刺杀欧阳飞鹰的人。欧阳明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,更没想到那个人好大的胆子,竟直接找上了自己,如此嚣张,不知天高地厚。   易水带了酒回来,还带回来一封信。信上只一句话:   刺杀令尊乃为复仇,恩怨难断,明日未时,湖心亭。   没有署名,字迹却很是漂亮,劲秀。欧阳明日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有恶意,却太过自傲了,让他不高兴,小不忍则乱大谋,而无须忍的,他可从来不忍。   那人到底知不知道,湖心亭的园子是在他欧阳明日的名下,虽然长年没什么人。该不会以为是荒废了,就随便把人往里约吧。   第三十八回   绿湖翠竹青碧相映,湖心小亭也是青竹所筑,满目青翠轻风水波,尽是清新的草木馨香,怡人冶情,叫人身心清爽。   欧阳明日心情很是不错,若是夏天定会再摇把折扇,面前的人一点也没有落了他的好兴致。   “来,上官公子,这有新成的菊花酒,喝两杯。”欧阳明日邀上官燕入坐,亲手满上了两杯。   随兴而为,当年他自己下的条件,也扔得顺手,上官燕亦是诧异,奇怪地看着欧阳明日,她更想知道欧阳明日为何不责问她毁约。这冷面冷颜,又正直热心的性子,和慕容紫英太过相似。   上官燕坐下,抱礼歉道:“欧阳公子,我实不该来找你。”   “该来的的确不是你。”欧阳明日道,“那信并不是你写的。”   话音未落,水面惊漾起波,金丝穿竹掠空,玉碎金振之音响彻,交鸣之下刀刃被死死缠住。指尖在金线是有一绕,欧阳明日冷哼一声,收指一曳,那背后袭人者顺势翻身,立到了亭中。   也不抬眼打量,欧阳明日慢慢收起天机金线,穿透的竹子被磨出刺耳钝声。面前执刀的青年怒目而视,对着欧阳明日却说不出话来,张了半天嘴只好转向上官燕,关切了几句。   上官燕急看向欧阳明日,见他并无怒意,先起身道了歉,才又介绍了彼此,复又向司马长风道:“他就是无双公子,你的救命恩人。”   司马长风此时谢也不是,不谢更不是,一时无言。   欧阳明日也不觉得有何可计较,只倾身拿起一杯酒,闲笑道:“那信是你写的罢,字很不错,虽然有些张狂,但我不认为有什么恶意,怎么突然决定要杀我?”   “你是太子太傅,我本无意杀你而惹祸患,燕儿替我赴约,我只是怕你因欧阳飞鹰之事伤她。”司马长风抱拳道,“是在下失礼。”   欧阳明日点头受下,说道:“前话太多了,我来是想知道欧阳家和你们二位的恩怨,也就是你们刺杀的理由,至于说不说,你们随意。”   言罢他伸手作请,便喝起酒来,二人相视一眼,也无多言,就将事详说了来。   他们的父母,也是当年皇后废立之事的败者,三家兄弟效忠李唐,认为若武后势大必有外戚之患,反对立武后为皇后,欧阳飞鹰却半路投效武后。在武后成为皇后之后,开始清算异己,连长孙无忌和褚随良这些老臣都没有好结果,何况上官家与司马家,欧阳飞鹰除去了这两家,夺其财产将其灭门,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。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事情。不过既然都灭门了,怎么留下了两家的直系血脉,也够巧的。   二人甚是悲愤,见欧阳明日面色淡漠,更是气堵,司马长风呼吸都不稳起来,指着欧阳明日道:“你虽为太傅,但你也是武后的人,不然也不会把上官婉儿许配给你。太子对你言听计从,你却如此!”   上官燕撞了他一下,话没接下去,欧阳明日挑眉,手指持捻着冠缨,悠悠道:“朝中党派之争实属常事,我欧阳明日从来问心无愧。我只事辅佐教习,至于太子为谁行事,我并不替他决定。司马少侠,慎言。”   欧阳明日将酒杯重重按在桌上,“我来的第二个目的,就是要告诉……上官公子。”他的目光越过司马长风,冲上官燕一笑,柔声道,“我不会阻止上官公子复仇,但绝不能伤及我的母亲。”   上官燕道:“公子放心,我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。”   司马长风点头称是,紧接着说:“话虽如此,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。”   “我不是在跟你们谈条件。”欧阳明日听了这么多废话,已懒得多耗时间,道,你们现在只是江湖人,若让我看到什么不想要的结果,本官也会让你们看到。我此次回来也不能空手回去,上官公子,还请替我寻一些我需要的证据。”   司马长风怒极,还欲再言,上官燕忙将他拦了下来,启礼恭敬道:“我明白,长风失礼,还望公子见谅,告辞。”   没等欧阳明日回话,上官燕就拉着人飞身离开了,似乎多呆一会就得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事。   至十一月中旬,所有的旧谱已修补完成,江南无雪,虽已极为湿冷,草木尚青。   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维叶萋萋。黄鸟于飞,集于灌木,其鸣喈喈。   “……害浣害否,归宁父母。”欧阳明日喃喃念毕,叹息不语,失神望着窗外天空。   人界无数载,他怎能不想念自己的父母,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天界的母亲了,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。   易水去安排张清竹的后路,备好栖身之所,所有的一切都将打理好。谱子也已经修完,上官燕寻得的证据已拿到,此世与欧阳家的缘,大概也就这么几天了。   无论周边有多少人监视,欧阳明日也就是在修谱而已,短短月余,做完了要做的,他就该离开了。   回京那天,真正有心送他的只有张清竹。   有时欧阳明日会想,若天界的母亲知道他如此在意人的感情,如此真心对待人世的生身母亲,会不会吃醋,会不会生气,会不会责骂他。可他的母亲实在太过高傲,想到最后,只是徒增失落罢了。   他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凤皇,母亲怎么会像以前一样视他为荣耀,怎么会再多看他一眼。天界的宫殿太冷太冷,凤翥鸾翔金花玉萼,瑶台宝阁琼香瑞霭,却连身魂炙热的太子长琴,都被冷得麻木。   若是能重回天界……欧阳明日一愣,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慕容紫英。正如慕容所言,有他陪着,也少几分冷清。   他的魂魄被龙脉锁困,越来越无法控制,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,他的身体会崩溃,连渡魂都不能,只能被龙脉毁灭,魂飞魄散。虽有了凤来的消息,可究竟能找到多少,根本不能去奢望,真的还有重回天界的可能吗,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   欧阳明日摸摸后颈,恐怕下一世,他的身体就会显露出原身魂魄的某些特征,甚至比预料中还要糟。   想至此处正有几分忧虑自哀,忽地一颠,不知马车遭了什么,欧阳明日正待问,就听易水在外道:“主人安歇便是,易水自会处理妥当。”   欧阳明日“嗯”了一声,即放下了掀帘的手。   刀剑之声激在而畔,几在眼前崩出火花来,欧阳明日正捧一卷医书细看,分不出心来理其他。杀气卷动竹帘,阳光在书卷上轻轻晃动,也不知何时平息,重归安静,书卷上的字已看过千万遍,他仍是初读般认真,直到易水在外另禀。   欧阳明日问道:“附近可有落脚之处?”   易水道:“有一村镇。”   欧阳明日隔着竹帘,依约看到那些残缺的尸体,收起书卷道:“那就在此驻留几日。”   就在这几日间,欧阳家已是天翻地覆,欧阳飞鹰遇刺身死,欧阳家被欧阳明日着人遣散,张清竹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地方,至少可以让她下半生过得平静。欧阳明日奏表辞官守孝,并愿意在除服后独自承担株连之罪,借此彻底离开京城,而对于欧阳盈盈,也试图去给她一个好的结果。   再次回到欧阳家,已是一座废宅,所有的东西都被仆役席卷一空,一夜间凋蔽零落。满地残瓦压折枝,水廊竹槛犹在,不见花影如云,空空冷冷凄凄。   没有那个唯一的亲人,这里的每一寸地方,对欧阳明日来说都是陌生的,垂遍每个角落的白绫哀纱,让这里变得苍白一片,充满死气。   欧阳莹莹是一个人回来的,她已是变了一个人。   院深处琴声悠悠,无悲无喜,亦无什么感怀,淡得掀不起一丝波动。推开大门,落下了一些灰尘来,提起长裙避开路上的残木破罐,欧阳莹莹左右望着,寻声而去,招魂幡顺风微起,门窗里灌了风,声似哭泣。   已是夜色冷凝,几重白幔里,欧阳明日正抚琴,金冠华服不改,赤衫丹珠相映,腊月春水桃花眸,一点朱砂艳,这里千万丈的哀怨,都遮不住他一丝光芒。   欧阳莹莹自不意外,她的兄长从来自傲,岂能为一个从不入眼的人守孝,就算是生身父母,也一样。   琴声凝滞,欧阳莹莹整整衣衫,带了些许哽咽道:“大哥,我回来了。”   欧阳明日抬头,手指一下下点着琴案。   可怜闪烁的烛光里,欧阳莹莹独立风头,淡妆盘发,静若处子,她已不是那个单纯少女,在这个过程里,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,而她终究需要依靠。   “大哥,我……我来陪你。”   这声音很轻,欧阳明日的手指顿了顿,仍没有说话。他微微低头,或许是案上的烛火太近,他的眼睛有些疼涩。   第三十九回   灼灼朱砂梅,夭夭簇胭脂。丹姿映白雪,冷香玉壶春。   案上一笼熏香,两盏青瓷,半壶春酒,松石镇纸白萱半展,朱丹烟墨晕开红梅。   红梅里人面染霞,欧阳明日坐在这丹云霓虹间,执笔画梅,皇皇者华。纸被画得满了,盛开梅花,那世界里似下了一场红雪,美艳而恢宏。   可欧阳明日仍不停笔,朱红点抹,梅含羞怒放,似乎想将这白纸尽覆上血色。   庭院颓败,红梅闹,公子无双,思远道。   来者隐于重重梅花香幕,远远看着梅中画梅之人,似被那美惊了心魄,连呼吸也停驻了。   似察觉到什么,笔尖顿住,一滴红墨悬而不落。   梅外廊庑间,欧阳莹莹正着麈尾扫尘,门牖都大开着,屋里易水在整理一些留下的书卷乐谱,清香随风穿堂而过,留下几片嫣红。   这清寂之处只有三人,数欧阳莹莹最是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她却担了所有厨事,收拾琐碎,竟已是个惠质手巧的女子。   净了居室,欧阳莹莹取了煲成的热汤,盛入瓷盅,一上盖,便闷住了团团香雾,端起汤走出门去。   有客赴窳处,佳人盛容,薄陋有辉。   欧阳明日将笔按在笔山上,却迟迟不收手,红墨落入青釉,又滴流到案上。   女子蓝衣飘带,琪瑁凤摇,自那漫红里走出,温柔静好,一颦一笑犹是当年,熟谙她眉眼间,千思万念。   欧阳明日深知这不过是虚幻,可他已近窒息,指尖颤得厉害,不得不攥紧了手,无声唤道:观音儿……   血腥的妖煞忽如这红梅一般,漫天盖地,这点点梅花,滴滴鲜血,压得人气血翻腾,肝胆欲裂。欧阳明日轻拍扶手,如一片赤金色的绒羽,依风旋身而起,翩翩然绽为金花,无声息落在遍地红梅上。   红木轮椅已成了一堆残木,欧阳明日振出金丝,穿花绕枝,刹那在周身织成疏网,微微松了喘息,才抬手按住胸口间腾涌的血气。   寥寥几缕金线相隔,郑吉倚在梅树旁,垂眸俯视着倒仆伏地的欧阳明日,看着他嘴角缓缓沁流出血丝,勾唇问道:“初见欧阳君,我认定我永远都赢不了你,为何你变得如此之弱?”   欧阳明日蹙眉,有几分痛苦之色,而他的眼里实在太过平静,安宁得令人生出慵懒。   郑吉不知为何慌乱,他一拳狠狠砸向梅树,震落无数花瓣:“你是仙灵,你不需要人的身体,为什么就不能把心给我。”   欧阳明日淡淡笑起,仍是不语,他极力想调动自己的力量,却被龙脉缚住,灵魂挣扎的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。   他拖着双腿匍匐,双臂撑着整个身体移动,挪到最近的树下,支起上半身,靠到了树干上,仅此已是满额冷汗。金色的衣衫沾满了湿泥,他捏起卷在衣上的落泥残花,扔到一旁,闭目不闻不问,似睡着了。   郑吉费尽心力去破除结界,竭尽他几百年修为也不在惜,结界寸寸碎裂,金丝绷至极致,细微声响听在耳里有如波涛。而欧阳明日动也不动,连眼睫都不曾颤一下,斑驳梅影在他的身上轻晃,仍安静得像一幅画。   台阶上的瓷盅已放了很久,仍存温热,欧阳莹莹躲在倾蹶的墙后,密致的梅花里依约看到二人的身影,她紧紧贴着墙,不可抑制地颤抖,似乎想把自己缩到墙缝里去。   只有花瓣落地,风抚衰草的声音,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,她发髻散落,捂着耳朵,直愣愣看着依树而坐的人,泪水打湿衣襟,凉透了心口。那人的衣衫从不惹一丝俗尘,此生怎能见他如此狼狈,可即便如此,漫世的红花似也只是为他而绽。   欧阳莹莹拼命压着抽噎,她忽然放下手,匆忙摸索起来,从身后寻出一柄匕首。   天机金线寸断而落,短短几步距离,郑吉却走了很久,每一步都似命悬一线,谨小慎微,直到皂靴踏着了欧阳明日的袖子。他眼里只剩下了那颗跳动的心脏,满院红梅全都黯然失色,只有那颗心还是鲜活的。   他再无法承受这煎熬,双目一厉,妖爪击向欧阳明日心口。   猝然炸开了尖利叫声,刺得人眼花耳木,欧阳莹莹撞到郑吉面前,双手死死握着匕首指着他。她挡在欧阳明日身前,长发披散遮了大半张脸,眼中带血,一瞬不瞬盯着郑吉。   她的声音里带着疯狂,微微摇着头道:“你杀了我。”   郑吉道:“你我毕竟夫妻一场,还是让开的好。”   欧阳莹莹咬破了下唇,她盯着郑吉的咽喉,真想就这么一刀扎下去。   利刃刺入了郑吉的肩膀,鲜血直溢却不见他有疼痛,他的手抓住了欧阳莹莹的心脏,柔软炙热,还在跳动着。郑吉没有将它拿出来,而是轻轻捏碎在胸腔里。   女子似乎失去了知觉,她看着自己一身白衣成红,心脏里冰冷如石,发不出一丝声音,安静地倒在兄长身侧。   郑吉看着自己的手,有些恍惚,许久才攥起手,抬眼看着欧阳明日。那安宁美丽的眸子终于懊恼,欧阳明日理了理欧阳莹莹的头发,轻轻描过她眉眼,指尖抚在她脸颊上,最温柔不过如此。   血拥新梅,轻哀入香。   欧阳明日微掩唇角,血在他的身体里冲撞,不住从嘴里溢出来,金色衣袖已经红透。为神者最无力抵抗的便是天地自然,他唯有饮鸩止渴。   指甲扣近了带香泥土,欧阳明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,调整姿势,双手轻启置于虚空,指下蟠龙似隐似现,翔于云端藏于落花,赤金弦兴音,凤来借龙脉之力而凝,他的灵魂被那锁链穿透紧缠,痛苦得要耗干他的血。   一曲动九霄,音落,这满圆红梅,已成枯骨。   永淳二年,七月,一封信来自长安的信。   欧阳府一片枯色,只有湖水还漾着粼粼波光,昏昏欲睡,鸟儿也懒得出声,安静得只听得见白芙曳水。   湖边有人在喂鱼,他端坐在阳光下,银冠白衣,发如墨泼,眉心一点朱砂,正似雪里红梅。   这是二十三年来,欧阳明日第一次穿白衣,如皓月净雪,无一丝杂色,尘埃无意间落到他的身上,便一下离别了凡俗。   手里的信纸是御贡,字迹是太子的。   欧阳明日垂眸,将信纸叠好收起,望着天际,很久,很久才喃喃道:“我们回去。”   没有人随口问他回哪儿去,只有易水应道:“是。”   八月下旬,长安,东宫。   寝殿里四处置冰,凉气蔓延卷腾,溢满了角落,而榻上却垒了三层锦被,纱帐垂掩了床榻,只见有金绣凤穿花。   宫人引了欧阳明日进来,遣了殿中所有婢子内侍,奉上清茶,便悄立在屏风前。   金线缠住榻上人的手腕,指尖轻点紧绷的丝线,片刻便收回。欧阳明日理了理这一身白衣,轻捋冠缨,冷道:“殿下是在诓骗我吗?”   李显掀了厚重的三层被子,一下坐起来,抓住欧阳明日的手道:“太傅先生,你走了一年之久,我在东宫惶惶,可比病来得难受,若是三年,只怕东宫都留不住了。”   “所以就在信中言自己重病,哄我期孝回京么。”欧阳明日抽回手,虽是质问,言语间却无怒意,随意道,“殿下便是坐断了东宫帝王路,又有什么用呢。”   李显无言,他转身斜依在榻上,低头正看到欧阳明日的白色衣摆,便怔怔看着,脸上平静得麻木。   这时门外似有喧声,仔细听了,辨出是一女子,隔了两进冲这里说道:“太傅离京,你常想常思便罢,郑吉一去不回,不过一侍卫,你也还知道念着,偏是不想理我,不听我的话么?”   门外是太子妃韦氏,欧阳明日抚了抚李显的头发,有几分怜爱。   “也是天后的意思。”李显道,“她让你回来。”   韦氏的声音仍闹着,欧阳明日的安慰似没起什么作用,他便收回手,看着榻前的屏风。   “欧阳家只有我了,家父是罪臣,上无诏令,我岂能擅离。”   “有,有。”李显又抓一把起了他的胳膊,“太傅先生,我需要你。”   欧阳明日不禁转头看他,露出浅浅笑意。   第四十回   琼华陨落,永世封入东海深渊,而昆仑仙城沉海,致使东海升起灵力漩涡,飓风席卷沿岸,海啸肆虐,洪水泛滥,绵延数万里,生灵涂炭。   永淳二年,九月,欧阳明日奉旨,以国师之名,协同太子显往沿海赈济。   洪涝,饥荒,疫病,以及比洪水更甚的恐慌,这一切只让欧阳明日心里多有几分怜悯,哀鸿遍野他看了千百年,而唯一超过今日的,便是他斩断不周山天柱之后。   只有神是这世界真正的守护者,却也带来了最大的灾难。   裹携着灵力的气流漩涡竟不曾移动,海水被卷上天空,大雨已连绵一月不歇,连鱼都不停从天上掉下来,这里已不像是在陆地。   欧阳明日坐在山岭高处,看着脚下水潮涌荡,泡得浮肿惨白的尸体被水冲在树上,撞得烂了开,肚子里的东西顺水流了出来,漫在了死鱼间,水腥也埋不住那恶臭。   即使易水一直撑着伞,欧阳明日里外三层的衣服也都潮湿了,这里根本没有不沾水的东西。他听着后面林子里干呕的声音,偏头说道:“水患未下去,疫病已经流传开,殿下在这里更是危险,又是何必。”   李显难受得说不出话来,嗓子里像塞了东西。这里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,他觉得只有欧阳明日的身边才算比较安全。   风又大了些,伞几乎要被撕扯开。这里是灾区的最边缘,往后十几里还没有波及至此,短短月余,究竟死了多少人,暂时还无法仔细计算,根据户籍统计,这些地方的受灾人数约有六十多万。若此事处理不当,必生动荡,危及国本。   李显歇了半晌又走了过来,解下身上的披风,盖到欧阳明日身上,说道:“在这看着也没用,不如回去。”   说话声被风吹得不清楚,欧阳明日点头道:“走吧。”   二人下榻的地方离灾区自然不近,却也是绵绵小雨下个不停,灾民几乎挤满了角落,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尸体被清理出去,染病的人已被集体隔离,欧阳明日尽力救治,可每天被传染的人都在增加。流传的疫病有好几种,有的连欧阳明日都不曾见过,只能去研究,试图找到治愈之法。   弘道元年,十二月,三个月下来,欧阳明日几乎没睡一个好觉,可他并不觉得累。   赈灾放粮,安抚民心,实行大灾的暂时性政策,都有别的官员去负责,武后派他来的最大原因,还是他的医术,疫病和饥荒一样可怕。欧阳明日只管疫情的控制,只要是针对疫病的命令,所有人都得照他说的办,但他没有擅自调动人员的权力,都是地方官按他的意思去下去布置。   欧阳明日醉心医术,他对医术的疯狂研究,早已脱离了追求长生的目的,他迷恋这个过程,每个成果都让他感到无比舒畅。他深刻知道,研究出一种有用的治疗方法,要付出多大的代价,可他绝不认为那有错,他从不强迫病者,而在他手里死的人,永远没有从他手里活过来的人多。   腊月冬雨,到处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儿,有大片的房屋被泡得坍塌。   欧阳明日一直在研制应对药物,记录着针对各类疫病的试药效果,每天都有尸体从这里抬出去,也有人活着走出去。房里宽敞,两排摆着六盏油灯,这里安置的都是试药者,男女老少自然都不缺,病痛之下吟声靡靡,尽是将死之气。   夜深,雨声未歇,易水秉烛推门,屋里一下安静许多,他放下烛灯吹灭,将欧阳明日推进来。   木轮轧着潮潮的砖地,声音沉闷,停在第一张床前,是个病重的女孩,欧阳明日温和安慰了几句,待易水备好纸笔,便开始询问查看,口述症状让易水记下来。   油灯昏暗,发出滋滋的声响,现在这里什么都缺,太子的居处也没多少蜡烛可用。   李显还没睡,自从欧阳明日开始试药,他就搬得远了,哪里受得了成天看着那些垂死之人,吓也得吓出病来。   这里倒是晴天,晚上还能看见星星,有人急惶惶赶来,连夜传旨给太子。   圣上急召,李显即刻动身回京,半月急赶。   东都洛阳,紫微宫。   武后独自在偏殿,稀稀落落几点烛火,小小香熏金兽炉,让诺大的宫室还有那么一丝暖意。   案上摆了一副残画,画上蓝衣女子,正是隐太子妃。   武后怅然叹息,她看了这幅画很久,终是将其掷入炉中蕴火,看着画上温婉女子变了焦黄,化为灰烬。   听殿门打开,武后走到殿前,看李显入内行礼,准了他起身。   李显低头不语,只看着面前武后缃色长裙,听见她说道:“显儿,昨夜在贞观殿,圣上驾崩了。”   这句话让李显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,忽地跪了下去,全身颤抖冷汗直下,他的脑子几乎空白,不知该说什么,该做什么,眼泪挤得眼睛生疼,却不知该不该掉下来。   “明日,就要发丧了。”武后道,“你,也该登基了。”   李显猛然抬头,直直看着她,眼泪就这么滑了出来。   武后似乎怜悯起来,柔了声音道:“显儿,皇帝,并非是那么好当的,母亲心疼你,所以登基之前,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去做。”   门窗紧闭,夜风将薄薄窗纸鼓得直响,李显低伏着身子,他听到了这轻柔的声音,心里竟只有恐惧。   “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太子太傅。”武后笑了一下,“但他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,你若想安宁地坐上这皇位,他只有死。”   “只有死。”   武后又说了一遍,她咬着这三个字,这就是她诏李显回来的唯一目的。在诏令发出时,李治还没有死,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。   在李显前往洛阳的第二天,欧阳明日也接到了诏命,这段时间他一心扑在疫情上,也没有多想什么,毕竟已离京三月,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,再多猜测也是无用。   欧阳明日到长安时,也发丧不久,灵柩才回了长安,帝王驾崩,朝野上下还没从水灾的影子里出来,又陷入了新君登基的波动。   没有人去理欧阳明日,他也不去找任何人,身为臣子,却完全不去参与这场丧礼,安静地在自己的府里,一天天过如常的日子。   直到六天之后。   天下大丧,万里素缟。欧阳明日又穿上了那一身白衣,当夜太子驾临,一路人也都披麻带孝的,安安静静地守着府门,李显只带了一个人进去。   欧阳明日还在翻看那些疫情的记录,房里只点了一盏灯,易水早退了出去,李显敲门进来,就见他一个人。   “太傅先生。”李显唤道。   欧阳明日放下手上东西,看着他:“这么晚了,殿下有何要事?”   李显立刻移开了目光,看着地面说不出话来,紧攥的双手也抖得厉害。   欧阳明日叹了口气,颇是无奈。   半晌,李显颤着声把外面的人叫了进来,那人低垂着头,手里捧着一红漆圆盘,盘里有一银杯,杯里盛着酒。   欧阳明日沉默一阵,说道:“殿下,你知道就算你什么也不做,天后也不能阻止你登基。”   “是,我明白。”李显极快地看他一眼,闷声道,“可无论坐到哪个位子上,我只想安宁。”   欧阳明日轻轻一笑,一身的清冷色,却显温柔暖意。他示意捧酒的人到跟前,那人瞧太子抬手准了,才低头挪过来。   “我也用不着你念我的好,但有一句话,希望殿下能记住。”欧阳明日拿起了银杯。   银杯刻着自胡人那传入的花纹,简单漂亮,在欧阳明日的手指上映了华彩,如明明月色。   他双手执杯,将这杯酒递到唇边,嗅着清甜酒气说道:“坐上皇位,并不一定能得到天下,殿下要时刻记得,你是这大唐的皇帝。”   欧阳明日的眼里含着一种莫名的风情,不知那是悲伤,是解脱,是平和,还是别的什么,在这一刻,他那取了银河之水的眼眸,或许能让一见钟情变为真实。   他微微仰头,饮尽了杯中酒,将酒杯轻轻放回盘中。   这天晚上李显没有回宫,他连路都不会走了,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月亮,然后哭得涕泪纵横,抽不上气来,也没人去管他。   弘道元年十二月,太子李显于灵柩前即位,园陵制度,务以节俭,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,请于天后处理决断。   太子太傅以帝师之礼厚葬,无人谏其为罪臣之子。   第四十一回   林子很密,密得透不过气来,浓浓墨绿里嵌着金色阳光,偶几声鸟鸣清脆,美丽而安宁。   这陡坡峭岭间碧涛如水,却并不是一个好受的地方。古木参天,杂草丛生,毒虫肆虐,湿热的空气让衣服紧黏着身体,从内而外地发闷。   峨冠岌岌,白衣蓝裾,有离尘仙人漫步于林间,紫绶青佩轻动缓摇。他负手而行,走得不快,目的却很明确,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泉旁,洗了把脸,拿出一只竹筒打算取水。   自琼华事毕,已有二十余年,慕容紫英修成地仙时,仅仅三十又三,纵然他天姿奇绝,以短短几十载功抵他人数百年精修,又岂非逆天。   不管他是不是在坚持自己的原则,他的确站到了天界的立场上,无论他愿是不愿,琼华一事中,他终是受益者。   竹筒里的水早就溢满,慕容紫英似是无觉,仍旧失神看着冽冽清泉,墨色发稍浸入了水中,青石上冷水溅起,打湿了衣袖,凉意扑面。   树后有人在看着他,慕容紫英收起满水的竹筒,起身看着对面两人合抱的大树,他什么也没做,看了半晌,那人自己探出身来,犹豫着向他招了招手。  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,生得水灵可爱,异族红装烈烈如火,更别致是她带了串紫晶额饰,淡紫的光晕映在眉间十分好看。   这孩子一看就是本地人,慕容紫英不知该说什么,他想了很久,才道:“你是女娲后人。”   “我叫紫萱。”女孩点头,笑得甜甜的,“那你是仙人吗?”   慕容紫英亦点头道:“算是。”   紫萱又问:“你叫什么?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紫胤。”   或许是因为都有一个“紫”字,女孩又开心地笑起来,安静的林中只有她轻轻的笑声,她向慕容紫英致了一个外族礼,便离开了。   慕容紫英第一次来南诏,他在这里没有什么目的,或者说在找达到目的的途径。未来他必须要做的事只有一件,那就是重建琼华,可琼华为天所罚,其罪孽修真界无人不知,这要怎么去弥补。   从云巅跌落,那些信任与荣誉早就荡然无存,只会招人诟病。   林里的脚步声微微杂乱,慕容紫英向后望了一眼,并没有多管。   南诏都城外,有一处漂亮的活水湖,如碧绿翡翠镶在山间,满目滴翠涌波。慕容紫英负手立在湖畔,似在等人。   湖边有许多孩子在玩耍,谁也不顾忌,一直吵吵闹闹,忽过来又忽过去,偷瞧着这个外来者。直到耳边突然安静下来。   有几个本地人簇拥着一高髻女子,从后面走过来,那女子薄纱蒙面,一身冷傲之气,双眼直盯着慕容紫英,如蛇般冰凉。   那女子上前质问道:“你一个中原的修者,来这里做什么?”  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,慕容紫英只好摇了摇头:“我无意做什么。”看女子眼里更寒,奇怪问道,“南诏与中原来往不少,为何如此排外?”   “为何?”女子缓步走到慕容紫英面前,淡淡道,“这很难理解吗?五年前他也这么问过。”   她忽然不再说下去,看着慕容紫英,一瞬间似乎想了太多,背过了身去:“你见过紫萱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是女娲庙的圣姑。”   “哦。”慕容紫英拱手,“失礼了。”   圣姑将那些本地人都遣了回去,他们说什么慕容紫英听不懂,语言并不相通。   看他们招呼了孩子离开,圣姑才道:“真人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   湖对面的山上,便有一座年久的女娲庙,隐在结界之中。庭院是一泊碧水,睡莲长开不谢,竹桥横跨而过。   结界里没有一丝风,紫萱本坐在竹桥上,看到圣姑回来,立刻跳下来跑到了里面去,不见了身影。   前面供奉着女娲神像,后面还有极深的院子,房间几乎都是空的,没什么人气。圣姑一直走到了最里边,这房间有个向下的楼梯,下面该是个地室。   房间里的东西很少,慕容紫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柄剑,再也挪不开眼睛。   “是他的剑。”圣姑道。   “他做了什么?”慕容紫英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,因为这把剑的名字,叫易水。   圣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说:“那剑中本有剑灵,五年前就消散了。”   青玉鞘剑仍旧漂亮,只是没了灵气,莹玉剑身泛不起光泽。任谁得知自己的朋友逝世,都会觉得不舒服,慕容紫英心里愈发地闷。   “那他……”慕容紫英深吸了口气,“他最后怎么了?”   “走了。”圣姑说完便下了楼梯。   整个女娲庙下面都是空的,是个寒气彻骨的冰室,白色寒雾漫着,什么也看不清晰,只有脚步声回荡。   圣姑向里走着,冷冷淡淡地说道:“他是个医者,双腿残废不能行走,却有天赐的一张脸,来不久就医治了很多人,看着柔弱文雅,也没人防备他。但他来只是为了拿回一样东西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是琴。”   “那凤来残琴由女娲后人守着,已七百多年了。”圣姑的声音忽然有了恨恨之意,“太子长琴嗜杀,不该给他。”   “他不是……”慕容紫英下意识地反驳,并非亲亲而维护,他认识的太子长琴的确不是如此。   圣姑冷笑一声,加快了脚步,蒙蒙寒雾里,慕容紫英隐约看到了红色。这冰室里有一具冰棺,紫萱趴在冰棺上,看着里面的人。   冰棺里的女子与紫萱眉眼相似,一身素白若霜,躺在寒冰间,却似热得厉害,脸色潮红,香红明艳。   紫萱抬头道:“她是我娘。”   圣姑点头,向慕容紫英道:“虽杀了那人的剑灵,可女娲后人分娩不久,最是虚弱,被他打伤了,体内阳炎冲撞,只有将她冰封,也不知能撑到何时。”   “我的确是水属,有冰寒之性。”慕容紫英皱眉道,“但我终究体质普通,并不能抗衡南凤至阳的魂力,但我一个朋友或许可以。”   圣姑道:“我知道你是谁,我可以等你叫你的朋友。”  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,圣姑知道慕容紫英与太子长琴关系匪浅,她也见过这两个人,可没有对他们有丝毫的改观,她以前想像的是什么样,现在也相信是什么样。慕容紫英不愿去做无谓的反驳,这件事和他完全没有关系,他却莫名觉得有责任。   不畏寒热的特殊体质,自然是云天河,得到慕容紫英的消息,夫妻两个一起赶了过来。韩绫纱为望舒阴寒所蚀,慕容紫英将凤来琴穗化入她血脉,救了她一命,而云天河双眼皆盲,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还他光明,也只有那凤来琴的主人。   二人御剑而来,韩绫纱一路上兴奋不已,他们成亲时,慕容紫英正闭关,没能去,他们也二十年没见过了。   迎接他们的是六岁的紫萱。她是个相当机灵的孩子,一眼就看出云天河双目失明,自是不会再去问,也不会说出来。   紫萱向二人行过礼,向云天河道:“你知道你的朋友叫你来干什么吗?”   “是来救人的。”韩绫纱道,她自己却似才想起来。   紫萱仍看着云天河道:“打伤人的,也是你朋友的朋友。”   “紫英的朋友我也不是全都认识。”云天河很不解这话的意思,愣了大半天,嘿嘿一笑,“小姑娘你想问什么,叔叔我都可以告诉你的。”   紫萱轻扯嘴角,似乎连眉毛都搭拉了下来,转个身就跑到了前面。   冰棺里的女子沉睡了五年,一袭素纱的颜色融入了冰,似乎身体里都已冻得冰冷。   云天河没有去触碰她,他坐在冰棺旁,无神双眼看着女子安然的面容。   冰室里针落可闻,寒雾轻烟如纱。   慕容紫英已经走了。   云天河第一次觉得,被朋友太过信任,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。   紫萱撑着头,一瞬不瞬盯着云天河。韩绫纱很了解云天河,因为太了解,所以她立在角落,不发出一丝声响。   云天河苦笑了一声。   圣姑的脸藏在纱下,看不出情绪,她美目微瞠,张口欲问。   云天河道:“晚了。”   棺中女子唇瓣轻动,似在柔柔微笑,溢出了极艳的血,瞬间已结成冰。   第四十二回   七月。大太阳天儿,长安城壮观绚丽的颜色,也要热得流下来。这里每个白天都很热闹,城西南角有一对街敞门的大府,府里也有一件热闹的事。   今天是个吉日,冠英侯府在纳妾。   长安城的人自然也喜欢看热闹,这样一件小事,一路也围看着。   因为冠英侯唯一的妻子已死了十年,一直没有别的女人,连一个侧室也没有,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是个痴情的男人。   这个痴情的男人突然要纳妾,整个长安城的男人,包括女人,都想知道究竟是何等绝色,令痴心别移。   小轿已到了侯府偏门的路外,轿上的女子是一身青绿吉服,头上蒙着蔽膝,只有进了门才能把蔽膝拿下来,没有人看到她长什么样。   或许她并非绝色,却一定是个极媚的女人,即使她蒙着脸静静坐着,诱人的味道也随着香粉钻到人骨子里去。   抬轿的人还能走得动路,已让两边凑热闹的男人十分佩服。   男女们嘴里不停,眼睛也盯着,他们跂足延颈,都看着这个女人。  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女人的时候,却有一个少年从天而降,落在了轿前。   少年一身暗红劲装,金箍束发,黑缎似的头发被束成马尾,弯弯地垂在后背,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。  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少年,他很是俊俏,新叶眉,丹凤眼,锐利非常,举动间似带了风。   然而没有人认为这个少年是来抢亲的,因为这个少年太小了。他只有十六岁,媚情如骨的女人却绝不会只有十六岁。   她当然不止,东方胜想着,勾起了嘴角,只看这女人的手,就知道她可能二十六都不止了。   轿夫好声气儿地求挡路的东方胜给个方便,谁都不敢得罪,东方胜让他们落轿,他们也不敢不落轿。   轿上的女子依然不动,东方胜走到她面前,一把扯了她头上的蔽膝,露出她让人心醉的脸。   这一下,女子就红了眼眶,泪已将落。   东方胜似在审问一个犯人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女子道:“理妃儿。”   理妃儿以为他有很多话要问,泪盈盈看着他。   东方胜挑起了眉梢,抬手指着她身后,笑了笑,突然厉声道:“轿子从哪儿来的,就给我抬回哪儿去!”   理妃儿是个弱女子,她被吓得一颤,泪就掉了下来。   她一把扯住东方胜的袖子,抽噎道:“我已无处可去了,过了十年,十年也不行么,公子……”   东方胜甩开她,转身已走了半步,忽又回来一脚踢瘸了轿子,向侯府正门走去。   理妃儿只好从斜倒的小轿上下来,挤到人群里去,她的身边却没人靠近。   东方胜是冠英侯唯一的儿子,他的话有时比他爹还要管用。   侯府正堂。东方胜倚在下首的桌案上,看他的表情,便知他已不想再多说一句话。   东方齐坐在主位,看着自己的儿子,很久之后,叹了口气:“你娘死后我也没想过娶正妻。”   东方胜懒洋洋道:“你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,总不该就为纳一个妾,我要晚几年回来,侯府的女人是不是就多得装不下了。”   东方齐沉默,过了会儿,再开口却像委屈:“我就给她一个侧室的名分。”   “我知道她原是什么身份。”东方胜双目如剑,冷冷道,“你也知道。”   东方齐已没有话去反驳自己的儿子,左右想了一阵,商量着道:“你总该对她好一些。”   东方胜挺起身来:“如果我对她不好,她早就没命碍我的眼。”   说完,他跳下桌案,大步流星地走出去,门外有人在候着他。   门外人是个男装的青年女子。她手中执剑,穿着黑色大翻领胡服,戴着黑色硬纱帽,身上没有任何其他颜色。   她的脸被衬得苍白,唇被衬得血红,眼睛像一直在笑。她却比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,更明艳更妩媚。   “少主子,你回来了。”她的声音也是凉凉的,让人舒服,“李公子派人来说,他马上就过来,让你等着点他。”   东方胜看着她漂亮的脸,问道:“梓童,一别许久,你是不是不乐意?”   木梓童微微低下头:“是有点。”   “你毕竟是女儿身,不适合那荒凉之地。”东方胜笑了笑,道:“还是让他等我吧,我先去沐浴更衣。”   府外凑热闹的人已散去了,李珲是冲进侯府的,一阵风似的刮进去,木梓童都差点没拦住他。   见东方胜正从房间里出来,李珲朝他猛挥手:“东方,快管管你家女人。”   “二十七,来得早啊。”东方胜挥退木梓童,向李珲打招呼。   李珲是当今圣上第二十七子,比东方胜大个几岁,还有寺卿的儿子刘长赢,三人自小交好,一起混迹多年,相互称呼不分什么尊卑大小。   李珲脱开身,立刻上去搂住东方胜的肩膀,左右望了望,小声道:“你把你爹纳的妾给退回去了,我刚才看见她了,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   “我问过她的名字,她说她叫理妃儿。”东方胜眨了眨黑得发亮的眼睛,“难道你认识她?”   李珲的声音更小:“天宝六载,她还是圣上后宫的菊妃。”   东方胜几乎跳了起来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先别激动。”李珲压住他的肩膀,“圣上独宠杨贵妃,菊妃抑郁成疾,天宝六载就病死了。”   “至今已死了三年。”东方胜道,他直直盯着李珲,“可你说你方才还见过她。”   李珲也直直盯着东方胜,他的表情已够严肃,却忽然笑起来:“那一定是我看差了眼。”   东方胜也笑起来,拽着他往出走:“我这才回来,叫上刘兄,让他做东请我们吃一顿。”   年轻的贵公子无论去干什么,都选最热闹最有面子的地方,刘长赢做东,带一个侯爷公子和一个皇子,却去了一个普普通通,没有风雅,没有丝竹,没有粉香的地方。   叫了上好的酒菜,三人在一个包厢里围坐着,除了吃喝,就只能说话了。   李珲敲着桌子道:“刘长赢,你真的缺钱到这份儿上了?”   “来都来了,还嫌弃什么。”东方胜已经拿起了筷子,倒满了酒,“能在长安的坊里开馆子,哪里有差的,他爱来这儿就来呗。”   刘长赢一下皱起了眉头,慢慢打开了手里写着“法不阿贵”的折扇,幽幽道:“罗袜生尘游女过,有人逢着弄珠回。我现在哪里去得了那尘俗喧嚣的地方,失了佳人梦。”   “吃着饭你念什么艳词。”东方胜摇头道,筷子一下不停。   李珲扣住刘长赢的肩膀,凑近道:“你又是犯了什么病?”   刘长赢“啪”一声拍合了折扇,倾身道:“我去了趟妙州,碰见了刺使的千金冯素贞,那真是……才貌双全,实惊为天人,人称第一美女。”   “第一美女?”东方胜挑眉一笑,有几分轻佻,“比杨贵妃还美?”   李珲斜乜了二人一眼,道:“造这些噱头,无非是为了吸引权贵公子娶他的女儿,说这个做什么。”   刘长赢悻悻喝起酒来,李珲转而问道:“明年科举,你们参不参加?”   听到科举,刘长赢立刻又来了精神:“自然要参加,我考明法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我应武举。”   “武举怎么行。”李珲按住东方胜在饭桌上一直忙的手,笑道,“明年的科举,天香公主要挑出一个驸马来,武举可不够资格,你若是能做我妹夫,可是两相受益。”   “我不去,当文官没意思,当驸马更没意思。”东方胜挪开他的手,继续吃自己的。   李珲也不再说,两个朋友,一个正思佳人,一个只顾佳肴,他想操心也操不上。   闲着也是闲,三人玩儿起了投壶,也玩儿得没意思,东方胜武艺最精,就数他赢。   东方胜将羽箭折断,瞄准小小的壶口,却忽地一转,射向了门。   断箭穿过门纸,钉入对面的木墙,走廊却空无一人。   东方胜推开门,缓步走出去。一身暗绯红在落入的阳光里,似绣了金色,一步一步,他走得越来越慢,越来越小,直到在窗前停下来。   的确是没有人,抬头去看,房梁上也没有,东方胜笑了笑,朗声道:“我知道你在房顶上,你还是乖乖下来的好,这么喜欢偷看,我上去要逮着了你,就扒光了你扔到街上让别人看。”   来人果然在屋顶上,他跺了下脚,斥道:“你身为冠英侯的公子,说这么无耻的话,真是没救。”   “既然你不喜欢,我也可以换个说法。”东方胜微微歪头,乌亮的马尾就垂到了身前,轻笑道,“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  那人冷哼一声,倒挂在窗前,扒住窗棂,身子一缩,双脚就踹了过来。   第四十三回   窜进来的是个粗褐麻衣的小子,瘦小得比东方胜矮了半头,细弱得像只小鸟。   这场架却打了不少时候。   整个店的人都被吵得不安宁,叫了起来,甚至跳了起来,可他们没有不高兴,也没有走。   他们远远地围成圈,看热闹,两个打架的人成了圆心,他们移到哪里,这个圈就跟到哪里,半径却从来不变。   连店里的酒博士都看着发愣,只有一个人不高兴,那就是老板娘。   浓妆粉彩的脸沉得像浸湿的花布,老板娘一手叉腰,已气得要骂人。   李珲没有看到老板娘的脸色,他比老板娘还要着急,将二人都拦停了下来,周围几乎没有了完好的地方。   老板娘睁大眼看着,提起裙从楼梯上冲了下来,却被挡在了人圈外。   刘长赢把老板娘拉了进去,拿着折扇指点了半天,笑道:“我算了一下,这些东西都算不错,大概得值七百文,你得让他们赔啊。”   “赔是要赔的呀。”老板娘一拍手,似找到了知音,刚一笑,又皱了蛾眉道,“讲理不讲钱,这一个贵公子,一个穷小子,可怎么个赔法?”   刘长赢更高兴起来:“不如去衙门断断,保你还能多得些。”   李珲听见这话,瞪着刘长赢,也像在瞪着老板娘,道:“到他们两个讲不清,我这里是不用讲的,照赔就是。”   “还是能讲清的。”东方胜看着老板娘,微笑道,“我就是捅破了窗户纸,在墙上钉出个刺儿而已,给你一文,你还得给我倒找。”   麻衣小子立刻跳了起来,大声道:“那也是你出言不逊,你挑的事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你既如此说,就是承认了余着那些东西,都是你搞坏的。”   麻衣小子弱了底气:“若非你说……”他一顿,又是满目怒火,“我岂会动手!”   “我不跟你废话,钱我出了。”东方胜抛了一两银钱给老板娘,转身就走,出了店门。   刘长赢和李珲立刻跟上去,东方胜走得疾,风风火火转眼已是几丈远,刘长赢只好出声叫住他。   三人方凑到一块儿,刘长赢就叹了口气,拿着扇子一指一点地说道:“你就不该出那份钱,那小子穿得破,可看那手,那指甲,头发,都是富家才能养的出来的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刘长赢愣了下,笑了:“行,拦不住你大方。”   李珲不耐,从后面挤开刘长赢,搂住二人的脖子,小声道:“方才那人,正是天香公主。”   “女的啊。”刘长赢抬手,用扇子抵着下巴,“那就难怪了。”   东方胜摇了摇头,盯着李珲道:“招驸马?都这样了,人家十几年寒窗考个科举容易么,也忍心去祸害。”   “这事又不是我定的。”李珲走到了最边边,几乎靠上了墙,“我跟她也不熟。”   李珲的话音还没落,就合上了嘴,三个人一起停了下来,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,正是方才那个麻衣小子。   就算打过了架,这个人对东方胜来说还是陌生人,对刘长赢来说更是。   可是他们刚刚知道,这个麻衣小子是个公主。   所以现在,这个麻衣小子所穿所戴,一言一行,一个眼神,都变得很可笑。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,现在在三个少年眼里,却一点都不可爱。   东方胜笑了,是嘲笑,在他的脸上却很惹人喜欢。   天香公主虽不喜欢眼前这个红衣少年,却也不好意思一直瞪着他俊俏的脸,瞥开眼道:“我做的事,我自然要担着,那一两银钱,只取一文,其他的都还你。”   她说完,就又抬起了下把,似已认了错,似已无可指摘。   其实她没有错,任哪一个女孩子听了东方胜那句话,都是要气得杀人的,她只是动了手,现在还来还东方胜多出的钱。   她还是一个公主,非常任性不羁的公主,还有公主的傲气和尊贵。   东方胜只是伸出了手。   天香公主在他的手上放了一样东西,一贯有九百九九文的钱,重得把东方胜的手压下了一截。   东方胜看着挂在手上的钱串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天香公主冲他吐了吐舌头,便没了人影。   黄昏,暮光下的侯府琉璃生金,沉静而华美。   空气仍得发烫,木梓童已站了半个时辰。   东方胜走在长廊下,很轻,很慢,像一直优雅又傲慢的猫。   沉沉的阴影压着他一身红锦,更如焚烧的火焰,双眼漆黑,黑得发亮,烈得似带了恨意,能吞噬世间一切。   木梓童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,看着他突然停步,一脚踹开了房门。   房里,东方齐和理妃儿正相拥,他们看着踹门的东方胜,并无惊讶。   东方胜指着理妃儿道:“你出来,我有话对你说。”   茶已摆上,屋里没有多余的人,理妃儿看着对面的东方胜,不言不语,端坐淑方,只是有些恍惚。   东方胜道:“你出宫已三年,我知道你与我爹有旧情,即使你身份非常,我也没有杀你,但我不会允许他给你一个名分。”   理妃儿平静道:“我不会抢你娘的位置,一个侧室的名分,能让我后半辈子都安宁下来,我已无他求,你为何就是不肯?”   东方胜微笑起来,柔声道:“你知道么,我现在看到别人,那么……那么轻易地就得到想要的,心里就特别不舒服。”   “那你想怎么样?“理妃儿问,“像以前,你当作不知道,我就当作你同意。”   “可是我现在不乐意了。”东方胜极喜欢这掌控的感觉,他仍微微笑着,语重心长道,“宁为穷□□,不为富人妾,你又何必,好歹以前为妃为嫔,入了这个门,见了我总要行礼,多委屈。”   理妃儿平静得不可思议,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,木然道:“说这些做什么,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,告诉我就是了。”   “得而复失。”东方胜道,“人对得到的东西总会越来越不珍惜,只有这样,他才能一辈子醉心于你,时刻记着你。”   “你要的是纯粹的爱情,不是过生活。”   理妃儿笑了,却是苦笑:“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?”   东方胜道:“我说的是实话,实话谁都能说,只不过,别人说的你可以不听。”   理妃儿知道他未说尽的意思,她站了起来,左右踱步,轻轻缓缓,焦虑也有美丽的风情。   她忽然停下来,饮尽桌上的茶,出了屋门。   京城再没有菊妃,也没有理妃儿。   风冷,叶落,秋已渐深。   秋天,草木皆枯,野兽出行,又天高气爽,正是打猎的天气。   马蹄卷风尘残花。东方胜、李珲、刘长赢带了十几轻骑,已出了长安城,到了密林偏山里。   木梓童驱马走在最首,负弓执剑,双眼四下扫着,利比鹰目。   凉风袭人,刘长赢一年四季握着那把折扇,已成了习惯,他和李珲说着话,在哪里都能吟风弄月,说佳人美酒。   一只不大的孤狼,藏在灌木里,安静警惕地盯着这边,木梓童立刻发现了它。   “少主子。”木梓童把雕弓递给东方胜,轻轻一笑,极为冷媚,“看来它落单了。”   东方胜抽出一支羽箭,弦已拉满,箭在弦上。他抬头去看那只狼,四目相对。   孤狼猛地一缩,撒腿就跑,可箭已离弦。   东方胜拍鞍下马,只身追了过去。   受伤的狼却跑得更快,东方胜没有追上,他顺着血迹走了半晌,已走岔了路。   地上的血是新的,香红艳花一般,比东方胜的红衣更烈。   这血却是人的血。   东方胜已看到了受伤的人,是个黑衣青年。他半靠在树上,身上有多处伤口,只有胸口的最重。   他还清醒着,睁着眼睛看着东方胜,目光却已凝滞。   东方胜凑上前去,笑吟吟问道:“需要我救你么?”   他没有反应,或许没有力气回应,他已是个半死的人。   东方胜道:“告诉我你的身份,我救你。”   这时他的眼睛忽有了焦点,近乎无声地喃道:“一剑飘红。”   东方胜皱眉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名字。”一剑飘红道,“我是杀手。”   东方胜起身,打了个呼哨,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,策马跟来的,只有木梓童。   “梓童。”东方胜抚了抚手上灰尘,走了下来,“这个人交给你,另择路下去,保住他的命再回来。”   木梓童只笑道:“少主子,慢走。”   东方胜翻身上马,仍悠悠然去追那只狼,猎物总不能浪费。   第四十四回   天宝十载,杨贵妃诞辰,大宴群臣。   冠英侯因病不能受召,东方胜代父献礼。   东方胜第一次见到这个被圣上独宠的女人,自然是极美的,更有年轻的活力,笑起来竟有几分孩子气。   “东方卿。”六十多岁的李隆基仍精神攫烁,眉目更显祥和,“你说有宝上献,究竟是何物?”   东方胜请准带人上殿,将木梓童宣入,她捧一红漆木盘,盘上支了一面铜镜,铜镜背面只寥寥几笔纹饰。   杨贵妃嗔笑道:“这镜子看着没什么特别,莫不是要拿什么花言巧语哄我开心?不过……只要开心就好了。”   “自然开心。”东方胜道,“这铜镜有灵,能铭刻下最美之人的面容,此后再不能映出他人面貌,只要有人照镜子,就能看到那最美之人的面容。”   杨贵妃惊喜道:“竟有如此奇物。”   李隆基忙命人呈了上去,这镜子实在太过普通,没什么可看,杨贵妃接过去照了照,也无什么特别。   “谁知这天下最美的是谁,陛下,这小公子的话也是没着落。”杨贵妃将铜镜递去,二人同往里一看,赫然是两个杨贵妃的脸。   帝妃大喜,令群臣传看,无论照镜子的是谁,镜中都是杨贵妃的脸。   这无疑是在说,杨贵妃是这天下最美的人。   有什么比这更令一个女人高兴,这已非恭维,而是镜子一般,能让所有人信服的事实了。   杨贵妃自不会忘了东方胜,挽着李隆基的胳膊,喜道:“还不快赏他,叫他满意才好。”   李隆基当即下旨,道:“则日起,命东方胜为殿前亲卫,任千牛备身,另赏绢三百匹,黄金五十。”   “东方胜叩谢圣上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十七岁便为千牛备身,东方胜是第一个。   自然,李林甫、杨国忠,往下各级,礼都不能少。送礼也是个累人的差,要分尊卑,分亲疏,等东方胜忙完送礼的事,已是半月之后了。   上下打点得通了,任何事都变得简单起来,东方胜什么也不做,也有人替他做,何况他还是个颇有手段的人。   这日,东方胜和一帮子宫卫聚在舍里,摇色子赌钱,都不是缺钱的人,敞开了玩儿图乐,拉关系。   冠英侯手里有军权,东方胜自然受人追捧,只可惜不是节度使,而是京卫神策军,到底不如封疆大吏来得畅快。   “小侯爷,还是你先开。”对面也是千牛卫的人,压着色盅,笑嘻嘻道,眼睛眯得快看不见。   东方胜扫视一圈,问道:“你们压谁啊,压谁的多,谁先开。”   小房子立刻又沸腾起来,桌上撇的都是值钱物件,一群男人闹闹哄哄,能翻了屋顶,竟还有尖细的太监声音。   立刻有人叫道:“谁放太监进来的!”   “哄出去哄出去!”众人推搡着,挤来挤去,却都没见太监在哪儿。   东方胜去看对面,色子早滚到了地上,人也不知挤到了哪里去,一抬脚将赌桌踢了个四分五裂,厉声道:“全都闭嘴!”   哄闹的房子里瞬间已无声音,所有人都看着东方胜。   这里的确有个太监,不在屋里,在门口。   “打。”东方胜一说话,离得近的上去一下就把太监踹倒,五六个人围殴。   小太监嗷嗷叫个不停,还不忘传话,喊道:“小侯爷,天香公主要……要见你!”   这尖细的声音,一个字一个字地弱下去,直到消失,不知他是否还活着,东方胜大步走出这个狭窄,龌龊的地方,丝毫不曾停顿。   他站到阳光下,是一簇纯粹的火焰,什么也浸染不了。   再见到天香公主,她已像个纯美安静的女孩子。   淡紫的长裙,墨发松绾,一支木簪,一朵绢花,一对银贝。   她急切,甚至焦虑,见到东方胜即站了起来,道:“我要借你一样东西。”   东方胜并不行礼,而是坐了下来。   天香公主道:“一种能解毒的药,叫扶灵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有。”   天香公主似安了心,缓声道:“可借我?”   东方胜道:“自然可以。”   天香公主不再说话,她紧紧盯着东方胜,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,可东方胜的脸只有坦然和平静。   她不禁问:“你知道我要救谁么?”   “一剑飘红。”东方胜笑了,“告诉你向我讨药的,是木梓童,我的人。当时他受伤是我救下的,可毒却不能清,如今过了近半年,若不解毒,只有一月可活。”   天香公主怒道:“你当时为何不给他解毒?”   东方胜淡淡道:“他是我什么人?我的东西,凭什么施舍于他。”   天香公主更怒:“你知他半年受了多少痛苦?每每毒发都让人不忍去看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你这不是看下来了。”   天香公主却说不出话来,她要的东西,还在东方胜手上。   为什么是施舍?凭什么是施舍?   一剑飘红是她,一国公主,深爱之人。   东方胜竟将药带在身上,他放下一个小小的琉璃瓶,便径自离开了。   琉璃瓶里是淡红的液体,晶莹剔透。   科举将至,刘长赢自小深谙律令,考明法绝不是问题,到现在一直还闲着,吃喝玩乐,附庸风雅。   一个消息直接让他急了起来:妙州刺史的千金要比武招亲。   刘长赢从榻上翻身而起,拉上东方胜,当天就出了长安,半路才给了家里消息。   二人在妙州闲逛了几天,刘长赢三句话不离美人,听得东方胜总想踹开他。比武招亲当日,周边已被围得水泄不通。   四方大台,铺垂阶长毯,红幔红花红轿,轿上白纱四落,女子端坐纱幕后,依约见其曼妙。   旁边酒楼,二人坐在屋脊上对饮,刘长赢慢摇折扇,盯着纱幕直笑,东方胜一手拿酒壶,低头只管喝。   直到擂台上的人出口邀战,再无人上去,东方胜就下去要了两盘小菜,上来时刘长赢已不见人了。   东方胜盘坐着,将碟子放在腿上,看着对面刘长赢打擂,一边悠闲地吃着好菜。   刘长赢是他的朋友,如果能抱得美人,他会很高兴。   而现在,他已不想让刘长赢如愿。   擂台下的人群里,有一个清俊的书生,他看着白纱后的女子,不笑不动也不说话,只是痴恋地看着,哀悸得像要流泪。   风撩起白纱时,女子虽蒙面,东方胜也能清楚看到,她那一双眼睛,也痴痴看着台下的书生。   东方胜忽然觉得愤怒,捏断了筷子。   快要一千年了,再嗜杀的性子,在人间都被磨得沉静而温和,可他的血,终究淌的是暴戾,死在他手里的生灵数以亿记,灵魂都血气冲天。   易水的消逝,对这样一个灵魂来说,只会激起他的暴虐。   东方胜从不亏待自己的朋友,对他倾心相交的人,他也真诚以待,而今刘长赢对佳人魂牵梦绕,佳人却痴心另付。   他总不该至于愤怒,这怒气来得莫名,更似是发泄。   刘长赢已展开折扇,在与白纱后的女子说话,他本该赢得这个女子。   东方胜飞身而落,似一片艳红花瓣,轻轻地,慢慢地,落到刘长赢的面前。   刘长赢合扇欲问,东方胜已出手。   东方胜整个人,都如烈烈红焰,充满侵略,破坏,手上干净利落,招招有劲风擦过,本能地狠辣。   不肖片刻,刘长赢已被打下了台。   东方胜转身,一把扯了轿前的白纱,踏着轿杆道:“现在,你是我的人了吗?”   冯素贞道:“不是。”   东方胜抓住她手腕,猛地拉到近前,冷道:“可要反悔?”   冯素贞道:“不是。”   她轻轻抽回手,又问道:“你倾心于我吗?”   东方胜道:“不。”   冯素贞轻轻一笑,便取了面纱,问道:“那你为何来?”   东方胜道:“我为第一美人而来,不是为你,换作任何人,我的兴趣都一样。”   冯素贞听了这话,心里自有几分失落,却仍是笑道:“你看那告示,我比武招亲,是要嫁中意于我之人,可你半点喜欢都没有。”   东方胜不去看那柱上红纸,大步走到台前,朗声道:“今日比武招亲已废,谁也不得如意!”   无人敢反驳,怒而不言,台下人渐渐散去,只剩了刘长赢,还有那书生。   刘长赢攥着扇,手已发白,他怔怔看着东方胜,似已傻了。   第四十五回   东方胜看着刘长赢呆愣的模样,轻笑起来,笑得双肩直颤。   这简直像个可恶的玩笑。   东方胜跳下台,笑着走过去,问刘长赢道:“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掐死我?”   刘长赢咬牙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   东方胜竖起食指,在他眼前晃了晃,认真道:“你可不能动手。”   “对。”刘长赢打开扇子猛摇,似要扇飞所有的怒气,“我打不过你。”   东方胜道:“不。”   他的表情已严肃下来,语气更为认真,刘长赢不禁轻轻合上折扇,倾身过去听他说话。   东方胜轻声道:“冯素贞已心有所属,就算你赢了,她也不会甘心嫁你,只会让你全家难堪。”   刘长赢道:“既然已比武招亲,若出尔反尔,只会让他们冯家更难做,权贵世家都不会娶冯女为正妻。”   东方胜拍拍他的肩,冷冷道:“真正聪明可怕的女人,不会被感情这种虚无的东西迷惑,她们清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可这个冯氏女,不是。”   刘长赢看着人收拾台子,簇簇红色被收起,最后只剩面前的红衣少年,摇头道:“求之不得,也罢。”   “不。”东方胜攥住他的手腕,直看入他眼里,眸烈如火,声却更冷,恨恨道,“既求之,势在必得!”   半天之后,东方胜已将冯氏女之事打听清楚。   冯氏女所恋之人,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,就是那个书生,名为李兆廷。冯家并非世家大族,也是自科举入仕的平民,官至妙州刺史,三品大吏,为了有机会入阶贵族,想尽办法要把女儿嫁到名门。   至于李兆廷,不过一书生。   还是那个酒楼,还是屋顶,他们并坐在屋脊上。   天悬残月,东方胜举杯,望着茫茫夜空,也能入了神。   刘长赢把玩着折扇,却不曾展开,他心中惴惴,东方胜性烈如火,看今日言行,已是越来越霸道。不是为了帮自己,只是想赢,想得到。   “明日我们起程回京。”刘长赢扭头问道,“如何?”   东方胜微笑道:“好啊,对冯氏女,你又如何打算?”   刘长赢道:“我不会为了一区区个女子费心思,非她不可似的,我更看重朋友。”   “我不是为了你。”东方胜灌了一杯酒,浅笑道,“只是心里有些不顺,李兆廷是个书生,他一生为的就是科举,如果废了他的右手,你说,他会怎么样?”   刘长赢一扫扇,打落了东方胜手里的酒杯,瓷杯蹦跳着从屋顶上滚下去,摔碎的声音非常清晰。   他起身欲走,东方胜一把拽住了他,将人按到原处。   “玩笑罢了。”东方胜拍拍他的胳膊,满目笑意,“明天回京。”   这倒的确是随口玩笑,东方胜什么也没做,晚上好好睡了一觉,第二天就和刘长赢起程回长安了。   冯氏女比武招亲未成,凡事盛极必衰,若再无定数,世家哪里容得如此大的架子。   李兆廷上京赶考,妙州还没走出去,半路就被明府扣住,言其偷盗,治罪下狱。这自然也是刺史冯氏所为,污李兆廷名节,断其后路,逼冯素贞出嫁。   冯氏女倒也不服输,竟不顾忌欺君之罪,女扮男装,以李兆廷之名,替他上京应考。   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。这冯氏女对自己的才学倒极为自信,小小年纪,竟直接报考进士科。   天宝十载秋闱,状元李兆廷,武举一甲东方胜,明法三甲刘长赢。   考中的也不会立刻授官,除非去到偏远之地做一方小官,都在京城转着,三五年后才有好去处。   为给天香公主招驸马,圣人要殿试明经及进士前十二甲,挑一个出来,在殿试前这几天,天香公主在府中不吃不喝,能碎的都快摔完了。   直到木梓童去了一趟公主府。天香公主当日便去拜访这个状元,“李兆廷”。   长安新雨,烟沾水雾。   冯素贞抖落伞上水滴,进门片刻,又有人敲门。   来者是两个胡服女子,那黑衣冷媚的守在了门外,这个娇俏的急忙忙钻了进来。   她当即开口道:“我就是公主天香,此来有事相求于李公子。”   冯素贞一惊,连忙行礼,道:“某受宠若惊,请公主直言。”   天香公主道:“此事你无可拒绝,按我所言行事,我便能立刻命人放了你情郎,否则,便是欺君之罪。”   冯素贞只觉满身冰寒,愣愣道:“请公主吩咐。”   天香公主道:“我要让人代你去殿试,你在两天之内必须离开长安,至于李兆廷,他会回去的。”   如此,这个状元自然也给了别人,冯素贞不能去在乎这个功名,她不是李兆廷,走得高了不能脱身,反而万劫不复,何况天香公主知道她的底细。   木梓童听里面话说至此,用伞轻轻敲了敲门,柔声道:“公主,该回去了。”   天香公主怔了怔,去打开门,向木梓童看去一眼,拿了她手上的雨伞,撑了伞施然步入雨中。   木梓童掩上门,向冯素贞一笑,眼波似水含春,柔声道:“公子早做准备,我送公子出长安。”   冯素贞点头,她有些怕这诡媚女子,不愿与其靠近。   九月殿试,状元李兆廷被招为驸马,择日与天香公主完婚。   冯素贞在长安外,却一直未走,并非是她不想走,而是走不了。   素妆女子坐于镜前,黄蕊贴额,懒比花胜,听到开门声,便起身去瞧。   木梓童见她总是先垂眸一笑,走至冯素贞身前,按住她的双肩,让她坐了下来。   绝丽容色相映,木梓童笑得更柔,道:“现在可以回去了。”   冯素贞喜道:“回妙州。”   “不。”木梓童柔婉道,“回长安。”   冯素贞不明所以,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贴递来,她接到手里,一眼看去,已是惊怒至极。   这是一张婚贴,是冯素贞和东方胜的婚贴。   冯素贞颤声问:“东方胜是谁?”   木梓童道:“少主子是冠英侯的公子。”   如此冯素贞明白,自见这木梓童,便注定是这结果。   木梓童是随公主去见她,却不是公主的人,那东方胜也必在后打点,且知道自己身份,女扮男装冒名顶替去考科举,如此大罪,冯家岂能承受。   冯素贞纵然身怀武功,也未出手反抗,默默随木梓童回长安,更得知,冠英侯府早与冯家送贴换礼,定了亲事,她自己却被瞒着。   冯氏夫妇已到了长安,冯素贞去寻父母同住,待吉日完婚,木梓童则一直随在她身边。   冯素贞闭门不出,茶饭不思,终日郁郁。   这日,木梓童入屋送饭食,带了消息说,李兆廷已安然出狱,明府还给了赔偿,安置了去处。   冯素贞眉间愁绪一松,却是问道:“我与那小侯爷不曾见过,为何选我?”   木梓童笑道:“侯爷早年丧妻,不曾另娶,思郁成疾,如今身体日就枯僵。少主子也是成家的年纪,便想着成亲也能冲冲喜,他心高气傲,只寻最好的,谁叫你,偏偏有第一美人之名。”   实乃,物极必反。   冠英侯府,却无一点喜气,东方齐宿疾并发,长卧床褥,已是行将就木。   东方胜在榻前侍奉,端着汤药一勺勺地喂,看着他已渐渐混浊的眼睛,笑道:“孩儿则日成婚,娶妙州人称第一的美人,可高兴?”   东方齐咳了几声,呵呵笑道:“你已说了几回了。”   “是吗?”东方胜眨眨眼,吹凉一勺药,慢慢递过去,“那你可高兴?”   东方齐抚着他柔缎似的马尾,轻轻笑着,叹息般道:“自然高兴。”   “高兴就好。”东方胜一笑,便如烈焰化作柔水,细波动人,“这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……”   婚贴发遍了长安,自少不了东方胜两个挚友。   刘长赢在家接到这贴,长久不语,将贴扔到了桌上。他一如往常,一手转着折扇,翻看其父断案的记录。   秋渐至,叶已将黄,可怜满园翠,萋萋莫莫似不知寒。   窗里新人只看镜,粉蕊当山额,眉上了岭南青黛,婉约似雨里春山,唇含朱露丹香,艳是雪里红梅。   碧罗青带,翠翘金缕,玉人新婚,红是男,绿是女。   绿若烟柳婀娜,绿若小荷清爽,绿若浅波细柔。   是有佳偶天成,难梳情理。   第四十六回   冠英侯的公子大喜,娶妙州第一美人,沿路坊里门外,一下比平时热闹许多,小店的生意也是猛涨。   不大的小楼已人声鼎沸,二层却还有一处隔间是空的。   楼下忽然间安静,这安静顷刻蔓延至每个角落,整个小楼只有街外模糊混沌的人声,谁不经心碰了瓷杯,轻轻脆响让人惊醒。   不知何时,楼中已有一白衣修者,他负手缓步而上,如出尘仙人,步天阶而离。   他眸若薄霜,无垢无欲,如白水寡味淡漠,素服天丝缂蓝,峨冠墨发,凛然清冷,剑意自成。   踏着楼梯的声音轻而闷,规整有律,不疾不徐,他上了楼,直走向那空无一人的小间,坐了下来。   这位子已定了三月之久,他今天才来一座,却不知赶上了什么有趣的事。   有人忽说了声:“来了来了。”   这一楼的男女都凑在了窗边,只那修者的身边无人踏足。   他也不禁望向窗外。   入目便是烈烈红衣,似是有所觉,那少年竟抬头看了看他,那漆黑的眸子仿若藏了三千世界,让人无法自拔。   东方胜一曳缰绳,骏马昂首,蹄声一顿加快了步子。   方才那个白纱冠的青年似有些眼熟,他却想不起来,转瞬就抛到了脑后,回头去看自己的新妻。   冯素贞静静端坐在轩车上,金勾褰起红帷幔,清丽容颜未遮,映晕如出水芙蓉。   她一袭碧衣如柳,面容如雪,冷得似失了生机。   夜,冠英侯府,婚宴方始,觥称筵举。   宾客满坐,东方胜在外招呼,敬尊长亲朋。   当东方胜再斟满酒,刘长赢便捧杯而立,与他遥遥相对。席上的人们安静了一息,又继续他们的吟歌谈笑,东方胜亦举杯,他的冠侧簪了一朵红色牡丹,红衣和红烛也映在酒里。   刘长赢道:“愿令正能得偿所愿,你也……莫亏待自己。”   他饮尽杯中酒,东方胜领了他的话,未多说什么,也一饮而尽。   东方胜转身他去,李珲就寻到了刘长赢旁边,他们说着话,不知说些什么,却笑得尽兴,引人侧目。   宾客们看起来很高兴,兴尽而归,真正为别人的事高兴,其实并不很容易,但笑却是很容易。   东方胜站在轻拂的红纱前,看着这些人的背影,目送他们陆续走出红灯下的门。   风很凉,青庐帐里,红纱挽碧,冯素贞坐在榻上,静得像一尊精致的翡翠玉人。   她已静得没了呼吸。   东方胜就坐在她身前,看着她。女子合着眼睛,额上点画了花的纹,黛眉的颜色是水中青石,让人觉得清润。   滴漏声隐隐约约,近两个时辰,东方胜忽然起身走了出去,不多时,端了一碗热汤进来。   冯素贞缓缓睁开眼睛,就见一双金雀绣红靴,大红的婚服,鸳鸯画锦。她声音略略沙哑,恍惚道:“是你?”   东方胜道:“假死之状如同动物的休眠,但人没有冬眠的能力,你再不醒,就真的死了。”   冯素贞微微一笑,几分凄美,道:“我本就是要寻死,真的死。”   “你为何一定要把我想得那么坏,非去寻死呢?”东方胜将汤碗递到她眼前,柔声笑道,“何必想那些情爱之事,我不会亏待你的。”   冯素贞猝然抬手,要打落盛着热汤的青瓷碗,却又猛地顿住。   青瓷已被东方胜的手指扣裂,细纹蛇一般爬动,他的眼里映着暖暖烛光,戾气森然,如炙炎闪烁。   冯素贞的确是要寻死,她顿住的手往下一落,青瓷碗摔碎在地上,汤撒了一地。东方胜的手被汤溅着,烫得烧疼,他立刻出手去抓冯素贞的肩膀。   女子柔若柳叶,从他的手下飘了出去,长袖如刀,横扫向东方胜。   二人窜出青庐直打到后园里,檐下一排排大红的灯笼,冰冷的池水被笼在暖融融的光晕里,金鳞的鱼浮在水面,似点点星火,都被这对新婚夫妻给吓得沉了底。   脚下一点枯莲,东方胜越过一池清水,立到石栏雕兽上。红灯朱光里,冯素贞如火中青蝶,翩翩然落在他的对面,双手一转,将长袖缠起,负于身后,冷冷看着东方胜。   翠珠在她颊侧剧烈摇晃,坠入了水里,发出微微沉响。杀意更盛。   “你想杀了我。”东方胜笃定道。   他的声音压着怒意,翻身出去落到院里的兵器架前,踢出一柄银缨尖枪,挽了个花,指着冯素贞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非要你做我的人。”   东方胜不再留手,枪尖寒光点出朵朵银花,绣上冯素贞的绿衣。   珥篦钿钗翠与珠,纤指弄华,新婚的首饰,在新娘的手里,成了最华丽暗器。   金击玉碎,青色罗裙步过长阶月光,冯素贞旋身到竹亭中。这亭里有一琴案,案上有一张七弦琴,她的手指划过这七根弦,声音像撕开了一张白纸。   琴音里带着内力,宛转成曲,这是没有听过的曲子,抵着锋利的枪尖。   “你用琴?!”东方胜不禁笑了笑,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。   他反手将钢铁的枪头拍向琴,冯素贞抱琴撤了一步,生生停驻了动作。   琴身已被穿透,冰冷的枪尖刺破三重青罗,触到了女子柔嫩的肌肤,这冰冷瞬间渗到她血肉骨髓里。   东方胜笑道:“离天亮不久了,我们夫妻该做的事的还没完。”   冯素贞的长发散落在风里,她噙着一缕青丝,脚下微动,整个身体向□□压过来。   东方胜一掌打退她,欺身而上,制住她的穴道,转到她身后,将人接到怀里。   刺蓝的交领被缓缓扯开,露出白净细滑的香肩,东方胜轻轻咬上她颈窝,尝到了咸涩的泪水。   他贴着冯素贞的耳朵,柔柔地,带了点委屈,说道:“不要觉得自己可怜,我说过的话,我一定要做到。”   冯素贞说不出话来,她只是看着东方胜漂亮的脸,这个红衣少年的确比李兆廷漂亮得多,身份更是云泥之别,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,让她痴心爱恋的,是李兆廷,不是东方胜。   这个红衣少年烈得似火,仅仅一面之缘,瞬间将她用前半生构筑的梦,烧成灰烬。   青红缠绕,东方胜抱着自己的妻子,一步步走回青庐。   红帐如雾,鸳鸯锦被惹香梦,春露汗下吟娥媚,沉浮入云雨,还恨薄情无?   铜镜,素衣,木簪。   镜中人的面上春情未褪,如含羞桃花。   木梓童整理好三重绫罗,收领束腰,遮住胸前嫣红痕迹,她按着冯素贞双肩,笑道:“少主子疼惜你,什么都给你最好的,可怜我二十又三,还是孤身一人。”   冯素贞扫开她的手,起身缓步走出这房间。   东方胜不在府中,新婚近两个月,冯素贞觉得自己已是个死人,木梓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,寻死也寻不得。   正是清晨,冯素贞用过早点,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,去侍奉东方齐。她为正妻,在府里却无心管事,看东方齐病得可怜,便开始分担着照顾他。   东方齐见到冯素贞很高兴,这二人处起来,比夫妻两个要融洽得多,还能有几句说笑。   这药的味道让冯素贞颇为难受,喂了半碗,东方齐忽问道:“胜儿又不在?”   冯素贞“嗯”了一声,又递去一勺,尽量避开那味道。   东方齐叹道:“现在老是一整天都没个人影,我都快见不着了。”   冯素贞道:“科举后,他在神策军中任职,练兵是忙些。”   这一说话,汤药的味道直冲到鼻子和嘴里,冯素贞难受得厉害,手一抖,碗就摔到了地上,木梓童忙上来扶住她。   东方齐急道:“快去叫府里的大夫过来。”   “主子莫急。”木梓童道,“不会有什么大碍。”   房里,冯素贞倚在榻上,看大夫给自己切脉,木梓童仍是笑意盈盈。   不过片刻,大夫抬起了手,笑道:“这是有身孕了。”   冯素贞面上平静,似是早已知道。   木梓童让大夫退下,向冯素贞道:“等少主子回来,他一定会高兴的。”   “你不能告诉他。”冯素贞抓住她的手,似没了神魂,怔怔道,“你绝不能告诉他,我有事求你,你要帮我。”   三天后,喝得微醺的东方胜才回来,手里还勾着一瓶。春酒不醉人,他喝了许多,也没醉到哪儿去。   细颈直口天青釉,点画着花鸟,东方胜不时抬手赏看,再喝上一口。他在军中混了多日,今天也是高高兴兴地回来了。   木梓童侯在院里,她难得没有笑意,等着东方胜微微摇晃地走到身边。   东方胜就似没有看到她,从她身边走了过去。   木梓童道:“少夫人有孕了。”   “哦。”东方胜脚下未停,未有在意,“是吗?”   木梓童的声音大了些:“她把孩子打掉了。”   东方胜终于停了下来,回头问她:“你说什么?”   木梓童深吸口气,道:“我说……”   “好了。”东方胜打断她,“我听清楚了。”   东方胜仍旧平静,只是不再喝酒,也没有摇晃,一甩衣摆翻到廊下。   房里的烛火还亮着,冯素贞没有等太久,也没有白等。   案上是一纸休书,东方胜亲笔所写,墨迹还没有全干。   东方胜坐下来,把休书推到她面前,似是困了,撑着头懒洋洋道:“我的朋友说,祝你能得偿所愿,我总不能让他失望。”   冯素贞抬手去拿休书,东方胜忽然出手想抓住她的手腕,却没能得逞,指甲在她手背上划出了两道血痕。   “你不信?”冯素贞冷笑一声,又伸出了手,手背上的血珠滴到了案上,“那你就自己把脉。”   东方胜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,指尖颤了颤,终是轻轻攥起,扭过头,说道:“你走吧。”   凌晨,长安城外。   马车是最好的,车夫也是最熟练的。木梓童送冯素贞出了长安,就此别过,另有护卫送她回妙州。   冯素贞看木梓童跳了下去,挑开帘:“梓童……”   “不必多说,我只是为了少主子。”木梓童把拿了一路的药递给她,立刻转身离开。   药,却是养胎的药。   木梓童不知这样做有什么结果,她利用了东方胜对她那几分信任,没有东方胜的庇护,冯家怕也要不得安生。   而冯素贞若不走,迟早也要死在侯府。   第四十七回   天宝十载,年初,春节还未过完。   雪也不知下了几重,还飘洒着雪花,漫天漫地的白,要将长安给埋了。   从雪上踏过,都是半尺的脚印,夜已深了,侯府里的人穿得厚实,一个个弓腰蜷身,提着灯笼,匆匆忙忙跑得绊人。   床榻前放了几盆炭火,暖烘烘的,东方胜坐在床沿,看着病如膏肓的父亲,握紧了他的手。   休妻一事把东方齐给气得不轻,愈加病重,好在,东方胜没有告诉他,冯素贞故意小产之事。东方齐满以为,是自己的儿子喜新厌旧,做事不着边际,就如此把正妻给休了。   如今,东方齐的身体,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,心里再怨,也就这么一个儿子。   东方齐终于肯动,他也不让别人帮忙,撑起身坐着,清了清嗓子,说起话来,声似在翁里。   “我时日不多了。”东方齐叹到,一眨眼就渗出了浊泪,“这个侯府,还有这侯位,都是你的,我只怕看不到你加冠了。”   东方胜没有说话,离他加冠还有三年,怎么可能撑得了呢,他倒是有个法子能将人复活三年,却未能一试。   东方齐道:“你的冠礼,就由季父代行,表字我已取好……”   他的声音渐弱,没再说下去,竟是睡着了,起了轻微的鼾声。   东方胜也没多呆,起身整了整衣衫,一开门就是寒风杀人,让掌灯人引路,直接走到了院里。   风雪扑到脸上,钻到衣领里,冰得人直颤。   紫陌青门,朱漆碧瓦,都埋在了漫无边际的雪白里,月光下泛着柔柔的银色。   三月,方开春,枯枝抽绿芽,新花尚还未绽,一回雨一分暖。   冠英侯东方齐殁,嫡子东方胜服孝三年。   天宝十三载,东方胜加冠,取表字,怀微,继承冠英侯位。   怀微,有能微,妙以节。   或许,是觉得他的心太浮躁,行事乖张,希望他能谨慎,心如止水,怀微即足。   玉炉轻雾销薄雪,黄蕊才吐芬芳凉。   阶上残雪茸茸,东方胜坐在台阶上,红衣似火,金冠束发,额系素绫。   风不大,却针一般,极细极冷,钻到骨子里。白色孝绫随风轻动,拂在赤红的锦衣上,他捋过颊边青丝,看着府里重重白纱素帐,已静坐了半个时辰。   “少主子。”木梓童走至他身后,着黑缎胡服,戴黑纱硬裹,微微笑意,一成不变。   东方胜只低着头,看着脚下方寸洁雪,那台阶下有一点红蕾,被风扑得贴在石阶上。   木梓童继续道:“杨钊任宰相,今年关中水患,农事损失惨重,他拿别处的好谷呈给圣人,说关中收成大好,这几个月下来,余粮已尽,很快就要流民四窜了。”   东方胜叹了口气,站了起来,道:“那你准备一下吧,帮帮也好。”   “是。”木梓童看他悠悠然,一步一顿走下了台阶,轻笑道,“二十七公子请少主子过王府一叙。”   东方胜点头不语,闲步外走去。   额上素绫压眉,他用手指推了推,三年来第一走出府门,顿觉舒爽。伸了个懒腰,也未看左右,轻提衣摆走下门前长阶,方要转身,才发觉路旁有一个人。   一个看着三十余岁的白衣修者,负一把煞厉极重的长剑,风姿出尘,清冷凛冽,竟已是地仙之身。   那眉目有些许熟悉,一双如覆薄霜的眼睛,看到东方胜,便无法抑制地起了波澜。   他是认得自己的,东方胜笑了笑,可这笑意未尽,他就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。   慕容紫英。   他们是有什么未完的宿命,明明已该缘尽,彼此没有丝毫的线索,第三世还能如此凭空相遇。   东方胜的笑僵了一下,缓缓皱起眉,显出几分不耐来,转身便走。   上次分别至今已近百年,那个他宠爱之极的小慕容,如今已长得快认不出来了。缘尽便是缘尽,他对紫胤真人可不会有什么宠爱之情,何况是一个对他心存恋慕的仙人。   每一次,每一世,都被一眼认出,这天地间还未有第二个。   修成仙身,不能断情绝爱,那去爱别人也好啊,为何非要记着自己,他早已不是那个太子殿下。   人世轮回断前尘,仙路清绝断红尘。无论是慕容紫英,还是紫胤真人,他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这无谓的感情。   东方胜已跨入了府门。   慕容紫英上前一步,微微急切道:“你的剑。”   东方胜立刻顿住了脚步,回身看着慕容紫英,见他抬手,青玉润光如水沁出,化为一柄青玉鞘的剑,只是那玉,有了裂痕。   “易水……”东方胜只觉心下一窒,突然就喘不过气来,酸涩得几要落泪,他忽然抬眼问道,“你去了南诏?”   慕容紫英点头,看着台阶上的红衣少年又走下来,走到自己面前,就把易水剑递了出去。  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,在少年拿剑时,小声问道: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我姓东方。”少年说了这句,顿了顿,又道,“表字怀微。”   金冠红衣,这许多年似一点未变,只是额上系了一条素绫,慕容紫英心里些许忐忑也尽散了去。   “怀微。”慕容紫英念了一声,轻声道,“一别百年,未想还能遇到殿下。”   东方胜却一下子怒不可遏,压着翻腾的戾气,沉声道:“不要再叫我殿下,我不是你心里那个太子。”   慕容紫英怔住,他看着东方胜快步走上台阶,上前道:“你只是你而已,明明就是。”   东方胜不打算理他,抱着剑更加快了脚步。   慕容紫英道:“我将你的佩剑送还,怎么说,也该请我进去坐坐。”   他相信的事,向来有自信做下去,他想得到的,也从来认为自己有资格。少年气恼起来也挺可爱,总比以前永远温柔尊贵更能亲近。   案上摆了一壶花酿甜酒,几盘疏果小菜,两人相对而坐,却只有一副杯筷。   东方胜曲腿斜靠在榻上,只是垂眸浅笑,轻抚怀中的易水剑,默然不语。   慕容紫英也只是喝酒,满了一杯又一杯。东方胜是不想理他,却到底没拿他当客人。   少间,木梓童入内一礼,到东方胜身边,问道:“少主子可还去王府?要不派人回个话。”   房里很静,只有对面偶尔倒酒的声音,东方胜小声道:“就说我有客,不去了,明天直接回军营。”   待木梓童出去,慕容紫英又抿了一口酒,放下酒杯道:“那个守琴的女娲后人,已亡故了。”   “那是自然。”东方胜笑道,“这六界里除了我,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救她,连水灵珠也不行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你本不会杀她,可是为了易水?”   “这有什么好问的?”东方胜不耐道,现在慕容紫英在他身边,他就浑身的别扭,“酒我也请你了,你要是没别的事,就走吧。”   什么剑仙真人,都不是他宠爱的小慕容了。   东方胜挑起眉,看慕容紫英竟真的起身,向他微微一礼,负手而去。   直到慕容紫英的身影隐在重幕里,再也看不见,东方胜才缓缓松出了一口气。   次日,东方胜就回了神策军,几乎再没出来过,慕容紫英也没再找过他。   关中水患,饿殍遍野,让盛世表面下积弊已久的大唐,终于显露出遍体疮痍。   圣人宠信杨贵妃,杨氏一族得势,杨钊更是位至宰相,祸乱朝野。然而不仅仅是杨氏一族,各节度使拥兵自重,有危及皇族之势,还有开国百年来,私地兼并日益加剧,流民愈多,处境愈下,无可解之法,这天下崩析也是迟早的事。   入神策军三年有余,如今东方胜又是冠英侯,他已位至神策左军将军,从三品衔。   这日天朗气清,东方胜在场中练箭。   弓已拉满,箭在弦上,瞄准红心即要松手时,有人忽在他身后喊了句:“怀微!”   东方胜的手一颤,这一箭出去,直接就脱了靶,不知窜到了哪去。   那人还调笑道:“不经吓这是。”   东方胜转身,单膝跪地,秉礼道:“东方胜叩见统军,大将军。”   方才戏笑他的,正是统军李君绰,大将军在一旁并未说话,大概只是来转转,招呼了几句便走了。   东方胜带的兵还算勤,这天气虽然适合睡觉,但也都出来操练了,闲得打架的也没人去管。   李君绰把东方胜拉到房檐下坐着,摆上两碗酒,拍着东方胜的肩,悠悠道:“小侯爷,看你年纪轻轻的,整天这样不无聊吗?”   东方胜打了个哈欠,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李君绰笑了笑,揽住他的脖子,似见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,痛惜道:“休妻之后就守孝,三年出来,带着素绫进军营,进来就不出去,我都看不下去,明天叫几个兄弟,请你去平康坊。”   “好啊。”东方胜一口应下。   平康妨里尽是妓馆青楼,有东方胜这个小侯爷在,去的自然是专接达官贵人的地方,多是怀艺不卖身的清倌。   李君绰却特意给东方胜叫了几个红倌人,让他自己挑。   “小侯爷。”李君绰指着五个看着淑静青涩的少女,向东方胜笑道,“挑一个,还是挑两个?”   五个少女齐看向东方胜,如此俊美又有身份的少年,倒是第一次见,对上东方胜漆黑的眸子,又忙低下头。   东方胜还未说话,李君绰凑又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都是处子。”   “还真是不错。”东方胜赞赏道。   几个少女都清丽可人,打扮得如新柳小荷,惹人心动,叫人忍不住,想咬一口。   旁有女子鼓琴吹笛,用官话唱着风雅小曲,南调软语听得人泛软,前面一群男人已经左拥右抱,开始喝酒划拳了。   东方胜拿着易水剑,起身笑道:“我这么早走也太过无趣,不如舞剑一场,与诸位尽兴。”   下面立刻有人接道:“小候爷可是武状元,舞剑,也得舞得舞个与众不同的呀。”   “要风雅。”有人起哄,“风雅。”   旁边的人把这人一把按了下去:“什么风雅,是风花雪月。”   这小小的房间闹得快装不下他们的声音,实在聒噪得人脑子发蒙,摔碗乱侃,这群当兵的,和土匪还真没什么两样。   易水剑缓缓出鞘,微微金鸣声,竟似斩断这聒噪,静如无人。   红衣少年踏过长案,一个翻身落到五个少女身后,剑光如花撒落,挑断了五条腰带。   少女们一下惊叫起来,东方胜轻笑,转身向后一躺,撞散了站在一起的少女。   红衣胜火,他的剑却是极柔的,柔似薄烟春水,秘语呢喃,从少女柔嫩的肌肤上擦过,轻轻缠绕,激得少女们浑身直颤,娇羞更似含苞。   少女们着绿,好似新叶绕红花。少年的剑落到实处却又极厉,贴着娇小身体,将青衣断为缕缕青丝。   一寸寸露出的肌肤,从脖颈贴过的剑,那寒意更似杀机。   清脆微声,一只耳环落到剑上,东方胜收住剑,看着耳环的主人。   这个少女已面无血色,颤栗不止。   东方胜又笑起来,却是极为温柔的,他贴身上去,将少女揉到怀里,在她耳边道:“就你了。”   少女将头埋在东方胜怀里,任他抱起自己,在调笑里走出房间。   一夜帐暖销红烛,春情正好。   第四十八回   腊月,天寒地冻,雪漫天飞舞,悠悠落下,在脸颊上化为水,宛若清泪。   池水已然结冰,三两条鱼儿在薄冰下起伏游戏,少年红衣金冠,墨发垂落,躺在池旁的玉栏杆上,任清雪覆盖,惬意饮酒。   东方胜躺着,举杯往嘴里倒酒,竟也呛不着。他红色的衣摆垂拂池水,衣角也结到了冰里,引了两条小金鱼来啄。   这院里尽白了,似铺了月光洒了银,梅香无处来,沁人幽且冷,唯一抹烈红,是燃雪的火焰。   眼前忽覆下赤红的色晕,东方胜眨眨眼睛,看着挡了落雪的红色纸伞,红色,没有绘任何多余的东西,伞骨是青黄枯竹,握在一只苍白纤修的手里。   黑衣女子盈着笑意,冷媚如一朵冰刻的玫瑰,染了浓浓艳色。   “少主子。”木梓童撑着伞,拿过东方胜手里的酒杯,低头轻声道,“安禄山起兵了。”   东方胜打了个哈欠:“起兵?”   木梓童将酒杯放在石柱上,斟满了酒,仰头饮尽,才道:“安禄山坐拥边疆三镇,十五万军,起兵反唐。”   “哦。”东方胜坐起来,身上的雪簌簌掉落,他一把拽出被冻住的衣角,跳下栏杆。   木梓童上前为他撑伞,去拂他肩上的雪,便又凑近了些,说道:“神策右军已被调去平叛,左军卫戍京城。”   “能打到长安么?”东方胜在雪地上走着,二人的脚步声错落响在耳畔,无人回答,这句话,也不知问谁。   木梓童紧跟在他身后,亦步亦趋,走过几重枯木白梅,拾级而上,缓步踏入廊庑,她停下收了伞,将雪花抖到廊外。   东方胜便独自走着,喃喃似自语什么,又似无声叹息,消弥在这深深长廊。   木梓童随手将伞靠在角落,跟上东方胜。   天宝十四载,十一月初,安禄山同外族,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之名,起兵范阳。   十二月十二日,叛军下东都洛阳。唐将封常清及高仙芝因监军诬告,被斩。   天宝十五载,正月初一,安禄山称帝于洛阳,国号大燕,改元圣武。   圣人启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,封兵马副元帅,率兵二十万,驻守潼关。   神策左军卫戍都城长安。   城墙上,劲风猎猎,军旗飞展,铣戟立如林,兵士扣剑齐列。少年将军迎风而立,银缨凤赤盔,赤衣鱼鳞甲,英姿无双。   东方胜一脚踏在墙上,向城下张望,战祸一起,来往出入的生意人立时小了许多,都是从洛阳过来的难民。兵匪向来一家,何况是胡人,攻克一处便抢掠烧杀,也不知洛阳成了什么样子。   花已经开了,空气里也有淡淡香甜,一眼望去草木繁绿,碧空万里。城下也有人在向上看,望见立在城墙上的东方胜,又忙底下头,匆匆赶路。   城门内停了一辆马车,看似什么富贵人家,副将招呼了声,便跑上了城墙,不多时,东方胜和他一起下来了。   吴副将在前引路,回头道:“将军,想是有什么密事。”   “密事?”东方胜疾步走着,耸肩道,“有密事该去找统军,找大将军,找我做什么?”   吴副将道:“将军是冠英侯,与皇家来往甚为密切,想来……”   东方胜打断道:“别废话了,走。”   吴副将领他到了一处小店,门外站了两个守卫,一看就是战场下来的。东方胜点头算是招呼,带头的便问了声:“小侯爷。”   东方胜看着他们,解了佩剑交给副将,独自开门进去。   几见方的地儿,一览无余,中间桌旁坐了个老者,精神抖擞,双目如电,微微一眯又显得很是祥和。   东方胜启礼道:“末将叩见尚书。”   “切莫如此。”郭子仪忙站起来,几步到近前,扶住东方胜道,“小侯爷岂能向我行礼。”   东方胜顺势起身,也不多客套,直问道:“尚书寻我有何要事?”   郭子仪笑道:“小侯爷果真是个烈性爽快的人。”   “郭尚书。”东方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,小心盯着郭子仪,低声问道,“莫不是潼关有变?”   郭子仪负手立在他身侧,叹气道:“不错,圣人也才得的密报,还未传开。”   东方胜含怒道:“那可是二十万军。”   郭子仪道:“安碌山埋兵设计,哥舒翰守关不出,但圣人听信杨国忠谗言,命哥舒翰出关攻打,只回来了八千。”   “哦,这样……”东方胜喝了手里的茶,紧紧攥着茶杯,低着头道,“末将奉命守城。”   郭子仪沉声道:“潼关破,长安不知能撑多久,圣人要离京暂避,再图收二京,你断后。”   东方胜抬头,愣愣看着他,眉头紧皱。   皇上自然是在城破之前就走,路线也绝不会透露,那时守军在长安鏖战拒敌,他带军断后,若无意外,不会遇到什么阻碍。他倒是被圣恩眷顾,圣上这时候还能记着他,以后必不会亏待,难怪郭子仪亲自来一趟。   郭子仪见他这个表情,不禁问道:“小侯爷还心忧何事?”   东方胜起身,看着他沉默片刻,忽跪礼道:“末将领命。”   郭子仪将他扶起,拍拍他的肩,二人一同出来。两旁守卫已不见踪迹,吴副将奉上剑,东方胜一拿过,便言告辞,转个身,却见到一对母子。   “这是拙荆,还有犬子郭暧,才三岁。”郭子仪走到他身侧,小声道,“我将出征,他们也该走了。”   东方胜点头,苦笑道:“我如今孤家寡人,也没什么可安排的,定为圣上尽命。”   郭子仪想再拍拍他,没拍着,东方胜叫了副将,已先一步离开。   潼关已破,哥舒翰被俘,叛军西进直击长安,神策左军迎战。   暮夜,城外喊杀震天,月色朦胧如纱笼,也要被火光燎尽。长安城里人心惶惶,坊市灾乱无序,不知从哪里烧起的火,已蔓延了一大片。   那火的热浪直扑过来,东方胜抹了把汗,策马在街上缓缓前行。清脆的马蹄声湮没在嘈杂里,银盔银鳞甲也被火光染了赤红,白色披风落在乌马上,随风轻荡。   他提了一柄银缨钢枪,枪尖时不时扫在地上,点点落落,漫不经心。   车架如龙蜿蜒,越来越远,东方胜领七百骑兵护在最后,吴副将随他身侧,神策军还在战,不知战况如何。   “东方!”有人打马前来,远远喊了一声,到近前才看清是李珲,勒马冲东方胜笑道: “你在就好了。”   东方胜手执尖枪,抱礼道:“大王挂心。”   李珲无奈一笑,摇头道:“真拿你没办法,你与长赢几年不来往,我来也是告诉你,他一切都好,你也不用操心。”   东方胜点头,轻轻一笑,忽挽了个枪花,抱拳辞别。   李珲举手虚挡了下,少年一身银甲,映着扑天火光,颇是辣眼,□□一甩又是金光跃跃,他亦是笑,也只好策马离开。   慢行了约一刻种,东方胜命吴副将带骑兵继续跟进,这里的骑兵都是禁军,与他不熟,他便回马独自回了侯府。   木梓童持剑立在府外,如磐石雕筑,直如杨木,不知立了多久。见东方胜策马至前,跪礼道:“少主子。”   东方胜未勒马,只道:“回府,等我回来。”   木梓童道:“是。”   东方胜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。   马蹄声疾,烟尘成火,喊杀嘶声,血色遮月。   李君绰在城墙上亲自杀敌,梯子搭了一排排,下面的人蚂蚁似的,黑压压一片,不停往上爬,城墙上的人往下浇油,什么灯油菜油肉油,往下一泼,扔一把火就烧一片。   惨叫声几乎震聋了耳朵,焦黑的尸体堆了几丈高,引人作呕的味道冲得人要晕过去,下面的踏着尸体往上爬,撞城门的声音一刻不休。   李君绰拍着城墙咳得快死,有人喊道:“统军!城门要破了!”   李君绰揉揉耳朵,可劲喊问:“什么?!”   又另有人喊:“将军!将军在城墙下边!”   东方胜红衣银甲,坐乌鬃骏马,驻步在混战之外,冷冷看着。   里面的人顶着城门,有尸体砸下来,瞬间被踩得血肉模糊,焦臭和血腥的味道让东方胜的呼吸有些急促,他攥紧了手中尖枪,压不住翻腾战意。   城门被撞开,叛军蜂拥而入,将神策军冲压到城里,东方胜策马在那儿鹤立鸡群,不沾凡尘宛若天将,神策军本能地聚拢在他身后,却不想他们的将军已几乎是个疯子,根本不会下令撤退。   东方胜扯了扯唇角,满目杀戾,扫落飞来的利箭。   银枪如电,枪尖刺穿喉咙,一挑便甩出一颗头颅,银甲白氅洒血,艳丽如牡丹。   东方胜已如杀神,踏马在乱军间,在残肢断体间如履平地,蹄下已是血肉模糊,尖□□绞,杀伐无休,他似被笼罩在血雾之中,肆虐屠戮,马下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,直杀得无人敢近前,城门内空出一片来。   东方胜抹了溅到眼旁的血,双目已似赤红,龙脉断毁,魂魄也随之销散,无龙脉束缚,身体里渐弱的阳炎魂力无法控制,几要将这人类的身体烧得崩溃。   比渡魂更甚的痛苦,冲着身体每一处神经,他微微痉挛,身体里的烧烫要化了血肉,护甲下的皮肤如瓷碎裂,渗出岩浆般的血滴,又缓缓愈合。   这个身体已极为脆弱,是个被不停摔碎又黏合的瓷娃娃,他染血的脸疼得扭曲,满身戾气和怒躁几为实质,狰狞可怖。   几十人涌上砍断了马腿,东方胜一下栽落在地,立刻被围住,刀枪齐下要将他砍碎,他拽下两人挡在身上,撑着枪站起,已如从血里浆洗出来。   似乎只有残虐能缓解他的痛苦,陷入杀戮的煞气之神,挣扎于消逝的灵魂,只会本能地去伤害,好在,选了一个无所顾忌的地方。   血水飞溅,那些艳丽悦人的鲜红,却似兀地失了颜色。   东方胜一下有些迷茫,银盔被打落在地,扫开了发髻,青丝垂腰立刻黏在血里,掩了半张脸。   他几乎能听到碎裂的声音,从眼角蔓延到脸颊,又一片片拼合,血从脸上滴流下来,怔怔抬手去接,烫得皮肤都要烧起。   云去月明,少年将军一身血色,长发落甲,撑着尖枪立在尸山血海上,恍恍似失了神智,见此机会,杀红眼的叛军一拥而上,长刀棱矛齐刺向东方胜。   清冽灵力忽断开血气,剑影幻化无数锋刃,将刺向少年的兵器斩得粉碎,慕容紫英从城墙飞身而下,白衣蓝带如月上来,入这血雾之中,踏残尸断骨,落在浴血的少年身侧,双手扣印,将东方胜护在身后,忽地发力,十丈之内的人皆被震了出去。   “殿下。”慕容紫英轻唤,抬手想将他额前的长发撩开。   东方胜竟持枪横扫,阳炎煞力直击过来,慕容紫英大惊,忙压身后撤,堪堪躲过,被扫断的衣带飘落在地,浸在血里,少年又冲杀向入城的叛军。   慕容紫英只想带东方胜离开,他不明白太子为何要陷入这场战争,如此煞戾冲天,肆虐杀戮。   他有一瞬无措,他所认识的太子绝不是这样,不该是。   可一个魂魄,就只能是一个人。他从来认定,无论渡魂成谁,无论有什么改变,太子就是太子,绝不质疑。   于是慕容紫英也陷入了这激战,等殿下想起他,然后回来,回不来,他就去找。   他不能像长琴那样杀戮,却也绝不手软,血很快浸染了他的衣服,月色渐销银沁丹,清剑如水断人魂。   有人攻来,便杀,没人,慕容紫英也不理,他一直在找东方胜,直到天明,累了,就找了城墙脚下一处,还算干净的地方,靠着小憩。   龙脉盘踞之地,慕容紫英一个地仙不能太多使用灵力,累了一晚上,就这么靠墙打盹。   长安已破,为叛军所占据,这世间最繁华之地,都忙着哄抢劫夺,也没人理他。   到中午,战场还没有打扫完,血腥焦臭和成堆的残尸让旁边吐了一片,死人堆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,把抬尸的人给吓得跌到地上。   尸体被一下一下地推开,东方胜撑着站起来,望了望天色。   还穿着神策军的战甲,他倒转头问抬尸的人:“什么时候了?”   那跌在地上的叛军愣道:“应该……未时吧。”   “未时……”东方胜喃了句,随手捡了一条红黑的带子,束自己的长发。   旁边的人拾刀要砍上去,被一道剑气击开,东方胜只是一心束发,然后卸自己的战甲,着一身绯红往城里走去。   慕容紫英自然来不及整理自己,活了百年第一次这么狼狈,他就站在东方胜身后,看着少年走过来,又从他面前走过去,木然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,他也没有贸然开口。   东方胜走回了侯府,这地方已被抢得干净,偶尔还能看到遗落的珠宝,几具府兵的尸体,一夜毁败。慕容紫英想他还有事要做,站在府门旁静等。   “梓童。”东方胜叫了一声,无人回应。   府里似乎已没有活人,东方胜穿过长廊,推门近了内室,里面也是一片狼藉,不怎么值钱的扔了一地,他走了几步,捡起地上的铜镜。   镜中的脸完好无损,精致俊美,没有一丝裂纹,只是沾了血,都干成了黑红色,他抚了抚脸颊,忽在镜中看到一个黑衣曼妙的身影,轻笑起来。   “梓童。”东方胜回过身,皱眉道,“哪里去了?”   木梓童弯身笑道:“一直在等少主子,先沐浴吧,水已经备好了。”   “哦……”东方胜愣了下,点点头。   水的温度正好,房里云屏半展,东方胜脱下被血浸透的衣物,搭在屏风上,映照着水面,看了看这具身体,确认也还完好无瑕,这才步入水池中。   被这温柔的水浸润,洗净满身血污,青丝飘散如墨,漫出浅浅嫣红。   第四十九回   广袖襦裙,皓白委地,博带束腰,素丝坠玉,微风缠袖卷浮雪,新贝羊脂与瓷细。   他着一身褒衣儒服,三重白罗寸缕无垢,白组白穗佩白玉,墨发轻束垂至腰际,连系发的带子也是白。   眼里的世界几要失去颜色,只剩黑白,深深浅浅的灰,蒙蒙一片,闭了闭眼再看,又渐渐覆了彩。   这身体的机能开始停止,他的眼睛将看不到任何色彩,无法确定所见即是所知。   白色,至少知道自己。   木梓童贴着他的背,为他理好垂在胸前的长发,默默站到一旁。   东方胜拨了下扫到脸颊的刘海儿,起身开始找东西,找遍了屋子,就去院里继续找,白衫轻拂矮树,踏走青绿草地,那些生机正盛的花草繁木,也被他阳炎之力烤得立刻干枯了,所过之处黄叶飘零,活枝焦黑。   他并不着急,诺大的侯府,所有房间逐个找,亲自推开每一扇门。   走到西厢左耳室,东方胜站在门前顿了下,皱起了眉头,扣住门缝轻轻推开,往里望了一眼,又轻轻关上。   天挺热,木梓童在院子的树荫里,见东方胜转过身来,犹豫着问:“在……找什么?”   “剑。”东方胜道,体内的灼热让他口干舌燥,声音略略沙哑,“找不到,算了。”   木梓童上前几步,却没有走出树荫,盯着东方胜道:“然后,干什么?”   东方胜冲她笑了笑,眼里的柔波能化开人心,看向撑在墙角的红色纸伞。他揽着广袖,过去拿了伞,走到木梓童身边,为她撑了起来,遮住阳光。   木梓童忙抬手,要接过伞,东方胜一躲,摇了摇头,只示意她跟上。   府门内青石阶下,慕容紫英仍站在那里,已收拾了一番,长身玉立,风姿如往。   东方胜对他微微点头,缓步走上青石阶,裙袂飘摇,墨发拂腰,白衣如雾,恍恍似入虚无。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他,为女子撑着伞从面前走过,然后又独自下来,只听得他身上环佩鸣声。   东方胜看慕容紫英发愣,拿起他的左手,把伞塞到他手里握住,凑到他耳边,轻轻说道:“带着她,我阳气太重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,低声问:“要去哪儿?”   东方胜道:“岭南。”   他说完退开,轻笑了声,上去对木梓童吩咐了声,率先走了出去。   红色光晕染在蓝绣白衣上,慕容紫英撑着伞,看向台阶上的女子,抬手揉了揉耳朵,那太过灼热的气息烫得他发疼。   罔死者,执念之鬼。   耳室红门之内,也是一地血红,几十具尸体,堆在这个小小房间里,黑衣女子跪在门后,头颅深深垂下,黏稠的血还在滴,从美丽的脸上砸到地上,她的身体被利器刺透,刀伤无数,尸体已然冰冷。  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剑,青玉剑鞘被捏得碎裂,渗满了她的血。   天宝十四载,长安城破,神策军溃败,大将军被俘,统军李君绰,将军东方胜,皆战死城下,圣令立冢追谥。   镜湖起波,江南烟雨,濡湿了衣衫,微风水丝润入心间,让人从里到外都凉了下来。   此处在山岭之间,甚为偏僻,廖无人迹,黑衣女子撑着红伞,独自立在湖边,那湖水里却映不出她的身影。   湖外有一坐简陋的草亭,怀微坐在亭中,斜靠木柱,似睡着了,慕容紫英站在他身旁,一直看着他。   刘海虚掩盖下的脸颊,忽然碎开现出几丝裂纹来,眨眼又消失不见,只是渗出了一滴血,缓缓下滑。   慕容紫英就不禁想抹了这滴血,刚抬起手,就被怀微一把抓住。   “别碰,会伤了你。”怀微睁开眼睛,把慕容紫英拉到身边坐下。   他抹了脸上的血,放在唇间舔去,垂眸道:“我来这里找一个人,无论找到与否,都不要再跟着我。”   慕容紫英反扣着他的手,轻声说道:“好。”   怀微有些惊诧,却没有问,只是笑了笑,凑近道:“你真的很喜欢我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,却移开了目光。   怀微一下笑出声来,对着一个百岁的仙人,竟还是拿他当孩子,刮了下他的鼻尖说道:“小慕容,我却绝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别的感情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因为你从来都在拒绝,天大的诱惑,若不去接近,也把你无可奈何。”   “你说得没错。”怀微忽敛了笑意,又靠在了木柱上,“那你呢?你修得仙身,明知要断绝尘缘,却如此放纵爱欲。”   他的语气更像在斥责,不满于宠信的孩子让他失望,可他再怎么固执,慕容紫英都不再是孩子。   慕容紫英只是道:“我执剑百年,黜邪扶正,道为我所欲,你也是。”   怀微一下不知该说什么,他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,以前慕容从不反驳他,这反驳起来,坦然自信,竟堵得他一时无言。   语塞间,怀微站起身,踱了几步,喃喃道:“真是放肆……”   他似乎很是生气,径自走入雨中,烟雨落在他身上,立刻蒸腾为白雾,整个人如笼了轻纱。   天黑之前,他们到了一片花树林。   雨已经停了,天还阴沉沉的,木梓童仍撑着伞,远远跟在怀微身后,花树掩了四周一切,醒目的红纸伞独自穿行。   这花树间是一座石砌神殿,建自战国末期,至今一千余年,矗立在此。   慕容紫英站在檐下,伸手一碰垂在门边的悬丝青铜铃,清越的声音波开去,一排铃铛都晃起来。他走进去,这里奉着四神将,皆为石刻而成,他并不认得,三男一女,女子却在右首位。   再往里,过了一个小院,便是正堂,供奉着一座巨大的神像,竟也是青铜的,一千年前,青铜价比金贵,更难以煅造,铸这一座神像,唯皇家可为,战国乱世,为何要为此耗力。   他转头看向殿角,怀微就倚坐在一旁,面前的案上有一盏热茶,腾着香雾,似是主人特意为他所备,可这里没有别人。   神像前的香鼎上铸有楚国古字,慕容紫英也不认识,但他认得出这个神像是谁。   宫城般的神殿里,三丈余高的青铜像立在中央,造型优雅大气,恢宏而美丽,斑斑锈迹更透出远古神秘。神像戴摇翠峨冠,流缨缠发,广袍翻飞,战甲覆身,一双羽翼立展欲飞,双手扣一张几十弦的琴,面目已不甚清晰,眉眼间凌厉却如透人心,似一只正在杀伐鏖战的凤皇。   楚地之祖,太子长琴。   秦灭六国,一统天下。秦楚之战前,楚国铸长琴像,欲以人牲祭祀求胜,可神像才铸成,楚国便灭了。秦王本想熔毁神像,李斯进言神物不可不敬,太子长琴为楚地之祖,楚国已灭,将其奉在楚地之外,无子民供养,也不能佑楚国再起。   这座太子长琴像就被放在了百越,经千年风雨战火,直至今日,完好无损,连殿前的悬丝铜铃都能发出声音。   而那前殿的四座石像,却是汉时刘邦命人刻成。有传言说,楚项王灭秦,正是长琴派麾下大将入人世所成,项羽自刎乌江,汉朝开国,刘邦为告慰其灵,便欲为其原身刻像,因不知是哪位将,就把四位全刻了出来,奉在长琴像前。   慕容紫英心中微起波澜,太子长琴看似淡然自持,实则执念极深,无论此行找的是谁,为的,就是找回曾经的自己,是这真正的神。   “这是你。”慕容紫英道,举手在虚空里一握,“若能得到这样的你,真是此生无憾。”   怀微晃着茶杯,笑了:“我现在真的不明白,你是太过理智,还是彻底疯了,我以为,小慕容应该一心重建琼华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你以为的没错。”   怀微又接不下去话,他放下茶杯,起身道:“我来这里,找我在天界时手下谱乐官,她知道一个事关我生死的消息,约我在此相见,如今却不见踪影,我必须找到她,从这里的痕迹看,她才离开不久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回天界了吗?”   “不。”怀微笃定道:“她每次下界采乐,都是十几年之久,更不会失约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看来你这就要走,那就此别过。”   二人先后出了神殿,背道而离,怀微负手走在碎石道上,脚步声在高墙间微微回响,与木梓童并肩漫行,却是独影孤零。   木梓童转了转伞,笑问道:“慕容君对少主子真是求而不得,既曾娶过冯氏女,又为何不肯拥他入怀?”   怀微冷道:“你已不是人,就别操人世的心了。”   “少主子也不是人。”木梓童嘻道,“那慕容君也不是。”   怀微停下了脚步,望着那残墙外,茫茫碧树花海:“他于我有三世情谊,岂能无故欺骗牵连。我对他并无男女之爱,他也没有能让我利用的价值。”   “求不得,便不会食髓知味,不知相思入骨。”素白广袖微荡,衣角翻卷,环佩鸣脆,怀微沙哑道,“若叫他尝过得到的滋味,才真的会耽溺其中,不得自拔。”   他抬起左手,轻轻吹去一缕灼气,手心立时窜起艳红胜血的火焰,凤皇朱雀血脉至阳之火,唯有凤麟州弱水可熄。   木梓童惨叫一声,急向后退去,要被这阳火灼得魂飞魄散,怀微将她收入伞中,奉火的指尖一放,整个神殿瞬间被烈火所覆。   青铜神像顷刻被熔为金红的铜水,大殿崩裂訇塌,层层废墟被铜水冲流开来,腾起炙浪,热气扑天,将怀微的白衣掀动,广袖鼓张,墨发乱舞,如火海上的白色蝴蝶。   他用力一甩袖,负手转身,一步步走向灰色的花林,那金红的炙水在他身后,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。   悠然走出这花林,却看到了正四处找人的慕容紫英,怀微掩唇笑了笑,走入茂密花影间。   “你别躲。”慕容紫英看着花树里的身影,急道,“这山下有村子,会被烧光的。”   怀微道:“那你就去熄了它啊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慕容紫英不与他纠缠,拈诀唤出剑,足点花落,飞身而去。   怀微厉声道:“你根本做不到,要成那扑火飞蛾吗?”   慕容紫英便停在万花之上,微微一笑,才转过身来,看着繁花里白衣飘然的人,面上已冷如冰雪。   怀微垂眸,动一下念头,那火流便刹那冰冷,似刚落过一场大雨,他撑起伞,缓缓走出这花林。   红色的伞,白色的花,眼里却是一片灰蒙。   第五十回   朱雀神殿下的村子,却是个引煞聚阴之地。   夜已深,慕容紫英独自走在村子里,路上没有半个人影,家家户户房门紧闭,静得似乎没有任何生灵,森森鬼气让人后背发寒。   慕容紫英探过四周,这才发现,此处是风水极恶的聚阴地,养尸锁魂匿鬼,死气凝结,本该活物不近,却有这么大一个村子。   他一下明白过来,朱雀神殿建造在此,根本就是为了镇煞。   脚下已踩出了水声,这地上极快聚出一个个水洼来,明月当空,却似下着大雨,阴煞浓得凝成了水,急剧涌涨,不出几个时辰,就能漫了整个山谷,而这阴煞绝不是人能受得住的,片刻就能将这里化为死地。   月光快速黯淡,阴煞水似活物爬涨上来,慕容紫英飞身至村里最高的木塔,聚仙灵正气,出剑启诀,要强行破了这风水局。   慕容紫英没有十全的把握,朱雀神殿镇压千年的阴地,骤然释放,非他一力可挡,他只能试试去破风水局,否则这一村人他也救不了多少。地仙在人界也是绝对的强者,可碰上和太子长琴有关的事,他都无能为力,最虚弱的神祗,只稍动一动念头,便远胜他竭尽所有修为。   剑影幻妙,罡风凛冽,阴煞掀动蓝丝白袖,猎猎成响,几要将慕容紫英吞没,万千剑气合一斩向山谷最薄弱处,剑声长啸,锐不可当,阴煞水里化出无数恶鬼,扑上去阻挡这一剑,如烟雾魂飞魄散,凄厉尖叫在山谷里回荡,前赴后继甚至争先恐后,永无休止地涌上去,将剑气一点点削弱,常人见了这场面非要吓死不可。   阴煞水漫得更快,谷中生灵无生息地腐烂,村里有人惊恐地喊起来,想点灯火,却是一闪就灭,被蚀为枯骨,阴煞水灌到石缝里发出咕嘟声,千万恶鬼缠着剑,慕容紫英忽启印散了剑气,细刃绞灭了缠斗之鬼。   阴煞水腾起攻向慕容紫英,他飞身往后疾撤,落在树梢之上,收剑入鞘。   与此同时,天上罩下一个蕴着重重剑气的阵法,十三人压阵,持剑飘落,另有两个修为更高的悬身督阵,他们服饰统一,一看就是修道者,一时也不知是哪个门派。趁他们固阵的空隙,慕容紫英化身为剑,只见凛光穿行,转瞬间就将村里未遇难的人尽数救了出来。   如此修为,如此风姿,将布阵的人看得一愣,两个督阵的同时厉喝,这才又集中精神。   慕容紫英将那些人救出,当风立在阵外树木之巅,衣袂飘然似羽化登仙。他冷眼看着恐慌的村民,和忙碌间仰望自己的修者,负手不发一语。   没有人觉得他应该去安慰那些人,或说明当下的情况,如此清冷绝尘,本该被敬若神明,俯视苍生。   待阵法筑固,二位督阵的修者下来,皆是弱冠少年,其中一人向慕容紫英礼道:“在下天墉城大弟子云清,及二弟子云容,还向前辈请教。”   云容持剑行礼,敬了一声:“前辈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,道:“此处为极煞的聚阴地,被朱雀神殿镇压千年,今日神殿被毁,才致阴煞冲天。”   二人对视一眼,云清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唇,问道:“前辈可知毁却神殿的是何人?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是我一个朋友。”   云容立刻有了戒备之色,云清抬手栏着他,握紧了剑,问道:“前辈既然救那些村民,就不会有恶意,不知前辈有何打算?”   慕容紫英微微叹道:“此阵能维持三天左右,持阵者在此等候,你们随我去找他。”   他们两个根本不是慕容紫英的对手,但慕容紫英一个人去的话,他们也一定会跟着,足见这位前辈挺善解人意,而且一身清冽正气,绝非邪道。   云清礼道:“多谢前辈。”   慕容紫英飞身下来,将道号告知,先行在前。他能够追踪到木梓童的鬼气,找到怀微并非难事,只怕他释放阴煞另有所用,耗的时间太久。   他们要找的人还在岭南,碧海般起伏的密林重岭,山水缠绵间,四季温凉,翠竹蔽日,花蝶永春,是一个在结界中静谧千年的,云林仙镜。   细水潺潺映着竹屋的影子,竹屋里纤尘不染,里间有人在记谱,站在门外看,只见女子青衣高髻,背影姿妙。   怀微看了看身边长得正好的竹枝,将扶上去的手又放了下来。人界所有生灵活物,都会被他无法控制的灼气影响,花草那般脆弱的植物,会直接枯萎,而死物却不会,木梓童,也是个死物。   这里太静,静得人不敢说话,不敢呼吸。怀微看着脚下,一步步走了进去,竹心空,脚步声也如箜篌,步步似启乐。   翠羽鹦鹉在窗棂上看着屋中二人,忽地扑开翅膀,飞入了竹林。   女子手里的笔砰然掉落下,滚到了地上,墨汁飞溅,整个人向后倒来。   怀微一把接住她,怀中女子双目圆睁,费劲全身力气地喘吸,心脏竟被人割裂,无血液流出,鲜活跳动着,暴露在空气中。   “纪谱乐……”怀微揽紧他,抬手奉起幽兰般的火焰,想为他治愈伤口,却无丝毫用处。   纪红夷抓住他的衣衫,奔到他耳边,咬住牙拼力道:“魔界……天落湖……”   怀微抚着她的脸颊,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,化出一把焰刀,猛刺入她的心脏,结束她的痛苦。   青色绡衣即刻被染得血红,女子唇角露出一丝笑意,缓缓闭上眼睛。   怀微扶起她,想把她的身体放下来,心下对四周万分戒备,不想女子忽睁圆了眼睛,朝着坏微喷出一口水来。   女子的神体彻底消散,怀微已躲至屋角,靠在竹墙上,长袖遮面,微微轻颤。   “少主子!”木梓童冲进来,看着他却不知所措,扯着他的广袖,只能感觉到越发强烈的杀意。   怀微缓缓把手放了下来,他漆黑的眼眸似乎平静无波,美丽非常,却更加可怕。朱唇微勾,丹青难描的容颜,像被人撕碎又拼沾而成。   天地阴极之地,凤麟州弱水,可抗衡朱雀阳炎。   怀微神魄已虚散至此,弱水溅了他近半张脸,从额角流到鼻尖,皮肤寸寸碎裂,殷红细纹如蛇爬动,黏稠炙热的血滴在地上,诡异妖冶,有如鬼魅。   他终是忍不住,痛苦得呜咽出声,想抠抓被弱水侵蚀的脸,举起青筋暴起的手,又生生控制住。   木梓童紧紧抱住他,想安抚却无话可说,想帮助也无能为力,想哭,都无法流出泪水,她已是个死物。   竹屋被一道神力震塌,怀微一手揽住木梓童,移形至竹林中,漫世碧翠里,如白羽飘落。来者已追杀至眼前,三个黑甲神卒,领头者是一赭袍神将,少年模样,持长琐击来。   怀微将木梓童一把推开,旋身落地,纯阳琴已在手。白衣者半面覆血,墨发飞舞,浑身杀戾,指下乐声催命,急躁而狂烈,让人喘不过气来,颤动竹林,凭空起风。   琴声暂挡住了长琐,却已激得怀微气血翻腾,那神将道:“我奉命诛杀叛逆,原来就是你这堕神。”   “堕神?”怀微冷笑一声,血滴在琴上,“汝弗君,你奉谁的命?”   汝弗君歪了歪头,未再使力,问道:“你如何得知我名姓?”   怀微撑着身体里的炙火,扣住琴上七弦,咬牙问道:“告诉我,你奉何人之命?”   汝弗君看着他琴上的凤文,淡声道:“华浓姬。”   怀微愣了一下,他从未听过这个封号,不觉去追寻那些远古的记忆,顿时头疼欲裂,嘶声如兽,猛地震断七根琴弦,阳炎之力顿时将三个神卒焚得灰飞烟灭。   汝弗君收回长琐退了几步,定定看着神智混沌的怀微,看他似乎想说什么,却没有等他说出来,便离开了仙境。   连愤恨都没有,怀微只觉得悲凉,汝弗君随他万年,征战不休,生死以交,如今也认不出他,他真的只有自己了。孤独千年,煎熬于人世,寡亲缘情缘,只要在人界一天,都不能终结,无论如何,一定要做回太子长琴。   “汝弗君,既已相忘,你我情谊,就此断绝罢。”怀微轻语,从纯阳琴上踩了过去。   浅浅溪水边,怀微坐在石上,一身白衣仍不染尘,攥了点袖口浸湿,清洗着脸上的血。水中精美面容被血纹爬满近半,妖异可怖,他调起溪中清水,化为银色面具,覆在脸上,遮住了上半张脸。   水中映出撑伞的黑衣女子,木梓童讶然道:“云林仙境果非凡处,这里的水连鬼的影子也能映出来。”   怀微看了她一眼,起身走向竹屋。   两日后,仙境结界消散,慕容紫英立刻找到了这里。   此间灵气充盈,篁林繁花,美如幻境,两个天墉城弟子自小就在昆仑山巅,极少看到江南景色,入此仙境也是看个稀奇。   云容最先看到竹林中撑伞的女子,冰冷媚艳世间难有,一把拽住师兄,指着那处道:“那里有个可疑的女人。”   云清让他不要说话,看向慕容紫英。   木梓童已站在他们面前,抬眼扫过二人,向后面的慕容紫英道:“慕容君,请随我来。”   天墉城二人被留在屋外,木梓童收了伞,将慕容紫英请入竹屋。   竹屋里点了安神香,花木香气更是怡人,青幔拂窗,竹影密匝,床上安然躺了一个男子,白衣似雪铺陈,墨发柔顺地安放着,面上覆了银如月色的面具,只看到他潮红的半张脸,还有灼红得火焰般的唇。   慕容紫英紧盯着床上的人,压着声问道:“他怎么了?”   木梓童道:“无碍,只是身魂受了些影响,沉睡几日以修养。”   慕容紫英上前握住了怀微的手,微怒道:“绝不可能如此简单,他体内的阳炎太过厉害,似已无法控制。”   木梓童了口叹气,道:“少主子也是才告诉我,让我转告于你,还有一事交代。”   慕容紫英咬了咬唇,伸手想去摘怀微的面具,被木梓童拦下,拉到了一旁。   木梓童淡淡道:“少主子魂系龙脉,长安城破,他魂力大损,十分虚弱,也因龙脉的侵入对魂力不能完全控制,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他的阳炎,一旦崩溃,过不了多久,就会魂飞魄散。”   慕容紫英望着怀微被遮掩的容颜,那双目紧闭,看不到神采。他已愣住,还没有得到,便要失去,太子长琴真的是十恶不赦么,要魂飞魄散才罢休。   “这是少主子给你的东西。”木梓童拿过桌上的木盒,递给慕容紫英,继续道,“少主子释放阴煞,是为了抑制体内的阳炎,可遇了变故,那阴煞之力已经不够,用不到了。”   慕容紫英打开木盒,发现竟是火灵珠,天下至宝,就这么随意给了他,用火灵珠来镇压阴煞地,未免太大材小用了。   “我不会让他就此消散,就算是我偏爱,我也认为天道于他不公。”慕容紫英走到窗边,将盒子抛给云清,音冷如冰道,“这是火灵珠,你拿去镇压聚阴地。”   云清惊得半天反应不来,手里的盒子差点掉到地上,慕容紫英已转向云容道:“我有一事请君相助,带我,和我的朋友,去天墉城。”   脚步声轻响,木梓童走出了竹屋,撑起红伞,看着这一切,如一个局外人。   第五十一回   正是云销雨霁,温凉湿润,近暮,天边红日将云都染成了金红,悬在江南水城上,清新而瑰丽。   往昆仑天墉城路途遥远,云容几人在这镇里暂歇,住了一间水上客栈。   怀微仍没有苏醒,一路被慕容紫英抱在怀里,现在给他独自开了一间房,留木梓童贴身照顾他。   虽过了近百年,这个小镇对慕容紫英也并不算陌生,即墨,似乎是一切变故开始的地方,而他又一次碰上了花灯会。   慕容紫英在房里守了怀微一天,看着木梓童用尽各种方法,让怀微人类的身体保持湿润,他却又似插不上手,只能干坐在一旁。小小的房间湿气极重,简直像浸在水里,喘气都难受,尽是木梓童聚来的水汽。   到了晚上,即墨一下热闹起来,云容也守不住冷清,悄悄跑到了灯会上。   盛装男女都带着面具,街坊间熙熙攘攘,到处挂满彩灯,烟花层层绽放,绚丽了整个夜空,欢语嘻笑声,吆喝叫卖声,还有烟花爆炸声,填满了耳际。   水城最宽的河道上,有一架白石桥,桥上已挤满了人,上下人头攒动,两边的路上也是寸步难行,各样的彩灯在人流间晃动,彩晕点点如霞。   桥下的水浮着数不尽的花灯,烛光闪烁着,色彩不一,各种花形映在水里,顺着水流缓缓流动,很是华美。   慕容紫英在水边坐了很久,看着那些花灯,似化作冰石。每盏花灯上都写着成双成对的名字,被捧在花心里,笼在暖光中,叫孤身之人心生艳羡。   他忽伸手入水,从水中捧出一盏薄如蝉翼的冰花,细细刻上两个名字,用灵力点上一簇冷焰,轻轻放入河中,看它钻到那些绘彩的花灯里。   身后近处响起清灵的少女声音:“原来你喜欢的人叫这个名字,真好听,和你一样是四个字。”   这声音如脆玉,悦耳好听,却不怎么熟悉,慕容紫英转头看着她,少女着蓝色广袖流仙裙,清丽可爱,纯若洁玉,双手捏着衣带,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,也在看他。   慕容紫英问道:“你在魔剑中沉睡,为何突然出现?”   “慕容大哥……”龙葵担忧道,“你的精神力不稳,小葵担心你。”   慕容紫英看着水面,淡淡道:“我无碍。”   龙葵坐到他身边,抱着双膝,似未闻他所言,问道:“为什么这样?”   慕容紫英沉默不语。   龙葵皱起眉,更为担忧,却不知该说什么,不知该做什么,茫然又焦急。   “我身为修者,说来羞愧。”慕容紫英垂眸,又默了许久,涩声喃喃道,“我与他初见时,他尊贵无比,英姿无双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叫我憧憬仰慕,岂敢别有心思。”   龙葵讶于慕容紫英竟对她说这些事,心下好奇凑得更近,却又有别的物什吸引了她,竟让她看得发怔。   慕容紫英只兀自道:“太子国务繁忙,我也自有任务,其实并未见过几面,殿下竟一直对我宠爱有加,琼华从未有人待我如此,我受宠若惊,又依恋享受,不能割舍,到后来,却不怎么开心了,想来少年时便对他心生贪婪之念,只是不自知。”   “非宽慈仁厚,无正邪之分,殿下却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。”慕容紫英言至此处,慨叹幽幽化为疼惜,“没有人能强求他,倒是他对自己太残忍,我却无能为力……”   龙葵猛然推了慕容紫英一把,差点把人推到水里去,大声道:“慕容大哥,那个人拿了你的花灯。”   慕容紫英忙转头看去,月白广衣的男子斜坐在水边,左手捧着一朵剔透冰花,闻声亦向这里看来,银白面具遮掩了半张脸,唇角泛起讥诮笑意。   冰花被放回了水上,慕容紫英却觉得骤然一冷,立刻瞥开目光,走入了人群中。   那冰花上刻了两个名字,慕容紫英,西皇长琴。   回到客栈,一下冷清起来,人们都出去逛灯会,留下的也是几个老人和奴仆。   慕容紫英走上二楼,在怀微的房前停了停,他看到了那人灯前的身影,犹豫许久,还是没有进去。   次日出发,怀微仍陷在混沌的梦里,安睡着,似乎从未醒来。   木梓童一抹幽魂,亦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昆仑,天下龙脉根源,天墉城倚峰而筑,顺山成势,抱水环灵,气吞万象。   慕容紫英便是为了天墉城的“水”而来。   传天墉城仙祖立派时,探得此处有一亿万年的寒潭,深埋山石之下,活水不冻不息,地上灵木奇卉从生,便将天墉城建在此处。   龙脉之祖,太古寒潭,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,比这里更能滋养长琴的魂魄。   天墉城第七代掌门,奢尘,一个清绝冰冷的女子,峨冠素带,手托拂尘,冰衣揉雪,飘流若仙。   云清等人先一步回来,已向掌门禀报,奢尘准备了事宜,只等客来。   到了天墉城,云容只将慕容紫英引到阶前,自己先进去通报,慕容紫英将怀微横抱在怀里,静等着。   不多久,他们被请入内,奢尘知道紫胤修得仙身,本想已较高规格接待他,却因怀微状况不佳,被婉言拒绝,几句话也没说上。   能到天墉城作客的人必然身份不俗,客房都极为舒适,慕容紫英布了结界,一人在房中照看。   怀微身体里的阳炎突然急涨,烫得要命,慕容紫英抱着他,看着他神色痛苦,呜咽声沙哑,却无法可施,也不敢离开。心焦到后半夜,怀微越发不安,吐出一口炙血来,落到慕容紫英手上,立刻烧得皮焦血凝。   慕容紫英抚过自己的伤口,即刻痊愈无半分痕迹,可疼却钻心刻骨,难想怀微该是如何痛苦,让他心里发颤。   以为从未得到,便不会痴恋太过,执念不生。修得仙身灵体,本该心如止水,他不知道自己懂不懂得情爱,只是活了百年,不曾为了一个人如此心疼,得知所爱之人或将消逝,竟致惶恐怨愤。   慕容紫英抱紧怀里的人,依偎得亲密无间,一直到了次日黎明,怀微再次安然沉睡,只是皮肤上出现了或深或浅,红色裂纹般的血丝,脆弱又可怖。   不能再有片刻耽搁,怀微已如一个碎裂的瓷器,无法承受丝毫触碰。慕容紫英又布下结界护住他,独自去找天墉掌门,取得进入太古寒潭的办法。   太古寒潭是天墉城气运之源,聚灵之基,若遭破坏则天墉随之衰落,仙祖大可不将进入之法留下,但他还是将其传承了下来,将天墉城的命运交在一代代掌门手上,兴也好,亡也罢,风水终不能长存,还看人事造化。   天地亦不能亘古,山川移位,江河改道,更是万变难测,顺其自然,便是大道。   奢尘仙子在掌门位十几年,天墉城日益兴盛,广结天下仙门福地,慕容紫英虽修得仙身,出于皇家拜于名门,可现在也就是个孤身一人的散仙,要向掌门讨要进入门派灵基的办法,实在太过蛮横无礼。   可慕容紫英必须得到。   天墉城正殿,只有奢尘和紫胤二人,殿中古朴大气,布置简约,无香鼎祖像,只以剑奉道。   奢尘听完紫胤的来意,只沉默不语,她是个古井无波的人,喜怒不形于色,她不说话,紫胤只能等。   殿中略显昏暗,安静如此,有几分压抑,奢尘突然开口,声音清冷如冰落地。   奢尘冷然道:“真人可否告知,那白衣男子是你什么人?”   紫胤难以开口,他们的确只是朋友,可奢尘要知道的,自然不是如此。   片刻犹豫,紫胤终说道:“我恋慕他百年,至今不过一厢情愿。”   “得道成仙,也是为情所苦。”奢尘似笑了一声,却更为冰冷,“看来所谓断缘求道,仙神无情,都是无稽之谈。”   紫胤无从解释,他或许是个例外,却不能是个例外。他只能不语。   “紫胤真人,将来天墉城必遭一劫,你定要倾力相助。”奢尘缓步上前,递给他一方玉钥,微微叹息道,“若你终究求而不得,就替我守着太古寒潭吧。”   紫胤无他言,只礼道:“多谢掌门。”   无需什么仙法灵阵,当夜,慕容紫英抱着怀微,一步步小心地走下长阶,消失在天墉城下。   石阶浅而窄,湿滑难行,隧道中暗得不能视物,深远似无边际。慕容紫英闪身瞬行,点起沿途灯盏,这路像永远也走不完,任他心焦如火,行步胜风,也只能看着深处的黑暗,步步稳行。   不知走了多久,黑暗里似乎有鸟儿扇动翅膀,似有似无,慕容紫英放慢了脚步,那声音又消失了。他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石阶间,越来越远,面前的路拐了个急弯,走出去,便看到冒着冷雾的寒潭,映了几点微光,轻波直漾入黑暗里。   怀微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寒潭中,倚靠石壁坐着,肩膀以上露在水外,头微微歪斜,墨色发丝飘在水里,随波荡漾。   这个寒潭比整个天墉城还要大,每五步便有一架仕女捧莲的烛台,慕容紫英逐一点亮,绕着寒潭走了一圈。   烛光安然不动,那寒潭里的水却无风起波,这里渐渐亮起来,才看清潭中长了一棵千年大树,直长到了山石里去,藤蔓缠着树干,爬满了整个石壁,开着冰蓝色的花朵,似乎花香也带着寒意,美不胜收。   寒气刺骨入魂,连慕容紫英的仙体也受不了太久,这潭上的寒雾却似有了灵识,裹住了怀微的身体,好让他吸纳。   慕容紫英在这里最多撑不过三个时辰,想陪着也不能。此处奇境耐人寻味,他仰头看了看顶壁,想里面会不会真的长了树冠,一个念头的功夫,顶壁忽震响起来,有如闷雷。   四周落下了水幕,将潭水围了起来,冲击在石阶石壁上,最终又汇入潭中,溅起的水花像会发光,照亮了整个地下秘境。   怀微身体上的的红色裂纹一点点消失,这让慕容紫英放下心来,两个时辰后离去。   白衣男子沉睡在水中,容颜被面具遮掩,却困不住他的骄傲,像秘境里安静高贵的王者。   慕容紫英每天都会来此陪伴,不到三个时辰就离开,只要他不在,花藤树缝里便钻出无数亮莹莹的小东西,似满天飞舞的星子。   这些秘境里的小精灵,似乎特别钟情于怀微,总是飞过去落在他身上,时间久了,便被阳炎熔化,可它们偏偏飞蛾扑火,从不停止,也从未被发现。   慕容紫英不知道怀微能不能感知外界,但每天来还是会对他说话,就算得不到回应,偶尔也会微笑起来,等待着他苏醒,甚至学会了七弦琴,却从来不敢在天界乐神的面前弹奏。   长琴对琴的痴爱,与慕容紫英的剑痴完全不同,他只偏执追求最完美的琴,最绝妙的乐曲,只要有了更好的,其他皆会被弃如敝履,如此性子,慕容紫英怎么敢在他面前弹琴。慕容紫英追求更好,却爱惜每一把剑的存在。   如此日复一日,怀微的身上竟也凝出了薄霜,时间在他的身上仿佛停住了,又似流逝得更快,他乌黑的长发渐渐变成银白,眉睫褪去了颜色,身体却似乎依旧年轻。   慕容紫英每日为他梳发,发现他的身体渐生异状,将他衣衫褪至腰间,便见光洁的后背上,有几处大小不一的金色,那些金色,是一片片指甲大的圆形鳞羽聚成,金色的鳞羽,上面有着金色的繁琐纹路。   形似鱼鳞,却更像鸟羽裁成,慕容紫英认识这鳞羽,凤鳞。   即便一直滋养,也无法使长琴的魂魄走出虚弱,显出了原型的特征,看似保持年轻的身体,实则也像他银白的长发一般老去。   已整整三十年。   慕容紫英取下了怀微的面具,那莹透如玉的肌肤,没有分毫瑕疵,面容美丽如初,只是闭着眼,窥不得眸中神采。   第五十二回   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,秘境里那些小精灵飞舞着,成群嘻戏,鸣声轻灵。   慕容紫英从石阶走下,看着漫天飞着的小东西,不觉放轻了脚步,以免惊扰。他穿过水幕,却不见怀微的身影。   “殿下?”慕容紫英急唤,声音回荡着,水波微微,烛光宁静,没有人回答他。   这安静似要将慕容紫英闷死,如同被人捏住了心脏,他轻缓又小心地吸一口气,绕着寒潭走着,紧紧盯住水面,四处寻视。   一只摇晃的小精灵跟着他,拍着翅膀,落到他的肩上。小得可怜的鸟儿在肩上蹦跳着,蓝色羽翼泛着淡淡莹光。   慕容紫英有些呆怔,转头看着它,小声问:“他在哪儿?”   蓝色冷光闪了闪,渐渐黯淡下去,熄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慕容紫英猛地转身,看到旁边叠好的衣衫,白色儒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池边。   慕容紫英长出一口气,微微笑起来,那人背对着他,缓缓从水中站起,雪白的发湿漉漉地曲盘在背上,寒水从片片金色凤鳞滑过,映着暖暖烛焰,粼粼波色,滴出温润美丽的光泽,恍若看到,无上尊贵华美的凤皇。   激烈的心跳声似响在耳边,一下下敲懵了他的脑子,慕容紫英慌忙垂下眼眸,压抑着激动,血液在身体里像要燃烧起来。他死盯着脚下,一动不动,直到怀微穿好衣衫,走到他的面前。   怀微弯起唇角,眸光温柔似水,他想说什么,张嘴却发不出声音,一下有些急切,忍着喉咙割锯似的疼,声如裂帛,嘶哑道:“琴。”   “琴,你要弹琴吗?还是要找琴?”慕容紫英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,话出口又皱眉道,“不要回答,别再说话了。”   怀微凝思一瞬,忽灿烂地笑起来,清澈灵净,有几分可爱,他拿起慕容紫英的左手,在手心一笔一划写道:你不适合琴。   慕容紫英只是痴痴看着他的眼睛,竟一把反扣住他的手腕,攥得紧紧的,他想拥抱面前的人,几乎要无法控制自己,却挪不动半步。   或许怀微看穿了他的心思,伸手将慕容紫英揽入怀中,轻抚他的长发。   慕容紫英便依着他,将头靠在他肩上,一如当年那个孩子。   “三十年。”怀微在他耳边哑声说,又拿起慕容紫英的手,写道:每天我都听见你和我说话,我想让你多留一会儿,可是……   慕容紫英只道:“你听得到。”   怀微点头,捏住慕容紫英的下巴,低头吻了他的唇。   “这是何意?”慕容紫英问道,他的声音那么冷清,冷得迷茫。   怀微笑出声来,却似自嘲,带着苦涩味道,如嚼甘草,在他的手上写道:你不适合琴,却是剑中王者,平生未曾见你舞剑,今日我与你一同。   未等慕容紫英反应,怀微一把掀开他,取寒潭之水,化为长剑,又贴身上去,一手扶主他的腰。   四目相对,恍惚间,慕容紫英觉得,自己第一次窥探到了面前之人的世界,只想让时间停驻,看个清楚。他化出自己的剑,与怀微的剑轻轻相交,发出一声脆响。   怀微偏头,一字一顿,费力地对他说:“独,一,无,二。”   冰断玉碎,剑声缠绵,他们似一双谜在花丛中的蝴蝶,繁华世界里,无所去,无所归,只能彼此依偎,比翼而飞,才能销去冰冷寂寞,不至于落入香泥。   颇黎水精幕,困蝶自爱怜,寒雾腾为云,灵鸟化作星,双剑如鸣琴,惜惜相与情。   潭中倒映二人身影,白衣仙羽,踏云而起,如此之美,美得勾魂摄魄,直教人想流泪。   只刹那,他们似已心灵想通,言语再无用。   剑锋挑过水面,水花未落,长剑复化入水中,怀微一把环住慕容紫英的腰,落到寒潭边上。   慕容紫英却收回剑,看着面前人的白发,举手为他轻轻理顺,自己的手却在颤,低声道:“独一无二,我对你独一无二。”   怀微缓缓点头,极为认真。   慕容紫英道:“百年青丝换白发,我忽然觉得我以前真的傻,难怪你一直把我当孩子。”   “不。”怀微猛地把他扣到怀里,深吻下去,极尽纠缠,在慕容紫英的手心写道:我要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我。   慕容紫英环抱主他,忘乎所以地回应,在微微喘息里生出几分迷乱,变为细碎的浅啄,似永远也不够。   怀微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我……宠你,你却……不开心,今天都给你,让你知……”   三十年不开口,说话实在太过费力,他叹了口气,抓起慕容紫英的手写道:知晓人间极致欢愉,我在人界一天,便让你开心一日,成为世间最幸福之人。   慕容紫英蜷起手,不禁黯然道:“却不知你还能在人界停留多久。”   方才得到,就想要更多,人心总这么贪不知足。怀微勾了勾唇角,解下慕容紫英的腰带,将人压在怀中,哑声道:“便让你……做不得离尘仙人。”   慕容紫英低头,去看那潭水中,素衣颓落,带佩相绕,蓝衫半垂才入水,流腰青丝缠白发,欢情正浓。   兰麝细香闻喘息,绮罗纤缕见肌肤,此时还恨薄情无?   春潮迭迭销寂寞,云雨阵阵引欢吟。   刺穴点香,极尽手段,此一番鱼水之欢,直叫人忘生忘死,不知天地。   慕容紫英到底初经人事,疼痛忘情竟扯下了一片凤鳞,凤鳞直连魂魄,其痛宛若裂魂,怀微疼得撕心裂肺,一口咬在慕容紫英肩上,深已入骨。   一片凤鳞,便叫怀微背后大半染血,他有些颤抖,强忍着缓了一缓,就在寒潭沐浴。此处寒气可伤仙骨,自不能久留,慕容紫英理了身体,穿衣束发,双手紧握站在一旁,只盯着眼前将枯的灯火。   直到水声寂落,怀微上前握住他的手腕,带着他走上石阶,一步步远离这太古寒潭。   百鸟逐凤,难怪这里的精灵都爱扑着怀微,它们却永远无法离开此处,只能目送二人离去。   灯盏在身后逐一熄灭,一路无话,唯脚步声回荡,从这地下深处走出去,也费了不少时候,推开厚重石门,外面是一处山洞,有石床灯盏,绿藤红花,怀微不知是何处,转头看身边的人。   慕容紫英道:“此处是天墉城禁地。”   怀微点头,拿起他的右手,将他手中紧攥的凤鳞抠了出来,看见这凤鳞,后背就疼得钻心。   “送你。”怀微道。   慕容紫英抿嘴不言,他觉得这很怪异,不能理解。凤鳞是他无意拔下来的,对怀微而言,就是在身上生生扯下一块肉来,现在怀微要把凤鳞送给他,只让他觉得浑身难受。   怀微知他所想,又笑出声来,伸平手道:“剑。”   慕容紫英拿出自己的剑,放在他手上,怀微双指夹着凤鳞,轻轻放在剑尖上,凤鳞缓缓陷了进去,被铸入剑中。   如水长剑,剑尖一点金华带朱,凤鳞的羽根上,沾着永不褪色的鲜血。   “人言凤毛麟角,六界难寻,凤鳞比凤的羽毛更为稀贵。”怀微的声音已恢复许多,歇了一歇,继续道,“待你人剑合一,便与你融为一体,锐不可当。”   “因为太过疼痛,没有凤凰轻易愿意啄下自己的鳞。”慕容紫英涩声道,他抬手似要抚上怀微的背,却突然转去收回了自己的剑。   怀微便垂下双手,看着他道:“我要更衣,用膳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,在前引路。   天墉城掌门奢尘正闭关,大弟子云清代为理事,二人见过云清言明,暂且客居于此。   白襦裙,覆贴衣素纱,博带束腰,坠双组玉佩,外罩半袖长衫,银发垂腰,动若流纨。怀微伸个懒腰,从殿前长阶上慢悠悠走下来,木屐撞在青石上,发出吱吱的声响,本就惹人注意,他又走得慢,拖拖拉拉,下面不少练剑的弟子被影响得看了过去,这一看,就再回不过神来。   怀微才懒洋洋走完台阶,旁边有人忽然吼了句话,震得他一个激灵,精神不少。   “谁穿的雨齿子?!”一中年修者负手走过来,诸弟子向他行礼,称其戒律长老,他边走边斥道,“还知不知道规矩了。”   怀微懂许多方言土语,未听闻木屐有此叫法,但猜也猜得出来,转身看着来人,作揖温声道:“初到贵派不识重地,扰了诸位修行,实在抱歉。”   戒律长老面容肃穆,定是守礼之人,却盯着他看了半晌,惊疑不定,颤声问道:“阁下可是紫胤真人的故友?”   怀微不答,眯了眼眸,却问:“你见过我?”   “不不,听真人说过罢了。”戒律长老忙道,说罢沉默下来,叹了口气,又抬眼看他的白发,似有几分惆怅,“只是……”   怀微没听完他的话,又踩着木屐走上了台阶,吱吱响了一路,悠悠闲闲,实像个出来春游的公子。长阶之上,不知何时慕容紫英已站在那里,不知他站了多久。   云容看着怀微步步远去的背影,颤着手抹了把汗,三十年前在即墨,他一时好奇,偷看了怀微的容貌,惊惧成噩梦,到如今物是人非,今日得见怀微未毁的初容,那张脸终在脑子里渐淡。   客房中,熏香才点,佳肴珍酒已齐,瓶中新花送香,不知是谁有心。   慕容紫英坐在怀微身边,认真看着他,说道:“既要用膳,该在房里等着才是。”   怀微似想反驳,对着慕容紫英又说不出什么来,无奈下轻笑,只道:“好,好……”   案上美食引人垂涎,怀微什么话也不说了,拿起筷子就停不下来,举动间,竟也自有风度,文雅豪爽都似与生俱来。   慕容紫英看怀微吃饭,也看得有几分愉悦满足,转开目光,才说:“我没什么可送你的,易水折在南诏,我就再送你一把剑,亲手为你铸。”   怀微咽下嘴里的东西,皱眉道:“我痴爱于琴,不求剑道,你莫要如此费劲。”   慕容紫英一怔,默然不语,只是点了点头。   怀微见此,柔了声又说:“剑不便带,就打一把匕首,定要精致好看。”   慕容紫英仍是点头。   二人皆游荡人间,居无定所,难寻好的铸造之处,倒不如就近叨扰到底。次日,慕容紫英就借用了天墉的铸剑炉,上山寻火属矿石为炭火。   这异木奇花不胜数的地方,怀微自然一同前来,走在慕容紫英后面采些珍稀草药,林中雀鸟感觉到他的气息,胆大的还上来打个招呼。   重岩叠嶂,清荣峻茂,山道曲折陡峭,旁边灌木上还有昨夜新下的雪,偶尔有松鼠野兔跳过去,怀微穿的木屐一直没换,在山路上如履平地,慕容紫英未曾回头,听声音也知道他在身后。   “即墨后再未见木姑娘。”慕容紫英突然想起来,就问道,“去轮回了吗?”   怀微道:“没有,我让她去找我一个朋友,凝魂静修去了,前路如何她自有数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你的人,你作主就好。”   怀微笑了声,不说话,前面的人却停了下来。   正走着突然没了路,面前断崖深渊,云雾翻滚,花香也兀地浓郁,团卷不散,往前看是一处极大的平台,如同悬崖上伸出的舌头,千万年化作了石,上面满是炼药可用的珍材,一看就是有人特意种的。   怀微上前环抱住慕容紫英,轻笑道:“火属矿石本就少有,大多深埋地下,既然这里有人居住,就去问问。”   慕容紫英点头道:“正有此意。”   耳边又传来笑声,温热气息直扑得脑子发晕,山风吹拂冰丝般白发,扫过慕容紫英唇间,那双眸中璀璨温柔都尽为他所有,至今恍若是梦。   他不禁抬手,抚摸怀微的脸颊。   第五十三回   繁花团枝绣锦,浓香绕身成雾,四季时令不一的花,竟都开在了一处,怀微看得痴迷入神,面上却是几分茫然。   这万丈山崖间,寒云白练里,花绽满枝,落英缤纷,怀微转着身,一枝一朵,细细看着,这世上,似已无人比他更能欣赏它们的美,他的目光似能赋予它们灵魂。   雪白发丝抚过朵朵柔嫩娇花,怀微抬起手,在花丛间搜寻,他看中一朵颜色最深的玫瑰,摘了下来,回身问慕容紫英:“是红色吗?”   慕容紫英看着他手里的玫瑰,点了点头。   怀微终于笑起来,想必是血一般的红,他把玫瑰簪在慕容紫英冠上,去拢有些散乱的长发。   慕容紫英见他低头,凑得近了些,帮他整理这冰雪般白发。   谁会忍心打扰他们,花影后却有人出声质问:“你是何人,为何擅自摘我的花?”   怀微将发丝从慕容紫英手里拿出来,转身看着来人,只轻声道:“混淆四季时令,有违天道。”   那人从花中走出,着天墉城长老冠服,却是个才至而立的青年,朱唇明眸,面容姣好,犹若女子,然清雅平和,连走路,也十分平缓,气质温润似良玉。他在怀微面前三步之外停下,安安静静,极致仔细地打量,从素缎白发,半袖长衣,到光脚下的木屐,如同怀微去看那些花。   怀微稍稍歪了下头,面上恬静冷清,任他打量。   却是慕容紫英上前道:“看阁下是天墉城人,某紫胤,敢问道号?”   “没有道号。”青年答道,他的目光却未从怀微身上离开,看得肆无忌惮,“在下凝丹长老,冯念。”   冯念看着还不够,绕过慕容紫英到怀微面前,摸了摸他胸前的白发,不经心道:“那是我很不容易才种出的蓝玫瑰。”   怀微张了张嘴,却愣怔说不出话来,皱起了如落霜的眉。   冯念突然笑了,道:“这里已多年无人造访,既然来了,就进来吧。”言罢便转身,不待二人回答,走在前面带路。   怀微不远不近地随在其后,慕容紫英紧跟着怀微,时不时抬手想拽他,只可惜怀微穿的不是广袖,拉外衫太难看,直接攥手腕又不怎么敢。   穿过幕幕花树,就到了陡峭的石壁前,上面满是青苔花蔓,时有蜜蜂隐现。怀微忽转身看着慕容紫英,冷然道:“你骗我。”   慕容紫英抿唇不语,垂下眼睑,将冠上的蓝玫瑰取了下来。   怀微眯了眯眼,娇花化作碎粉,飘落在地,他压着声音道:“不许对我说谎。”   慕容紫英猛地握住他的手,抬头看着他:“好。”   二人穿过结界,直走入了石壁中,里面别有一番天地。团花紧簇自不必说,温暖明亮蝴蝶翩飞,家居用物一应俱全,四周石墙上挂着许多画像,男女皆是风姿不俗,看得出是出自同一人。   冯念已备好笔纸,彩墨摆了满案,见怀微过来,立刻迎上前去,急切道:“可否让我为先生画像,你们要找什么要问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   怀微挑起眉,顿生冷厉轻蔑,看着墙上那些画像,问道:“为何?”   冯念摇头叹气,方才如玉气质如烟消散,啧啧道:“我从记事起就在天墉城,却全无修仙的心思,只求画中藏尽天下佳人,可这美人看得多了,也渐渐不觉美人之美,最后只好一个人在这地方呆着。”   “今日一见先生,实妙到了极处,才知这三十年都为了这一面,真是不见终生误啊。”冯念哪里还有个门派长老的样子,说得怀微心中厌烦,慕容紫英都生了恼意。   怀微讥笑道:“长老这转瞬间判若两人的本事,真比易容术奇妙多了。”   冯念全不在意,正要说话,慕容紫英先道:“天下间竟有修者一心只求美色。”   “此言差矣,我只求美不求色。”冯念这才看了慕容紫英,挑眉哼笑道,“况且以我之能,做个凝丹长老绰绰有余。”   这一挑眉,竟和怀微有几分相似,那姣好若女的面容让怀微觉得熟悉,他们却从未见过。   “我应你就是了。”怀微在案前花中就地坐下,懒依枯木,白发垂花,向慕容紫英道,“慕容,你在这里看看,用得上的尽管拿,不必客气。”   冯念喜形于色,只一心于丹青佳人,哪管慕容紫英拿什么。   这一画,直画到夜幕将至,慕容紫英拣完东西,就一直在旁看着。怀微风华若神,非在容貌,他也只是更为英美些罢了,谈不上什么言语难描,丹青难绘之美,以冯念妙笔,身姿眉眼自能有十二分像,其人风采,皆在于韵。   款落画成,冯念看画中人,白发胜冰,素衣月华,光脚支在木屐上,尽是慵懒之态,眼中神色却难道明,任谁看了此画都要十分赞叹,他却叹道:“我自负于画艺,却未得先生三分风采。”   怀微起身,看着冯念眉眼,却问慕容紫英道:“可得了想要的?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已足够。”   怀微走到冯念面前,却不看那画一眼,只问:“你可知你母亲名姓?”   冯念道:“师尊只告诉我生母为冯氏,我未曾见过父母,名字也是师尊取的。”   怀微点了点头,有些恍惚,想笑,却又笑不出来,最终只呼出一声浅息,告辞道:“你我各得所需,就不多叨扰了。”   冯念“哦”了一声,呆愣在原地,目送二人离去。   走了许久,也无人说话,怀微似有心事,慕容紫英也不去打扰他,行至山涧前,莫名停了下来。   一只旋木雀飞到了怀微肩上,欢快地打招呼,怀微颇为愉悦,用手指轻点它的小脑袋。   慕容紫英此时才道:“冯念作画时认真神态,与你太过相似。”   怀微抚着鸟羽,似无意呢喃道:“他本该姓东方。”   “难道……”慕容紫英却未言说,头顶的树上突然又落下一只鸟来,不是飞下来,而是砸了下来。   怀微伸手托轻轻住了小鸟,却又立刻松手任它摔在地上,看自己的手心,几处泛红渗血,像被开水烫伤。   “成鸟的羽毛不会沾水,可这是弱水,沾上一点就再飞不起来。”怀微看着地上挣扎的鸟,拼命扑着翅膀也飞不起来,顿生恨意,咬牙道,“他们找到我了。”   慕容紫英抓住他的手,已恢复如初,被寒水滋养三十年的肌肤,脆弱得几乎透明,甚至能隐约看到指尖的骨头。他看得声音也轻柔起来:“弱水伤了你吗?”   怀微不答,只说:“等你铸成剑,我们就走。”   “殿下。”慕容紫英觉得,怀微心里并不如表面平静,伸手将他拥入怀中,“我陪你。”   怀微依着他,手指在虚空里一绕,便有一缕红焰没入将死的鸟,奄奄一息的鸟不一阵就跳了起来,抖抖翅膀飞入了林子。   铸一把精粹火属的短剑,自然更费时力,慕容紫英却觉得欢喜,甚至有几分雀跃。   如同一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,他虽不是少年,却也是才知道,得到所爱有如此甜蜜,是能让他无法自拔的诱惑,短短几日沉迷,怕是再也放不下,忘不了。   怀微在寒潭初醒,对慕容紫英说的每一个字,并非是承诺,都只是在陈述,陈述即将发生的。   要慕容紫英知道人间极致欢愉,在他身体里埋下对欲的渴望,岂能再做清绝离尘的仙人;求而不得,百年恋慕不消,一朝相拥必然耽溺,怀微待他一贯宠爱温柔,什么也不多做,也必让他觉得幸福;而慕容紫英这样的人,一旦倾心,必付尽真情,尝过欢爱,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。   怀微知道,也只是知道,然后叙述而已。   只是,慕容紫英误以为是承诺,因其实现取决于怀微,成为现实会令他更为痴迷。   慕容紫英总会明白,却绝不是现在。就算明白,于他也没什么,怀微终究是爱他的。   铸剑炉中剑还未成形,矿石还在慢慢炼化,房中只有慕容紫英一人,没人来打扰他,剑炉里火色辣眼,他看着,却生了思念。   怀微敲了下门,就直接推门进去,看到慕容紫英便笑起来:“发什么呆呢,想我吗?”   “嗯。”慕容紫英竟点头应了,转身看着怀微。   怀微弯了眼睛,上前握住他的手,似哀似怨地调笑道:“我一定比你更想,都想得不得不来见你了。”   “殿下。”慕容紫英嗔了声,看怀微手里的东西问,“这是何物?”   “食物。”怀微拉长了声音,抬起手里的盒子,“修得仙身便可离五谷,你还真的什么都不吃,人间美味神仙难抵,我都为你可惜,这可是我亲手做的,来尝尝。”   “你怎么会下厨?”慕容紫英很是奇怪,喃道,“殿下怎么可以下厨……”   怀微把食盒摆到案上打开,撕了一大片兔肉直接塞进慕容紫英嘴里,堵上他的嘴,才道:“这两日天墉城一些弟子身体不适,我帮他们看看,可能要忙上一段时间,就不来看你了。”   慕容紫英嚼着嘴里的东西,两颊微鼓,点了点头,看那食盒里荤素果鲜,真是色香味俱全,几十年没正经吃过的饭菜,今日才觉得有这么大吸引力。   第五十四回   天墉城近日的确有弟子身体不适,气虚弱呕吐,遍体生寒,严重者昏迷不醒,可为他们诊治的不是怀微,而是冯念,怀微一直冷眼旁观,从不多说半个字。   怀微对冯念的医术很是欣赏,那些弟子都是魔气侵体,还沾染了弱水的阴寒,没有人死是因为他们不是目标,都是无意惹上的。   断崖花台上,怀微入内去找冯念,石屋里有些乱,墙上那些画像却都不见了,冯念正在捣药,似不知人来,没有抬头。   怀微问:“画呢?”   “都烧了。”冯念不抬头,笑道,“有先生一幅,比那些撂一块儿都动人。”   怀微看着他低头认真的神色,忽柔了目光,走到木案近前,轻揽广袖,端身坐下,点头赞道:“你医术不错,的确值当这个凝丹长老。”   “前辈过奖了。”冯念应付一句,死皱着眉头起身,“不过些微的魔气与阴寒,驱除并非难事,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,有人把魔物召唤到天墉城附近,应该是想杀什么人,却不知目标是谁。”   冯念说完,猛地转头盯着怀微不放,笑得人心里发毛。   怀微却不避,抬头看着他,捻起胸前一缕白发,温声道:“既然是为人所召唤,毁去穿行的法阵,无滋养之物,而此地清气不息,除去那些魔物,对天墉城也非难事。”   “难就难在,怎么找到那个法阵……”冯念弯腰,一点点凑到怀微面前,越来越近,左看右看。   怀微一蹙眉,轻扫广袖,将人挥出丈外,斥道:“不得胡闹。”   冯念坐在地上,仍是盯着怀微:“前辈,我真的觉得我们长得有些像啊。”   “也不知天墉城怎么教出的你,竟成如此性子,不着边际。”怀微心生薄怒,撑着案起身,声音也冷了下来,“我问你,你打算如何寻那法阵?”   冯念又立刻严肃下来:“法阵被诸多结界隐藏,除非有人对弱水阴寒极为敏感,可这样的人根本无处去找,我倒有个办法,只是……”   “只是你善画善医,修为可实在不怎么样,到时怕出师未捷,身先死。”怀微目露不悦,冷声接道。   冯念却只失神看他,怀微轻轻叹息一声,垂下雪白睫羽,只瞧着脚下灰色残花,甩了甩广袖,负手向外走去:“何必让自己身处险境,你只管救治,天墉城找到那个目标,自会逐出。”   白色身影飘渺渐去,冯念怔怔望着,回不过神。   天墉城一切如常,几个弟子暂缺自不影响什么,冯念果真听话只一心救治,慕容紫英铸剑亦不闻外事。   然而天墉城内,并未针对“目标”进行盘查,想来也猜到是谁,只是两相心知,互不言明。   雪峰之巅,万年冰封不化,一片白茫,怀微站在冰雪里,白发高束,落在白色劲装上,已似融入了冰雪。   魔物蜂拥而来,看到怀微就发了疯,还未近身却都消散了去,怀微只一步步走着,手指都未抬,停在一石壁前,隐匿的结界顷刻碎裂,露出石壁上繁复古老的法阵,无数魔物在法阵进出歇息。   “真以为我虚弱得任人宰割了。”怀微勾起唇角,目中冷意寒可彻骨,低眉浅笑又不尽温柔,含情难说真假,却迷人至极。   赤金凤羽流火淬金,怀微身后生出一双羽翼来,翊展如破天红霞,轻轻一动,法阵外上百重的结界刹那破去,无声无息,好似从不存在。   石壁燃烧起来,转瞬溶为岩浆流下,法阵也自然被毁得没了痕迹,怀微收了凤翼,从溶岩水里捞出一件东西,是阵眼主召唤的符令。   这小小符令竟没有被立刻烧化,上面刻着七星,一剑一木贯穿其中,优美简单。   怀微一把将符令攥成细粉,愉悦得低笑起来,阴鸷如毒汁流淌,兴奋得简直要颤抖:“原来……是你。”   滞留在阵法外的魔物,几息之间全被清除干净,这仍不能让怀微畅快,他几乎失去冷静,忘了一切。   夜深人静,月色正好,怀微落在天墉城长阶下,飞快地跑了上去,束成马尾的白发一甩一跳,月光流成银华,落在他的白衣上,他只顾着低头向前,走得飞快,突然给人拉住。   长阶上冯念已等了大半夜,冷得直哆嗦,好不容易等到怀微,这么大个人竟直接被忽略了。   怀微心里越发烦躁,强忍着不耐,皱眉看着他。   冯念满眼期冀,又是急切又是小心地说:“我有事问你,一定要告诉我,不能骗我。”   “就算你是我儿子,也不能这么对我说话。”怀微脱口喝斥,全不理冯念的可怜语气,一把将他挥了出去,转身便走。   冯念撞在了石栏上,捂住胸口,竟吐出一口血来,看着怀微离去的背影,狠狠咬住了唇。   半月,剑将铸成,慕容紫英也半月没有见到怀微了,将自己一腔思念都铸了进去。曾经一别就几十年,难言思慕向往,却也是淡泊处之,而今十几日不见,竟百爪挠心。   怀微深夜独闯进来,倒让慕容紫英觉得惊喜,他只迎上去一步,就发现了怀微的不对劲。   “慕容。”怀微漾出满目的温柔来,如初春之水,直接抱住了慕容紫英,捏起他的下巴深吻一番。   慕容紫英微微情动,水眸半掩,喘息绵长,过了好一阵道:“你很高兴。”   怀微高兴,他也不禁高兴起来,弯起唇角微笑。   “是,我很高兴,千年来我一直想做的事,终于,终于……”怀微紧紧拥着怀里的人,兴奋得说不出话来,他只是笑,双眼亮晶晶的,像个开心的孩子,只想找人撒娇分享。   果然,怀微低头蹭了蹭慕容紫英的脸颊,贴着他的耳朵说:“慕容,跟我走,我要你看着,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。” 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慕容紫英也觉得开心,他没有追问,只是点头道:“等天亮,剑就铸好了,再等等。”   “好,我就在这里等。”怀微说完,就在房中转起了圈儿,左右徘徊,根本不能消停。   慕容紫英只能满心无奈地看着他,直抽不开目光。   旭日才升,淡金的阳光洒入屋里,天还冷,却看得人心里发暖,炉火已熄,慕容紫英将铸好的短剑归入剑鞘,递给身旁的人。   一尺有余的短剑,剑身几条线勾勒出一只神鸟,是殷商时制的凤纹,剑鞘为寒铁,可收敛剑身灼气,剑柄上镶了一颗珊瑚珠。   怀微显然很喜欢这把短剑,反复细看了许久,别在腰上,同慕容紫英走出去。   出门不远的廊下,冯念靠着墙坐在地上,已陷入昏迷,嘴上还沾着血。怀微过去给他切了脉,发现自己昨晚竟把他打得内伤不轻,便用灵力为他医治。   “你我本该无缘,却终究相遇,也算天意。”怀微叹息,为他擦去血迹,“冯念,岂能有念,该是错。”   人声渐起,不久就会有人过来,怀微揽住慕容紫英,展凤翼冲入云霄。   第五十五回   长安,曾经战乱已看不出痕迹,似乎繁华依旧,怀微又回到了这个地方。   然而这次,他们只是过客。怀微带着慕容紫英,直接进了秦岭深山,密林间虽走得不快,却目的明确。   慕容紫英不知道要去哪儿,但他觉出了不寻常,茂密静谧的林里,竟渐渐没有了鸟儿,他的心有些沉。   这天下只要是有鸟的地方,长琴都能知晓其风土地貌,可他要去的地方,却偏偏没有鸟类,一定是不想让长琴找到。乌蒙灵谷也是在那次结界被破后,才有了雀鸟。   怀微一路心情愉悦,常与慕容紫英说笑,见他似心有所忧,还特意逗他,只可惜,总是逗不笑。   晚上找了个平坦的地方,怀微逮了兔子烤,不一会儿就滋滋冒油,颜色可口,闪跃的火把他的脸照得明暗不定,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话,慕容紫英却在发呆。   怀微鼓了鼓脸颊,埋怨道:“慕容,你真是没有小时候可爱,这样下去就不喜欢你了。”   慕容紫英一下转头去看他,几分嗔怒也都隐在了明灭的火光里。怀微性子里本就有些可爱,如此故作姿态逗自己,慕容紫英却极不舒服,还说这一句他永远都不想听到的话。   怀微只是轻笑,戏谑又得意,宠溺神色如引人的香毒。   慕容紫英垂眸,侧了身子,缓缓靠到他肩上,找了找舒服的位置,冷冷道:“你喜不喜欢,岂能为我左右。”   “慕容……”大抵是累了,怀微敛了笑意,也不再说话,心里却是愈发疼惜,不知该如何,才能让自己心爱之人真正快意,竟是无措。   沉默许久,慕容紫英忽拽了拽他的袖子:“诶,小心烤糊了。”   兔肉架在火上很久没动,下面已经被考黑了,飘出了隐约的糊味来,怀微却道:“我虽是凡体,却也可以不用进食,你靠得这么舒服,我怎么忍心,为了一只烤兔推开你呢。”   慕容紫英只淡淡道:“你若不吃怎么会麻烦自己,以你的灵力武功,隔空翻物怎也算难吗?”   “真是不解风情……”怀微摇着头,以灵力凝丝,却未注意慕容紫英暗里轻笑。   二人这般相依相偎,私言蜜语,渐渐睡去,直到了天明,艳阳高悬,林里仍是阴寒。   他们依靠着,像是冷得挤在一起,有一女子从背后走近,身姿娇弱如柳易折,秀眉红唇,秋水明眸,长发半绾,如墨锻拂身,更是娇媚如花,引人呵护怜爱。   女子深深低着头,不时偷瞧一眼,小步向前轻探,似谨慎又似怯懦。   慕容紫英忽然起身,吓得女子脚下一滑,跌坐在地上,扭伤了,女子颤了颤,以袖掩唇怯生生看他。   她的眼睛似能让人失魂,那般清澈纯净,透彻又脆弱,宛若琉璃水晶,看上一眼,便能让人心里软得滴出水来,谁忍心任她楚楚可怜。   可慕容紫英看见她的脸,微微睁大眼睛,未有怜惜之色,反而皱起眉,后退了半步。怀微立刻站起来,揽住他忧心询问,随之才去看那女子,许是被那娇柔可怜触动,愣了愣便要上前扶她。   女子放下衣袖,露出了整张脸,迷茫又可怜地仰望着怀微,似怨慕容紫英的硬心肠。   欲上前的怀微也被慕容紫英拦住了,怀微见他一副什么也不想说的表情,只柔声道:“你不想我去,我就不去了,走。”   “治好她吧。”慕容紫英却又不忍,女子娇弱又受了伤,孤身在此只怕会出事。   怀微应了一声,似什么也没做,与慕容紫英转身离去,女子脚上的伤却已消失。不赏那女子一个眼神,任她再可怜可爱,都不能凭此取得什么。   慕容紫英觉得自己踩在流沙沼泽里,越陷越深毫无反抗之力,怀微的温柔宠爱最能俘获人心,再略加纵容和刺激,便轻易挑得他的占有欲愈加强烈。   林中静得死气,慕容紫英低着头,走了许久才问:“殿下可看出,那女子像一个人?”   “我是觉出了,可是……我不知道她像谁,我记不清了,只是看她哪个样子,就有点心疼。”怀微揉揉太阳穴,苦笑起来,仰头看着被密林割得破碎的天空,他努力用碎片似的记忆拼凑,却得不出个所以然,茫茫然只想抓住身边的依靠,看向慕容紫英,“你告诉我。”   “不。”慕容紫英摇头,他顿了顿,又问,“殿下可会忘记我?”   “不会。”怀微毫不犹豫。   他怎么都无法留住完整的记忆,与那女子相似的人定是极为重要,否则他岂会心疼,他还是忘了,忘得只剩虚幻的感觉。   可是,慕容紫英不同,他独一无二,因为……   怀微没有说多余的话,慕容紫英投来的目光里,却已信极了他。天地广阔,走也好停也罢,有彼此就够了。   没有雀鸟惊飞的声音,后面仓皇的呼喊却没断过,那女子竟然追了上来,跑得全身乱七八糟,狼狈难看,她似被恶鬼追赶,死死盯着怀微,发疯一般扑过去。   “太子,太子殿下!你一定要救我,我不是自愿的不是!他们就要走了,你救我,救我啊……”女子扯住怀微的衣衫,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企求,绝望哭喊,眼泪纵横,睁着眼睛神经质地碎念,哪有方才的柔顺样子。   怀微心里又莫名发疼,刚要伸手,慕容紫英已先他一步将女子扶起:“你且仔细道来。”   女子抽噎一阵,含泪不落,梨花带雨,看得怀微皱眉,又去思索她长得像谁,慕容紫英心里直闷,拽了怀微一下。   方才还惊恐无状的女子,竟似注意到这个小动作,转开了目光,笑得恶意又可怜:“千年来我族为了躲你,不知换了多少地方,他们做梦都想杀你永除后患,真让人恶心的偷生,死了才好。他们还要我的命,让我吞下易容蛊,凭着与你妻子相似的容貌拖住你,掩护他们离开,我就想活着,我想活着,什么家族亲人,他们都要我的命。他们没有解蛊之法,我一定会被蛊虫给吃得只剩一副骨头,我不要那么死,不要!”   “我跟着你很久了,我知道你医术好,没有你救不了的人,你一定能救我。”她抱着头,死盯着怀微,目眦欲裂,恨不得掏出一切来换自己的命。   怀微听得认真,却注意错了重点,自个儿偏到了别处去,托着下把,皱眉喃喃自语:“我的妻子?妻子……”   慕容紫英实看不下去他这样,扯扯他的袖子,怀微咳了声,略弯下腰,笑如暖阳柔春,再锥心的伤痛,似也能被他轻轻抚去。   怀微的声音也柔软得似绒羽,让人想蜷在里面安睡:“我当然能救你,只是这张脸,恐怕就不能再见人了,你要告诉我进入结界的方法,安安静静的,才好啊。”   女子没有犹豫,站起来凑到怀微近前,似是极端恐惧,拉住怀微的外衫,喘息着,在他耳边费力说出密令,整个身体已贴了上去……   怀微笑得越发柔软,突然出手,一掌将女子打了出去,撞到树上再摔下来,五脏俱裂,喷出一口血,红了上衣,怨毒地看着怀微。   慕容紫英见此突变,本能要运起灵力,身上却一阵烧疼,冲得头脑发昏,靠在了树上。   “你刚才扶她时就中了毒,不要运力。”为免沾毒再生麻烦,怀微没有扶他,抛过去一瓶药,甩袖走向趴在地上的女子。   就算嘴里不停地涌血,女子仍是在笑,血灌在气管里,就咳个没完没了,边咳边笑,脸上全是血沫子,盯着怀微越发兴奋:“杀吧,全都杀光,哈哈……杀杀杀……”   怀微蹲在她面前,也在笑,笑得温柔如水,暖如春风,他提着广袖,抽出女子手上的匕首,上面竟是用和长琴一样的血脉下的神咒,一旦被刺中心脏,长琴虚弱的魂魄会立刻消散。   “看样子,我的对手把你们当作礼物送给我了,真是了解我……”怀微撤去刃上的神咒,行止优雅弄巧,倒攥着匕首抵住女子的额头,经过眉心,到鼻梁,人中,将完整的脸从正中划开。   女子痴呆呆地看着划过的刀,似乎感觉不到疼,浑身发抖,抖得越来越厉害,嘴里发出嘶哑的怪叫,终于笑不出来了。   “竟敢亵渎我妻子的容貌,我告诉你,要解易容蛊,这样就够了。”怀微把匕首塞回她手里,推在她的脸前,雪亮的钢刃如镜子映出她的面容。   她现在的脸,是白色蛆虫般的幼蛊撑起来的,这些蛊中在她身体里繁殖,在脸下的皮肉钻进钻出,从被划开的地方爬出来,团在一块掉下来,恶心恐怖,她扔了匕首,抱住头惊声尖叫,刺耳穿心,又戛然而止。   女子虽受重伤,却是被自己给生生吓死了。   怀微起身退开几步,又笑起来,他似乎觉得有趣,笑得十分开心,说不出的快意,这笑声却让人毛骨悚然。   慕容紫英仍靠在树上,闭眼不忍看那女子惨状,他的手已扣进了木头里,那快意的笑声让他浑身发冷,冷得要颤抖。他从业见过怀微如此残忍狠毒,折磨他人而得愉悦,那一个背影就让人恐惧万分,便是如骨恨意,也无需至此。他知长琴本为战神,生性暴戾,如今终于窥得。   直到被拥入一个惹人依恋的怀抱,慕容紫英才缓缓睁开眼睛,他脸色略带苍白,言中却满是疼惜:“你那么高兴,原来是因为找到了仇人。”   怀微搂着他,焦急道:“我知道你不喜欢,是我的错,一心认为你该为我高兴,却未顾及你……”   慕容紫英却摇头:“因果循环,千年仇怨也必有了结,你我缔为伴侣,我说陪你,就一定陪你。”   “好,看在你的份上,我就给他们一个痛快。”此时此刻,怀微心里爱极了慕容紫英,恨不能与他缠绵永世,消磨了执念。   太子长琴与龙渊一族,终要有一个结果。   纵然慕容紫英悲悯世人,可怀微是他的伴侣,他虽修得仙身,却未破除心魔,渡劫为真正的剑仙,岂能轻易摒弃私心。   第五十六回   龙渊一族竟掏空了一座山,藏在山腹之中,布下隐匿气息形迹的结界,近在咫尺也难以寻见,真够会玩儿的。   怀微远远望了眼山洞,化作那女子模样,垂眸诉不出,螓首蛾眉生轻愁,柳丝袅娜娇无力,柔弱可怜得让人心疼,只想将她想保护在羽翼下。   走入山洞,两侧守卫如石雕成,目不斜视不为女子所动,也不阻拦。怀微就这么穿过结界,进入龙渊一族的藏匿之地,那密令竟是对的。   这里看起来和普通的村子没太大区别,不知用什么法器仿制了阳光,有树木花草,鸡鸣狗吠,菜圃篱墙,似乎一片安宁平和。   却是户门紧闭,看不到一个人影。怀微脚下不停,直往深处走,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族徽,心里就翻起无尽恨意,想要将这里所有人都剥皮剐肉,碎尽魂魄,折磨至死。   可既然对慕容紫英说了,要给他们一个痛快,总不能食言。   未走多久,迎来两个扣剑的青年,着短褐软甲,像是几天没睡好的样子,劈头急问道:“杀了他没有?”   怀微看着他们不说话,其中一个举手要打他,他缩了缩肩膀,却没有躲,暗凝了琴弦怯怯抬眼,女子容色娇美,懦懦可怜,幸得另一个人挡下了。   那青年也不正眼看他:“这张脸真够讨厌的,你别拿乔,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怀微瞧去一眼,盈盈似水,道:“我要见族长。”   二人也没多犹豫,带怀微上了石栈,进入石壁上凿出的一处洞府,里面甚是宽广,聚了不少人,倒挺热闹,后面有一棵几人环抱的石树,那枝杈间透出隐隐的凛光来,奉了一把剑,一把绝世古剑。   怀微无心打量其他,见此一笑,芳华刹那,直飞身过去,罗裙翻如水晕,恍如仙子从烟霞中来。   天阴得很快,不久下起了雨,打在茂密的树冠上,如豆子洒落,很是热闹。   慕容紫英站在一座废弃的土庙外,借着房檐避雨,雨水在瓦上汇到一起落下来,在面前飘成了一道道水柱。   微微琴鸣,漫天雨滴都停顿了一瞬,白衣白发的的人悠悠从密林中走出,似落了满身滴翠莹华,流云广袖也蔫耷耷飘不起来,他背了一把长剑,踩着湿腻的落叶和草泥,声音像拍击在水面上。   雨水打湿了怀微的白色长发,雪色睫羽沾着亮晶晶的水珠,漆黑眼眸似也蒙了雾,朦朦胧胧,茫然而又美好,只看着他,便让人从心底安宁,润如水,凉如玉,却难以触及。便是看痴了,心也甘愿。   忽一声沉响,土庙的残墙又塌了一块,怀微不觉看去,顿了下脚步,慕容紫英便走入雨中,迎上去道:“如何?”   怀微一身雪白,半点血迹都无,慕容紫英还是忍不住担心,打量了一番。   龙渊一族千年积累,神器秘术不胜数,自不易对付,可慕容紫英哪里想得,怀微一声琴吟,便叫族中所有生灵死物都化为干粉,实在易如反掌。   “还能如何。”怀微摇了摇头,对于提及此事实在兴趣缺缺,不像报了血仇,倒似睡了午觉刚醒,“我裂魂之痛,千年渡魂之苦,永世孤独之命,这样又怎么够,当年以我魂魄铸剑的人早就尸骨无存,他的氏族后人只能让我泄泄愤罢了,让我白高兴一场,一点快意都没有,无趣至极。”   他根本就是为了杀人泄愤,仇人不仇人又有什么所谓,起码找了这么个借口放纵。恨了千年,记了千年,终于诛尽龙渊一族,本以为可以畅快,可惜白欢喜了半天,搞得全无兴致。   怀微没劲地叹了口气,将背上长剑解了下来,递给慕容紫英:“这个送你,我不会让你白陪我一场的。”   慕容紫英对怀微的态度很不认同,本想说上几句,看到这把剑,全部心神都被吸引了去,接过一看就说道:“这便是楚王命欧冶子所铸的那把传世名剑,七星龙渊。”   “正是。”怀微解释道,“龙渊一族本是守剑的宫卫,谁知道他们怎么凑成家族的,族徽七星绕一剑一木,剑正是此剑,木意为楚。”   任这名剑千好万好,怀微都没有欣赏的兴趣,只想用它堵上慕容紫英的话,得了这把剑,慕容紫英就更没立场说自己了,灵丹妙药甜言蜜语,都不如宝剑有用。   慕容紫英却皱眉,严肃说道:“殿下可否答应我,以后试着改改,莫再杀戮取乐。”   怀微却不辩解,只笑道:“你既然开口,试试就试试。”   慕容紫英点了点头,也不多说什么,怀微待人温柔体贴,只是偶尔被勾起杀欲,哪里能苛责。   金乌西坠,红光万丈,从天地相接处平铺过来,长安繁华之地突然没了生息,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一般,只有月台角楼瑰丽无比。   客栈里的掌柜正趴着打瞌睡,有两位客人进来,有伙计要迎上去,望了一眼却又转回来,小心推了推掌柜,窜到了别处。   一个清俊无匹的修者扶了个白衣人进来,走到面前,掌柜睁大眼睛问:“二位是住店?”   白衣白发人拢了下头发,指尖背着光,几乎透明,掌柜一见退了半步,不愿离他们太近,脸也绷了起来。   修者神情冰冷,他怀里的人虽容颜不衰,却发白如雪,肤透如玉,显出虚弱病态,白透得在阳光下几乎看见骨头的手,不会让人觉得美,反而诡异惊人,身体里似没有了血,不知得了什么可怕的怪病。   应他所想,白衣人咳了起来,咳得喘气脸上也没有血色,站不住靠到了修者怀里,掌柜连忙收了钱叫伙计带路,再不想多看。   带到房门口,伙计放了热茶也不多呆,两句好话没说就哈腰走了,慕容紫英推门进去,怀微跟在后面关上了门。   怀微刚一转身,又被慕容紫英轻拥入怀,虽然是装病,却是真的虚弱,那般可怜绝望,森森哀怨一下能感染了别人,直教慕容紫英分不清真假。   一个痴迷于剑的修者,忽然变得无微不至,不管什么虚实,只想让深爱之人消去苦痛,不过他精于剑道,照顾人实在不怎么样。   “慕容,你不必担心我。”怀微柔柔笑了起来,走到桌边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茶,端起茶杯却没喝,“我时间不长了,必须在身体崩溃前重塑凤来,现在我要去魔界。”   慕容紫英一下皱起眉,几步过来坐到他对面:“以你如今之力,岂能去魔界。”   怀微看了看他,摇摇茶杯浅笑:“不说魔界,天界更有人想要我死,必守住了魔界的入口,更派神卒下界诛杀,但我不能不闯。”   慕容紫英欲言,怀微双目一厉,满面肃杀,一把抓住他的手:“此去恐再不能与你相守,你一定要陪我,陪我到最后。”   “什么……”慕容紫英像被人点了穴,动也不能动,望着怀微再说不出话来。   从天墉城到长安,这才几天呢,从他们缔为伴侣,有鱼水之欢,相携到此,又能有几日,百年才拥得恋慕之人,正耽于甜蜜欢愉,就要送爱人去死,如何能接受。   他想独占这个人,越来越想,发疯地想。短短月余,他不再绝尘,不能心无外物,他的冷清几要被焚尽,煮沸烧干,被夺去了所有心神。   爱得不能自已时,亲自送所爱之人去死,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,他不敢去想,却忍不住想。慕容紫英浑身发冷,面色白如金纸,竟喘不过气来,捂住胸口。   “慕容!”怀微连忙翻过桌子,将人按在怀里渡气,运灵力助他舒缓。   几息间慕容紫英已恢复,推开怀微,怔怔道:“你让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你,就是为了在你消逝于世之后,还能有个人能一直记着你。”   怀微垂眸浅笑,却不语,这似乎已是他最大的愿望,只要想到,便觉得满足。   “真是寂寞……”慕容紫英轻轻抚摸他的眉眼,心里疼得手指都发颤。   曾经太子长琴,空寂千年,如今只想寻一个人陪着,只想不再孤独。   怀微不愿被人惋叹怜悯,那怕知道慕容紫英是因爱他才如此,也觉得难受,起身道:“我想喝酒。”   慕容紫英压着心中闷痛,不再看他,起身向外走:“好,等我。”   房中寂静,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怀微走到窗边,坐在窗框上向外望,夕阳也已落尽,眼里乌蒙蒙一片。   宠爱之外,怀微从未言表情爱之意,他本不想与慕容紫英有这一层纠葛。可在寒潭的三十年,不能动,不能说话,睁开眼睛都不能,一个人被禁锢在黑暗里,只有慕容紫英和他说话,碰触他,为他打理,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。   每日只有不到三个时辰,就会离开,然后是漫长的等待。慕容紫英每一次来,都让怀微无比开心,每次离开,都让怀微无比焦虑,甚至连数时间算他多久再来都做不到。那时怀微的世界里只有慕容紫英,只有和他一起的快乐,和等待他时的折磨,如同被扔到沙漠里,望水而不得,每天只能沾湿嘴唇,然后等待干涸,再没有其他想法,只渴望一饮而足。   明知苏醒后这种感觉会很快消失,怀微还是迫切得到了慕容紫英,要他陪伴自己,日日夜夜,时时刻刻,再不用等待,再不会觉得折磨。   凉风袭入屋来,桌上油灯无火自燃,一室暖光明灭昏黄,有轻巧的脚步声走进,推开了门。   第五十七回   门被轻轻推开,进来的却不是慕容紫英,而是一个蒙面的窈窕佳人。   怀微看到这女子,双眼一亮,却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或许,我还命不该绝。”   女子站在那里,如袅烟凝驻而成,端庄娴雅,不拘不放恰到好处,一看便是大家养成的闺秀,然知书达礼,矜贵而不骄,虽蒙了面纱,一双黑眸亦温婉柔和,静女其姝也。   女子上前盈盈一礼,也是大方得体,音如透水:“某阮尔,见过公子。”   “阮君切莫多礼,此时相见,却不知该喜该忧。”怀微起身作揖,请阮尔入座,他唇角含笑,眸却沉如幽寒之水。   二人对坐,案上茶水还烫,怀微正要给客人倒茶,被阮尔阻下,摆上了一小壶酒。   阮尔微笑着,轻声道:“不是要喝酒么,虽不多,也可解馋了。”   怀微看着酒壶,皱了下眉,似做天大的难事,怔了一阵,又点头道:“多谢。”   他平常总是果断,喝酒可从不会如此,然酒是普通的酒,话却不是一般的话。   怀微方才倒的茶还未喝,已然凉了,他推开茶杯,给自己倒上一杯酒,慢慢喝下。   阮尔蹙眉道:“我修炼正遇瓶颈,找了你一段时日的。”   怀微欲言又止,难得有些急切。   阮尔忽又舒展眉头,笑言道:“你携爱侣同行,近几日怕是不便,还是喝酒吧。”   她拿过杯添满酒,双手递到怀微唇边,眼波盈盈动人,怀微捏住酒杯,却看向房门。   慕容紫英正值此时回来,推门见怀微与他人含情脉脉,举止亲昵,心下顿生怒意,双目寒凛如剑光冰雪,看着那女子。   阮尔戴着面纱,仍掩唇轻笑,罢了,幽幽叹了一口气,似叹人间痴情,痴人又痴怨。   她起身向怀微告辞,继拜过慕容紫英,施施然走出去。   一灯如豆,可怜焰火也被夜色沁了,黯淡闪烁,一室昏光随时都要灭去。   慕容紫英看着女子离开,立刻关上门,过去把卖来的酒放在案上,坐下盯着怀微不说话,寒凛的眸子竟似有了委屈。   怀微就算问心无愧,看也被他看得心虚了,捏着酒杯的手颤了下,略略移开了目光。   如此,慕容紫英更怒起来,怒里竟生出丝丝切恨,不由分说抬起怀微的下巴,狠狠吻了上去,在他唇齿间肆虐无度,更死死扣住了他的腰。   是疯涨的占有欲勾了心中渴欲,强势又霸道地侵占噬咬,慕容紫英已偿到腥甜血气,却愈加深入。   他看着怀微勾魂摄魄的眼眸,甘愿将自己陷入其中。   怀微的腰带已被扯开,任慕容紫英去吻,他也似并未动情,只轻浅回应,责道:“你这样下去,如何能修为剑仙。”   “你责我无用吗?”慕容紫英按着怀微双肩,将他压在地上,声音微喘,却仍清如冰玉,“你于我,便如火于飞蛾,已扑了进去,如何能全身而退,满以为是温暖光明,哪料得被焚身断魂。”   他也叹息一声,皱眉道:“未得到你时,我也想过,想来也是朝夕共处,相携相伴,对酒畅言,鼓琴舞剑,那般淡然怡乐,再无孤独寂寞,可真的得到了,才知……和我想的不一样。”   慕容紫英很疑惑,也不能理解,为何会如此,没有淡然和冷静,而是狂热复杂的情绪,在身体里冲撞。   他的独占欲,征服欲,控制欲,都被怀微的宠爱养得疯长,最终也将回报在怀微的身上。   怀微不说多余的话,压下他的腰,认真问道:“你想要?”   慕容紫英体内的火烧得更烈,嗓音也干哑:“要,给我。”   怀微推开他站起来,一手压着被扯开的腰带,拽住慕容紫英走至榻旁,相拥滚了上去。   床幔相应而落,遮了□□。朱唇亲肌肤,湿汗不沾红,暖帐里细喘羞闻,流苏晃来,人影依约。   冷情淡欲的怀微甚少耽于此事,却从不拒绝爱人的求欢,只要做得到,一定会给心爱之人想要的欢愉,无论稀世奇珍,还是相依静守,都满足他所欲所求。   画罗金翡翠,香烛销成泪。一场迷梦一场醉,情浓到何时。   至夜深,凉风掀着纱帐,榻下落满了衣裳,怀微将怀中人挪开,披了外衫,起身走到案前,将慕容紫英的发冠放下。   油灯被怀微移到了里间隔屏后,这边一下暗得人两眼抹黑,慕容紫英把胸前凌乱的青丝撩到一旁,翻身趴在榻上,整个脊背都□□出来。   他枕着手臂望向那极微弱的昏光,听到了轻轻的水声,似乎还有人说话。   怀微在沐浴,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,又缓缓站起,低头将湿淋淋的白发拢到身前,露出背上华美慑人,引人觊觎的金色凤鳞。   他忽然抬头看向紧闭的窗,拿起木梳理着自己的长发,小声道:“公主还是早去吧,他吃起醋来,真让我有点头疼。”   外面传来一声柔柔轻笑,再无气息。   次日起得晚,二人穿衣梳洗,相互整理一番,下楼去吃午饭。   这店的生意不错,人挺多,怀微不愿幻化形貌,就装着病,和慕容紫英坐到角落,点了小菜甜汤。   慕容紫英只是怔怔看着身边的人,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,偶尔将目光落在发出声音的碗筷上。   怀微停下筷子,喝了口汤,问道:“又不吃饭,你不喜欢这些吗?”   慕容紫英摇头,没有说话。   怀微夹起一块豆腐递到他唇边,挑眉笑了一笑,甚是俏皮。   如羽的眼睫颤得厉害,慕容紫英看了看怀微的笑容,又看了看他拿筷子的手,扶住他的手腕,一口吃了沾葱的豆腐,然后仍看着怀微,不说话。   他睁着一双看似清静无波的眼睛,愣愣地盯着人,尤显无辜,好似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孩子。   怀微十分无奈,嗤地一笑,问他:“还要吗?”   慕容紫英似乎才醒过来,眼里有了光彩,想了一想,点头。   怀微自己不再吃,几口菜一口汤地喂他,似乎察觉不到别人奇怪的目光和低语,他喜欢宠爱慕容紫英,宠爱着这个人会让他开心。   见此,慕容紫英如何能拒绝,他也说不出话来,极为乖顺,简直像只家养的兔子。   怀微对慕容紫英的宠爱已成了习惯,无论将他当孩子还是爱人,已经越来越宠溺,如水如毒宠得过了头,还似不自知。   慕容紫英却心如明镜。   二人形貌非常,虽有猜测嚼舌的,不关己事,也没有太多话,对角离得最远的那一桌,围坐了三个人,看了他们许久。   许是离得远些,觉得无事,一人推了推旁边的,低声道:“看那两个,卿卿我我。”   另一个道:“那个漂亮的白发人,肯定是被道长拿来的,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。”   慕容紫英立刻站起来,望着那人冷道:“为何出口伤人?”   那边几人说话的声音很小,见背里攻诘之人忽起身斥责,都吓得不轻,讷讷不语。   慕容紫英上前几步,又道:“不合自己心意,便以恶意揣测,素不相识又何以如此?”   店里的人都看着这几人,你一言我一语,压了声音议论不休,仍是闹哄哄让人头疼。   那三个人见慕容紫英蕴怒,什么也顾不上,争先恐后地跑了,账都没结,掌柜急得要追,却被怀微叫住。   “追也追不上的,我替他们付。”怀微拍了拍慕容紫英以安抚,向掌柜问了价,结了账。   掌柜答谢个不停,连作揖了三下,对昨日的嫌恶也生几分愧疚。   后面有人叹道:“公子如此宽仁大量,却疾痛入骨,那些宵小却得长久,不公啊。”   这声音沉哑,必是个老者,言语间慨叹似有万千说不完的故事。   怀微却摇头道:“我却并非什么仁厚之人。”   他转身去看说话的人,年过半百,须发斑白,有些颓态,衣着不见富贵,却自有气度。他身边有一对夫妇,倒看得出身出富家。   老者看到怀微便一震,起身过去,想看得清楚些,待到近前看清了,“啊呀”一声,更是目瞪口呆,指着他颤巍巍道:“东……东方……”   他说完这两个字,就仰面倒了下去,那对夫妇急跑过来,将他扶起连声呼唤,老者浊目竟流下泪来,悲痛呜咽。   有人看笑有人惊恐,哄闹和呼唤声里,怀微直直看着老者,涩声问道:“是刘长赢吗?”   老者一下哭出声来,点了点头,他哭得停不下来,涕泪纵横,开始喘不过气,他的女儿狠狠瞪向怀微:“是你!是你!”   她扑上来扯住怀微,使劲地摇晃,嘶声喊道:“是你害的我爹,你不能走,不能走!”   慕容紫英要推开她,却有人先一步出手,将这女子挥开,跌倒在地。   出手的也是个女子,这女子蒙面,正从楼梯上下来,行步也是端庄得体,如和风清泉,所有对大家闺秀的想象,大抵也不过如此。   阮尔缓缓道:“这位公子并未触及令尊分毫,如此怪他,实在不讲道理。”   妇人指着她问:“你又是何人?”   阮尔道:“也算一路人。”   言罢,阮尔向怀微二人点头,走出了这里。   客栈里忽安静下来,这里不知何时,弥漫了压抑的悲哀,里面的人,都变得哀伤起来,悲愤起来。   那妇人指着怀微,恨恨道:“你这妖怪,怪物!”   像在水袋上撕开了口子,所有人都应和起来,一步步逼近,似有血海深仇,一定要要杀了这妖物,将他生生烧死,没有人再会喜欢他,没有人再肯接近他,最亲的亲人也恨透了他,连一丝怜悯都吝啬施舍。   这样憎恶的骂声充满了脑子,怀微像被一下打懵了,痴愣愣站在那里,抬手堵住耳朵,慕容紫英拽他也拽不动。   破碎的记忆汹涌压过来,痛苦和恐惧瞬间湮没了他,连反抗都不知道。   “我没要杀他,不是,我不是,不要这么对我……”怀微摇着头,睁大了眼睛,惊恐无措显露无遗,他陷入了千年前的痛苦之中,像踩入沼泽,越是挣扎,越是深陷。   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怀微痴喃着,猛地挥袖击开众人,转身走出客栈。   慕容紫英惶恐无状,急忙跟了出去,竟险些摔倒。   第五十八回   慕容紫英追上怀微时,已在长安城外。   是怀微故意放慢了速度,他终于停下,转过身来,阴沉沉看着慕容紫英。   他仍没有醒过来,似乎不认识面前的人,只是一个劲盯着。   慕容紫英轻轻松了口气,这也小心得似怕怀微听见,小步上前走到他跟前,贴近了他:“为何不理我?”   怀微没有说话,歪了歪头,似乎不理解。   慕容紫英着急道:“我是慕容。”   怀微的目光奇怪起来,好像不清醒的是慕容紫英,皱了下眉头:“我知道。”   喝醉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醉,疯了的人也从不认为疯的是自己,好在怀微还没全部陷在记忆里,不认现在,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。   “诶,你说陪我,是不是真的?”怀微攥紧了慕容紫英的袖子,又是紧张又是期待,“我可是用了好几世的时间,才学会怎么在人界活着。”   他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,树林里破碎的阳光都似跑到了他眼里去。   慕容紫英顺着他长长的头发,将他安抚下来,柔声哄道:“你不喜欢就不学,我会陪着你的。”   怀微苦笑道:“入人世,如何能不学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错的不是你,是世人。”   怀微的笑却更苦涩。他当然知道错的不是他,可他终究为了世人的错而改变。   慕容紫英一怔,眼也亮了起来,欢喜道:“你好了。”可他立刻就笑不出来。   怀微还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目光凝滞,看了看眼前的慕容紫英,又望了望头顶的天空。天很蓝,蓝得人心旷神怡,晴空里有几朵白云。   他突然死死拽住慕容紫英,发疯似的跑起来,好似晚一步就没了命。他却不怕没命,他恐惧的,一定是比没命更可怕的事。   “去哪儿?”慕容紫英问出话时已有些喘。   “不知道。”怀微的声音极为冷静,“他们在找我。”   慕容紫英道:“杀你的人?”   怀微道:“刑师,专职对罪神行刑的人,死刑的最后执行者,神被消除神籍,剔出宗谱,神体便会毁灭,他们取其魂魄,物尽其用。”   将魂魄物尽其用,听来便生出许多残忍的联想。慕容紫英想到了凤鳞,拔下凤鳞的痛苦,或许比死更可怕。   慕容紫英深吸口气,好像已做好了准备,问道:“跑得了吗?”   怀微道:“他们会追上。”   慕容紫英又道:“停下呢?”   怀微道:“他们能更快找到我。”   慕容紫英不再说话,然而等他再开口时,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决绝:“如果我没有在你之前死,我就杀了你!”   怀微居然笑了,他竟还笑得出。他笑完之后,就停了下来。   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,有远山,清水,渡口,还有岸上开满的鲜花。   渡口是废弃的,已烂得走不了人,怀微却飘了过去,像天上不小心落下的白色羽毛。   他原来站的地方,已成了焦土,旁侧的慕容紫英却没有伤到分毫。   已经来了,慕容紫英什么都没感觉到,刑师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,或者说,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。   两个黑甲覆面的高大人影在空中出现,像凝起的雷云,投下两片黑影来,阴森生硬,如同两砣钢铁,手执上令,铁面无私。   怀微悬在水面上,白衣白发凌乱张舞,朗声道:“知二位奉命行事,无需多言。”   他说得平淡极了,对这两个要取他命的人,似乎没有一点特别的情绪。   两个刑师全身覆甲,别无二致,分不出个你我来,那执令的道:“可愿束手就擒?”声音也真如闷雷,震得耳里嗡嗡作响。   回答他的是一声琴鸣,而这崩山捣海之击,落在黑甲之上,如埋进了流沙,没有半点声息。   二刑师化出漆黑的极长的铐锁,重有上千斤,抡起来如疾转的车轮,轻扫着一下,都要粉身碎骨。   怀微绝不能被铐锁缚住,否则再没有还手的余地。然他这只凤鸟,已是彀中之物。   残断的凤来似已变成了取悦人的玩意,如今怀微的魂魄难以驾驭凤来,每一次攻击被强行挡下,都震得他五脏欲裂,喉咙的血直往上顶。这简直像在自杀。   刑师似乎不会其他的动作,只是抡起长锁,一下又一下砸着琴音织成的结界,发出撞钟一般,震耳悠远的声音。慕容紫英捂住耳朵,觉得魂魄都要被震碎了。   怀微能攻击到的范围越来越小,他这只笼中鸟,已被困入死地。   琴声一断,结界轰然崩裂,怀微立刻喷出一口血,掉入了清澈的潭水里,溅起大片水花。   两道长锁化为巨大的黑蛟,气势汹汹一头猛扎入水中,要把怀微缠起来,水里像搅了一团浓墨。他已无路可退!   “不……”慕容紫英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,可他心里已充满了恐惧,脸色惨白。   他冲过去,趟进了水里,他忘了拔剑,忘了保护自己,他只想靠得近一点。   天上的刑师对望了一眼,都看向了慕容紫英,脸上的黑甲好像浮出诡异的笑容来。   他们才注意到这个小仙,却来不及理会,翻腾得似煮沸了的水潭突然发出巨响,暴起冲天的水浪,整个潭的水都被抛到了空里,就像平地起了一座山。   这水浪里冲出一只赤凤,像生了一团火,瑞光耀眼,振翅冲上九宵,凤尾后紧咬着两条黑皮大蛟,两个黑甲刑师分别落在蛟头上,追着赤凤不见了踪影。   水山瞬间又崩成了水沫,下了一场急暴雨,慕容紫英被淋了个透。刚才赤凤出水那一下,竟把他给振伤了,他坐在湿漉漉的花草地上,唇上还挂着血丝。   他脑子有些混沌,空白如新纸,缓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,转头一看,才知龙葵出来,正担忧心地看着他。   此时龙葵觉得,她与慕容紫英同病相怜,她已伤心起来,望着天空道:“哥哥离开的时候,什么也没有对我说。”   慕容紫英没有说话,他是绝不愿像龙葵这般,等个一千年的。龙葵能等到哥哥的转世,而他只能等到没有尽头的寂寞。   在生死将离之际,看到怀微化出原身,便知他已身在绝死之境,非逃不可,如走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,却不知能不能有一线生机。   “他一定去了魔界。”慕容紫英抹净唇上的血,揽住了龙葵,“我们去等他。”   话音落时,颓败的花丛间已不见男女的身影。   锵锵凤鸣划破长空,赤凤在云霞绝峰间穿梭,就像一点红色星光闪过,站在地上望去,显得十分渺小。   这点星光的后面,却拖了两抹黑色尾巴,黑皮蛟仍紧紧黏着赤凤,就像是它的影子。   顷刻之间已到了海上。深蓝的海水倒影着蔚蓝的天空,海天间就好似填满了云朵,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海里。   赤凤贴着海面盘旋转圈,翅膀偶尔拍起水花,黑蛟上天入海,能飞能游,绕着赤凤想把它扯进海水,已压得它飞不高了。   朱雀属纯火,落入海中哪里会有好下场,两条黑蛟要缠它的翅膀,赤凤左转时看准时机,忽地回头一戳,尖喙如利刺,啄瞎了一只黑蛟的左眼。   这黑蛟吃痛,立刻狂躁起来,攻击更猛,赤凤已得了喘气的空隙,振翅飞回陆上,却顾不得那受伤的黑蛟,左翼被狠狠咬住。   赤凤悲鸣如泣,双翼一颤已被两条黑蛟缠住,从云间直直掉落下来,狠狠撞到山崖上,顺着崎岖的石壁滚了下去。   一落到崖底,黑蛟便化回了漆黑沉重的锁铐,深深扎进石头里,赤凤被勒得死紧压在地上,它仍不甘地扑着翅膀,那些赤金的凤羽在人间都是至圣的宝物,现在是不要钱似的乱飞,混着沙尘和石块不停被扇开。   它已落入猎人的网,再也飞不起来。   刑师一左一右落在赤凤旁,他们落地时,赤凤已化作白衣白发的人,殷红的鲜血染了左边大片衣襟和广袖,他的左臂连骨头都被咬透了。   山崖上一撞让怀微受了内伤,吐出几口血,他扣着地上的砂石,吃力地扭过上身来,血从嘴角划过脸滴到地上,积了一滩。   他极目去望,山崖上似立了一个人影,这样远的距离,他看来只有手掌般大,衣带被风吹起,似乎是个女子。   那人竟从悬崖上跳了下来,怀微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子,微笑起来,他的笑安静又温柔,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刑师抬手的动作。   女子罗衣带风,她仍蒙着面,未等到落地,已经出手。   两位刑师齐看向那女子,他们正抬起的手,已同时断了,黑甲里没有血也没有肉,而是和铁甲一般黑的黑雾,这些黑雾似乎就是他们的身体。   女子伸手一抓,黑色锁铐就从山石里抽了出来,他一甩手,两条锁铐就被抛上了高空,刑师也追着锁铐而去,只留下几个黑黢黢的深洞。   怀微爬起来,捂着伤口,向女子道:“多谢阮君。”他低着头,似乎眼皮都不敢抬,匆匆往深林走去。   阮尔笑道:“公子实不该言谢,我从不做多余的事,承了你的谢,到时我可要不好意思向你讨价了。”   怀微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话,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。   他的背影都很是狼狈,阮尔柔柔笑了一声,转眼已立在崖上,似乎从未离开过。   这座山实在很高,越往高就越寒冷,怀微走了很久,太阳落了好几次,他才走到最高的峰上,这期间谁也没有打扰他,山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。   山峰上长年积雪不化,到处都是雪白,他寻了一处位置不错的山洞,布置得舒服些,在里面养伤。   第五十九回   深夜山峰上又降了雪,伴着凶狠的疾风,如一个醉汉横冲直撞。   断崖上已盖了一层白,一个小女孩站在崖上,她的面前,围了七八只伏低身子的雪狼,随时都会扑上去撕咬。   她若是个普通的女孩,本该怕得要死,又哭又喊,然而她只是看着几只狼,面色有些慌乱。   若晚来一步,这个女孩一定已是雪狼的腹中食。   怀微站在一棵枯树旁,枯树上缠满了藤,现在都已被雪盖成白色。他的发是白的,衣也是白的,白得纯粹而干净,不像在人间。他站在那里,就好像被藏了起来,又像从雪里生出的精灵。   女孩已看到了怀微,此时似乎看见了活的希望,眼里有了光彩。风声呼啸,搅碎了目光。   怀微也知道女孩看见了自己,微笑起来,整个人顿时生了暖意,似乎连风雪都温柔了。   他正从枯树的藤上摘叶子,看起来又慢又优雅。   这世上所谓优雅的事,好像都必须慢,稍稍快了,就没有人欣赏,都认为你只是在干活。   可怀微的动作实则极快,一眨眼,他的手上已没有了东西,因为摘下的枯叶,已被他一片接一片地掷了出去。   脆得一捏就碎的枯叶,经过他的手,已变成了夺命的刀。   刚才正要享受猎物的狼,已没有一只活着,枯叶深深□□了它们的脖子里,雪上只溅了几点红色,毫不起眼,很快又被盖在雪下。   女孩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怀微,不相信这样一个笑容美丽的书生,竟在眨眼间杀了一群狼。   她绕过地上的雪狼尸体,慢慢走向怀微,又没有靠得太近,低着头,攥着衣角,也不说话。   她只有十二三岁,穿着件浅色小袄,上面的花是银丝绣成,加厚的裙盖到脚面,只有脚尖露了出来,鞋上有一双栩栩如生的蝴蝶。   这显然是个富贵家的孩子,怀微让她抬起头来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女孩长得很水灵,她仰头看着怀微,眼睛大而有神,眸子黑亮剔透,小声道:“巽芳。”   怀微一直微笑着,这微笑让巽芳的心里似下过春雨,一切都被他润泽了,融化了。   雪落如梨花,带着莫名的清香,怀微点了点头,转身往回走。他穿得单薄,却一点也不冷,身形挺拔,步子矫健,走得很快,踩雪的嘎吱声几乎没有间隙。   巽芳跟在他后面,跟得很吃力,不多时,就呼哧喘起来,脸也通红。   怀微忽然停下,转头问她:“你为什么跟着我?”他的脸上已没有了微笑,看起来有些冷厉。   巽芳有些紧张地抿嘴,仰头道:“我的家很远,不知道要怎么回去。”   怀微问道:“你的家在哪?”   巽芳道:“蓬莱。”   怀微又笑了:“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家,能到这儿来,就一定能回去。”   “可是船已毁了。”巽芳的眼里已有了泪,又委屈又懊恼,“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。”   她从蓬莱出来时,乘了一条舒适的船,身边有护卫还有婢女。   海上的天气十分多变,就像一个暴君,随时随地都要拿人性命,谁也阻止不了。这是她第一次出来,就遇上奇诡的飓风和海浪,现在,只有她一个还活着。   怀微蹲下来,捏了捏她的脸蛋儿,故作生气:“我刚才救了你,你却谢也不谢。”   巽芳抽着鼻子,已听不进他的话,眼圈越来越红,终于哭了出来。她的害怕和委屈都变成了眼泪,流也流不完,用手背不停去抹,袖子都湿透了。   怀微叹气,摇了摇头,把她抱在怀里,拍着她的背,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。   他已将这孩子当作了自己的女儿。   领着巽芳回到山洞,热气扑面而来,一下暖和了许多。   里面的柴火仍在烧,昏光在石壁上不知疲倦地闪烁,床榻是柔软的羽毛和干草铺成,上面有不少新鲜的果子,还有一些草药。   怀微一回来就伸个懒腰,躺在看来还算舒服的榻上,懒洋洋的让人不好失礼去看。他让巽芳坐在身旁吃东西,自己就这么睡了过去。   饿了几天的小女孩却也吃不了多少,巽芳啃了半天果子直到再也吃不下,看怀微已睡着了,就抱着膝坐在原地。   山洞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的,只有身边轻轻的呼吸声,还有火堆里微小的爆裂声,巽芳不停看着身边睡觉的人,虽然不想打扰,但还是希望他起来和自己说话。   这山洞里非常干净,灌不进一丝风来,暖暖和和的,巽芳也起了睡意,脑袋一点一点,打起了盹。   怀微暂且收留了巽芳,山上猛兽颇多,无论他出去干什么,都把巽芳带在身边,并教她一些在外生存的本事。   这日去狩猎,二人在山中闲走,怀微犯起了懒,见什么拿什么,他本就不用进食,东西够喂饱巽芳就行。   参天古树下,二人相依而坐,金色阳光落了他们一身,像是天空的礼物。怀微出神凝思,巽芳抱了满怀的东西填肚子,都没空说话。   巽芳却一直偷瞧着身边的人,她忽地顿住,双目一定,拾起一节小树枝,出手如电,带出一缕劲风。   怀微瞥她一眼,低头就见自己的脚边,匍匐着一条蛇,已被扎住七寸,扭着身体挣扎。   “你倒学得快,天资极佳,非常不错。”怀微赞了句,拍拍巽芳的头,“今晚就把它炖了。”   “啊?”巽芳皱起小脸,“这个东西难道会好吃?”   怀微挑眉,揽了长袖起身,雪白的衣服竟没有沾染分毫灰尘,轻声笑道:“试试就知道了。”   他收拾了这条蛇,带着巽芳往回走,一路谈笑。   日落,天际如泼血。   怀微站在断崖上,望着那红色,便想起了太古神战,似再也抽不回心神。   清风吹乱了他的白发,白衣广袖如流云,怎么乱,也固执地无法散去,染了夕阳血色,像揉碎了红,遗弃在雪上。   巽芳在一旁处理那条蛇,剥蛇皮,去蛇骨,明明第一次做,却似很熟练,处理好蛇就架柴生火,乖巧伶俐。   不知什么时候,怀微已转身看着她,他忍不住问巽芳:“你愿不愿做我的弟子?”   闻言巽芳停下手里加柴的活,看着他,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也凝住了,没有反应。   怀微笑着,却没有任何等待未知的神色,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这个邀请。   可他还是失算了,巽芳想了很久,最终摇了摇头。   怀微似不能相信,惊讶地看着她,又是奇怪又是着恼,问道:“为何?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弟子吗?你可是唯一一个我看中的人。”   巽芳一笑,垂下了漂亮的眸子,她的心跳得太快了,快得她发热,清脆的声音也变得软软的:“我很快就会长大了。”   一个女孩若对一个出色的男人说出这句话,怎么也该听出意思了。可怀微真的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,又怎会作他想。   再有两年,巽芳也要及笄了,是可以嫁人的年纪。   怀微叹气道:“好了,以后再说吧,肉炖好可以吃了。”   巽芳端上木碗盛满,轻轻一嗅,浓郁的香气就让人晕晕乎乎,忘了一切。   一碗很快就见了底,巽芳吮了吮手指,似乎手指都想吞下去:“这东西竟然这么好吃。”   怀微又懒洋洋斜坐在榻上,好像这山洞已是最漂亮的房子,草垫已是最舒服的软塌。   他笑道:“这世上好吃的东西有很多,看来你没享过什么口福。”   听自己的家乡被小看,巽芳立刻不高兴了:“蓬莱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,我还都没有吃遍呢。”   “说起蓬莱。”怀微正色道,“我打算近几日就送你回去。”   巽芳着急起来,问道:“你呢?你一个人在这里,不孤独吗?”   怀微看着她,幽深的眼眸似结起了冰,他忽地转过头,白发挡住了巽芳的目光。   “跟我一起,留在蓬莱好不好?”   巽芳问得小心极了,好像她的命运就捏在对面这个人手里,她等这个回答就等得要喘不过气。   怀微闲理着自己的白发,把玩着,轻轻回了声:“好。”   蓬莱确是个仙境妙地,镶嵌在翰海之际,有诸多灵岛环绕,众星拱月,被上古的结界保护着。   重山叠翠,流水凭生,那遥远的瀑布,似从天上的云里泻下,砸进了翡翠里。   巽芳是蓬莱的公主,是唯一的王嗣,是这个仙岛,未来的王。   蓬莱只论嫡长,不论男女,这一个小小的国,承习了中原诸多风俗,深入到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想法,每一句话,处处却又有很多不同,如同一个学艺不精的弟子。   国王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,对救过巽芳命的怀微,待以上宾之礼,让他住在王宫中,没有任何多余的约束。   王宫里最大的地方之一,便是藏书阁。   巽芳特意为怀微要了入阁的许可,每日都陪着怀微来这里看书。   阁里熏香醒神,怀微捧着发黄的长卷,站在阳光下看得认真,似已忘了一切。   白发在暖光下轻晃,银光流动,一身白衣也染了金色,可看着他,便生冷清之感,温柔而沉静,就像是月光寒水凝化而成。   巽芳总想多看他一眼,却又怕发现,拿着一卷书,悄悄藏到他前面,又轻轻走回他身后,用书架挡着自己,手里的书卷都揉皱了,却没打开一点。   她总是看不够,因为她多看一会儿,都要脸红心跳个半天,哪里还敢多瞧。   “你也够不安分的。”看书时从不说话的怀微,竟突然开了口,带着愉悦,却也吓得巽芳不敢动弹。   怀微转过身来,看着躲在书架后的女孩,笑道:“这里的东西,你该好好学学。”   “我哪里没有学。”巽芳走了出来,“我有许多老师,他们也总让我学。”   怀微收起书卷,放回原处,走过去拍她的头,无奈道:“你哪里有学,每次和我来,都跑来跑去的。”   巽芳已说不好话,她的脸红透了,看到怀微蹲了下来,更惊得想跳出去,却动也动不了了。   “我自与你那些老师不同,我会让你喜欢上这里的,你真的不考虑做我的弟子么?我可连大唐的太子都教过。”   “大唐?!”巽芳双眼发亮,这个梦幻中的国度,让她万分憧憬,从身边的人嘴里说出来,似乎一下近了许多。   她只零碎地听过这样一个国度,但那就像一个梦,有最美的宫室,最博识的臣民,最热闹的街市,最好玩的东西,最好最好,好像那里的一切都是世上最好的。   怀微见此掩唇一笑,进一步道:“无论治国之道,兵伐之谋,武功还是医术,琴棋书画,甚至养花怡情,只要是你想学的,我都可以教你。”   师徒,一日为师徒,便永远是师徒。巽芳终是摇头,梦幻里的国度,却抵不上眼前这个人。   蓬莱公主及笄之日,整个仙岛都陷入喜悦之种,其如同大唐太子的加冠礼,这盛况自不必说。   两年来怀微一身白衣从未变过,好似真的是冰雪出成,变不了颜色。宫里自给怀微准备了一套衣服,送了过来,发带也没有落下。   衣服与怀微身上的制式相同,只是颜色鲜红,以金线绣了瑞兽花鸟,华美端方。   蓬莱人的寿命都很长,国王是个英朗的青年,却也有近两百岁了,宴上他与王后坐在首位,将怀微安排在了跟前。   巽芳盛妆在坐,明艳动人,盈盈水眸望了眼怀微,见他只顾低头吃喝,眼皮都不抬一下,撇了撇嘴,上去与王后耳语几句,回来后就一直低着头。   王后与国王又说了几句,笑着转向怀微,看他一身红衣如火,白发披落如银,举止优雅贵气入骨,更是高兴:“先生虽是客,芳儿今日大礼,也该庆贺才是,闻你琴艺高绝,不如奏一曲。”   怀微这才抬起头来,似不知发生了什么,表情有些呆愣,他的唇上满是油光,在灯火下发亮。被人从美食的享受间拽出来,实在让人扫兴。   这个可爱的模样,让许多人笑了出来,怀微自己也笑了出来。   怀微起身到前,躬身一礼,笑道:“佳人一颦一笑,愁煞春花羞煞月,某怕众目下失态,实不敢多瞧,便以一曲《百鸟朝凤》贺公主礼成。”   王后掩唇直笑,笑得珠翠罗衣乱颤,道:“先生真会说话,好在被芳儿藏在王宫里,不然我全国的少女,都被迷住了。”   一旁国王只是看戏,看看这个瞅瞅那个,半句话也懒得说。   琴案已摆好,七弦琴也已在案上,怀微又是一礼,入座,扣弦,启音。   凤为百鸟之皇,任何曲子在怀微的手上,皆可为召唤之号,音律如勾,动人心湖,其美已可已使人忘了乐曲本身,蓬莱灵鸟闻声而来,殿中雀鸟欢飞,鸣声如铃。   满殿的人都被惊得站了起来,呼声不断,往后指着那些鸟儿,张嘴却说不出话来,众人看着围绕着怀微的雀鸟,何时曲声已尽都不知道。   只有巽芳一直盯着怀微。她第一次见这人穿红衣,好像一下从飘落的雪变成了天边的血云,垂眸逗弄着肩上的喜鹊,面上却似有不屑之色。   “真是个百鸟朝凤,好,好!”王后忽然拍手道,“先生可有婚配?”   怀微扫了眼巽芳,又垂下眸,微微勾唇一笑,却不起身,道:“尚未。”   此时,国王终于开口,声音也似才睡醒:“我欲将公主许配给你,做我蓬莱的驸马如何?”   怀微这才悠悠站起身来,一甩长袖,殿中飞鸟霎时已散了个干净。他眸中笑意更盛,面上不屑已懒得掩饰,捋过胸前白发,淡淡道:“我为大唐王侯,岂可入夷邦?”   说完,怀微转过身,一步步走出殿,红衣摇曳。   他实在不明白,曾经的慕容紫英,如今的巽芳,这样的小孩子,怎么都会对他起了那般心思。   慕容紫英用了三世,足有百年,将怀微的心磨了去,现在,他的心已尽在慕容紫英手里,再也给不了别人了。   第六十回   迎春花又开了,开在成片的白骨间,苍凉又凄美。   慕容紫英已在这个地方等了三年。   魔界的大门外,白骨成堆草木尽枯,鸟也不敢飞近,邪气缭绕,激人恶欲,对一个修道之人来说,多呆一刻,就多一分堕落,慕容紫英似已不将自己当作修道之人。   他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,不止一次地回想,他只不过是在最开始时,对那人的宠爱有几分贪恋罢了……   仅仅是,一丝若有若无的妄念。百年清修,抑邪为道,曾经也叛出师门,为公正而愿万死,曾经以道为天,心无杂念悯爱世人,曾经一心痴迷于剑不作他想,如今,都付给了这丝妄念。   慕容紫英缓缓闭上眼睛,如今想起以前的自己,只觉得朦胧而遥远。他坐在树下擦剑,脚下的白骨直堆进林深处,看不到尽头。   白衣蓝绶仿佛冰丝织成,清凛之气如月,慕容紫英似被笼入清辉,散开了身边黑雾,剑光如水几生清波,流转出凤鳞淡金暖色。   一片腐叶落在他肩上,慕容紫英转眼瞧去,纤细的手已为他取下。   龙葵扔了腐叶,站起身来,轻轻绞着手指,行止间广袖蓝裙如流水,皱眉问道:“你在这儿已呆了三年了,还要等吗?”   慕容紫英抚着剑尖凤鳞,微微弯了唇:“他知道我在等他。”   龙葵歪了歪头,手指绞得更紧:“在这里会损你修为的,我每次劝你,你都拒绝。”   “无大碍。”慕容紫英收起剑,亦起身看着她,“我说过要陪到他最后,只要离他近一些,他就会安心。”   这个没有阳光的深林里,竟开满了黄色迎春花,从骷髅间挤出来,漫片的嫩黄拥簇,壮观美丽,白骨上的磷火时起时灭,安静得也让人宁和。   或许魔界,也只是一个普通却不同的地方。   慕容紫英看着似乎铺满世界的黄花,陷入神秘易碎的美好中,轻柔又小心地说道:“他真的很孤独,命主孤煞,每一世都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去,然后一次又一次独自等待渡魂的痛苦,找一个人陪着已是最大的愿望。”   龙葵奇怪道:“可是我见到他之后,就看他老是拒绝你,好像……”她一顿,低下头去,小声嗫嚅,“好像挺烦你的。”   “不。”慕容紫英反而笑了,“他其实很想让我陪着,只不过是以晚辈或弟子这样的身份,所以他宠爱我,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,只不过……”   “他比我更早发现我的心思,对我有些喜怒无常,几番斥责无用,也不觉得我能陪他多久,就把我赶离了身边,再见时,便是你与我一同了。”   慕容紫英望着龙葵的懵懂的模样,眸里也有了笑意,言语却淡得像是在说别人:“他实在很固执,只想当我是孩子,不喜欢我长大,所以才会那样。”   龙葵点了点头,露出明悟的神色,她听得极为认真,其实并不怎么明白其中的感情,也不明白慕容紫英为何知道他人想法。   她就是觉得,慕容紫英平日少言寡语得太厉害,可能就是憋了太多话,找人吐吐心声,所以必须得配合。想着,还默默点了点头。   慕容紫英此时却转过了身去,羞涩般微微低头,轻轻叹息道:“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,并没有想……爱上他。”   他的声音似染了苦涩,可这苦涩之中,却又甜密得发腻,让他不禁又微笑起来。   沉浸之时,林深处忽响起一下下轻缓的脚步声,愈来愈近,似从地狱走来,慕容紫英双目一凛,剑已在手。   一支红色羽箭没入远处的黑暗,龙葵走到了慕容紫英前面,红衣飘荡如跳跃的烈火,双眸亦如火色琉璃,阴戾而热烈。   来者是一个女子,雍容优雅,有若牡丹的女子,她蒙着面纱,正缓缓走来,似信步闲游。   女子走到近前,先是微微一礼,才看着慕容紫英笑道:“真是心思通透之人,难怪西皇氏战神的心,都被你生生磨了去。”   她的眼里都尽是笑意,却尖辣得能刺穿人心,讽刺又怜悯。   龙葵一动,她手上的长弓就击到女子眼前,却被慕容紫英抓住了手腕,让她不要妄动。   慕容紫英转向女子问道:“你是魔族,为何与殿下有来往?”   “到此事上,你倒不会变通。”女子的目光温和如水,似已变成了另一个人,“本宫名阮尔,乃魔界长公主,太子长琴虽为天界神祗,但只要是对他自己,对氏族有利的事,他就不会拒绝。”   慕容紫英皱眉道:“你们有交易。”   阮尔点头,她忽然紧紧皱眉,看着慕容紫英的目光充满了惋惜,让她心痛又无能为力:“你还看不出么,他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做回太子长琴,只要回到天界,为免他因恨报复,他在人间的记忆都会消失,你这般苦苦爱他,断了仙修,他却从未认真想过爱你。”   她越说越急,越说越气,好像说的是自己,眉眼里尽是痛苦怨愤。   慕容紫英怔怔摇头,退了一步,他怎能相信这样的话,可他已陷入女子编织的情绪里,疼得他难以呼吸,浑身都要颤抖起来,却还是越陷越深,思绪也不由自己控制,愈思愈恐,竟被挑出恨意。   阮尔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,步步进逼,字字诛心:“你明明知道他拿你当孩子,所以不是爱,是宠爱,他只是不忍让你空等百年,却不小心对你太过放纵,竟断了你修仙之路。”   “追根究底,他心里只有他自己,只有他的氏族,你到底算什么?”   “实在可怜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龙葵又攻了上去,却被阮尔轻轻挥落,狠狠摔在黄花白骨间,惨叫一声,变回了蓝色。   这一声惨叫似震醒了慕容紫英,他咬住唇,猛地抬头瞪着女子,却见女子轻笑起来,笑得极为开心。   “陷入‘爱’的人,竟真的这么好骗。”阮尔敛了笑,提裙上前拍拍慕容紫英的肩,歉然道,“我与长琴也算是朋友,开个玩笑罢了,莫往心里去。”   “你!”慕容紫英气得说不出话来,狠一甩袖,带风之声震耳,转身去将龙葵扶起。   再看时,已不见了女子身影。听女子所言,怀微定不在魔界,却也知道他还安好,如此也够了。   阮尔惑心之术,实在绝妙,如今的慕容紫英,因耽溺爱欲,已无清正之心,喜怖哀忧淫,痴狂之下欲壑难填,在此邪诡之地被惑,更有走火入魔之险。这玩笑,也开得太大了些,好在她还念着自己的朋友。   蓬莱,四季皆春。   公主及笄之日,怀微虽无礼,话却没有说错,大唐的贵胄,有时确会娶小国的公主,却没有入为驸马的道理,那怕海外仙岛,也是边夷之地。   没有人再提驸马的事,怀微如此蔑视外邦岂会入赘,巽芳更是蓬莱未来的王,自该断了念想。   二人未再相见,怀微独在居处,读书鼓琴以消磨时光。这一个小院里,日日琴声似从未断过,萦绕入梦去。   缠绵如水,又决绝如刀的琴声,似一个多情,又无半分留恋的浪子,在院中孤独自语。   残月悬桂树,一墙之隔,枝叶蔓出墙去,遮了两边月光。   怀微在月下抚琴,白衣如水中映月,他轻轻弄琴时,温柔认真,如同在安慰自己心爱的情人,眼里再无他物,连月光都映不出。   墙里琴声暂歇,又起时,墙外竟有歌声和,空灵幽幽似含怨,小调曲转,让人着迷。   秋花紫蒙蒙,秋蝶黄茸茸。   花低蝶新小,飞戏丛西东。   日暮凉风来,纷纷花落丛。   夜深白露冷,蝶已死丛中。   朝生夕俱死,气类各相从。   不见千年鹤,多栖百丈松。   到最后一句,已无琴音和调,少女清灵之音,荡入夜风。   怀微推门出去,见巽芳立在树荫之外,身披月光,就像雾里虚幻的仙子,怀微侧身对着她,头也没有转,更没有看她。   “我们之间,未曾开始,何以叹短暂,你独自陷入这悲苦,又有何用?”怀微极轻地叹息,声音更轻,无奈的悲凄却更浓,决绝更狠如刀锋,“你注定是蓬莱的王,作为一个王者,或许本就没有谈说情爱的资格。”   巽芳点了点头,微笑起来,她的笑容美丽而圣洁:“你说得不错,我不想让我的臣民失望,我做不到。”   怀微终于转过身,看着她,道:“我的朋友已找到我,我要走了。”   巽芳诧道:“现在?”   怀微道:“现在。”   巽芳忍不住上前一步:“我本想送你一张琴。”   怀微更专注地看着她,却听她道:“却还没有做好。”   一张琴,少女三年痴恋都藏在心里,这颗心,葬在了琴中。   “没事。”怀微笑道,“你什么时候想送给我都可以。”   他不在乎,对这颗心从未在乎过。巽芳望着他,想这是最后一眼,最后看这白衣白发的人一眼,记住他温柔的笑容,就转过身。   “你走吧。”她道,只像在送一个客人。   “我一直都很想,收你为弟子,教你很多东西,教你成为真正的王者。”   她听着那人说了最后一句话,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远离,越来越远,她听得越来越吃力,没有回头,最终也没有回头。   第六十一回   青山碧水如一块浑然的翡翠雕成,夕日红霞洒下赤金的光,如在翡翠上刻画金缕,滴翠汇成的水上,漂着一方竹筏,轻缓前行。   竹筏上只有两个人,撑蒿的却是一蓝衫的窈窕女子,纱巾蒙面,一白衣白发的男子与她相背而立,广袖长发被风拂在一处,如雪中出落。   怀微负手正赏山水之色,忽听阮尔轻声叹息,道:“一路来,你一句话也不说,真的无话可说吗?”   “面对一件极为可怕的事,如何能说出话来。”怀微转身看着她,却是在微笑着,他一身洁白无瑕,更显风轻云淡。   阮尔故作惊讶,她面上的纱被风微微吹起,露出下巴,和含笑的唇:“这世上竟还有让你害怕的事。”   怀微又笑了,温柔而宁静的笑容,却被撩起的白发割得破碎,如被人生生撕裂的画。一滴滴水,在他几乎透明的指尖恋恋不舍,堪堪掉落,最终还是砸在竹上,他这玉雪一般的人,好像就要化作水,消失了去。   “你真的很怕。”温和嗓音已没有任何感情,阮尔看着他的手,陈述道,“你怕得冷汗直流,为免自己太过狼狈,将全身的冷汗都汇在一处滴下。”   怀微的唇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来,蜷起了手指:“见笑了。”   阮尔并不在意怀微的情绪,她耸了下肩,也不再多言。长蒿深入碧水,抵在石缝间一推,分出浅浅细波,竹筏行得快了些。   魔界的宫殿,都是由石砌成,魔族生命长久,又无天界自然灵气,不会效法人间,以不耐用的土木筑屋。   然而,虽是由冰冷的石头所筑,也依旧华美明亮,壁画雕刻都简洁有力,显然很古老,每件小东西却都精致可爱,布置得温馨,这里的主人很爱自己的家。   婢女门在前引路,打开重重石门,走廊里也洒满了阳光,两边都是鲜花,阮尔走在其中,阳光为她添了暖意,她却让鲜花失色。   寝宫里有一方莲花池,池边的石台上,就放着一段脏破的残琴。   怀微痴迷地看着它,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光彩,他已迫不及待地扑将过去。残琴似感应到主人的到来,忙涤去一身污秽,琴弦露出璀璨的赤金,细刻的凤纹缠桐木琴身,华美而又古朴,散出一阵阵灵力的波动,好像见到心爱之人那般,欢欣雀跃。   漫长的时间里,他们等待彼此,等待有一天能够重聚,他们共生于世,没有人较彼此更亲密。   有了凤来,他将恢复力量,再也不会散魂,不会有渡魂的痛苦,不会再孤身一人,怀微的温柔也变得热烈起来,好像有一团火堵在胸口,滚烫又激荡,他眨了眨眼,不让泪水滴下,从琴弦上一一轻点而过,缓缓将脸帖上去,亲昵地蹭了蹭。   长琴与凤来之间,自然不仅仅是主人和兵器的感情,阮尔并不理解这样的感情,只觉得浑身不舒服,搓了搓手臂,怪气道:“难道你最喜欢的是这把破琴,那你的小爱侣不是要伤心死了。”   “只是见到朋友,有些开心罢了。”怀微轻咳一声,稍敛了自己的情绪,启印将凤来收入体内,才转头问道,“他怎么样了?”   阮尔道:“他在魔界外等你,若非我乱他心神,只怕是拼死也要跟来。”   闻言怀微霍然起身,面上已有怒色:“你对他使惑心之术?他会走火入魔的!”   “放心,我有分寸。”在怀微面前,阮尔的声音第一次冰冷如寒锋,她的美目也冷得让人汗毛直立,“难道因为我对他说了几句话,你就想杀了我吗?”   怀微看向自己的手,指下竟已凝起了琴弦,他对慕容紫英的爱护,似已成了本能。   阮尔又笑了,却立刻低眉作出愁苦模样,半是威胁半是惋叹地说道:“你得到凤来,还需几百年的时间来修复,打碎任何东西都很容易,可要修补回来,却是太难。”   见怀微对她的话并不在意,阮尔也正色起来,转言道:“凤来是六界至宝,但六界之中只有你能用,在别人手里就是废物,用这么个废物换你一百三十年的痛苦,真是过意不去。”   怀微知道她在给自己送条件,好像早就想好了,立刻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助慕容成仙吧。”   “好,我答应你,但你怎么能肯定,他不会去死呢?”阮尔点头,想到慕容紫英的痴狂,又是不解又是厌恶。   怀微笃定道:“他不会死。”   除了惑心之术,阮尔对慕容紫英的话,却不是故意挑拨的谎言,她只是真的那样理解而已,可现在看来,和她想的并不一样。   难道天上的神祗,真的会爱上什么人,否则,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。   石室密闭几乎全无缝隙,点了一圈烛火,里面只有怀微一个人。   他跪坐在中央,直到把冰冷的石头都捂热了,才抬起努力抑制才不颤抖的手,将衣领从右肩扯下,褪至腰间,露出右边大半脊背。他微微压低右肩,去看那些美丽的凤鳞。   拔下凤鳞,那疼痛剜心,刺骨,便是神衹魂魄,也要疼得窒息。   这样的痛苦叠加十三倍,他只会被活活疼死。   阮尔天生修火,朱雀与火神的血脉,只有太子长琴真正继承,他的凤鳞,便是天地间最精纯的火,是火系至圣之物,阮尔用凤来残琴,换他十三片凤鳞。   他将损一万三千年的修为,能让他活活疼死的痛苦,也是他第一次承受,即便如此,他也认为,值得。   怀微狠下心来,幽深的黑眸里似刮起飓风,令天地万灵惊骇的威势,从他的身体里渐渐逸散而出,烛火也被压得扁薄如纸,石室一阵颤动。   他撕下一片衣袖,卷了卷咬在嘴里,再没有丝毫犹豫,一把扣在背上,心里也不敢作细数,硬是撕扯下一片血肉,凤鳞连魂,他疼得一拳拳砸地上的石头,死死咬着嘴里的布。   砰砰的声音在石室回响,他砸得手血肉模糊,白骨折裂,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又被他一次次砸烂,背上露出的蝴蝶骨再次被血肉包裹,血红的裂纹却从伤口蔓延开来。   伤口愈合,痛苦却留在灵魂里,七片凤鳞及根被扯出,埋在血肉间,却金辉不减,怀微的眼前阵阵发黑,每一寸骨每一寸肉,灵魂里每个角落,都一抽一抽地疼。  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有,豆大的汗珠从肌肤上不停滚落,一点一点,用舌头将嘴里的袖布顶出去,微弱地喘着气,他不能让自己疼得晕过去。   迷蒙的双目猝然发狠,他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臂,令经络中灵力逆流,手上青筋暴起,疼痛更急,趁一时清醒,在背上又是狠狠一抓,凤鳞从他指间崩飞出去,不知是多少。   他再也支撑不住,昏倒在石上,血已将他的白衣全部染红,血色的裂纹仍在身体上延伸。意识已睡去,灵魂却陷在痛苦的漩涡里,疼,真的好疼,好像有人一刀一刀,削了他的肉,将他的骨头剃出,一下又一下,都磨尽了,将他的魂魄,一片一片撕碎。   没有人在他身边,没有人看见他的痛苦。   他似再也睁不开眼睛,伏在血泊里,白发也浸了血,像一只被割了翅膀的鸟。   只有血从断石上滴落的声音回响,渐渐地,连这声音也停了,血开始凝固。死寂里,突然有了脚步声。   阮尔看着地上不知死活的人,轻轻摇了下头,开始寻找地上的凤鳞,最终也只找了十二片。她没有犹豫,踏着血走到怀微身边,伸手就要再拔一片下来,却被凤来琴音挡了下。   凤来护主,也在阮尔意料之内,她只是想看看,这个在她手里无用的废物,究竟有多大力量,如今她肯定,若凤来重塑,她绝承不住太子长琴三击。   她嗅了嗅,果然找到了慕容紫英的气息,看向怀微腰上的短剑,将其抓到手上,拔出短剑刺入怀微的背,凤来果真没有戒备。她目露笑意,手腕一动,就挑出一片凤鳞来。   怀微被疼醒了,他睁开眼睛,移动瞳孔看向阮尔,然后抬起手,拿过她手里的短剑,没有别的动作,没有别的话,甚至没有别的眼神。   魔界的大门外是一片森林,这片死气横生的森林前,是深入地狱的界崖,崖边还立有一块界碑,碑上书一个大纂体的字:“魔”。   崖上只有慕容紫英一个人,他坐着,靠在碑上,抬头看天上的云,时聚时散,变化无常。   以前看不到怀微的时候,还能专心修练,现在若看不到,就满脑子都是他,看天上的云都觉得像。时间没有冲淡一切,他们每一世相处,慕容紫英都记得。   那般的尊贵与倨傲,都深深刻在了慕容紫英的心里,当他真正看到怀微时,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  浑身是血的人,从林中踉跄着走出,总忍不住蜷缩身体,扶着树每挪一步,都颤抖得似要摔倒,只有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,夺了世间所有光芒。他看到慕容紫英时,灰白的唇就牵起一个微笑,这微笑却立刻僵硬,他倒了下去。   却落在慕容紫英的怀里。   “不该是这样,不该是这样……”   慕容紫英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,贴着他的脸颊,怕他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。   滚烫的泪水滴在怀微脸上,他的身体还在颤抖,却想抬手抚去这泪,他从未见过慕容紫英哭泣,这个孩子和他在一起,都是开心的。   “慕容……”他拼命想抓住慕容紫英的衣领,却怎么也没有力气,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,“疼……好疼……我……抱紧我……”   “好,好……”   慕容紫英已泣不成声,他双目赤红,有太多话憋在心里想说出来,却只能更紧更紧地抱紧他,发疯一般哭喊,他的声音传动在深渊里,只有绝望。   他不甘心,绝不甘心,他为了这个人断了修道之路,为了这个人抛弃清正之心,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!   慕容紫英用自己的灵力想减轻他的痛苦,可任凭他用尽办法,直到灵力将至枯竭而死,他都没有停止。怀微呢喃着,声音越来越微弱,可他还是一直说“好疼,好疼”,任慕容紫英怎么抱紧他,怎么为他治疗,都没有丝毫用处。   艳红的裂纹,从脖颈爬到脸上,苍白的皮肤已开始一片片剥落,慕容紫英只能看着,恨自己的无能为力,他想再聚灵力都无法做到,吐出一口血。   “不,不!”慕容紫英胡乱去按怀微的脸,想让那些碎裂剥落的皮肤重长回去,可他只能看着这张苍白痛苦的脸,渐渐破碎。   慕容紫英摇晃着他,发狠道:“反正我已修不了仙了,你若这样离开我,我就自毁道行,我就去修魔!我要让你在乎的人,永远无法快乐,我……我……”   他再也说不下去,伏在怀微的身体上痛哭,可连这个身体他也留不下。   攥着他衣领的手终于垂落,怀微整个身体都碎裂开来,如一捧掺血的白沙,终于在痛苦中解脱,被风吹向天空,那样自由,那样热闹。   “告诉我,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孤独了,告诉我是不是……”   慕容紫英伸手,追着那些轻沙走到崖边,他的泪还在流,却微笑了起来。   风声更急,吹得慕容紫英衣衫缭乱,他趴在石碑上,看天空蔚蓝,白云如浪,广阔天地,无所束缚。   我会永生永世都记着你,只要我活着,这世上就一定还有一个人,记得你,陪着你。   第六十二回   蜀山绝崖壑断魂,重险之上,有蜀山派屹立,护一方安宁,担天下苍生。   掌门徐长卿继任十年,已修得仙身,今日在阁中阅籍,有弟子来报:“一个负琴的蓝衣男子求见掌门,戴了面具,看不来面容。”   徐长卿不知道这个人是谁,他走到前殿时,这个人就站在大殿中央。   个子高得像个北方人,气质却温文儒雅,像江南的烟雨。   薄银面具遮了上半张脸,乌黑长发柔顺地贴过腰身,看得出他很年轻。穿了身烟灰蓝的襦裙,罩广袖长衫,背上负琴,褐色琴袋绣金,长长的红色琴穗垂在外面不停摇晃,显然他站定还没多久。   静静站着,便是温柔清辉,他一开口,声音也低沉悦耳,如润雨一般:“蜀山的资料最为全整,我想请掌门帮我查一查,火灵珠的下落。”   徐长卿本就是个不会拐弯的人,来人这么干脆,他作了一礼,也直问道:“阁下是何人?又为何要拿火灵珠?”   “我不想告诉你我是谁,你们也查不到,火灵珠本是我的东西,你们用来镇压锁妖塔,为人界消除一劫,自无可厚非,不过现在,也该还给我了。”   不仅气质温润,这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很柔和,却偏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的狂妄,俯视六界万物,让人不觉之间,从心底认可他的高高在上,想伏身膜拜。   徐长卿的眉头一直紧锁,这不是什么扰人心智的术,而是自灵魂而出的天成之势。   这个人不会骗他,不想说的就不说,根本懒得编慌。   徐长卿想着,沉吟道:“火灵珠不在我的身上,当年是景兄弟带走了它。”他刚说完,见面前人张口欲问,立刻补充,“不用问景兄弟,现在也不在他的身上。”   面具下方的唇笑了起来,似乎觉得这个修道者很是有趣:“你们修道的人都这样吗?真是可爱,既然知道下落,告诉我在哪就好。”   徐长卿的眉皱得更紧,没理他调侃自己的话,只道:“在江都。”   “多谢掌门。”负琴者那般压人气势,竟拱手作揖,罢了轻甩广袖,这就向外走去。   徐长卿目送他的背影,广袖摇曳,琴穗甩晃,走得优雅而悠闲,还听他小声喃道:“爱一个人,当然要把她留在身边,你居然听信老头忽悠,真比慕容呆多了。”   大殿的门被推开,刺眼的阳光扑照进来,徐长卿眯了下眼,霍然转过身去。   江都繁华之地,的确是卧虎藏龙,更有很多好吃好玩儿的,吸引着南北各处的人。   “主人,就是此处。”红玉看着花云客栈的牌子,向身后人禀道。   那人伫立,沉如万年绝峰,凛如出鞘利剑,远远看着,就觉一股逼人的寒沁之气。   而立年岁模样,长发白如冰丝,簪银白高冠,月白广袖长衣,蓝带蓝绶,绣银丝组云。整个人如千年寒冰刻铸,连一双眼眸,也是雪漠般萧瑟凄冷,灰白颜色。   他清透得没有一丝感情的杂质,冰冷唇角永远都不会有弧度,毫无波澜,断情绝爱,真正的仙人。   只见他点了下头,随剑灵走入客栈。   房门紧闭,剑灵红玉侍立在角落,白发仙人坐正在窗边,他的对面也是一位修者,年过半百,面目温和,为天墉城第九任凝丹长老。   桌上有一封信,一卷画,和一把剑。   看到这把剑,冰灰的眼眸似有什么微微闪动,又泯灭在漠然中。   青玉鞘的剑已无润泽,生出许多裂纹来,不知被谁的血填满,凝成了黑红色。   冰玉般的仙人,沉默,淡然,这世上没有任何物事可以打破他的平静,对他说话,都似是一种无礼的打扰,岂会望他先开口。   凝丹长老垂下眸,不与他冰灰的眼睛对视,恭敬道:“真人与上任掌门交好,掌门仙逝前,亲笔写下这封信,并命我们把这画和剑交给真人。”   画中人是谁,这里只有一个人知道,他却转向了窗外,看着楼下的街道上,人来人往却少有丽妆女子,生意人在街边划地摆摊,没有人穿胡服,也没有人穿武家劲装,到处都是与大唐不同的景象。   淡漠目光一扫而过,有人正行至窗外,薄银面具在阳光下涂了温暖,垂在肩外的琴穗,随着脚步摇晃,驻足了一阵,才又往前去。   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,谁也未曾注意到彼此,近在咫尺,也只是擦肩而过。   小楼窗侧的仙人,已读完了信,寥寥两言,妙字逸尘,已被收好放回原处。   拢指轻拂,广袖缓缓垂落,蓝绣滚边几将及地,他的手已放回膝上,身姿直如修竹,端坐不动。   他一开口,声音也如清冰碎玉,透入人心:“既然如此,我便应故人之邀,也算,有个去处。”   凝丹长老眼皮一颤,已是喜上眉梢:“真人肯屈就于我派,实在是……”   对面仙人截断他的话,只淡淡道:“长老毋须多言,我欠天墉城一个人情,亦曾应约鼎力相助,自该如此。”   凝丹长老客套笑了几声,拱手微礼:“以后,可要称真人为执剑长老了。”   眼下无事,既然已应下,便即时起程。   他们刚踏出客栈,那位负琴的温润男子,却才进了一家当铺,很小,很偏僻的当铺,生意自然也不怎么样。   柜台上扑了一层土,也没人清扫,一个人影都没有,不知道老板怎么知道有客人来,这边进门没多久,那边小朝奉就跑了出来。   朝奉在柜台后,俯视着下面气质不俗的人,和气问道:“客官是要当什么?背后的琴还是脸上的面具?”   “我不当。”   听到这话,小朝奉更高兴,肯定道:“哦,那是来赎的。”   柜台前的人却摇头:“不,我买一颗珠子。”   小朝奉“咦”了声,奇怪道:“我们可还没出货,自己到当铺要买的倒真头一回见。”   奇怪的客人斜勾起唇角,声音却更温和:“一颗血红色的珠子,约有鸡蛋大小,活当还是死当?”   小朝奉敏锐地感觉到,这人一点也不喜欢废话,就不敢再多问,进去把老板找了出来。   老板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子,努力睁着一双小眼睛,行事很干脆,过来就说:“的确有这颗珠子,我刚才查了,是死当没错,东西我都拿过来了。”   有明确的目标,生意是非做不可,价钱是卖家说了算,老板自然高兴得不行,笑出了满脸皱纹。   他拿出一方木盒打开,里面正是火灵珠,血红的珠子晶莹得似水做成,里面的血色氤氲流动,似有灵性。  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:“三千金。”   面具下的眼眸深邃而温柔,动人心弦,盯着老板笑如春花的脸看了半晌,才极为认真地说:“你真的确定……你不是在抢劫吗?”   “这价可不是我定的啊。”老板将三根手指晃了又晃,“这是一位姓景的大侠当的,他说一定会有人来买,我曾对他有恩,所以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,三千金,一分不能多,一分不能少。”   又是长久的沉默,负琴的公子似乎有些哀伤,一叠一叠地掏,一张一张地数,摞成厚厚几沓银票,盖上盒子拿了就走。   出门之前,还留了一句话:“可这机会来得晚了点儿,掌柜,高寿啊。”   老板一听立刻瞪了眼睛,噔噔往前跑,追出去却已不见了人影,一片衣角也看不到,铺里的小朝奉眼疾手快,抽了张银票塞到自己袖子里。   天墉城新的执剑长老到任,还有不少琐事要处理,虽然基本上不用他亲自来做,但门院看起来还是蛮忙的。   所有的琐事,都是红玉总管着,古钧打下手,按主人的喜好布置房间,重修庭院,选个位置不错的闭关室,还有很多收藏的宝剑,也要找个地方放。   长年四处游走,突然定居下来,才觉得好麻烦,当然,他们的主人一定不会有这个想法。   爬满血纹的青玉鞘剑,被挂在了寝室的墙上,红玉看得出这把剑曾有剑灵,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。   那幅画就放在书案上,红玉拿起来,望了望门外,怀着好奇和忐忑缓缓打开,先看到了一双脚,一双赤^^裸的,踏着木屐的脚,还有白色的裙摆和衣带。   这大概是个女子,红玉的好奇更重,心里却也泛起了沉闷酸涩,渐渐蔓延,主人修成剑仙,必然已过情劫,这或许是主人曾深爱的女子。   继续展开时,却有个小孩突然跳了进来,她忙把画收起,看着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子,穿着天墉城的衣服,睁着一双眼睛愣愣看着她,似乎有点呆。   红玉走过去,弯腰问他:“你为何擅闯执剑长老居处?”   “我和师姐打赌输了,她非要我来看执剑长老长什么样……”男孩皱起鼻子撇嘴,委屈得简直要掉眼泪。   又是个被坑的,红玉叹了口气,问:“你叫什么?”   男孩立刻没了苦相:“函素。”   红玉想了想,道:“原来是掌门的入室弟子,我送你回去。”   她只好舍了画,送这小孩回去找师父,顺便看看那个坑人的师姐。   第六十三回   本是极好的天,晴朗明媚,越上山就越昏暗阴沉,弥漫着阴森死气,寂静得全无虫鸟之声,只有风在密叶上扫过。   突然响起长鸣,一只海东青盘旋几圈,缓缓降入林中,落在一黑衣少年的肩甲上,咕咕哼了两下。   百里屠苏已走了一个多时辰,沿路有不少似人非人的怪物,说是匪,已然是妖了。   到山寨前不远,竟有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,甲光刺目。百里屠苏站在山坡上,往下看去,只见黑压压一片,步兵严整排列,赌了寨子的所有出口,前面有三人高坐马上,两个是着甲军将,一个,却宽袍广袖,似个书生。   冷风劲扯却撕不开阴云,那书生一身杏黄的长衫,广袖飘逸,衣摆张扬,远远似能听见猎猎之声,如同一团昏黄的晕光,望之便觉温暖,夜中孤灯,引人向往依靠。   他们相距甚远,书生却似察觉到少年的目光,转头轻轻一笑。   几个兵卒在寨外放烟,那烟雾却不呛人,白色水雾一般蕴着净灵之气,渐渐将寨中洗涤,困住了半人半妖的邪物,顿时传出鬼哭狼嚎的惨烈声音。   只见那书生向旁边的军官说了些什么,军官一挥手,千余兵卒都冲了进去,扑起冲天的灰尘来,书生以广袖掩了掩面,待放下却是笑意盈盈。   最终书生也利落地下了马,掩住口鼻走进寨子,百里屠苏几个闪身已到近前,书生看了他一眼,只点了点头,提着襦裙跨过地上的横木石头,走得忽高忽低,看起来颇难受。   寨中怪物已没有什么战斗力,到处是兵卒掠杀抢夺之声,书生走在前面,百里屠苏就跟他身后不远,前面的人不曾停下,也不回头。看起来明明是个文弱的人,百里屠苏却莫名笃定,是他主事攻破了山寨。   二人避开混乱,寻至山寨的大牢,入口已塌了一半,书生扶着墙,躬身正要走进去,上面却扑下一团灰来。   他一抬眼,只见一只浑身绿毛的怪物站在墙上,散着恶臭的黏稠涎水滴下来,眼看就要落到身上,他忙往后退,一个趔趄差点跌倒。   百里屠苏推了他一把,竟直接把人推了进去,也不知道有没有摔了,剑也未出,只一个诀就将其焚尽,跟着进了地牢。   “少恭少恭!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,你真是太好了。”   一进去就听有人吵个不停,百里屠苏不再往前,站在入口处,遮去了不多的阳光,整个人浸在黑暗之中,不言不语,似乎连气息也无,让人无法察觉。   眸如寒星,他静静看着,一个蓝色衣衫的少年扑到书生怀里,开心地又蹦又跳,叽叽喳喳,像个小鸟,二人亲依模样,必然关系密切。   百里屠苏垂下眼眸,听那书生开口,声音如清泉温水,无法形容其柔和悦耳,却直叫人舒服到心里去:“小兰,你真叫人放不下心,我刚回琴川,就听你出事,你二姐都快急出病了。”   蓝衫少年哼唧两声,终于放小了声音,支支吾吾的:“我……我也不想的嘛……二姐她……应该没事吧……”   说到这他声音陡然大了起来,越说越快:“都怪那些山贼!不人不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,恶心死了,他们还用人去炼什么丹药,根本就是草菅人命!幸亏少恭你没回来,他们知道你医药之术冠绝一方,一定会把你也……”   牢里还关着不少人,却因中了毒而全身无力,他们看有人来救,已是鬼们关里走一回,大难不死,却见进来的书生模样人,只给了那少年一个解了毒,他们只能巴巴看着,只有哼出的声音提醒他们的存在,好在书生终于注意到了他们。   “好了小兰,还不是你贪玩,这是解药,给他们分了吧。”书生把吵闹的人打发进去,这才转向百里屠苏,上前揖了一礼。   “在下欧阳少恭,方才心急好友,未来得及谢少侠救命之恩。”说着看了眼牢里面的少年,眉眼间更是温柔笑意,显然对少年很是宠爱。   “适才那少年,是在下的总角之交,方兰生,吵闹了些,少侠勿怪。”   百里屠苏看着他,平静的脸上没有表情,眉间一道血色剑痕,在略有苍白的皮肤上,更显艳丽,也更添厉气,整个人都似有冰冷之意,叫人不敢靠近。   他只淡淡道:“百里屠苏。”即转身走了出去,地牢一下亮了许多。   欧阳少恭却笑意更深,这少年面冷心热,有时又别扭起来,倒和那孩子颇为想似。   身有焚寂煞气,不能与人亲近,方才也是羡慕他与方兰生,不愧是他魂魄残落,也知道孤独滋味,凭一缕弃魂,也聚起如此凶煞之气,倒未叫人失望。   欧阳少恭略勾唇角,生出几分邪气来,却又隐在温柔之中。   地牢的人都已恢复,一个个爬起来就往外闯,也无人道个谢,只怕还怨欧阳少恭只顾自己的亲友,却不念他人苦痛。   有个往出走时撞到欧阳少恭的身上,一抬眼正撞上他的目光,冷如寒渊,美若凝雾,漠然似看一个死物。   本就刚恢复,这人一慌,一下就跌在地上,欧阳少恭将他扶起,退到后面,看着他摇晃着往前跑。方兰生最后才出来,怀里竟还抱着一团金色的东西。   欧阳少恭打量一眼:“金色的狐狸倒第一次见。”   “那当然,我运气多好。”方兰生得意地嘿嘿一笑,“少恭,你说我把它养起来怎么样,你来起个名字吧,你看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本来还安分的小狐狸,一下在他怀里挣起来,不轻不重挠了他一爪子,方兰生“哎哟”一声,就松了手,看那小狐狸飞快地窜了出去,还不舍地想追。   欧阳少恭叫住他,看他手上一个红印子,无奈地摇摇头,聚灵力为他抚过,便立刻没了痕迹,方兰生显然早已习惯,抽手就往外跑,又让欧阳少恭一把给拉住。   “外面正乱,我未带琴来,你一个哪能对付,万不可乱闯,我们寻方才那位少侠同行,看他武功不俗,也能有个照应。”   方兰生奇怪道:“你出门可从来琴不离身。”说到此,就担心起来,急道,“不会出什么事了吧,你不要瞒我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摇头笑道:“我能瞒你什么,还不是太过着急了,未顾得上。”   方兰生把欧阳少恭挽得更紧,也说不出余的话来,二人自小一同长大,欧阳少恭比他大了许多,对他极为照顾,虽也管着,却不像他二姐那么严厉。   若论这方家的小少爷,在世上绝对信任和依赖的人,二姐方如沁外,就数欧阳少恭了。   所以欧阳少恭的话,方兰生还是很听的,跟着他出了地牢,就见一个背着剑的黑衣少年站在不远处,周围已尽是那些妖化山贼的尸体。   方兰生自小修佛法,见此差点跳起来,指着地上的尸体道:“他们也是人啊!说不定还有救的,你……你就这样把他们杀了,你真是没有人性,和那些妖怪有多大区别。”   “小兰。”欧阳少恭喝住他,声音低沉,更带了几分严厉,一双桃花眼眸也是半敛,看向百里屠苏,满是谦意。   他看百里屠苏并无什么反应,只是抱臂站着好像没有听到,却知他心中必然介意,上前道:“小兰出言无状,还请少侠谅解,这些人妖化已深,连我也无能为力,少侠必是明了情况,才直接下了杀手,也好让他们少些痛苦。”   顿了顿,柔和嗓音里忽有慨然,似充满了怀恋,眸中真诚可见:“执剑者以剑守护,黜邪除魔,理当如此果断。”   百里屠苏看着他的眼睛,眼角红晕含春似桃花,该是个多情之人,却对他师承的剑道有这几分认同,萍水相逢,也不禁有些欣喜,对欧阳少恭生了好感。   二人对望这一眼,欧阳少恭似看穿了少年心思,轻笑起来,少年立刻转过身去,好像有了什么默契。   方兰生见此哼了一声,心怪欧阳少恭向着别人说话,不知吃了什么醋,偏头看天一脸的不服气。   军过如秋风,寨里值钱的已被扫了个干净,狼藉一片,比土匪还厉害,那些剿匪的军队却也撤了个干净,似乎走得很急,地上还有掉落的珠宝金银,不知遇到了什么。   一路已没有任何活物,静得可怕,方兰生壮胆挡在欧阳少恭前面,说什么也要保护他,百里屠苏在前引路,沉默不语。听方兰生说,有两个人被抓去炼药,不知是否来得及救。   走了半晌没停下,方兰生抡着佛珠虚晃,不耐道:“我说前面那个木头脸,你不认识路吧。”   百里屠苏反问道:“你认识?”   “我……哼。”   方兰生被堵了话,见百里屠苏停下,立刻对四周戒备,紧张的表情看起来严肃非常,一手持念珠于身前,一手紧拉着欧阳少恭。   面前的房里,有妖气散发出来,房门紧闭,上面溅了血污,抓痕层叠,百里屠苏蹙眉,一脚踹开了门,巨大的声音回响起来,吓了方兰生一跳。   里面十分宽阔,中央摆了座丹炉,火正烧得旺,那丹炉后又是一只怪物,百里屠苏已提剑跳了过去。   丹炉前不远,躺了两个人,不知死活,因离那怪物太近,欧阳少恭二人也未贸然过去。   他向百里屠苏唤了一声:“少侠。”   那厢会意,脚下一蹬跃到远处,引怪物远离了丹炉,欧阳少恭这才走上前,探了地上两个人的气息。   “如何?”百里屠苏问道,那怪物不是他对手,几下已被解决,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块翠玉碎片,不知是何物。   欧阳少恭抬头看了他一眼,未作表态,拿出一颗丹药,喂地上其中一个吃下。   “给死人吃药也太浪费了……”   方兰生正嘟囔,欧阳少恭抬手让他莫吵,静待了片刻,地上的人竟发出声音,渐渐睁眼坐了起来,看得百里屠苏很是震惊。   少年紧攥着手,指甲刺得自己生疼,看着复活的人爬起来,拜谢欧阳少恭救命之恩,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。他梦寐以求的,似乎就在眼前,就这么送到他手里,让他不能不高兴,不能不激动,脸色都泛起红来。   百里屠苏的声音都颤起来:“先生竟通复活之术?!”   “并非,他本就没有气绝,我救得了这个,救不了另一个。”欧阳少恭摇头,颊侧发丝轻晃,眉头一皱,“不瞒少侠,我本是青玉坛丹芷长老,精通炼丹制药,只是……坛中陡生变故,我侥幸逃脱,坛主与其他长老却……”   这寥寥几句未尽之语,却如春花落冬,虚梦一场,让人不禁揪心唏嘘。   “少侠手中碎玉,名为玉衡,正是我门中圣物,有锁魂炼药之能,被打碎散落各地吸掠魂魄,我身为门中长老,岂能坐视不理,无奈我一人力微,不能铲除门中叛逆,只能试图寻回玉衡,免它祸害人间。”   “先生一人担此重责,实在艰辛。”百里屠苏躬身揖礼,恳切道,“我愿随先生同行,助先生寻回玉衡,只求先生赐一颗起死回生的丹药。”   方兰生看不过,抢到欧阳少恭前面,指着他道:“那么珍贵的东西,怎么能随便给,你到底什么来路,少恭可不会轻易相信你,我看你是图谋不轨。”   百里屠苏不理会他,欧阳少恭却是给逗笑了,拍了拍他的头安抚,把人拉到自己身旁,向百里屠苏道:“少侠肯相助,是再好不过。然我并不会什么起死回生之术,只会固魂之法,让已死者回到人间再生活几年罢了,真正复活重生,却是无能为力。”   “几年已足够。”百里屠苏的眼里,似蕴了太多情绪,最终只郑重道,“多谢先生。”   他将玉衡碎片交给欧阳少恭,不多言语,就告辞道:“我还有事,就不与先生同行了。”   言罢转身便走,天色将暗,今日正是十五月圆,煞气最猛,自不能与人同行。   欧阳少恭一时没想起告诉他自己家的位置,也不必特意说,琴川并不大,欧阳家掌了许多生意,也是一方富贾,随便一打听,便能清楚地方。   方兰生哼道:“还说要帮你,这山寨还没出去,就不管我们了。”   山寨里没有任何妖物,连妖气都快被之前放的药烟驱尽了,百里屠苏嘴上不说,却是在确定这里已经安全之后才走的。   欧阳少恭却懒得解释,任方兰生在耳边罗嗦不住,也不怎么答话,却不想,他们和百里屠苏走了同一条路。   第六十四回   雾灵山涧,清泉潺潺,桃花正开。   清水潭边的桃树下,坐了一个娇美的少女,豆蔻年华,玲珑精制,黄绡紧缠了曼妙身躯,修长的双腿曲线优美,一只脚悬在水面上,不住点落,打出一圈圈水纹来。   粉白的桃花瓣纷洒,落在少女乌黑的长发上,她捏起一片瞧了瞧,舔了舔,就塞进嘴里嚼起来,似乎觉得味道不错。   欧阳少恭走到这里时,就见一俏丽少女站在水边石头上,不停摘桃花吃。欧阳少恭没有被这少女奇怪的行为吸引,而是盯着她的脚,她脚下垫着一把剑,正是百里屠苏的焚寂剑。   方兰生一拽欧阳少恭的袖子,张嘴伸长脖子望着那少女,悄悄道:“她看起来好漂亮啊,可是怪怪的,我知道桃挺好吃的,可是她这也太心急了吧。”   欧阳少恭一下笑出了声,看向身边的少年,见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,还在说:“难道是……这里有问题?”   少女却被欧阳少恭的笑声吸引过来,提起剑一下跳到他面前,围着他转了一圈,把方兰生挤到了一边去。   少女在欧阳少恭面前站定,踮了下脚尖,认真地看着他,笑道:“你长得真好看。”   她的笑容似远山寒雪,清透纯洁,却映出旭日绚丽的阳光,最能让人温暖,最能给人希望。   欧阳少恭掩唇一笑,正要说话,方兰生又上来冲少女一扬下巴,抢道:“什么好看,你这人会不会说话,看你长得机灵,其实没念过书吧,真是一点内涵都没有,形容少恭这样的人,应该是风度翩翩,玉树临风,卓而不群,温润如玉,君子端方……”   方兰生的嘴一开一合,滔滔不绝,不知能蹦出多少词儿来,欧阳少恭简直觉得,自己养了只停不下来的鹦鹉,长叹了一口气,头疼地揉了揉眉心。   少女捂住耳朵,向方兰生一瞪眼睛:“你好吵!”   她斥完伸手拉住欧阳少恭,倏地就不见了人影,留下方兰生一个懵在原地。   方兰生前看看,后看看,左右再找一遍,渐渐睁大了眼睛,大喊起来:“天啊!救命啊!少恭被妖怪抓走啦!”  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尽,越传越远,而山谷中,只有他一个人。   此时天已蒙蒙黑了,少女带着欧阳少恭不知到了个什么地方。   上面看全是干草,下面也全是干草,两人蹲在干草堆里,站也站不起,走也走不了,一动还直晃。   欧阳少恭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,把自己头发上的草寨干净,转头看向少女:“这是哪儿?”   少女一歪头,看起来还很高兴:“我不知道啊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欧阳少恭简直没办法说她,“你这样带我离开,小兰会着急的。”   方兰生一着急,让方家和欧阳家的人全部出来找他,非搞得满城风雨不可。   拨开面前的草,欧阳少恭打量这地方,似乎有些眼熟,灰瓦白墙,几进之居,更远处的墙上还写了孔孟学训,这地方,是方兰生上的书院,后面草棚的板车上。他们一下回了琴川。   欧阳少恭揽着宽衣长裙,艰难地从堆满草的车上下来,已是心生薄怒,温和的脸也沉了:“小兰一人在山里,若是碰上什么野兽妖物,不轨之徒,又该如何是好,我必须得回去找他。”   少女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,低头扁了扁嘴,想着去把那个吵不停的人也弄来。现在她蹲在草窝里对手指,怎么看怎么委屈:“我是看你有话跟我说,才……”   “对。”欧阳少恭才想起来,“我是要问你,为何抢别人的剑。”   少女双眼一亮,支着剑猛地站起来,砰地一下把草棚撞个窟窿,上半身穿到了草棚上面,顶了一头的干草:“原来你认识那个淫贼。”   欧阳少恭不忍看她这样,侧过身去,皱眉道:“少侠为人正直,岂会行那等事,定是有所误会。”   少女好像听不懂他的话,只是兴致勃勃地说:“你是不是和他一样?可是风格差好多。要是都长得这么好看,做淫贼应该也挺不错的,没有婆婆说的那么坏啊,我下次也去试试。”   欧阳少恭被她的话惊得无言以对,叹气道:“少侠究竟对你做了什么?”   少女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,直接道:“我在刚才那个山谷洗澡,他偷看我。”说得好像吃饭喝水似的,完全没有感觉。   欧阳少恭道:“那谷中清潭就在路边,又是通琴川的路,往来的人也不少。今日我与少侠在山上分别,他只是取此道回琴川罢了,路上风景本就人人可看,想来是意外碰上姑娘沐浴。”   “那地是姑娘买下的吗?”   少女摇头。   “清潭是姑娘凿的吗?”   少女又摇头。   “既然如此,姑娘擅自在那潭中沐浴,被路人撞见,岂能怪别人,还抢别人的东西。”   少女深吸口气,不住点头:“你说的好有道理,我应该把剑还给他。我叫风晴雪,你叫什么?”   “欧阳少恭。”   “少恭,少恭少恭。”风晴雪真是个自来熟,不知人间礼数,直呼长者的名,还戏玩了起来。   她一下又跳到欧阳少恭面前,抖落了一身的草,欧阳少恭轻笑间,为她将长发里的干草挑出来。   夜色渐深,月亮已经出来,圆月如玉盘,温润明亮,月色却如水冰凉。   欧阳少恭心忧方兰生,画符鸟向家中传信,金色的小鸟飞得奇快,风晴雪盯着它,却一下不见了踪影。   灰瓦墙上却突然多了一个人,静静站在高处,黑红的煞气却卷起狂暴,他的眼眸猩红,眉心剑痕鲜红欲滴,月下似夜生的恶魔。   欧阳少恭仰头看着他,似被吓着了,连退了几步,将半个身体隐在墙后。   月圆之夜煞气发作,远离焚寂更使百里屠苏难抵侵蚀,痛苦难当,举步维艰。他与焚寂剑灵共生多年,彼此熟悉了解,若焚寂剑远离,煞气几乎会立刻发作。   焚寂剑灵是一缕被原身遗弃的魂魄,在剑中孤独千年,一次以为能回到原身,却偏偏被留在剑中,白白高兴一场,换来更可怕的痛苦,继续存在那无尽的孤独与黑暗中。所以焚寂剑灵极为憎恨原身,害怕遗弃,害怕孤独。   焚寂剑被夺,百里屠苏已安抚不了剑灵,他现在只想夺回焚寂,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。   百里屠苏向风晴雪攻去,烈焰暗而猛,步步紧逼,让风晴雪来不及招架,只能尽力闪闭,一下点着了后面的草棚,火焰直冲夜空,热气袭人,眨眼烧得精光。   “焚寂,还我焚寂!”百里屠苏盯着风晴雪,目眦欲裂,痛苦得面容扭曲。   风晴雪一怔,忽然使出一个秘术,似乎将百里屠苏的煞气压了下去,两股力量在身体里对抗,百里屠苏更为急躁,仍旧紧追不舍。   同为火属,欧阳少恭一眼看出他下手不轻,风晴雪却不怎么还手,实在退无可退了,莫名其妙地大喊了声,把焚寂剑唰唰抡了两圈,一把给扔了出去,自己跑得没影。   百里屠苏一跃而起,抓住焚寂,在这一瞬,他已失去意识,身体重重砸下来,却扔紧抓着剑。   这样摔下来,一定会摔出内伤。欧阳少恭飞身上前接住他,把人平放在地上,再起身时,旁边已多了四位美丽的女子。   四位女子清丽漂亮,各有各的美,他们服饰不一,却都背着相同的剑。见欧阳少恭起身,盈盈一礼,齐声笑道:“少爷。”   她们是欧阳少恭的贴身侍女:剑眉,柳眉,蛾眉,月眉。   欧阳少恭吩咐道:“剑眉,柳眉,方才那姑娘一定会把小兰带回琴川,今夜有灯会,你们找找,别让他乱跑。蛾眉,月眉,你们带这位少侠去我的船上。”   四女领命,两个女子抬一个小伙,似不费什么力气,拽着百里屠苏的衣服把人给提起来,边走边说边笑,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细。   琴川花灯夜,彩练红霓迷人眼花,飞鸟走兽,云水花草,各样的花灯挂满船舫街道,集市一年仅有的热闹,吆喝的调子曲折不尽。   剑眉与柳眉出去没几步,就见到了被二姐追得疯跑的方兰生,二人对视一眼,穿过拥挤的人群,一左一右扣住了方兰生。   方兰生往前冲不过去,双脚悬空蹬个不停,大喊大叫:“二位姐姐,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,你们家少爷会生气的,快放开我!少恭!少恭!”   剑眉一掩唇,嘻嘻笑道:“我家少爷有事,可救不了你,我们把你交给方二姐,她会好好疼爱你的。”   柳眉只冷哼了声,把人推到了赶来的方如沁怀里。   方如沁已捏住方兰生的耳朵,冲二人柔柔一笑,托她们向欧阳少恭问候,一转身,就提着方兰生,一边数落一边往回走。方兰生踮着脚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,哎哟个不停,却很快埋没在人潮里。   剑眉和柳眉正要回去,却见一个黄衣的小姑娘挡在面前,明眸死死盯着她们。   十一二岁的小女孩,盯着人的时候,却让人后脊发凉。   第六十五回   鹅黄衣衫的女孩笑起来,声若琉璃相击,清脆透心,一双眼睛更是明亮动人,眨一眨,好似会说话。   她静静站着,一点也不挪动,清灵的声音钻到人耳朵里:“二位漂亮的姐姐,你们刚才,在玩什么?也陪我玩儿吧。”   剑眉看她如此可爱,也不禁喜欢,温言道:“我们可不是在玩儿,只是在找人。”   “那就是不肯陪我喽……”小女孩鼓起脸颊,圆嘟嘟的像个包子,大眼睛忽闪着,天真无邪,石做的心肠也要化了。   剑眉哪里受得了这个,就要上去把女孩抱到怀里,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。   女孩笑得越发甜,努力掩着兴奋之色。   柳眉突然出手抓住了剑眉,冷冷看着女孩,她的目光似能洞悉人心,让被盯的人觉得自己愚蠢可笑,再天衣无缝的戏也演不下去。   她勾唇讽笑:“可还想有命回去?”   女孩立刻恼怒,跺了下脚,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柳眉,竟毒辣摄人,让人心惊胆寒。   剑眉“啊呀”一声,退到了柳眉身后,再看去时,那女孩又恢复了可爱模样,拍着手冲柳眉笑道:“你真有意思,和别人都不一样。”   柳眉却看也不再看她,转身悠悠往回走,剑眉忙跟上她,回头看那女孩,遍寻也不见踪影。   欧阳少恭则去应酬了一场,现在才出来。   今日去剿翻云寨的军队,是南下驻边的,从琴川附近经过,欧阳少恭去县衙借了名义,去军中以山寨上那堆垒的财宝,说动他们出军帮忙剿匪,现下事毕,他也要带些东西,去问过军官,好确定没有什么意外枝节才是。   如今此事彻底了结,寻找玉衡和取回剑灵都不急于一时,也有了几分闲心。   他背着琴,沿水岸漫走着,找自己的船。水上花灯逐流而动,烛光曳曳晃人眼,将他笼罩在闪动的暖晕中,似卷了薄纱轻烟,朦胧了他一双桃花眼眸。   人影幢幢,他走在人群的边缘,步子优雅闲漫,落在琴袋外的红穗子,也是慢悠悠地摇摆着。   倒是月眉先看见了他,但以月眉害羞的性子,可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喊,只好去叫了蛾眉出来,岸上人夹着人,喧闹声让人耳朵发麻,费了不少的劲,才指明了少爷的位置,让船靠了岸。   船上的客人,已不止百里屠苏一个了,欧阳少恭刚踏上船,一只金色的小狐狸突然窜出来,一道光似的溜到他身后,化作了一个可人的橙衣少女。   欧阳少恭侧头看她,这一动又让琴穗猛晃起来,少女个子娇小,正扫到她的鼻子,让她打了个喷嚏。   少女立刻对琴穗起了兴趣,用手指戳着玩儿,见百里屠苏出来,立刻安分了,一副乖巧模样。   百里屠苏在船舱外站定,盯着欧阳少恭道:“她是狐妖。”   欧阳少恭一怔,微微睁大了眼睛,忙向旁跨了一步,百里屠苏看在眼里,唇角泛起难以察觉的笑意。   “少侠竟也有孩童心性,这是在故意吓我么。”欧阳少恭促狭地看着少年,方才失态显然是将计就计,故意的。   百里屠苏被戳破心思,自然有些尴尬,却还是硬绷着一张脸,什么也瞧不出。   欧阳少恭又上前去,拍拍少女的头,眸如春水温柔,笑道:“少侠以为我很怕异类么?我长年四处行医,见过的并不少,这么可爱的小狐狸,我怎么会怕。”   闻言,百里屠苏心中一动,似有什么化开,柔柔软软缠在心里,温水般渐渐沁润,轻如微尘落下,却让他真实地感觉到,若点点积累,不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。   他看着欧阳少恭的目光,也变得有些柔和,那边的欧阳少恭却似没有发觉,仍在开心地逗玩小狐妖,乐此不疲,小狐狸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,也愿意亲近。   不经意的一句话,却更让人相信,说着无意,听者有心,百里屠苏就这么记在了心上,他自己都不知道,他与欧阳少恭两面之缘,已有了超出这个程度的信任和好感。   小狐妖名叫襄铃,来自紫榕林红叶湖,孤身一人,无父无母,在林中长大,第一次来到人间,是出来找母亲的,听她所言,百里屠苏小时候曾救过她,所以她来报恩,可是百里屠苏并不领情,执意要赶她走,远远跟着也不许。   欧阳少恭带她进了船舱,还叫月眉拿了许多点心来,好好招待上,许她有事就找蛾眉和月眉,吃饱喝足就可以在此休息,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。   襄铃从红叶湖过来,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,光迷路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了,一下觉得自己遇到了天使,简直要热泪盈眶,嘴里塞着东西道:“少恭哥哥你真好,我一定会报答你的。”   欧阳少恭也捏起一块糕点,咬了一口,一双桃眼此时弯如月牙:“你来到我的船上,即是客人,我理应好好招待。少侠面冷心热,你且留下来,我跟他说说。”   襄铃直点头:“一定要跟屠苏哥哥好好说,我可是很能干的。”   欧阳少恭随口问道:“既然你与百理少侠幼年相识,可知他家乡何处?我见他年纪轻轻,一人出来闯荡,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,似不在寻常门派长大。”   襄铃拧眉想着:“我只记得他家应该在乌蒙灵谷,那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,可能全都搬走了吧。”   欧阳少恭点点头,不再多问:“那你好好休息。”   他解下背上的琴,取出琴袋中的九宵环佩,抱琴走了出去。   夜风微凉,水上粼粼波光似金,月色也被霓光变得俗丽,百里屠苏一人站在船头,发丝被风拂起。   有些人,无论在多热闹的地方,都觉得寂寞,那些欢乐都是别人的,与自己没有关系。百里屠苏亦这样认为。   喧闹里,却突然生出宁人的琴声,压不过吵闹,却游离其外,不欢快也无悲怨,逍遥自在,随性而为,让人听了从心里畅快。   抚琴的人似无所束缚,挣开了所有桎梏,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能锁住他,无喜无悲,有情有爱,或许通彻大道,也不过如此,轻描淡写时,却不惧天地,低语轻笑时,却情深至极。   百里屠苏为琴音所感,心中似有海潮激荡,又在曲终时立刻宁静无波,悠远怅然。   他有话想说,却在转身时,找不到要说话的人。   只有静躺的琴,堆成一团的琴穗,耳边余音尚在,抚琴的人却已往他处。百里屠苏一下觉得心里有几分空落,好像有人在他心里,放入了什么美好的东西,又很快拿走了。   似乎有什么本该发生,却生生被剪断,这样戛然而止。   欧阳宅中,剑眉与柳眉已在忙碌。   伸出墙外的大槐树上,藏了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女孩,浓密的叶子很好掩盖了她娇小的身躯。   她已想好了报复的法子,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藏在黑暗里,恶毒也肆无忌惮。   宅里似乎有什么事,好些人都跑去了后院,她虽有些好奇却看不到,也不太想去探个明白,只盯着柳眉。   到底是大家,这宅子的格局严谨,尊卑分明,一下就能找到主人的卧室,柳眉带着两个小丫鬟,正在往里提水。   等到房中只剩柳眉一人,女孩就忍不住甜甜笑起来,摘下一片叶子,喃喃念咒。   叶子上爬了奇特符纹,蝴蝶般飞入房中,找到屏风后的柳眉,贴到她的脖颈上,符纹印入了她的皮肤,叶子就枯黄落了下来。   柳眉只觉得痒痒的,熄了灯便往出走,打算回自己房里休息,走了几步,却兀地没了力气。   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,掩了女孩铃儿般的笑声,她跳到院里,在月光下闪过,又立刻隐藏在黑暗中。   她最爱穿漂亮的嫩鹅黄,长得甜美可爱,却偏偏喜欢藏在黑暗处,就如她纯真外表下,一颗蛇蝎般的心。   蓬莱的春毒咒,也只有蓬莱的法子可解,等到主人家回来,定有一场好戏看。   深夜平静,微风柔和,又有别样意味。   第六十六回   踏着月色归家时,夜已极深。   欧阳少恭独自回来,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,虽是月圆之夜,月光如银,十分明亮,进了屋子也立刻暗了下来。他对自己的房间自然十分熟悉,便懒得点灯,解了琴,脱下外衫,就要去沐浴,却突然听到了呼吸声。   烛光一亮起,大半个房间都看得清楚,欧阳少恭掌着灯往里走,微弱的烛焰闪得几要灭掉,眼前的事物也恍了起来。   一声轻响,烛灯被放在里间桌上,灯焰一稳立刻亮了些许,欧阳少恭收手敛袖,轻轻绕过屏风。   榻上是一具白皙诱人的女子胴体,肌肤下泛着潮红,难耐地扭动,却发不出声音,也没有力气,空气里的味道直勾人欲。   欧阳少恭皱眉,以袖掩了口鼻,扯下床幔扔到柳眉身上,遮住了女子的诱人春光。   柳眉性子冷淡,看人极准,却重情忠心,只是言语尖刻直接,想来是得罪了人,被报复了,只是不知道,什么人会如此报复,也太过奇怪了些。   欧阳少恭为她切脉,却立刻被缠住了,不知柳眉哪里来的力气,竟滚过来搂住欧阳少恭,将人直往榻上扯,一只手摸索着,还不停想往衣服里探,显然已失去理智。   柳眉的症状似乎只是普通的春毒,但绝不是药物所致,欧阳少恭掐住她的下巴硬抬起来,果然在她颈上看到了咒术符纹。   “竟是蓬莱咒术。”欧阳少恭一惊,心思电转,也是没有头绪,还是救人为先。他覆手到柳眉的脖颈上,抽取了侵入的灵力,再拿下手时,符纹已在他的手上,轻轻一握,便碎尽了,消失得干净。   欧阳少恭遍阅蓬莱典籍,日日浸淫于书阁,偶然在墙缝里找到一本薄册,记载的都是邪用之术,个个阴狠致人死命,便有此咒的细解,虽只是个极简单的春毒咒,却也要人性命,不知是何人下手,竟如此狠毒。   欧阳少恭缓缓起身,从屏风后走出,望着那烛火,半张脸埋在阴影里,声音轻不可闻:“以生灵之气结咒,中者若不行房事,一个半时辰之内,受尽折磨而死,否则,男女即刻身死。”   他的桃花眼微微弯了,好似在笑,映着平和的烛火,越发清明温柔,若月光温凉,如玉泽温润,淡雅端正,君子之气。   眸子忽然一动,似烈日强光下剑光一闪,光芒万丈,刹那划破重重云雾,刺目穿骨,惊心动魄,让人为之疯狂!   女孩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击中了,砰砰的声音在耳朵里跳,越跳越快,简直要跳出身体。   世界上绝没有什么,比这双眼眸更加美丽!   她痴痴看着那双眼睛,露出满足的表情,好像已完成了毕生所愿,再无遗恨。   更像死囚处斩前的盛宴,耽于美味,却忘了身在鬼门关。   琴声已起,明明空无一物,却似有千万根丝线,牵扯着女孩,把她拖了出去,脑袋里阵阵钝痛,像有人在拿凿子疯狂敲她,要开她的脑壳。   她喊也喊不出,被勒得快窒息,脸已泛了青紫色,生出血丝的眼睛向外凸出,一张小脸狰狞可怕。   从出生开始,她就锦衣玉食,受尽宠爱,人人跪拜,所有人都围着她,侍奉她,惧怕她,就算被女王逐出蓬莱,只身到中原来,也备受喜爱,任她欺凌残杀,没有人玩儿得过她。   第一次被如此对待,死亡已在迎接她,而她却已真的疯狂,双脚在空中乱蹬,直直望着前方,脑子里全是那双夺魂的眼眸,她甚至在笑。   琴声一滞,女孩被扔到了池水里,砸出的动静不小,入水就晕了过去。   月光清透洒了满池,水面忽然翘起巨大的金色鱼尾,金色的波光粼粼闪动,水花四落,银光乍流,好不华美,鱼尾摆动着落下,竟钻出一个不着一缕的女子上身,托着这个小女孩,把她放到岸上,转身又沉入水底。   次日中午饭都没吃,方兰生就跑了过来,直奔欧阳少恭的卧房去,他一进门,整个欧阳家都要知道了,大家都习惯,也没人拦着他。   进了房间往里走着,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,跑到屏风后面,看到榻上凌乱景象,一下惊叫起来,连忙把眼睛捂上:“非礼勿视非礼勿视!我什么也没看到,没看到,没看到,没看到……”   方兰生一手捂住眼睛,胡乱摸索着就往外跑,踢倒了屏风也不管,发疯似的冲了出去,好像后面有恶鬼在追。   屏风砸到地上,一下惊醒了柳眉。   她觉得很累,不太能提起劲,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撕扯得不成样子,只盖了绣着兰花的床幔,而这样的床幔,只在欧阳少恭的房间有。心下一颤,昨夜情境尽涌在眼前,娇美的脸煞时惨白如石灰,她性格坚强,此时泪水却如豆子颗颗滚落,哭泣之声被压在喉咙,忍得浑身都颤栗起来。   想她们四姐妹自小跟着欧阳少恭,谁也不敢作此妄想,相约要给欧阳家找一个,比她们四个加起来都要好的少夫人,如今她这般难堪,昨夜行径比红倌妓子更甚,已是万念俱灭,羞愤欲死。   剑就在榻下,是欧阳少恭当年去青玉坛时,临走前送给她们四个的,每人一把,一模一样。她瞥了一眼,忽然不再哭,眼圈虽红着,却已微微笑了。   柳眉裹着床幔下榻,找了欧阳少恭的一套衣服穿上,白衣胜雪,纯洁无瑕。   她提着过长的裙,拾起剑来,没有半分犹豫,剑光一闪,又突然被扯住。   剑锋已在咽喉上,血丝流淌出一条红线,却被剑上一圈金丝截断,这金丝缠住了她的剑,穿窗而过,捏在窗外人的指间。   欧阳少恭在金丝上一点,便听当的一声,剑被震落在地,这才道:“怎么,你是觉得太过吃亏了,所以想自杀么,我昨夜可没对你做什么。”   柳眉听到欧阳少恭的声音,忙过去堵住了窗:“少爷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,我已无颜再见少爷,也无脸再见姐妹,不死又能如何。”   欧阳少恭冷道:“你死了,你的姐妹又该如何,你可还记得,你们如何来到欧阳家。”   柳眉知道欧阳少恭在劝她不要死,这一刻,她已真的不想死,想到曾经的痛苦磨难,都被踩在脚下,如何还甘心去死。   她背靠着窗,追忆幼年往事,当然看不到窗外的影子,方兰生不停探头出来,想要往里看,被欧阳少恭一把按了下去,再也不松手。   欧阳少恭悄悄地说道:“小兰,你再闹,往后如沁教训你,我就不管了。”   方兰生一撇嘴,也悄悄地说:“我就听听嘛,原来你跟柳姐姐,没有那个什么什么啊……”   见欧阳少恭瞪眼,方兰生忙道:“好好好,我都听你的。”   等他彻底安静下来,欧阳少恭才看向窗内柳眉的影子,冷道:“令亲者痛,仇者快的事,未免太过愚蠢,你要真的想死,我也要先将你逐出家门,我欧阳家,可不留这样的人。”   可他却不小心松了按住方兰生的手,他一松手,方兰生就跳了起来,一下撞到被突然打开的窗户上,本来应该紧张的气氛,被他一声惨叫给打断了。   柳眉瞥了方兰生一眼,向着欧阳少恭跪下,道:“柳眉知错,只愿终生为少爷效命。”   “我的天,差点撞死我,开窗也不看着点儿。”方兰生揉着脑袋站起来,他自小学遍儒家论著,对男女之别十分介意,再不敢看柳眉,抱住欧阳少恭的胳膊就把人拖走,“看来她也不会死了,走吧走吧,去后院,你带回了什么新奇的东西,我都听说了,快给我看。”   欧阳少恭的确带回了新奇的东西,是他上次出海采药时,碰到的一条鲛人。   这条鲛人名为南舞雩,居于渤海之滨,家人都已亡故,日日在礁石上悲歌,歌声凄美动人,欧阳少恭被她歌声吸引,就忍不住上去搭话探问。   得知鲛人遭遇,欧阳少恭只随口说了句“人世悲苦更非你可想,快乐往往只能自寻”,那鲛人就认定,欧阳少恭有办法让她快乐,死死黏着欧阳少恭央求,欧阳少恭看她可怜,就答应她,给她配一种能变成人的药,让她去人间寻觅快乐。如此,就把鲛人带了回来,药配成前,只好让她先在池子里呆着。   南舞雩饭量不小,一次要吃好多鱼虾来,所以昨夜欧阳家的人那样忙碌,都是在给她喂饭,可花了不少钱。这样的饭量,就算变成人,恐怕一般人也养不起。   把方兰生带到水池边,欧阳少恭就把自己的胳膊给抽了出来,见他这动作,方兰生就知道他要走,又一把扣住了他的手,眨眼着眼睛企图打动他。   欧阳少恭点了点他的鼻尖,说不出的宠爱温柔,笑道:“你呀……就知道你不是来玩的,说,到底何事?”   “少恭,我被人逼婚了!”方兰生一跺脚,诉起苦来,伸手揪了一把树叶,揉来撕去,小媳妇似的怨道,“明明你是个万人迷,今年都二十五了,为什么就没人跟你说亲,我才多大呀,我一个大好青年,还没出去闯荡江湖,就要一辈子锁在家里,那我不是白活了,我是绝对不会从的,少恭,你不帮我,我这辈子可就完了……”   欧阳少恭一点也不同情,笑得幸灾乐祸,语气却很是关切:“好端端的,怎么被人逼婚了?”   “你不知道啊,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红衣的女妖怪,吓得我魂都飞了,我就跑呀跑,不知怎么的,突然手里就多个绣球,然后就有好多人出来,把我给绑架了。他们告诉我,孙家的小姐抛绣球选亲,砸中了我,我就得娶孙家小姐,我不从,他们就不放人,还是那个女妖怪把我救出来的,可是那个孙家的孙奶娘,她说绝对不放过我!她还自比孙家小姐,那小姐一定是个丑八怪,孙奶娘长那个样子,我都不知道改怎么形容,简直是个噩梦,她……哎哟我心疼……”   方兰生捂住心口,躬身下去,简直要心痛而死。   欧阳少恭看着他这无忧无虑的可爱模样,却渐渐收敛笑意,认真得郑重。他多宠这个孩子啊,甚至不输当年的慕容紫英,想让他走最好的路,保护他,一点苦也不想让他吃,但他知道,安排别人的生活,绝不会让人快乐。   这世上这样那样的烦恼痛苦,终究是不开心,怎么舍得让他不开心呢。   所以欧阳少恭安慰他一番,又叹息道:“我有要事,安排好家中,后天就要起程去江都了,怕帮不了你。”   方兰生一转眼珠子,立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,指着欧阳少恭,只笑不言,欧阳少恭也笑着看他,二人对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,实在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。   于是他们心照不宣,开始了从小玩到大的游戏,只要他们一有合计,就会对暗语般,说些有外音的话来。   方兰生一边向后退,一边笑着说:“既然少恭你有事,那我就不打扰了啊,我去求我二姐……”   欧阳少恭叹道:“可惜这回喝不到你的喜酒了。”   方兰生摆手:“今此不行有下次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:“好,下次我一定到。”   方兰生拱手:“一定,一定……不见不散。”   欧阳少恭一笑,冲他眨了下眼,直到他走出自己的视线,才又敛了笑容。他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池水,面色忽然如覆寒冰,转身去找昨夜那个黄衣女孩。   那女孩被禁足在柴房,用的是蓬莱的结界术,打开的方法很简单,硬闯就行了,却不是那女孩的力量能打开的。   甫一推开门,女孩就单膝跪在他身前:“弟子巽无音,叩见师父。”   “巽无音?”欧阳少恭挑了下眉,“难怪与巽芳有这几分相似,原来是巽芳的女儿。”   巽无音正起身,欧阳少恭瞥去一眼,杀意刺她心下一凛,跪好不敢再动,低头说道:“我是蓬莱的二公主,母亲是蓬莱女王,亲姐巽已非是王太女,整个蓬莱,都没人知道王后是谁,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,但我知道你,母亲爱的人是师父你,这事连王姐也不知道。”   女孩的心思再诡,也逃不过欧阳少恭的眼睛,他轻笑道:“我不是你的师父,你小小年纪如此狠毒,巽芳怎么可能把你扔给我做弟子。”   巽无音抬头,露出甜蜜般的笑容:“怎么不可能,她那么爱你,几百年都忘不了,你却完全不爱她,当然会因爱生恨,就把我交给你做弟子,她知道你欠她一个情,一定会收我的。”   褐色绣花的广袖在眼前摇曳,让人心神也摇曳起来,被这个人残忍对待,巽无音却将他当作了自己的神。   每一句话,每个眼神,每寸衣角,都让她激动得要膜拜。   欧阳少恭却懒得多看她,转头去望院里晒的草药:“看来你对我们的事知道的不多,我并不欠她什么。你连自己的母亲都诋毁,行事狠毒无比,定是被逐出了蓬莱,能让巽芳把亲生女儿赶走,你的性子,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。”   他的话冷漠,鄙夷,半点兴趣也无,巽无音一下愣住,呆呆愣了很久,突然爬过去扯住他的袖子:“是,我是被逐出的,我再也回不了蓬莱了,永远不能踏上蓬莱的土地,师父,你收我为弟子吧,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,只有你能管得了我,否则我这样下去,总有一天会疯的,会死在别人手里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皱眉,微微振袖,巽无音就摔了出去,吐出一口血来,仍旧在不甘地挽留:“你杀了我,我母亲心那么软,可是会伤心的。”   “师父,没有你我会死的。”   “师父……”   巽无音呢喃不出声,仍在心里不停地呼喊,她迷上了这个人,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,心里也只有痴迷,她绝不甘心,她哪里输给母亲,为何这般恳求,也不愿收自己为弟子。   即便只是衣衫上的尘埃,也要紧紧跟着,死死黏着。   第六十七回   已是花红柳绿,倒春寒来,冷气也沁人肺腑,让人不敢大口呼吸。   琴川驿站外,百里屠苏和襄铃已在等。他们都是跟随欧阳少恭去寻玉衡,未多探问,并不知要去的地方,只是约好在此会合。   一辆马车从街道尽头驶过来,没有驾车的车夫,车却跑得很快,很稳。   马车稳稳停在百里屠苏面前,竹帘被缓缓掀开,杏色衣袂拂了出来,欧阳少恭看着二人,露出轻浅的微笑,温柔若三月阳春。   “少侠,襄铃,上来吧。”欧阳少恭道,双眸一转,再落到百里屠苏的身上时,笑意更深,“还劳烦少侠驾车。”   百里屠苏皱眉道:“我不会。”   他紧盯着欧阳少恭,是想询问方才为何马车自行,散落人间的法术常是家族密辛,他不知此事该不该问,便没有直接开口。   欧阳少恭但笑不语,不知是否会了百里屠苏的意,只让他们上来再说,自己去雇个车夫回来,为他们架车。   二人上了马车,一揭竹帘,就见车厢里,竟然还蹲了一个方兰生,手里持着佛珠,还保持着扣印的姿势。   方兰生热情地向二人挥手,在看到襄铃时,忽然就动不了,也说不出话来,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,好像被施了什么奇怪的术。   襄铃看他奇怪,也举起小手挥了挥,紧跟着百里屠苏。   方兰生的眼睛紧跟着襄铃,好像被贴在了她身上,拿不下来。   他正要上前说话,却听到一声轻轻叹息。   欧阳少恭已坐在他对面,柔柔的目光看着他,无奈又纵容,可方兰生偏被这充满爱意的目光看得浑身难受,再无法违逆欧阳少恭的意思,乖乖坐了回来。   猛地一晃,欧阳少恭怀里的琴都差点甩出去,车夫又打了几下鞭子,才向里边知会了声,赶着车出城。   方兰生看欧阳少恭抱着琴辛苦,车厢里也没地方放了,干脆一把将他怀里的琴抢了过来:“少恭你昨天忙了一天,琴就让我拿着,你好好休息。”   欧阳少恭把琴交给他,看出方兰生对襄铃非常有兴趣,已开始为他铺路:“襄铃,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,方兰生,行事有些不着调,往后若冲撞了你,还请见谅。”   襄铃乖乖地点头,向方兰生道:“少恭哥哥让我见谅你,怎么见谅?”   方兰生一愣,终于打开了话匣子,和襄铃没完没了地说起来,二人很快就熟悉了,吵吵闹闹再也停不下。   欧阳少恭掩唇一笑,看向百里屠苏,道:“我在江都有一个善卜算的朋友,我们先去江都,让她算玉衡碎片的下落,再一一寻回,找重塑之法。”   百里屠苏点头道:“一切照先生安排。”   知道他,既然允诺,就一定放在心上,可欧阳少恭就不喜欢他这冷淡样子,故意强调道:“玉衡可吸取输送,有转换之能,要以锁魂之法复活已死之人,玉衡可是关键的媒介。”   见欧阳少恭如此,百里屠苏心下有些委屈,眼里却一片赤诚,不得不直接表态:“我虽是为了复活族人,但答应了朋友的事,就决不懈怠。”   欧阳少恭得了逞,就满足地笑了,眉眼成弯儿:“少侠热忱,在下自然信任。”   百里屠苏何其聪明,一下就反应过来,欧阳少恭这是在拿他玩笑,满足自己的恶趣味,心里一闷,也不好说什么。   欧阳少恭靠着方兰生闭目养神,唇角笑容却收不住,耳边两个孩子的说话声,也变得好听了。   入夜,方到了虞山。   夜晚在山里,真是冷得如深秋末冬,冻得人直要哈气暖手。   月光从密叶间落下,似银色的水流,汇入黑暗之中,点在琴弦上,却溅不起水花。   银辉照得肌肤如玉,有如凝脂,指尖轻按着弦,一松,就见它轻颤,一按,它就乖巧,可爱得紧。   欧阳少恭玩儿得不亦乐乎,其他人都忙去了,只留他一人在马车旁,他这样文雅的君子,谁忍心让他拣柴生火,他就应该坐在月光下,浅笑弄琴,不食人间烟火。   琴是欧阳少恭的第二情人,他对琴的柔情蜜意,对琴的无声轻诉,都柔软纯洁得如这月光,然而这情景,却诡异可怖。   红玉以为这个人被迷了心神,她感觉到了危险,却不知来自何处,那个与琴玩耍的人,此时看起来,纯真得让人不敢触碰。   一片尖细的剑气,带着清灵之气,如箭刺向垂眸抚弦之人。   欧阳少恭突然抬头,漆黑美丽的眼眸似被人挖了出来,放入了两团炙烈的火焰,赤金色的眸子望向虚空,似时间静止,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消失,清澈剑气停在他眼前,灵力竟也燃烧起来,被吞噬殆尽。   指下一拨,琴鸣似水荡开,像是开启时间的钥匙,余音尚在振颤,虫声四起,热闹非凡。   缓缓低头,额前墨发垂落,阴影埋了欧阳少恭的表情,只听他沉声道:“剑灵,好生无礼。”   虽是斥责,却全无怒意,他的声音充满了死气,那样的安宁平静,只属于死物。   红玉千年的剑灵,也被骇得不敢再进一步。  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,各自在原地等待,好像从未发觉彼此。   待听到脚步声,红玉的气息已完全隐匿。   “少恭,我走的时候你是这个姿势,现在你还是这个姿势,不是饿得睡过去了吧。”方兰生先回来,把怀里的干柴堆起来,看欧阳少恭坐在一旁没动过,很是奇怪。   百里屠苏双指一转,就点起了火堆,他身后的襄铃探出头来,手里还捏着一只野山鸡,早就没了气。看火烧得旺,襄铃高兴地跑过去,就把鸡往火里扔,方兰生忙过来教她怎么烧烤。   欧阳少恭仍低着头,他的手放在琴弦上,丝毫未动。   百里屠苏直直盯着他,心下极为紧张,怕欧阳少恭出什么事,又怕是妖物设下圈套,贸然上前,恐害欧阳少恭性命,只暗暗作好战斗准备,仔细观察着。   欧阳少恭微微偏头,月光就落入他墨色的桃花眼里,发丝轻晃,银色流光似从他发上滴下,如玉的肌肤也沁了水,更是莹透。   他是个不该在人间的人,眼眸里却尽是红尘之相,百里屠苏看不懂他眼里的东西,却已知道他无事,松了口气道:“先生,你怎么了?”   欧阳少恭幽幽叹息,随手拨出几个音调,也让人心中发闷,似夏日暴雨前的天气,压抑着,轻轻说道:“只是想到一个故人,可叹他早已不在人世,永世不复相见,我心感悲伤。”   百里屠苏不会什么安慰言语,却绝不是个冷情之人,上前抬起手,犹豫一下还是拍了拍欧阳少恭的肩。   一夜安宁,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入林中,欧阳少恭便醒了,如蝶翅的睫羽颤了颤,觉得有些痒。   风晴雪正在他漂亮的睫羽上一点一点,见他睁开眼睛,一下跳了出去:“早上好,少恭。”   她一手叉腰,一手拄着一个比她人还高的巨大镰刀,弯下的刀刃上插了一排果子。刚打过招呼,就把镰刀伸到欧阳少恭面前,歪头问道:“吃吗?”   欧阳少恭一笑,拔下一个咬了口,见众人陆续醒来,揽着宽大的衣袖,站起身又整理一番,才问风晴雪:“你一个人?”   “还有红玉姐。”风晴雪指向不远处的马车,竹帘被里面的人掀开,红衣的妖娆女子跳下来,爽朗地向众人打招呼。   红玉看着那个杏色衣衫的温润君子,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,终是敛去,无论她在想什么,欧阳少恭都不看她一眼,只是安抚着直喊“女妖怪”的方兰生。   雇来的车夫被风晴雪给吓跑了,这里除了欧阳少恭,没有人会驾车,可欧阳少恭总不能主动请缨做这种事,那也太反常了些,而且多了两个人,也坐不下了,一行人只好步行下山,反正离江都也已不远。   即便如此,到江都的城门下时,也是一天后了。   几人都甚是疲惫,到客栈投宿,一切也由欧阳少恭安排。方兰生自然要和欧阳少恭睡一间,风晴雪和红玉相熟,襄铃能化为狐形也不占地方,她们三人就住一间,百里屠苏一人独住。   方兰生累得不行,沾床就睡,从下午睡到晚饭过后,也没能起来。   轻微的鼾声在房间里起伏,房门被推开,欧阳少恭进来,将两样素菜,一碗白粥摆在桌上,他亲自给把饭菜送来,看方兰生睡得这么香,笑着摇摇头,也不忍心叫醒。   方兰生与慕容紫英相差太多,唯一相同的,就是欧阳少恭对他们的这份宠爱,或许就是因为这宠爱,欧阳少恭看着方兰生,总能想起慕容紫英来。   慕容紫英性子非常固执,也喜欢黏着他,却隐忍又果决,一点不会撒娇,他若不喜欢了,就会立刻离开,最多偷偷跟着,哪像方兰生,能抱着他不松手。   腰间的短剑已伴他三百余年,慕容紫英必然已修成剑仙,不知身在何处,是否仍痴爱于剑,以斩妖除魔为己任。然成仙者,断情绝爱,三百年过去,就算没有忘了他,也不会再痴恋。   凤来重塑,却因当年他化去焚寂怨煞,而少了一根琴弦,而百里屠苏身体里的剑灵,可以补回这根琴弦,他就会重新拥有混沌天地之能,就可以回归天界,这一千年,就成了一场浮梦,醒来时,他还是太子长琴。   神与仙,各安其命,再无纠缠。   这就是,他所安排的结果。他觉得很是满意,看着方兰生安睡的样子,还是过去叫把人醒了。   欧阳少恭把他扶起来,捏了捏他的脸:“小兰,吃了再睡吧,不然半夜会饿的。”   方兰生还迷糊着,看着欧阳少恭傻笑:“少恭你真好……”   “我当然好了,看着你从小长到大,什么时候不好过。”欧阳少恭挑眉,又捏了下他的脸,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,满是温柔。   方兰生凑近,在他的脸颊前亲了下,从欧阳少恭的手底下窜出去,扑到桌前,像是三天都没吃,狼吞虎咽起来。   待回归天界,所有在人间的过去,都会被遗忘,永远不会再想起,就像从未发生过,他想在这段时间里,给身边的人最好的。   欧阳少恭躺在榻上,渐渐睡去,就连睡梦里,都带着温柔笑意。   第六十八回   花满楼这样的名馆,自然是个雅致的地方,虽不如唐时大气,却精致更胜,看得人心情愉快,不禁赞叹。   而这雅致的地方,自然也有雅致的规矩。   入正门,竟还有一方照壁,绕过去进了堂内,就有人迎上来。   来的是两个女童,见欧阳少恭领头在先,一个向他道:“几位公子先上雅间吧,酒有好酒,曲有好曲,若有雅兴,还有会诗的。”   另一个见他身后几个娇丽少女,眼珠一转,道:“自己带了人来,我们也好招待,可是冷落了姐姐们,我们也不好说话。”   欧阳少恭笑了,给她们一人一锭银子,道:“我与瑾娘是故友,此来寻她有要事,身后几位,都是我的朋友,恐要在此留宿,请华裳姑娘先行安排。”   两个女童对视一眼,齐声应“是”,就跑去了楼上。   方兰生的眼睛,已经瞪得不能再瞪,不然可就要掉了出来:“少恭,你……你怎么对这种地方,那么熟啊?你可是个正人君子,又见多识广,竟然连你也把持不住。我终于知道,你为什么这么大,还没成亲了。”   “小兰,不可胡闹。”欧阳少恭甩袖,难得严声斥责。   方兰生立刻安静了,逃离欧阳少恭的视线,缩到了后面,瑾娘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。   “我这儿的姑娘,少恭可一个都没碰,真可怜了那些害相思的。”瑾娘用团扇掩住半张脸,只露一双眼睛,轻轻一笑,也风情万种。   她一转眸子,看向欧阳少恭的眼神,也带了埋怨。   欧阳少恭向她点头:“瑾娘。”   “你没事的时候,就是想不起我来。”瑾娘说着,目光已从他身后的人身上,逐个打量过去。   她不是年轻的少女,她的风韵已入到骨头里,她的心也已沉静,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地方,她是美丽却不夺目的玉。   所以她在看到傲雪红梅般的红玉时,只是笑道:“少恭竟也有你这样的朋友。”   红玉问:“我怎么了?”   瑾娘摇头叹道:“再出彩的男女,在少恭身边,都好像染了层灰似的,被他给压下去,你还能如此艳丽夺目,可是个真美人。”   红玉高兴地笑起来,她在天墉城可没人说过她漂亮,她的主人也没多瞧过她一眼,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。   欧阳少恭无奈道:“瑾娘莫再玩笑……”   显然他已觉得废话太多,想尽快转到此行的目的上来,却还是没能如愿。   百里屠苏的海东青突然飞回来,落在主人的肩甲上。   瑾娘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,提裙急跑下来,冲着百里屠苏飞奔过去,若面前有堵墙,简直能撞出个窟窿,把百里屠苏的脸都快吓青了。   “阿宝,我的阿宝。”瑾娘伸手去逮海东青,肥鸡一样的海东青被吓得又飞起来,在屋子里打转。   她已知道这不是她的阿宝,芦花鸡就算装两双翅膀,也是飞不起来的,可她还是想要。   她看向欧阳少恭的表情,简直已像一个怨妇,好像一开口,就要说出“你无情无义”这样的话来。   欧阳少恭虽然非常偏心自己的朋友,但他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,他知道百里屠苏绝不会答应,只好无奈道:“这只海东青,是百里少侠从小养大的,我哪能作主。”   瑾娘听到他的话,只怔了一下,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,好像刚才发生什么都被她忘了。   只是她的声音还有苦涩,愁怅,道:“楼上请吧。”   几人随她上楼,方兰生在后面悄悄问欧阳少恭,瑾娘为何要那海东青,欧阳少恭自然也告诉了他。   方兰生一直觉得,那只海东青就是芦花鸡,就算不是,现在看来,也是芦花鸡的转世。   桌上的茶是新沏的,热茶腾起清香的白雾,在阳光的照射下,像金色的瑞云。   欧阳少恭端起茶,轻抿了一口,就微笑起来。   他已在花满楼呆了一天,瑾娘是他的朋友,他不是这风月之地的常客,却是熟客。   忽然,百里屠苏推门进来,打断了欧阳少恭的惬意。   百里屠苏皱着眉,他生性隐忍坚强,很少皱眉,显然问卜的结果非常不好。   欧阳少恭放下茶杯,微笑着问道:“怎么,难道瑾娘算出你,要走霉运了?”   就算真的如此,也不算错,欧阳少恭心道,身边有一个随时想取你性命的人,岂能不是霉运。   百里屠苏坐到他面前,眉皱得更紧:“瑾娘说,我此生命运,由不得自己作主,万死之境,却又逢生,无论柳暗花明,还是山穷水尽,都无法卜出,因为人心难料,她算得再准,也算不出,决定我命运的人,心里在想什么。”   他期待地看着欧阳少恭,这样的命数,比常人更无助,他无助时,却第一个想到了欧阳少恭,这个人让他有种莫名的归属感,就像家一样。   “你想让我给你什么答案呢?”欧阳少恭仍微笑着,却摇了摇头,“因果报应,循环有道,你的命运捏在别人手里,定是命里强夺了他人的东西,莫说别人想不想给,你愿不愿要,终究有了不该有的,拿了别人的东西,就应该归还,该消散的,何必撑着痛苦强留。”   话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,百里屠苏自然知晓其意,他果然是没有问错人,欧阳少恭已给他指了一条路,合情合理,而且是他想要的。   他眉头舒展,更露出一丝笑意:“先生琴音畅怀,果然是同晓天理之人。”   欧阳少恭讶然道:“少侠剑术卓绝,竟也知我琴意。”   百里屠苏心中一痛,沉默了一阵,才黯然道:“剑术之誉难以担当,比之师父,何止云泥之别,师尊方是天下御剑第一人。”   他说到最后,黯然也已变作了崇敬。   欧阳少恭亦目露敬意,面上更有向往之色,道:古来有“琴心剑魄”一说,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,少侠师尊剑术超凡,兼识得琴意,风采实在令人神往,在下盼望来日能够有幸一晤。”   百里屠苏诚恳道:“先生如此风采,又有玲珑明澈之心,师尊若见,定能结为挚友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,又端起了茶杯,他已不愿多言,只能喝茶。   百里屠苏不想惹他不悦,却还是忍不住,硬着头皮道:“我体内剑灵,还有这一身煞气,都不是我的东西,我不知这剑是谁的剑,剑灵是谁的魂,又该怎么还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,他不会自己来找你要?”   欧阳少恭放下茶杯,起身走出了房间,然而这是他的房间。他不想说话时,实在很讨厌别人跟他搭话。   君子之怒,实如淡茶绒羽,可欧阳少恭却算不得君子,含毒藏针,默然无声无色,却叫人心怯胆寒。   百里屠苏一时半会不敢再找欧阳少恭说话,便去集市给阿翔买肉,风晴雪看他一人,就与他同去。   欧阳少恭比他们去得更早,在一个路边的小摊吃饭。   这小摊很简陋,他一坐下来,就再没有别的客人,他这样的人,到这样的地方,就显得他更奇怪,更不可接近。   他已经吃完了,坐在矮小的胡凳上,盯着街道上一个杂乱角落,那里团着一只黑色的奶猫,黑猫的旁边,蜷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女孩。   他走过去,把那只黑猫抱了起来,小黑猫还没有他的手掌大,碰到温暖一下精神了,饿得直叫唤。   巽无音抬头,漂亮的小脸都花了,痴愣着说:“师父,你喜欢善良的人,可是变善良,真的好难过……我跟着你,没有害一个人,也没有说谎,不偷东西,还帮他们,可是现在都没饭吃了。”   这世上大多的人,总不会吝啬给一个小女孩一口饭吃,欧阳少恭道:“你没有变,你只是为了我,去做一些本不会做的事。”   巽无音不敢拽他衣袖,急忙说:“如果这不算改变,那师父认为我该怎么做,我都去做。”   欧阳少恭看她这模样,竟露出一个神祗的悲悯,冷漠旁观着,眼眸中的万物,都已成尘埃。   他的声音,也是神一般,平静得死气:“你从来不觉得自己错,没有人帮你,没有人可怜你时,你只觉得委屈。”   巽无音呆呆的,难道他不该委屈么,她越想,越觉得委屈,已快哭出来:“从我出生,就没有人喜欢我,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,再没有人要我了,师父……”   欧阳少恭冷笑道:“你不曾受过苦难,又装什么可怜,那都是你自找的,倒像是别人逼你。”   巽无音看着他,竟似不能理解,很久之后,狠狠道:“我可以改变,变成师父喜欢的样子。”   无论是对是错,她都可以抛弃自己的想法,欧阳少恭喜欢的,她都去喜欢,并为之改变。   欧阳少恭半垂眼眸,怜悯道:“从你来到这个世上开始,就不曾有一颗人的心,你不曾像一个人一样活着,只是随心所欲地生存罢了,连懂得尊卑规矩的蝼蚁都不如,我能教你的,只是如何拥有一颗心。”   “师父……”巽无音狂喜。   欧阳少恭道:“你已不是蓬莱人,也没有资格再姓巽,从此以后,就叫无音。”   女孩站起来,又郑重跪了下去,似在转瞬间,已成了另外一个人,将头颅低下,平静道:“弟子无音,拜见师父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,转身走入如川红尘,负琴的暖色背影,永远刻在了无音心里,只有晃动的琴穗,还有一丝生气。   从一开始,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无法逾越,师徒已是最近,一个卑微的无心者,要学会感情,或许注定让欧阳少恭去教她。   第六十九回   轩车西坠,霞光万丈。   将暮,欧阳少恭才归来,也不知他带着自己才收的弟子,一下午都做了什么事,无音仍是鹅黄的衣衫,却已面貌一新,乖巧听话。   欧阳少恭解下背后的琴放在桌上,喝了口凉茶,才道:“我在你面前称一句‘为师’,便有责任教导你,有三条禁令你必须遵从,若发现你违背,就杀了你。”   他没有回头,杯沿还抵在唇边,朱唇开合,在烛光下水光潋滟。   “忘了蓬莱的一切,不得再提,不得再用蓬莱的法术;不能在我的面前掉眼泪;还有,最重要的,永远不要碰我的琴。”   无音揉着手里的小黑猫,点了点头,她看着桌上的琴,不禁黯然:“弟子明白。”   欧阳少恭转身时,已是在笑:“这只小猫,你就好好养着,不要擅自给他取名。”   这只猫是个年幼的小妖,再过一阵也能化成人形,必然有自己的名字。连这么小的事都吩咐到,也难怪他待人体贴温柔,虑事周密。   他出去找瑾娘,想叙叙旧,再顺便告辞,好次日离开,反正在这种地方,也不怕孤男寡女会传出什么话来。与瑾娘许久未见,他可是准备了礼物,要么几年不来,一来定带着好东西,想必瑾娘也在等他。   夜晚来临,花满楼开始一天最热闹的时候,从长廊上走过,琵琶音袅,和琴瑟小调,唱的是新词艳曲,更有甚者,男女欢情之声传出,让人身上发麻。   欧阳少恭本不是凡人,耳聪目明,不仅听得清楚,什么样的声音,在什么地方,他都能辨得出。他一路听过去,还是面色如常,像走在安静无人的书阁里。   可声音里忽然蹦出个熟人来,他忽然停下,像是不敢确定,又细听了阵,听明白了男女调笑,不禁撇嘴。   他走过去,捏住广袖抬手,想要敲门,起落几次,最终也没敲响,可他的影子已清晰映到了门上。   欧阳少恭摇头轻轻叹息一声,转身走到院里,坐到树下的石桌旁。   没过多久,屋里的熟人就跟了出来,坐到欧阳少恭旁边,屁股还没坐实,桌上已多了两坛酒,一只碗。   欧阳少恭闻着他一身酒气,用衣袖掩了鼻,看他领口零乱,眉头也皱起来:“千觞,你这么多年不来花满楼,却在我刚来的时候就来了,难道只是为了会你的情人?”   尹千觞拍开一坛酒,添满了欧阳少恭面前的碗,灌了一口,又呼出满嘴的酒气来,醺得欧阳少恭差点出手,把他打飞出去。   “我怎么不是为了找情人,情人嘛,就要有柔情,女人最喜欢柔情。”尹千觞识相地把一口酒气吞下去,转个头再呼。   “我还以为,你连她叫什么都忘了。”欧阳少恭挑眉,一脸的嫌弃,掩鼻的手一直没放下来。   他沉默一阵,似也想起了自己的情人,微微笑了起来,眼里也溢满了柔情:“不仅女人喜欢柔情,男人也喜欢,可能,比女人还喜欢,你对别人柔情,难道自己就没有陷进去?”欧阳少恭摇头,“我不信。”   尹千觞忽然不笑了,他提这酒坛,呆呆看着欧阳少恭好一阵,风吹起他一身潇洒,却也孤独,他又笑起来,却是苦笑:“少恭能看穿人心,连别人自己都不知道的,你都能看出来。”   现在的尹千觞是个浪子,浪子逍遥快活,而快活之后的空虚寂寞,却连他们自己都害怕面对。   在尹千殇眼里,欧阳少恭也算半个浪子,他不禁又一次问:“你天生好像就带着柔情一样,没人能抵抗你的温柔诱惑,难道你就没有情人?”   “我说过多少次,不要问我这个问题。”欧阳少恭忽然站起来,怒拂广袖,眸子映着月光,如两点寒冰,“已经知道结果的事,就不要再想过去,就如你和华裳,根本不可能像平常夫妻那样相守,想那么多柔情蜜意做什么,难道只是为了分离时更加痛苦,难以割舍吗?”   他越说越急,到最后一顿,向旁挪了几步,衣衫上的月光忽然都不见了,留给尹千觞一个黑暗的背影,语气又平缓下来:“尹千觞,你可以浪荡红尘,我却不行,我和你完全不同。”   尹千觞又差点惹急了他,这位君子生起气来,就有一种气势,让人大气也不敢喘,虽然不同意欧阳少恭的想法,还是下意识转了话题:“我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,但我知道一定非常重要,为什么不让我帮你?”   他看着欧阳少恭埋在黑暗中的背影,优雅而沉重,见欧阳少恭摇头:“你帮不帮我,结果都一样,去你该去的地方继续快活吧,正因为是朋友,有些事,并不想让你看到。”   欧阳少恭不会再回头了,尹千殇也不再多说。   “这坛酒留给你,是花酿,知道你喜欢。”尹千觞提了自己的酒,碗也拿着,“那我就回去,找华裳了。”   尹千觞走了,欧阳少恭已忘了瑾娘这回事,转身一撩长衫,坐了下来准备喝酒,这才发现,碗也被拿走了,这是要他看得见,喝不着啊。   这回终于没犯懒,在他准备起身去拿杯子时,却有人给他摆在了面前。   欧阳少恭笑起来,拿过杯子,抬头看着来人道:“百里少侠真是及时雨。”   百里屠苏也有了笑意:“你不生气了。”   “生气?”欧阳少恭想了想,立刻明白,他不得不佩服百里屠苏的敏锐,“少侠见笑了,我不想说话的时候说出的话,都不怎么好听,还请海涵。”   百里屠苏抱歉道:“强人所难,是屠苏的不是。”   “言重了。”欧阳少恭开封了酒,给自己满上,喝了一杯才问,“少侠怎么不给自己拿个杯子?”   百里屠苏坐到他对面:“我不喝酒。”   欧阳少恭“哦”了一声,像突然明白:“师门戒律?”   百里屠苏摇头:“不是,我身边……也没有人喝酒。”   欧阳少恭不顾他痛处,悠悠道:“少侠身负煞气,看来朋友不多。”   百里屠苏心口一紧,垂下目光,只听欧阳少恭继续道:“有了多余的东西,所以和常人不同,被视为异类,排斥疏远,而与你命运相连的人,少了该有的东西,也必然成了异类,怪物,承受痛苦和孤独。”   “不……”百里屠苏欲驳,却说不出什么来。这不是他想看到的,不是他愿意的,然而结果已是如此,别人因此而承受的痛苦,还会继续下去。   焚寂剑灵不是他的东西,就应该还给原本的主人,他岂能让别人一生,都因他沉浸在痛苦里。   百里屠苏对焚寂剑灵的排斥,在这一天达到了一个顶峰,而且只会越来越剧烈。他以前会觉得剑灵是他的一部分,现在彻底认为这是别人的,他不该拥有的东西,却因为他的占有,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了痛苦。简直就像个强盗。   只有归还,才能赎罪,才能从痛苦中解脱,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。   欧阳少恭在他心里种了一个想法,这个想法会长成参天大树,谁也阻止不了。   “不过随口一言,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欧阳少恭笑了,他的笑有温暖人心的力量,让百里屠苏立刻安心。   百里屠苏这才想起来要问的事:“晴雪让我问你,尹千觞,是不是她的大哥。”   欧阳少恭一手撑在桌上,转着杯子,眼眸半阖,看起来慵懒十分:“你们认识?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今日在赌场外碰见,我和晴雪提及你,他说他认识你,让我给他还赌场的钱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:“我与他相识近十年,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,也可能,是他自己忘了。”   百里屠苏不明白:“忘了?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我是在衡山脚下救起他的,不知他来自何处,是何身份,他醒来之后,已忘了之前的一切,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,‘尹千觞’这个名字,还是我起的。”   “这么说,也很有可能。”   欧阳少恭又点了点头,叹息一般道:“是啊,谁知道呢。可晴雪自己怎么不来问?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尹大哥不让她问你。”   欧阳少恭失笑道:“他是怕我让晴雪自己去查,跟着他不放。”   打了十年的交道,欧阳少恭在什么时候会做什么,尹千觞十分清楚,欧阳少恭也的确想支开风晴雪,这个女孩对百里屠苏的影响,对欧阳少恭很不利,丝毫让他降低把握的事,他都要避免,一丁点发生的可能都不能有。   “夜色渐深,少侠还是回去休息吧。”欧阳少恭又喝了一杯,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。   百里屠苏沉默,却没有走,他显得有些局促,忽然道:“一人对月独酌,实感孤寂,我虽然不喝酒,却可以陪着先生。”   欧阳少恭身边虽然有许多人,他一个人的时候,却让人觉得非常孤独,如山巅的冰雪,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温暖,永远无法融化。   然而他总是用他的笑容温暖别人,安慰别人,他对方兰生的宠爱,实在让人艳羡,百里屠苏身边没有几个朋友,却为他感到心疼。   欧阳少恭不说话,只是喝酒。   好像百里屠苏并不存在,欧阳少恭低头喝自己的酒,广袖微扬,那样简单干脆的动作,竟美得迷人。他越喝越急,故意要把自己灌醉。   他就真的醉了,趴在了桌上,他一醉,百里屠苏就不知所措。   应该扶欧阳少恭回房,可怎能冒犯。   百里屠苏站起来,握了握拳,深吸一口气,过了许久,还是把欧阳少恭扶了起来,靠到自己怀里,一把抱起了他,闪身疾行,眨眼到了门外,轻轻踢开门。   烛火还亮着,无音抱着黑猫,窝在角落,已睡了过去。   百里屠苏没有发现无音,他抱着欧阳少恭,像抱了烙铁一样,手上烫得发疼,浑身都僵硬了,把欧阳少恭放在榻上,才松了这口气。他一扫手,熄灭了灯火,陷入黑暗中,悄悄走离了房间。   已是睡过一觉的时间,欧阳少恭才睁开眼睛。   他的眸子黑得发亮,像强光下的水晶,慑人心惊,他坐起来,张手化出一只金色符鸟,点点它的小脑袋,轻声道:“去找元勿,让他小心些。”   金色的小鸟蹭蹭他的手指,飞出窗户,没入夜色。   满屋的月光,冷清,温柔,小楼里的男女欢声仍在,欧阳少恭走下榻来,看着角落里的无音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他坐在月光下,广袖长衫堆叠,墨发散落,眸色如水,他比月光更清冷,更温柔。   不由自主抽出腰间短剑,锋刃寒光逼人,简单大气的凤纹,几欲成活。   他盯着凤纹,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,竟这样,看了整整一个晚上。   第二天一大早,方兰生就跑了过来,进门时还在报怨:“少恭?你昨天都干什么了,哪儿也找不着,都不理我,少恭,少恭少恭少恭……”   “小兰,我在这儿呢。”欧阳少恭走出来,已收拾停当,背好了琴,琴上还团着一只睡觉的黑色奶猫。   欧阳少恭走过来,无论怎么晃,奶猫团在琴上,稳稳当当,一点也不动。   无音跟在他身后,看到方兰生就蹦跳过去,开心道:“你好,我叫无音,是师父的弟子。”   “弟子?”方兰生看向欧阳少恭,见他笑起,不禁惊道,“少恭的弟子?”   欧阳少恭笑意更盛,竟轻轻拍了下无音的头,也有了几丝喜爱。   他们已走出门,无音还不能反应过来,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,满是喜悦,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,心里满满的,不用去找有趣的事让自己开心,都已万分满足。   花满楼一行,几人各有所得,在楼外与瑾娘话别时,欧阳少恭才拿出自己此来带给她的东西。   “金翘双雀玉钗,瑾娘,这可是我亲手做的。”欧阳少恭把玉钗递过去,却在瑾娘要接时,忽一抬手,已为她戴上。   瑾娘一怔,扶着玉钗笑起来,娇柔动人:“你呀,对谁都这么好,越好越伤人,越温柔越无情,好在你不是风流性子,不然,桃花债一定排到下下辈子了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少恭最招人了。”方兰生急点头。   欧阳少恭掩唇轻笑,也不好否认,只是在这些人面前有些尴尬,忙又道了句告辞。   几日后,行至一山村外,一天没吃饭,所有人的步子都加快了许多,只有风晴雪一个精力充沛。   “苏苏,你饿了为什么不吃?”风晴雪手上捏了一大串烤虫,蜈蚣蜢蚱和毛毛虫最多,拿出个软虫子来,就想往百里屠苏的嘴里递。   百里屠苏早已悄悄挪到欧阳少恭那边,这只虫一下递到了欧阳少恭嘴上,让他一下僵住了。   就算他原身是只鸟,也不能喂他虫吃啊,这真是极大的不尊重,何况朱雀也不吃虫,这女娃的脑子真是拎不清。  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盯在欧阳少恭的身上,风晴雪歪着头,非常期待他能吃下去。   欧阳少恭默默退了步,绕开风晴雪,继续走。   风晴雪一口吃了虫子,跟到他的后面。   “少恭哥哥好厉害……”襄铃一看那些虫子,浑身都软,而方兰生扶着她,已经快吐了。   百里屠苏赞同地点头。   红玉却笑道:“他广袖一扬,还真像长翅膀的小鸟。”   百里屠苏看她一眼,目露不悦:“走吧。”   他对欧阳少恭的信任已过了头,先生那般风姿,任何调侃,也像是亵渎。   虽然他觉得红玉说得没错。   方兰生怒视着红玉,指着她说:“你才鸟,笨鸟,红毛鸟,不许说少恭。”   “你这猴儿,真是太吵了。”   “我吵怎么了,我就吵,吵死你,让你再说。”   “好,不说不说,你的少恭好,最好。”   “哼……”方兰生满了意,又冲襄铃一通傻笑,却没讨着好。   “呆瓜呆瓜呆瓜。”襄铃皱了皱鼻子,憨态可掬,蹦跳着去追前面的人,跑得远了,又停下来等方兰生。   她才不承认,和方兰生在一块儿最好玩儿了。   甘泉村多了这几个热闹的人,必然也要热闹一番。   第七十回   甘泉村地处偏僻,却依山环水,景色怡人。   村中长年没有外人进入,忽然来几个俊俏男女,自然非常引人注目,去任何角落,只要有人,就有纷纷议论。   正逢三九,今日村里的人少了许多,都趁墟去了,村长洛云平接待了欧阳少恭等人。   洛云平是个年轻人,长得有几分清秀,看着淳朴老实,对人亲厚,欧阳少恭似乎也颇喜欢他,与他一路攀谈。   几段竹篱合围,篱笆里开着两片菜地,菜长得绿油油的,旁边有口井,一个藤花草棚,后面五间土坯草房,就是全部了,简陋整洁。   欧阳少恭扫过院里的活人痕迹,盯着那藤花草棚,忽然蹙眉,抬起手指抵在鼻下,心里已有几分计较。   见他这动作,洛云平一下捏紧了手:“怎么了?”   “无事。”欧阳少恭摇头,又看过身后几人,拱手歉意道,“这般叨扰,我代几位朋友,谢过洛村长了。”   “份内之事罢了,不敢受公子的礼。”洛云平的胸口压了口气,还了一礼。   欧阳少恭又弯了桃花眼,不知是讽是赞:“不想这偏野山村,也有这般知书识礼的人。”   不管他存何心思,红玉也看不过,上前为洛云平解围:“我们赶路赶得,都快饿死在路上了,既然洛村长款待,也就不客气了。”   除了百里屠苏和无音,剩下那几个谁也听不出弯绕来,襄铃的眼睛都要绿了,挣脱方兰生的手,闻着食物的味道就窜向厨房,快得像道橙色的闪电。   方兰生跺了跺脚:“襄铃你也太没礼貌了,走的时候,起码拉上我呀……”说着一步步往前蹭。   只有风晴雪吃得饱饱的,能像欧阳少恭那样悠哉,连百里屠苏都没影了。   不是晚饭时候,几人只能简单用些东西果腹,欧阳少恭虽是凡体,却不用进食,没什么好吃的,就随便凑合了两口,一人回了屋。   方兰生还以为欧阳少恭生了病,胃口不好,一天不吃东西怎么成,愣从襄铃飞一般的爪子下抢出不少东西来,嘴里叼着团子,支支吾吾地要给送去。   这样看来是在滑稽,可大家都忙着吃饭,没有功夫看他,只有百里屠苏忽然停了下来,盯着他,直到他出了门,靠在门外的,是红玉。   红玉美丽的脸上,已没有了笑容,很谨慎,很严肃。   百里屠苏皱眉,放下筷子走出去,看着红玉,等她说话。   走到了篱笆外,远离了屋子和里面的人,红玉才开口:“方兰生和欧阳少恭这样的朋友,的确很让人羡慕。”   百里屠苏看她一眼:“我有朋友。”   红玉道:“欧阳少恭也是。”   百里屠苏已看出她对欧阳少恭的不信任,然而,他更理直气壮了几分:“自然。”   “他的确是个完美的人,如无暇白玉。”红玉不意外百里屠苏的反应,可她明知如此,还是一叹,语重心长起来,“可是……”   可是她的话却被百里屠苏给堵住了:“世无完人,先生也一样,你只是不够了解。”   红玉一下明白过来,便缄口不说了,她更不得不佩服欧阳少恭收服人心的本事。真假这两个字若放在欧阳少恭身上,能让所有人都变成瞎子,不能分辨。   欧阳少恭并没有刻意隐藏什么,他的倨傲自我,乖戾易怒,都在言语行止间,虽极为细微,而以百里屠苏的细腻和敏感,却发现得非常容易。   一个优秀而真实的人,首先能得到尊敬,而令人尊敬的人,谁也很难去怀疑他。   夜晚,星空璀璨。   干净而美丽的天空,星星更加明亮,低低的像压在头顶。   无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,贴着墙壁看天,眼睛里的星空,更美如梦幻。   屋里的人正在吃饭,吃得很安静。   几个简单的菜,还有一只鸡,是为了招待他们特意准备的。   方兰生扫过众人的脸,飞快地夹过一只鸡腿,放到襄铃的碗里,襄铃张大了嘴,露出一个极欢快的笑容来,立刻把鸡腿咬在嘴里,弯弯的眼睛看着方兰生。   这小子无师自通,都会追女孩了,欧阳少恭也笑了起来,眉眼好不迷人,想慕容追他那么久,却从来都不会讨好,什么手段也不会,只是陪着,陪在他身边。   如此简单纯粹,却是欧阳少恭最不能抵抗的。   想到那些久远的事,便心觉愉悦,可那些让人愉悦的事太少,很快就是怅然一叹。   “少恭,你怎么了?”方兰生探过身去,低声问,“你那弟子犯了什么事,要罚她在外站着,饭也不许吃,她那么小,也怪可怜的。”   百里屠苏忽然道:“他人私事,外人不要过问的好。”   方兰生哼了一声,瞪起眼睛:“你是外人,我不是。”说完端碗扒饭,也不再问了。   欧阳少恭终是什么也没说,另一只鸡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他碗里。筷子在他手上像活了一般,将肉一片片剥下来,优雅灵巧。   无论多么不起眼的事,都已做到极致,让人赏心悦目,成了摆不脱的习惯。这样的人,一定活了很久,红玉肯定。   夜深,欧阳少恭调完琴,没有奏曲,也没有收拾,就去睡了。   无音仍站在院里,她的手脚已冰凉,肚子饿得直响,可在天亮之前,她都要一直站在这里。   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,无音搓了搓手臂,哈了口气。   夜太静了,静夜里突然响起尖锐的摩擦声,这声音一响起,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。   这声音抽过来,没有打到身上,却似乎能感觉到肉疼,草藤拍到地上时,已不见了无音的身影。   草藤是从棚里延伸出来的,无音已抓住了它,占满毒的手烧断了妖藤,竟流了一手的血。   黏稠的血冰冷无比,无音惊骇,想喊欧阳少恭,却已发不出声。她被无数妖藤缠死,一下拉入丛林之中,无声无息。   这一切不过在瞬息之间,像从未发生过,平静的夜晚依旧平静。   天才亮,就有人在敲门。   洛云平打着哈欠,整理了衣衫,打开门,竟是欧阳少恭。   杏色衣衫已沾晨露,他还是斜背着琴,眉头微皱。   任谁也猜得出,这琴是欧阳少恭的武器,琴不离身,时刻都有战斗的警觉,他问出话时,洛云平心里就咯噔一下。   “这附近山里,是不是有什么妖灵?”   洛云平愣了下,露出忧色:“先生何有此问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我那小徒儿失踪了。”   洛云平紧盯着他的表情,笑说道:“先生昨夜罚她,莫不是赌气。”   他这样紧盯着,才能发现欧阳少恭的嘴角微微上扬,让洛云平后背发凉。   欧阳少恭的语气很着急:“她很听话的,一定是出了什么事,洛村长对本地熟悉,烦请带路,我和朋友去找找。”   洛云平只能答应,让欧阳少恭先去叫别人,自己回去再准备一下。   欧阳少恭走过藤花草棚,看到仍旧鲜红的血迹,又皱了眉。   第七十一回   初春,清晨。   深林里浓绿成墨,阳光落如浮金。   风凉而潮湿,露水濡染了衣裳,杏色裙衫在花草间穿拂,斑斑湿痕起落,粘了草籽。   忽地驻足,广袖揽起,欧阳少恭擦了擦汗,他的呼吸声带了微喘,显然已走得累,口干舌燥。   脚步声立刻靠近,递过来一袋水,欧阳少恭抬头看着他,舔了下唇角:“多谢少侠。”   百里屠苏不语,看他仰头喝了几口,轻呵了口气,以袖沾唇,就把水袋拿了回来。   欧阳少恭精神不少,对百里屠苏一笑,揉碎的阳光落在眼里,纯净似孩童。   百里屠苏不禁移开目光,看向深处:“已找了近一个时辰。”   红玉上前,看着欧阳少恭道:“若是妖灵作祟,应该有法子找到。”   欧阳少恭欲言,方兰生听了红玉的话,眼睛一亮,嘴快道:“少恭,你能用琴控活物神智,妖怪那么大个东西,你试试,说不定能感觉到。”   所有人都不禁看向欧阳少恭,洛云平坐在树下,扇风的手也停了。就算欧阳少恭真的是文弱的大夫,一个普通的琴师,可会这样诡密的术,足以让任何强大的敌人忌惮,他甚至可以借这忌惮,使敌人不攻自破。   “以琴控神智,听起来好厉害啊……”襄铃跳了过去,碰了碰琴穗儿,“难怪少恭哥哥琴不离身,从来不嫌重。”   方兰生一扬下巴,得意道:“那当然,少恭只要有琴,上到神仙,小到鱼虫,都要听他的。”   欧阳少恭不语,伸手将襄铃拉到身后,百里屠苏挪步挡在前,焚寂已在他的手上,横剑当胸。   洛云平一下站起:“来了。”   方兰生还没来得及动,一道厉风就从他头顶上劈了过去,脸上一凉,他颤着手一抹,就见满手的红,一下惊叫起来。   风晴雪揉揉耳朵,巨镰一扫,将方兰生推到后面,地上被斩断的妖藤蛇一般扭动,她举起镰刀,咣一声拄在地上,紧紧盯着四周。   众人已极为紧张,却突然传出一声可爱软绵的猫叫,欧阳少恭转头,看自己的琴袋里挣出一个黑色毛茸的爪子,黑猫探出头来,圆葡萄似的眼睛睁着,刚睡醒的样子,打了个哈欠,又叫了一声,去够下面的琴穗。   似乎毛绒绒的小东西,都非常喜欢他的琴穗。   妖藤也抓住了这一瞬,四面八方扑出无数绿藤,像盖下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死死缠上他们的身体。   百里屠苏一剑斩断缠上欧阳少恭的妖藤,来不及自救,只能一把将他给推出去。   妖藤裹着几个人向前拖去,压过人高的苇草,似成千上万团起的绿蛇,唰唰的声响和将死的呜咽声让人胆寒。   欧阳少恭站起身来,看着妖藤消失在林深处,眸子里如轻轻波动的水一般,仍是刻入骨子里的温柔。   温柔目光扫过四周树木,金色阳光在欧阳少恭的脸上晃动,他忽然道:“千觞,你可知那位洛村长,往哪处去了么?”  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深林里,清晰而柔和,渐渐消失,似低沉的叹息。过了许久,才有人回答。   “诶,少恭可是问对了人。”   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尹千觞走出来时,已把洛云平扔到欧阳少恭面前,绑了手脚,塞住了嘴。   洛云平面无血色,本来还呜呜个不停,看到欧阳少恭,一下睁大了眼睛,瞬间噤了声,头也低了下去。   汗水打在草叶上,越来越重,那声音似能把人惊起来,洛云平的头更低,抖得更厉害。   欧阳少恭俯视着他,温柔宁静的眼眸,像夏天荷叶上的雨珠,灵动而清澈,只是带着莫名的悲悯,在他平静的脸上,宛若庙中石像。   他露出一丝笑容,也如石像般生硬冰冷,缓缓抬起手,广袖被扯起,又从手腕轻轻滑下,手心对着洛云平,五指似扣住了什么东西,极为用力,曲指开始收拢。   手指每拢一毫,洛云平全身的骨头都要碎裂,魂魄被捏成了片,他的嘴被堵住,喊不出声,浑身发抖狠狠咬住嘴里的东西,青筋爆起,血从嘴里,眼睛里,鼻子里,耳朵里流下来,一颗眼珠子滚到草里。   尹千觞不忍再看,转过身去,那垂死挣扎,沉重,急促,恐惧的呜咽,却深深扎到心里。   待一切平静,偷偷向后瞟了眼,见杏色广袖落下,他心下一松,才道:“这妖物坑害他人性命,杀了就是,又何必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绕过血迹,捡起地上开着黄花的鲜活植物,吹了吹上面的灰尘,满意地笑了起来,去碰这草药的叶子,颇为喜爱。   连他的声音也似乎开心了:“千觞,你跟我这么久,难道就是想问,一个大夫为什么不放过上品的草药吗?”   尹千觞没有话说,更不会提他跟踪这岔,他望着妖藤撤去的方向,脸色已沉重下来:“我发现了青玉坛的人,雷严一心囚禁你为他所用,绝不会放过你的。”   那株聚灵成精的板蓝根已被收起,欧阳少恭将背后的琴卸下,抱在怀里,跟着妖藤的痕迹走去。   尹千觞在前拨开挡路的草枝,欧阳少恭在他身后,仍走得悠闲,直走到一山洞前,尹千觞停了下来。   欧阳少恭便也停下,才笑道:“我身为青玉坛的长老,回门派出力,难道不应该。”   尹千觞听到这话,已是又急又气:“雷严若是囚禁你,必然准备了阴险手段,恐怕你再也逃不出来。”   见欧阳少恭不语,尹千觞更急:“难道你要将自己置入险境,除掉雷严?”   欧阳少恭只淡淡笑着,摇了摇头,盘腿坐了下来,将琴横放在腿上,指尖轻抚琴弦,忽然一勾。   琴音如水,在青石上激溅而起,又四落入平缓的水面,随波潺潺流动。清澈温柔的泉像从心底流过,汇作安静的潭,一丝丝的浮躁,都像是罪恶,谁忍心推拒这安宁,只想阖上眼睛,沉入心湖,做一朵发芽的睡莲。   妖藤也似觉得,沉睡而去是件愉悦的事,动作缓慢下来,渐渐松了束缚,匍匐着向洞里缩去,众人面面相觑,也不禁停了攻击。   那平和的琴声,清晰而沉静,传入山洞深处,方兰生面色一喜,得意道:“是少恭,少恭控制了妖腾。”   襄铃拍了他一扇子,瞪着他,竖指在唇上,让他噤声。   此间红玉修为最高,换她在最前开路,百里屠苏紧跟其后,襄铃和方兰生在中间,山洞不算大,风晴雪竖拿巨镰容易磕着,只好斜提着大镰刀,远在最后跟着。   他们的目的是救出无音,现在欧阳少恭以琴音控制着妖藤,不知能撑多久,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,趁此机会能铲除妖物,再好不过。   走了半晌,琴声依旧很清晰,山东里很安静,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,只有平和的琴音。   红玉已看见了山洞的尽头,满满的妖藤挤作一团,绿叶拥簇,偶尔攒动扭转,像熟睡的人在翻身,无音就躺在地上。   双剑寒锋如针,刺人眼疼,红玉寻着妖藤根基,轻声道:“琴音用灵力凝成,直达最深,能做到如此,时间完全足够。”   方兰生悄悄过去,已将无音抱远了,抚着胸口深呼吸,像刚经过生死大劫。   百里屠苏皱着眉,回红玉道:“阿翔发现有人跟着我们,不是天墉城的,先生从门中逃出,若是冲着他来,恐生变故。”   他的话像是一把刀,斩断了琴弦。   琴音突断!   所有人的呼吸,也似突然断了,妖藤爆炸一般,铺天盖地,一片黑影直压下来,是成千上万的毒蛇,水潮一般疯涨,不留一丝空隙!未及眼前,已让人窒息。   看着身边的人被拉入妖藤的乱潮里,凄惨的呼叫在山洞里回荡,简直要炸裂脑袋。百里屠苏横剑一挥,嘶声长啸,眉心红痕欲滴,煞气立刻席卷了理智。   琴弦未断,只是弹琴的人,住了手。   他的手被分别控制,两个青玉坛弟子压着他的肩膀,让欧阳少恭直不起身来。   “丹芷长老,得罪了。”另一弟子到欧阳少恭面前,先低头告了罪,他紧紧皱着眉,好像永远不会舒展。   抬起头时,他的目光与欧阳少恭相撞。   “元勿。”欧阳少恭唤道。   元勿似无觉,绕到欧阳少恭身后,把他的手扭在一起绑上。   灵力织成的丝带如活物附骨,非强力不能挣脱,九宵环佩也在他们手上,欧阳少恭没有琴,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。   欧阳少恭却没有反抗,只是盯着前方。尹千觞正与一群青玉坛弟子激战,那些弟子不是尹千觞的对手,已死伤大半,大刀虎虎生风,眼看越逼越近。   元勿悄悄瞥了眼欧阳少恭,从袖中掏出一个两指宽的小盒子,使全身的力气,冲尹千觞砸过去。   在江湖闯荡多年,尹千觞心思细腻,经验丰富,没有抬刀去挡,直接想躲开这突来的东西。这盒子却自己碎了,红色的粉末扬洒,雾一般把尹千觞笼罩起来。   红雾像烈火,能灼得人皮开肉绽,这烈火直烧入尹千觞的身体,钻到他的皮肉里,烤干他的血骨,火克风,风却生火,这些极为霸道的火属灵子,钻到尹千觞的身体里,直烧得他经脉寸断,痛不欲生。   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,让欧阳少恭的脸色煞白,他的唇角却笑了笑,而顷刻之间,他的笑已变作了疼,心疼自己的朋友,为他疼惜,替他痛苦,代他责斥自己的无情。  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,只有这样,风晴雪就不得不将他带回幽都,只要回去,想再出来,可就不容易了。支开了风晴雪,百里屠苏就不会受影响,也没有尹千觞来碍事,扰他的心。   欧阳少恭很少对朋友下手,他虽然真心交尹千觞这个朋友,却更想做回太子长琴。   若尹千觞自此消逝,幽独巫咸风广陌来向他寻仇,他欧阳少恭也不会多说半个字。   他终是不忍心再看,闭上了眼睛,却听见了剑锋破空之声。   身旁有弟子惊道:“是天墉城的人!”   “他们去洞里救人,我们快走。”   “那些受伤的不要管了,撤。”   “丹芷长老。”有几个人先后唤了欧阳少恭一声,携着他使腾翔之术,离开了此地。   欧阳少恭睁开眼睛,看脚下城郭,穿云过雾,眨眼却似千里,悬于高空好像随时都能摔下去。他倒吸了口气,像被吓着,又闭上眼睛。   身后有人笑出了声,咳了一下,叹口气道:“丹芷长老,就跟我们回去吧,凭长老的炼药之术,你不回去,坛主是不会罢休的。”   “坛主?”欧阳少恭冷哼一声,“他雷严敢自称坛主,实令门派蒙羞,你们这些弟子,竟也跟他作乱。”   方才说话的弟子定不是雷严的死忠,立刻没了底气:“我们也是……”   有人厉声打断他,冷冷道:“长老还是不要多言的好,炼丹可用不上舌头。”   欧阳少恭睨他一眼,真的不再说话。   而甘泉村,村长失踪已有人上山来寻,山洞中的妖藤已被百里屠苏斩杀除根。   陵越赶到时,山洞中一片混乱,血迹几乎溅满了每一寸地方,堆积的断藤还在扭动挣扎,月白的靴子踏过,鲜红在鞋尖上越来越浓。   十几名天墉弟子跟在他身后,陵越护着他们,持剑一人当先,他已感觉到百里屠苏的煞气,听到里面有其他人的声音,怕为百里屠苏所害,更加快了速度。   那声音是方兰生发出的,他从里面疯跑出来,已是灰头土脸,一身血污,看见陵越他们,终于停了下来,抚着石壁急喘得厉害,手里只拿着一块玉衡碎片。   “你们是收妖的吧,快……要,要出人命了,少恭……”方兰生的话没说完,那些天墉弟子就一闪不见了,他扶着腰直起身,心焦地跑出山洞。   “少恭,少恭?少恭……”任他怎么找,也不见欧阳少恭的影子,只有地上重伤的尹千觞。   从琴音断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,欧阳少恭一定出了事。   欧阳少恭的琴音能安抚人心,本指望他能让暴走的百里屠苏平静下来,现在也不知怎么收场,欧阳少恭又身在何处。   方兰生第一次难过着急得想哭,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感觉,只觉得胸口涨得要炸开,喘不过气来。   他浑身没了力气,跌跪在遮天的草里,伏身将头埋下,失声呜咽。   红玉被百里屠苏所伤,却仍上去缠斗,争取让襄铃带着无音离开,风晴雪执意不走,用幽都密术压制煞气。   “苏苏苏苏苏苏!”风晴雪一口气说了一串苏字,生气地鼓起了脸颊,却仍不停地结印,耗费自己的灵力。   红玉阻住百里屠苏的去路,喊道:“你灵力不足,这样下去毫无用处!”   风晴雪喊了声“红玉姐”,却反驳不了,终于向后撤去。   被煞气控制的百里屠苏,嗅到欧阳少恭的气息,爱与恨都暴涨起来,纠缠在胸腔里,只本能地想追随,双目如恶鬼,瞪着眼前的障碍。   他厉喝一声,再要出手时,已被无数剑光包裹,陵越布下三才剑阵,暂且困住了他。   “百里屠苏!我奉师尊之命捉拿你回去,还不清醒!”陵越悬剑在前,双手并指如剑,交叉在胸前,向前一推,自剑身中打出一个术式,封入百里屠苏的眉心。   那是紫胤真人在剑上施的术,可暂时封人意识,纵煞气控制了神智,也作不得乱。   百里屠苏紧紧握着焚寂,已昏厥过去,陵越上前将他接入怀中。   第七十二回   案上的茶已冷。   欧阳少恭坐在案前,平静地看着站在下首的雷严。   阳光照入窗户,从雷严的身上切过,他的背影高大沉重,似描了金边。   欧阳少恭换了青玉坛的衣饰,短襦褶裙轻蓝如烟,单组只佩系腰,长穗坠在身前,罩幽兰广袖长衫,其色浓似墨,银丝绣纹繁复繁重,长发披落,庄重而雍容。   他本是个温润清雅的人,如兰如竹,被这样华丽厚重的衣物一压,连气质也变了几分,似承了难以支持的重担,沉稳内敛,却是吃力,忧心而郁郁,真正是青玉坛的丹芷长老。   欧阳少恭的脸色略微苍白,眉头未锁,眼眸仍旧温柔,却尽是疲倦沉郁。   “你怎么每次见我都这个表情。”雷严转身看着欧阳少恭,没好气道,“现在百里屠苏和焚寂都在你手里,药我已按你的方子找齐,可以给我炼丹了吧。”   欧阳少恭看着已冷的茶,手指按着杯沿,声音也是疲倦:“只有用完整的玉衡,才能以其中魂魄炼成丹药,至于百里屠苏,在他没有甘愿将剑灵给我之前,我也算不得成。”   雷严冷哼一声,如闷雷洪钟,翁气道:“那是你的事,八年前我替你灭了乌蒙灵谷,让焚寂出世,其他我可管不了。”   “武肃长老何出此言,少恭当年只告诉长老你焚寂所在,可没说什么多余的话。”欧阳少恭的语调懒散,顿了一顿,双目忽地一厉。   他站起来,拂展了广袖,似乎满腔怒恨,不得不压着嗓子道:“若非你贸然行事,岂会有今日的百里屠苏,他本不该存在,过去没有,以后也不能有,如今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,好不心烦!”   阳光在幽兰的衣上流动,欧阳少恭侧了下身,裙袖摇晃,长发略摆,一只眼睛隐在刘海的阴影里,尽是厌恶阴鸷,狂躁暴戾,满满的不耐烦,而另一只眼眸,温柔得似在笑。   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,已变得诡异可怖,如毒蛇泛光的鳞片,扭曲得让人浑身发寒。   他拂袖而去,扫落了案上的茶杯,上好的茶水仍在流动,从案上,一滴滴砸落,溅起水纹。   妖藤洞战后,无人再去甘泉村,也无人再想得起洛云平。   风晴雪携尹千觞回了幽都,陵越带百里屠苏去往天墉城,这里只剩无音、襄铃、方兰生,及红玉四人。   毕竟红玉最为年长,修为最高,欧阳少恭不在,一下成了几人的主心骨,她提议先到江都再做打算。   途上一场大雨,行程一慢,就耽搁许久,方兰生再躁的火性,也浇得蔫了,心里的忧忡却积得更深。   当他们赶到江都,直奔花满楼,进门不见那两个迎客的女童,不见来往的姑娘,冷冷清清,只远远听见瑾娘的声音,不知从哪里传出,响彻整个小楼。   襄铃躲在红玉身后,转着眼珠寻找声音的来处,小声道:“少恭哥哥一定不知道,原来这个瑾娘这么凶。”   听清了瑾娘的话,红玉不知不觉,呢喃道:“这么多人真心为他,究竟求什么呢……”   “嗯?”方兰生听见了她的话,“你说谁真心?”   红玉立刻缄口。   瑾娘还在骂人,骂的是天墉城的人。   百里屠苏半途醒来,得知欧阳少恭生死未卜,宁肯与同门动手也不肯走,恳求陵越让他先救出欧阳少恭,再随之回天墉城请罪,还了这生死之情,任师尊处置。   陵越无法,只好先遣回其他弟子,向掌教与师尊禀明情况,自己与百里屠苏回至江都,向瑾娘问卜欧阳少恭的下落,再寻法救出。   瑾娘得知欧阳少恭出事,已忍不得迁怒,先是数落一通,话里是没有脏字,却没一句好听的。   这小楼又很快安静,红玉几人一直站在楼下,过了约莫半刻,一声吱呀干响,有人开了门。   百里屠苏冰冷的脸上有几分疲倦,他站在楼上,一手支着栏杆,没有低头,只是垂眸向下看。   方兰生仰头,看到他先是一笑,立刻大喊:“木头脸!”   如云开见日,他一下开朗起来,一挑眉梢,斜眼看着百里屠苏:“算你还有良心,不枉少恭对你那么温柔体贴,还答应复活你娘。”   百里屠苏没有理他,换视了小楼一圈,最终落在几人身上,陵越这才出来,站在他身边。   “你最不愿的结果就是等。”陵越随着他的目光,轻声道。   百里屠苏皱了眉:“无可奈何时,也只有等。师尊曾言,等若是唯一能做的事,就尽心去等。”   陵越还想再问欧阳少恭的事,下面的方兰生已经等不及了:“喂!瑾娘说什么了啊?”   “等。”陵越道,“瑾娘让我们在这里等。”   看陵越面生,方兰生打量得仔细,才发现是去藤妖洞救人的道士,紫衣白衫,戴着高冠,一脸正颢之气,双眉一蹙,尤是严肃沉稳。   方兰生的语气也客气许多:“你是谁?”   红玉道:“他是天墉城的首席大弟子,陵越。”   “哦……”方兰生也没兴趣多问,转身拉住襄铃,“你渴不渴,饿不饿?我带你去吃饭,然后买点东西回来等少恭吧。”   襄铃眼光一亮:“好呀好呀。”   半月之后,欧阳少恭竟真的回来了。   他穿了一身干练的白衣,头发都束在了身后,怀里斜抱着琴,白色的衣装,衬得他脸色也有些苍白。   柔软明亮的眸光,也仍旧迷人,看起来安然无恙。   是夜晚,花满楼热闹如常。   没有人发现欧阳少恭回来,只有院里独饮的华裳,看着他微微低着头,抱琴走出小楼,白衣上映着的灯火暖色,也很快消失在黑暗里。   华裳怔住,递在唇边的酒杯,被轻轻放了下来,月光在酒杯里,漾出一圈圈波纹。   “欧阳公子。”华裳似乎才醒过来,起身上前几步,却又停下,张了张唇,似不知该说什么。   夜风吹拂着她宽松的裙带,更显她身子单薄,孤独而柔弱,她一直都在花满楼,却有如同浪子的寂寞。   欧阳少恭轻笑了声,温柔犹安抚:“你与千觞果真天生一对。”   华裳的手握在身前,更紧:“他跟着你走的。”   欧阳少恭沉默一阵,带着歉意道:“你等他又有何结果,他怕是不会回来了。”   几声清亮的鸣叫,海东青在小院的上空盘旋,拍着翅膀,缓缓落在树上。   华裳走回去坐下,饮了那杯酒,再满一杯,她的等待和以往并无不同,她只能等。   琴放在石桌上,琴袋里的猫拱了拱,仍在安睡,欧阳少恭坐了下来,他抬头,月光落在他脸上,已是惨白。   华裳一惊,忙要问他,那苍白皮肤里,似泛出红来,像粉色的桃花绽放,渐渐浓成血。   黑色的血从他唇间滴落,他的面容却仍旧平静温柔。   这一晚无人能安睡。   欧阳少恭躺在榻上,在榻边切脉探查的是陵越,用清气送入他经脉,竟立刻被霸道的妖力吞噬,欧阳少恭绝不可能是妖,这妖力,便是一切根源。   百里屠苏紧盯着榻上的人,心里极为担忧,却帮不上忙,空握了手,猜测道:“莫不是被妖物所袭?”   “被袭击只会受伤,不会有妖力。”陵越摇头,眉头又是一皱,看着榻上的人道,“他被下了非常霸道的妖血。”   襄铃张大了嘴,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恍然大悟:“少恭哥哥喝了妖的血,可是那会怎么样啊?”   方兰生的眼睛一直跟着说话的人跑,着急想知道结果,手里攥着衣带,越绞越紧,和他的心一样。   陵越面色凝重,看了眼襄铃,起身向红玉道:“是被直接打进身体的,普通人会立刻被这妖血侵蚀,可是这个人……对妖邪污秽之力极为排斥,根本不可能融合一体,两相排斥,十分痛苦。”   红玉疑惑道:“不能融合?”   陵越点头:“他气息清圣,有如仙神。”   方兰生趴在榻边,轻柔地抚顺欧阳少恭的鬓发:“少恭悬壶济世,是仁人神医,怎么会变成妖怪。”他一咬牙,恨恨道,“谁下的毒手,一定要血债血偿。”   百里屠苏闻言,更是怒上心头,握起拳头,眼光狠厉如刀。   红玉道:“如此更好,能彻底把妖血逼出来,借助别人的灵力很容易伤他肺腑,天墉城清气聚集,不如把他带回天墉城。”   回答她的却是一阵静默,见无人说话,她又道,“这是最好的办法。”   这虽然是最好的办法,却实在没有什么用。   陵越用了一天时间,教会了方兰生几人腾翔之术,自己带上欧阳少恭,与百里屠苏先一步回了天墉城。   昆仑天墉不愧是清气凝聚之地,方到昆仑,欧阳少恭就醒了,他一抬眼,就看到了陵越,虽没见过这个人,却识得他这身装束。   陵越解释道:“你妖血发作,我们带你去解毒。”   欧阳少恭有几分迷茫,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,便直起身来,陵越怕他掉下去,一只手还抓在他腰上,可欧阳少恭在窄剑上站得极稳,白色衣袂飞扬,如临风仙人。   欧阳少恭不禁回头看着陵越,他的眼睛清明柔和,十分好看,任何人都无法对他讨厌起来,陵越也是。   脚下景色愈近,看得清飞檐横桥,流瀑长虹,白练砸入深潭,隆隆水声如雷,转在万壑谷间,低沉悠远。   三人落在天墉城门前,甫一落地,欧阳少恭先整了衣衫长发,转身便问候百里屠苏:“少侠无事便好。”   “我无事。”百里屠苏不多言,他的语气和眼神里却尽是担忧,掩也掩不住。   陵越领二人入内,天墉几百年清修之地,很快有人发觉了欧阳少恭身上的妖气,二弟子陵端带人亲自来查看。   百里屠苏扶着欧阳少恭走在后面,陵越听见师弟带人过来,未见着人,已先迎了上去。   “谁把妖物带入天墉城,还不滚出来!”陵端走下台阶,身后跟着陵亚与芙蕖二人,见来者是陵越,忙端正了态度。   陵端瞥了欧阳少恭一眼,秉礼道:“大师兄。”   二人却都未提及欧阳少恭的妖气,而是说起了百里屠苏,肇临之死未彻查清楚,现下必须将百里屠苏囚禁,再由掌教和执剑长老处置,而欧阳少恭的妖血未解之前,百里屠苏是不会从的。   芙蕖不掺和他们的事,已跑了过来,看着欧阳少恭,直接问道:“你是妖吗?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他不是妖,只是被下了妖血。”   欧阳少恭的话被截住,只好笑了笑,表示自己没事,妖血在他的身体里根本不能停留,此时嘴角又溢出黑血,只让人觉得他是在强撑。   “先生,不能再等了。”百里屠苏一急,直接环过他后背,紧抓住他双臂,向陵越道,“师兄,我带他先走,代我向掌教请罪。”   陵越直接应了一声,陵端也不好再说什么,心里的气越压越旺,抬眼见芙蕖踮脚目送二人离开,立刻把她给叫了回来。   执剑长老与弟子住在一处院落,二位弟子皆居于东厢,右起第二间便是百里屠苏的居处,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,仍旧干净整洁,只是少了些人气。   房间里摆设十分简单,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,要不是有一展屏风,简直一览无遗。   欧阳少恭走进去看了一圈,坐到榻上拍了拍,笑道:“少侠离师门许久,还有人这般念着,令人羡慕。”   “师尊对我有再造之恩,只是我无力回报。”百里屠苏的声音如常,他关门的动作却是一顿,“先生未回来时,兰生日日心焦如焚,这般情谊,岂会羡慕他人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小兰与我一同长大,自然有此情谊。”   百里屠苏过去,已要启印聚气:“我来为先生驱除妖血。”   “不必。”欧阳少恭却弯起眼眸,挥手道,”一点妖血侵不了我的身。”   百里屠苏一下怔忡,这般带着嚣张的欧阳少恭,他从未见过,其人洒脱而已,从来不曾蔑视任何。   欧阳少恭起身道:“少侠该信我才是,我是个大夫,更不会拿自己的命玩笑,还请少侠先出去。”   百里屠苏迟疑半晌,终是点下了头,转身出了房间,将门轻闭上。   榻前挡着屏风,欧阳少恭听见关门声,面上是从不改变的平静温柔,他从袖中掏出三块玉衡碎片,一块取自翻云寨,一块是小兰给他的,还有一块,来自雷严的手上,有时,他也不得不为雷严耗力炼药。   他盘坐到榻上,聚灵力奉起玉衡碎片,在空中画出一个赤色符咒,包裹住玉衡,那三块碎片,竟消失在空中。   这里很快旋成了一个无形的旋涡,疯狂吸纳天墉城的清灵之气,然而却是极轻缓的,如浩瀚大海里一个小小水涡,再心细的人也难以察觉。   然而,再细小的事,也终究有迹可寻。   看不见的清气向这里奔涌,连门外的百里屠苏也不能感觉到,不久掌教派人来传唤,他看了眼房门,怕扰到欧阳少恭驱毒,未出声告知,便离开了。   紫胤回到居处时,却没有一个人。   清气反常的流动已经停止,百里屠苏的房里没有人,他自己的房门,却是大开着,门口倒了一盆凤仙花。   他将凤仙摆好,走进自己的房间,一切如常,只是多了几分陌生气息,方才定有人来过,只是走得太急,碰倒了门口的花,更来不及关门。   卧室里的东西被翻过,清冷目光扫过墙上时,突然顿住,他微微动容,那里应挂着剑,名为易水的剑,现在却只剩了空白墙面,墙角扔着一幅画,一幅被撕毁的画,画中人,名为东方怀微。   已是三百多年,碎成几片的画,仍看得请画中人的风姿,白衣白发,可爱而俊美,沧桑而鲜活,明明是死物,那眸里温柔不羁的神色,却总能让他心动。   成仙之后,紫胤再不敢看这幅画。   如今去看,已是毁了,而画中人的眼眸,却不曾有变,那双眼睛每次看着他时,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,捏住了他的心。   紫胤不禁抬手,放在自己的心口,成仙以来,他第一次这般愤怒,猛然甩袖,那幅被毁的画,便成了飞灰。   第七十三回   小亭四面垂了竹帘,潺潺水声响起,很快满了,便提手一顿,松开了广袖。   欧阳少恭在沏茶,他独自在亭里,从帘外能清晰看到他的身影。   茶水倾入杯中,腾起滚烫的白雾,茶香扑面,他心觉愉悦,眼眸更是温柔,再取了一瓷杯,揽袖添茶。   水雾沁人,茶声清澈,帘外阳光正好,滤出金丝重重,亭前月眉走近一礼,软声道:“有一自称慕容氏的道长拜访,少爷可见?”   帘后的身影一顿,亭中人未言,茶水,却已洒出了杯。   月眉犹豫一瞬,欲开口再言,却听欧阳少恭轻轻一叹:“请吧。”   白靴出雪,踏入这门庭,便染这红尘。   小炉火旺,水开了许久,仍咕嘟沸腾着,发出一忽一忽的尖啸,欧阳少恭看着那白汽,伸手在瓷盅里捏出一撮茶叶,然而这样的水,已沏不出好茶了。   欧阳家世代为商,虽算是大户,也不过一进深的宅子,有前庭后院,植古树奇花,开有药圃,藏黄白之物,却盈花药之香。   驻足于亭前时,已听不到任何声音,连鸟也噤了声,似乎全神贯注,在等待什么。   而亭中的身影仍旧端坐,风掀动竹帘,在木柱上拍出轻响,衣袖被压在案上,堆叠在一处半垂半落,偶尔翻扬,安静得犯懒。   紫胤方伸出手,亭中人便站起身来,他的手指扣到竹帘的边沿,不觉已捏得极紧。   四目相对时,欧阳少恭立刻移开了目光,日暮苍穹般的灰白眼眸,旷远无际,那不是沉静无波,而是一片荒芜!   只这一眼,已废了欧阳少恭所有准备。   紫胤向前一步,欧阳少恭便后退一步,在这四方小亭,迫得越来越近,直到退无可退,一声闷响,后背撞上了木柱。   飘忽的目光不知搜寻什么,却未曾落在紫胤身上,广袖下的手已紧紧攥起,太过用力,连肩膀都在颤。   “看来你的确不想再见到我。”紫胤垂了眼睑,愤怒过后,对恋人的抛弃,竟一个字也质问不出。   他转头瞥了眼短案,洒在杯外的茶水仍未擦去,这样的不小心,欧阳少恭从不会有。   “杀肇临的是你,放魇魔伤我的,也是你。”紫胤说完,便沉默下来,将双手负于身后,终于转开了眼,不再看他。   欧阳少恭想解释,又不想开口,他本没什么可说,这些都是他一手所为,就连慕容紫英身在天墉城,也未完全出他所料。   慕容紫英与天墉城有旧,更曾相助幽都,焚寂中的残灵,也属于他所爱之人,如今结果,岂能不在欧阳少恭预想之中。   只有一个认知,他从未怀疑过,可如今,他突然知道他错了,这意味着,从三百年前他就错了,才导致如今有了偏差,让他不知所措。   “不……”欧阳少恭不能相信,恍惚间摇头,喃喃自语,“你已成仙,真正的剑仙,为何还会对我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想不明白,他更不能理解,猛地拽住紫胤的衣袖,似痴似狂,只想求个答案:“修道者断情绝爱,为什么你不一样,为什么?!”   可这白发红颜的剑仙,看着他的痴妄,冰冷荒芜的眸,竟露出怜悯之色,只淡淡道:“殿下生而为神,如何能懂?”   欧阳少恭说不出话来,失了魂一般,靠在木柱上,他抬眼看了看紫胤,有几分委屈。   这几分委屈,却比任何痴情的眼泪,都让人心软,紫胤竟不为所动,只是看着他,忽拿了他腰间的短剑:“殿下一心回天界,我也无话可说,可擅自定了我的命运,便是对我全无情义,又何必留它。”   欧阳少恭不语,看他拿起短剑,双眼一眯,瞬间聚起灵力,剑气决绝,竟似要毁了这剑。长袖下的手指一跳,欧阳少恭终无丝毫动作,温柔眼眸里,已然尽是讥讽。   紫胤心下一颤,他的殿下,在讽刺他的痴情不改,嘲笑他的自以为是。他至今深爱之人,从未想过与他相守,给他一次疯狂的爱情,然后彻底抛弃,让他成仙,就以为不再亏欠,以为他会忘记一切。   已过去三百年,曾经那些令他痴迷的话,都不过是谎言罢了。   既然如此,强求也不过是他一人执迷不悟。   再深痴情,紫胤拿得起,也放得下,他终于决定要割舍。   欧阳少恭却突然改了主意,他又看了紫胤一眼,那是三百年来,时刻缠在骨血里的思念。   只要他想,牵动这个人的情绪,对他来说实在易如反掌,可是结果,却不一定是他想要的。   紫胤似被触动,用他淡漠苍凉的眼眸,深深望着欧阳少恭,他又不禁向前了半步,欧阳少恭向后缩着身子,已无处可退,只有落荒而逃,眼睛一转,突然一掀帘,弯腰钻了出去,兔子似的跑得没影。   大片刺眼的阳光洒进,让紫胤有些怔。   琴川客栈里,百里屠苏已等了许久。   紫胤被魇魔所伤,至今未痊愈,却在他回天墉城时突然出关,向掌教说明,要去铁柱观帮忙加固封印,这自然没什么,可紫胤竟要求带百里屠苏下山,并一路随护,助他渡过天命之劫。   何谓“天命之劫”,紫胤并不告诉他,欧阳少恭也是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,穿过天墉结界,竟没有任何人发现。   百里屠苏一直未多猜测,直到随师尊出了天墉城,紫胤不提铁柱观,却问明欧阳少恭的家乡,来到琴川,独自去了欧阳家。   他笃定,这一切起因,定与欧阳少恭有关。   紫胤一跨进门,百里屠苏就发现了不对,那把欧阳少恭从不离身的短剑,现在却在紫胤的腰间。   “师尊。”百里屠苏垂下目光,起身一礼,“先生身中妖毒,可还好?”   紫胤才回过神来,“哦”了一声,直接道:“他并非凡人,妖血对他无用。”   这真是个让人惊呆了的消息,百里屠苏半张着嘴,僵成了石头。妖血无用,欧阳少恭是故意的。   百里屠苏怔怔问道:“那……先生……是什么?”   “一只……”紫胤略一沉吟,冰冷声音道,“红羽金冠的小鸟罢了。”   百里屠苏眉头一皱,是兰是竹也好,他实在想不出,平静温柔的欧阳少恭,竟是只活泼的小鸟,若是妖,为何没有妖气,上天墉城又有何目的。   紫胤知他所想,淡淡解释道:“他不是妖。”   百里屠苏虽有怀疑,却没有以恶意去猜测欧阳少恭,他难以全心信一个人,若是信了,也难以去质疑,如今看紫胤态度,对欧阳少恭更彻底放下了戒心,其虽非人,绝不是恶类,他自己煞气缠身,又何尝是真正的人。   西皇长琴,乃亘古的神祗,为战而生,暴戾杀伐,虽不顾惜苍生万物,神终究是神,命系天地,守护六界大道是神的本能,否则将灭毁自身。护佑天地,平衡大道,皆本性使然,心观万局,睥睨世界,而高高在上。   神,没有善恶之分。   世人修仙求道,艰涩攀登,走绝险之路,磨得无欲无情,所求的,对神而言,不过天生本能。   紫胤不禁轻叹一声,成仙已三百余年,青丝换了白发,到底是老了,再不能像当年那样轻狂妄行,就算深爱,也无法痴痴追求,没那个心劲儿。   “屠苏,这店里可有花酿?”紫胤突然问。   “啊?”百里屠苏有点迷茫,“我去问问。”   问有没有,自然是要买的,可百里屠苏愣没反应过这茬来,紫胤不食五谷,也没见过他喝水意外的东西,哪里会觉得他是想买酒。   百里屠苏问完上楼时,竟看见了欧阳少恭的侍女,提了一个青竹篮子,正往上走。   蛾眉看见他,便笑着问候:“百里公子。”  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,不知她为何来此,还未询问,蛾眉道:“公子师尊可在此处,还请公子带路。”   “你寻我师尊做什么?”百里屠苏皱眉。   蛾眉道:“自然是少爷让我来的,少爷吩咐,若公子问起,我不能多说,只让我找公子的师尊,而且,我也不知道什么啊。”   师尊和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,百里屠苏实在好奇得紧,可似乎是很不一般的事,他又不能问,只好在心里憋着。   领蛾眉到房间前,百里屠苏敲了下门,唤了声“师尊”,听里面应声,才推开门。   二人入内,见紫胤白发丹容,这般冰玉风姿,出离俗世,蛾眉的热情性子更是耐不住,上前服身一礼,低眉柔声道:“阁下便是少爷口中的慕容,难怪少爷上心,这般人物,凡人可比不得。”   紫胤负手立在窗前,无心理她那些多余的话,只问道:“何事?”   蛾眉见他如此,只微微一笑,将手中竹篮放到桌上,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:“这是莲子羹,桂云糕,小甜鱼,还有少爷亲手以汉时古法酿的,紫红华英。”   几样东西,连酒在内全是甜的,慕容紫英嗜甜,这些东西也都是他喜欢的,他虽然已几百年不沾烟火,但看到欧阳少恭送他这些,心里必定觉得高兴。宠人宠得上瘾,投其所好只为了讨好,还是第一回。   百里屠苏看得发懵,能给师尊送吃食,他们绝不会有什么交情。   小菜,甜酒,还有一枝新开的桃花。   蛾眉放下粉白的桃花,倒像自己犯了错,看着紫胤的脸色,小心道:“少爷送道长这些,是赔罪的,今早怠慢了道长,可别生我家少爷的气啊……”   紫胤有几分无奈,无论哪一世,殿下总会有个随身的人,忠心而美丽。   “你家少爷恐怕没让你说这么多话。”紫胤望了百里屠苏一眼,示意他打开门,向蛾眉道,“回去吧。”   紫胤的冰冷总令人却步,剑意是冷的,似乎灵魂都是冷的,蛾眉不敢再多言,低头一礼,转身走了出去,百里屠苏关上们,转身看着紫胤。   桃枝搭在盛着莲子的碗上,怒放的桃花没有一丝保留,还沾着晶莹的水珠,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,璀璨非常。   情爱之中,桃花为艳花,欧阳少恭想告诉他的,却不仅是香艳缠绵的情思。桃喻指婚姻,相伴相知,平淡安宁,才是他真正想要的。   紫胤拿起桃枝,抵在鼻尖轻嗅,半阖了眼眸。花瓣温柔,如恋人宠爱目光,红粉映颊,似有人在耳边低语情话。   阳光落在雪白睫羽上,轻轻颤动,他冰冷的面容,忽然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神采。   去往江都之前,欧阳少恭请方如沁出来吃饭,也是为自己擅自带走小兰,向她表一番歉意。   二人青梅竹马,欧阳少恭又是风流人物,方如沁很早就操持家业,日日忙碌,性格强势,对身边这个温柔的人,很有几分恋慕,眨眼方兰生都到了婚嫁年纪,她也想找个人成家,欧阳少恭自是最中意的。   琴川最好的的酒楼,也是两家合资的产业,生意并不怎么好,琴川地方不大,谁也没钱总在这种地方吃饭。   小楼人少,房里很是安静,倒酒的声音十分清晰,欧阳少恭道:“这么多年,你主掌家业,又为小兰操碎了心,却没人照顾你,实在辛苦。”   方如沁哪里听过这话,直有些不好意思,掩唇笑道:“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,我这些年都绑到生意里了,自然是没有你逍遥。”   “你我都宠着小兰,可宠坏他了。”欧阳少恭给自己再倒一杯,仰头一口喝尽,转起了酒杯,“可我还是不忍心看他接受命运的安排,年轻的时候,轻狂一把也没什么不好,他还是孩子心性。”   提到方兰生,方如沁就忍不住叹气,敛起黛眉,抿了红唇,笑容在她脸上渐渐消失:“我又何尝忍心,可长大对他来说,是更痛苦的事。”   欧阳少恭不愿见她郁闷,立刻转言道:“我会照顾好小兰的,他现在可有了喜欢的女孩。”   方如沁果然高兴起来,还没打听个清楚,欧阳少恭就顺口道:“如沁你也该找个人家了。”   房间里一下安静,空气似要凝结了,只有欧阳少恭喝酒的声音。   这声音就变得尴尬,欧阳少恭轻轻咽了嘴里的酒,看了看左右,还是不明所以,不禁小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欧阳少恭这样活成精的人,果然也有蠢的时候,他身后的侍女差点笑出来。   方如沁哪里是忸怩的人,攥紧了袖口,目光落到桌上,虽有几分羞涩,还是顺水推舟道:“是有个青梅竹马,门当户对的,人又温柔文雅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猛地站起来,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却显然已不平静。桌子被他一撞,晃倒了那边的酒壶,清酒全扑涌出去,洒到了方如沁的胸前。   方如沁惊呼出声,动也不是,不动更不是,低着头,整张脸都红了,脖颈都泛起粉色。   “如沁!”欧阳少恭忙脱下自己的外衫,给她披在身前,把方如沁扶了起来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马车就停在楼下,欧阳少恭扶着方如沁的双肩,好似把人搂在怀里,无奈方如沁也小鸟依人起来。   好巧不巧,二人方出了门,正遇上采物的紫胤师徒。   第七十四回   阳春三月,暖风柔和。   遇上喜欢的人,自然是件愉悦的事,欧阳少恭不禁微笑起来。   紫胤也停了步,一手负在身后,转头看着他。   欧阳少恭把方如沁扶上马车,嘱咐了两句,就走过去,笑着招呼道:“慕容。”   他脱了宽大的外衫,更显得纤细文弱,墨发衬得脸颊苍白,唇似含朱,眸若春水,一声低唤如叹,温柔入骨。   紫胤讷讷点头,直直看着他,再也移不开眼,不知不觉,竟已靠得极近,挪上半步,就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。   这眼眸是深潭碧波,溺人魂魄,紫胤终于想起张口,却不知如何称呼,总不能当街叫他殿下,心下一狠终挪开眼,看了看远去的马车,随口道:“朋友?”   “嗯。”欧阳少恭点头,看着他这般模样,心中有些感慨,抚了下他的白发,沉默半晌,才道,“我打算去江都,你呢?回天墉城?”   他不作什么掩饰,苦恼地看了眼百里屠苏,生此变故,想得到自己的残魂,总多了些麻烦。   这让紫胤甚至有些麻木,他这样聪明的人,从来懂得长琴在想什么,太过长久的时间,反而会把人变得简单。神是天生冷情的,他们守护法则,掌管天地,以至于高高在上,无法认为自己与这世界平等,法则至上的神,绝不会为了所谓感情,放弃自己的尊贵和责任。   这对得到了他爱的紫胤来说,无异于抛弃,就算他了解长琴,也终究无法理解神的世界。他在天墉城三百年,才知道这不是结果,而是在等,等来的,却是一个无情的神祗。   多情却为无情恼。   一想到刻入自己生命之人的不爱,便会生怨生恨。   紫胤忍不住攥紧了拳。   百里屠苏看他们离得太过近,心里觉得别扭,紫胤又沉默了下去,就说道:“师尊应铁柱观之邀,去镇压妖物。”   “不如同去?”紫胤紧接着道,盯着欧阳少恭的目光,竟似有几分热切。他终究改不了,骨子里的偏执。   欧阳少恭又是一笑,如清晨初阳,对他的请求,向来不怎么拒绝,未多想已应了下来:“好啊。”   紫胤立刻垂眸,只点了下头,就与百里屠苏离开,走得很是急促。重逢最使人奢望,一念起,平静不复。   他对这个人,早已说不清是爱是恨,注定没有结果,拼命想回到以前的清心寡欲,却又不能承受遗忘的彻痛。   离开琴川时,已是三日之后。   柳枝婀娜,垂落屏屏翠幕,嫩芽新发柔比情丝。   欧阳少恭站着无趣,不多时,脚下已被他扔了好些柳叶,他着一身烟蓝的衣裳,站在摆枝新柳前,美可入画。   听有人称他“殿下”,欧阳少恭头也不回,问道:“难道没带你的徒儿来么?”   直到身后人再叫了一声:“太子殿下。”   这声音很是熟悉,冰冷而僵硬,如同吃腊,说起话来,直不像个活人。   “汝弗君。”欧阳少恭笑了。   身后人道:“殿下的神体,在宗祠下的玄水阁。”   欧阳少恭回头时,已不见了说话的人,他微微眯起眼,远处是城墙,前面稀疏长着几棵树,紫胤站在那里,正望着他,白发被风拂起,那目光似含着太多心思,欧阳少恭却不懂是何意味。   “小慕容。”欧阳少恭叫了他一声,也不知紫胤有没有听到,就见他走过来。   百里屠苏肯定没有听见,不然一定觉要被惊着,师尊这三天一直在打坐,竟是为了宁心清本,封印妖煞若不能静心,自是十分危险,可师尊几百年心如止水,为何兀起波澜,百里屠苏不明白,只能替他担忧。   有欧阳少恭在此,也不必再费力御剑,待二人到跟前,欧阳少恭已结印拈决,布下神族的越行之阵。   欧阳少恭本欲去牵紫胤的手,看了看二人,终是忍住,转而作请道:“真人,百里少侠,走吧。”   紫胤抬眼看了他好一阵,才道:“劳烦了。”   若紫胤能安分做他的剑仙,自然再好不过,法则在道之内,天地六界存于道中,长琴是守护法则的神,他痛恨害自己至此的神命,却不能脱离大道。   欧阳少恭以为,成仙而有私爱,非在法则之内,虽合于道,但他亦不愿接受,因为自己正是守护法则的神。   太子长琴,为战而生,为杀而活,如何能为情所撼。   法则之中,长琴是杀戮和战争的符号,是西皇氏力量的巅峰,是天地混沌的钥匙,除非有人代替他的存在,否则,他必然要做回太子长琴,无可违逆。   几世几生,紫胤对长琴的痛苦和命运知之甚少,欧阳少恭至今不曾对他多说什么,并非刻意隐瞒,而是觉得没有必要。   这也难怪紫胤忽然间又起恨意,三百年本已尘埃落定,深爱而生死别离,这样的结果虽然痛苦,也好过重逢之时,知道所爱之人安排了自己的命运,是为了给他一个结果然后摆脱他。   修仙者断情绝爱,是因爱能生妒,生怨,生怖,令人痴妄。而事实却非如此,妒恨不因爱而生,是因不爱而生,因他人的不爱,自己的不爱,不爱而疑,疑可生魔。   紫胤成仙而有私爱,是因他那时对长琴的爱,已不会有丝毫怀疑。   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死人,可这岂不是意味着,有生命就有变化,有变化就一定有怀疑。这实在无解。   若有疑便成不了仙,没有长久的生命,那么在三百年前,紫胤便会消逝于世,不会有重逢,也不会有今天的百里屠苏,欧阳少恭或许就没有阻碍。想来想去,似乎也没有什么对错,爱恨,本就是出于理智之外,哪有什么道理可说。   想放的放不下,放下的走不了,只能这样不冷不热。   神族越行之阵,如同折山叠水,入这阵中,就已经身在铁柱观内。   观中阴凉,寒意一下深了许多,显然紫胤与观主已定好时日,看这里众弟子肃列,已做好了礼宾的准备。   三人突然出现,立刻被围了起来,百里屠苏不善交际,可此时另两个一句话不说,他只能开口解释。   百里屠苏秉礼道:“我们是天墉城的人,师尊紫胤真人受邀来镇压妖煞,还请通报。”   领头弟子对这三人一番仔细打量,目光落在带着温和笑意的欧阳少恭身上,问道:“天墉城为剑修大派,竟还有这般雅士?”   欧阳少恭看着他,笑道:“我是紫胤的朋友,不过闲来转转。”   听这话带着轻蔑,领头弟子冷道:“我观中镇妖邪甚多,可不算好玩儿的地方。”   “我倒还奇怪。”欧阳少恭一勾唇角,便有无限讥讽之意,偏他眉目如画,竟别是风情,慢悠悠道,“究竟是什么厉害的妖怪,要你们邀请别派的人来助阵封印,不如一劳永逸,告知于我,让我替你们除了吧。”   一时无人说话,似被欧阳少恭迷住心神,皆看着他发怔,紫胤本欲开口,却有人已先一步解围:“这妖物与贫道师祖有一段因果,该他去时,自会去。”   来者正是观主,先对紫胤一礼,遣退弟子各司其事,就请三人入堂内,紫胤向其了解狼妖的封印,欧阳少恭就不再说话,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,似乎这地方,只有他一个人。   身边人清冷的声音断断续续,却不知在说些什么,欧阳少恭只觉得朦胧遥远,好似梦中,直到午膳时,他才有了点反应。   百里屠苏已唤了他几声,见欧阳少恭眸子清亮,看向了自己,才又道:“观主招待,先生与我同去用膳吧。”   “啊……我不饿。”欧阳少恭站起身来,略一沉吟,又道,“我与少侠的师尊还有些事说,不可耽误。”   百里屠苏已认定师尊与先生二人在共事,却猜不到他们在做什么,对他们的秘密万分好奇,也只能乖乖配合。   “师尊方才去了道渊掌门的故居。”百里屠苏看他才反应过来,定然不知刚才几人说话的内容,心里觉得颇为好笑,拉着他走过堂后花厅,指着最左的小路道,“顺着此路直走便是。”   欧阳少恭已走了出去,才想起来道:“多谢少侠。”   百里屠苏点头,满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正确的事,紫胤的确想见欧阳少恭,但这个时候,却偏偏见不得。   小院里种满了树,屋里阴凉得有些发寒,阳光稀落落照入小窗,给雅致的房间里又添了些暖意。   听见开门声,紫胤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卷,回头看着来人。   他目光平静,雪原荒漠般空无一物,却莫名让欧阳少恭心里一颤。   紫胤这般看着他,冰冷的嗓音缓缓道:“若我没有成仙,你没能重塑魂魄,在三百年前一同消逝,是否也不错。”   “的确不错……”欧阳少恭微笑,竟带着令人绝望的美,“和你一起死不是件痛苦的事,我并不想……负你。”   紫胤沉默了很久,竟扯出一丝笑意,却是苦笑,苦得发疼:“你的神体毁灭,再回不了天界,是不是就甘愿留在我身边。”   “慕容!”欧阳少恭突然一喝,大惊失色道,“你如何知道神体之事?”   紫胤道:“当然是知晓之人告知于我。”   “慕容,你岂能如此疯狂。”欧阳少恭急扑过去,狠狠抓住紫胤的双肩,眼里神色不知是暴戾还是恳求,杀意从他身上漫出,好似癫狂,“你要是还对我有一丝爱恋,就该成全我!”   欧阳少恭的手几乎扣进紫胤的血肉里,一步步将他向后推去,慌乱又愤怒:“一千年,生生承受一千年的痛苦,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么?我本就不是人,留在人界只有无尽的痛苦,何况千年前只有一半魂魄,每一刻都生不如死,可是我不能死,我不能让任何人讽刺我,小瞧我,我要让他们看看,我绝不会输!这是一千年来我唯一的目的,我寻遍六界,费尽心机,甚至不惜用凤鳞与魔族交换,那痛苦生不如死,就像一把尖刀刺入血肉,挑出我的骨头,若划上十三刀又是什么滋味。我已为此付出了太多,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,慕容,若连你也不成全我,我怕我真的再也回不去。”   见紫胤怔忡不语,欧阳少恭更抓紧了他,轻轻摇晃起来,可怜得似要哭泣:“从小我就对你百般宠爱,难道你要亲手毁了我……”   “不。”紫胤终于摇头。   十三岁那年起,至今四百余年,这个人几乎已贯穿他整个生命,刻在灵魂里,融入骨血,毁了他,如同毁了自己。   未曾为长琴付出过什么,也没有能力为他付出,修成剑仙也是长琴一手促成,又有什么资格提出那样无理的要求,让他放弃身份,放弃氏族,放弃一千年所付出的痛苦。   可紫胤还是忍不住质问:“既然如此,为何还要与我……”   欧阳少恭已环抱住他,拍着他的后背,轻声道:“从未有人痴恋我百年之久,于我而言,有人能每世陪伴,已是天大的诱惑,不能断了你的心思,我还能如何。”   这般依偎一如百年之前,当太子第一次将少年拥入怀中,为他挡住所有杀气,是否已注定今日结果。   “殿下一心所向,我自当成全。”   紫胤将头靠在欧阳少恭肩上,声音轻柔,却冰冷果决。   第七十五回   谁也没有提起百里屠苏,在这个问题上,说服彼此的确非常艰难,他们自然不想在此时吵架。   欧阳少恭低头,捏住紫胤的下巴,去吻他的唇角,就算被躲开,也还是满目温柔,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。   紫胤只是在他肩上蹭了蹭,好似撒娇一般,略一思索,解释道:“你离开天墉城不久,便有人在我打坐时侵入我的意识,告诉我神体之事。若将神在天界除名,其神体就会毁灭,由刑师消其魂魄,神体若毁,就绝无再回天界的可能。你魂魄入世,神体却还留在族中,西皇氏族谱,放在一个名为玄水阁的地方,那人欲将你从天界除名,想利用我,从你这里得到玄水阁的钥匙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玄水阁中,有我皇室所有的史载和族谱,记录了宗族每个神的过去,一直由我掌管,只有父神可以越过我直接入内,我的神体,其实就放在玄水阁。”   见紫胤依在自己怀里,听完了也不说话,欧阳少恭一笑,英眉微挑:“告诉你也无妨,钥匙就是镇魂调的……”   “殿下!”紫胤喝断他的话,已是恼怒,眸中更似冰封万里,冷冷道,“万事都在一念之间,就算是神仙,也有忍不住的时候。”   不知为何,欧阳少恭长叹口气,又轻笑,笑得越来越开心。   紫胤轻砸了下他的肩膀,缓缓闭上眼睛,将头埋在他颈窝,声音沉闷:“我不愿你再受渡魂之苦,寡缘孤独,更不愿你入尘世轮回,忘却一切,让我再认不出你。”   “不,不会,再也不会。”欧阳少恭扶起他,深深望着他的眼睛,说得极致认真,如同无数年前在宗祠刻下誓言。   终是忍不住,欧阳少恭又吻了下去,贴着紫胤冰凉的唇,急切地向里探,紫胤顺从地启开牙关,立刻被熟悉的气息填满。   已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热烈,紫胤一下想起他们仅有的两次欢爱,全身都猛然热了起来。他一把扣住欧阳少恭的腰,带着强势的压迫,更用力地吻了回去,狠狠舐咬,竟越加急迫,恨不得食其血骨,将其融入身魂,压得欧阳少恭直向后退。   不管他吃痛的闷哼和急促喘息,一直把人逼到榻前,欧阳少恭不得不后仰身子,抬脚蹬住床榻,不让自己倒下去。   欧阳少恭甚至喘不过气来,更顾不得回应,费力呼吸着,桃色眼晕更红,已渗出泪水,面色泛春,艳得不可思议。   这般美色-诱惑,当真是仙人也抵挡不住,紫胤想放开他,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,似失了魂魄,无论如何也拿不开自己的手,握剑的手此时在精绣的腰带上滑动,手指摸索着在寻找什么,许久也找不到,动作更显烦躁。   欧阳少恭一下按住他的手,大喘了口气,笑说道:“慕容,难道你想脱光了我,这具身体你的确还未看过,回去我再让你看个仔细,嗯?”   紫胤涨红了脸,要抽回手,却被死死按住,小声斥道:“你……不许说这下流话。”   欧阳少恭还委屈起来,鼓了鼓脸颊:“论下流,你的手可比我说的话厉害多了。”   紫胤从来说不过他,但实在不想认了他的话,反驳道:“我只不过是……”   “好了,你的乖徒儿来了。”欧阳少恭打断紫胤的话,他比紫胤高出不少,躬身向前一倒,竟整个人都钻到了紫胤怀里。   紫胤还扣着欧阳少恭的腰,冷若冰霜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强势,   欧阳少恭的面色却有些苍白,被吻过的唇鲜红如血,眸中含泪,泫然欲泣,那眼睛里尽是怯意,更作出一副惊恐模样,好像被欺辱的小姑娘。   知道他有心戏耍,紫胤也顺着他,欧阳少恭缩着身子也靠不到紫胤胸口,略微低头就能吻上,偏偏紫胤对他的表情很有兴趣,还垂眸去看。   当百里屠苏开门,看到师尊似要强吻欧阳少恭,吓得僵在了门口。   江都这厢,几人在花满楼,知晓欧阳少恭无事,各个都玩得高兴。   无音一日三餐喂那只睡觉大过天的黑猫,吃得比人好,从来不带重样的,把猫养得越来越肥,又是小短腿,站起来都像个毛团子。   红玉和瑾娘成了闺中好友,本只是想打听欧阳少恭的底细,女人说起话根本停不下来,竟连欧阳少恭有意无意惹了多少姑娘都挖了出来,而有用的一点都没提到,两人天天出去逛街,从胭脂水粉说到江都房价。   方兰生和襄铃,现在已凑到一块儿,形影不离,出双入对,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合,似乎想把江都玩儿个遍,整日里嘻嘻哈哈,快快乐乐,神仙也羡慕。   这天他们没有出去,因为花满楼的姑娘要斗茶,这样的热闹,一年也只有一次。   斗茶风行大宋,自平民直皇室,都对茶艺有着难以言说的热衷,花样百出,各有新奇,汉族茶艺妙在轻灵飘逸,赏心悦目。花满楼的清倌人,皆是琴诗歌赋不输闺秀的女子,群芳斗艳,自是美不胜收。   整个江都的官家富户,自然也去了许多,到了晚上,也好好奢侈了一把,满楼的彩灯都点亮了,而且点的是蜡烛,上了点心好酒,姑娘们精心装扮,连仆童的笑脸都能开出花来,楼里的人已满得快溢出去。   上雅座下大厅,都乌泱泱的,低语声荡来荡去,方兰生打开窗户,望了一圈,他站在桌子上,把旁边的襄铃也拉了到了身边。   宾客满座,瑾娘以扇掩面,轻笑着下楼来,群摆惹人心痒,说一些场面话。襄铃至今不懂什么叫斗茶,也就瞧着,扯着方兰生看这个看那个,方兰生不住向她解说,罗嗦个没停。   “诶,你看你看,那几个姐姐,我都没见过,长得真好看。”襄铃见楼梯上又徐徐走下六名女子,立刻拉着方兰生看。   最先出来的自然不是头牌,却也都是可人的姑娘,如新花含露,排成一行走下,引人注目。   方兰生就不禁多看了会,不知怎的,襄铃觉得像吃了青梅,酸酸涩涩,让人不高兴,拍了下他的头,瞪着大而亮的眼睛道:“看那么久,比我还好看吗,呆瓜!”   方兰生忙道:“哪有襄铃好看,和你比起来,她们都是白纸,没看头。”   他讨好地笑着,看着真是冒傻气,心里却像喝了十罐糖水,甜得发腻,腻得要飘起来。   “襄铃。”方兰生又向她那边蹭蹭,盯着她的小脸,小声道,“你以后嫁给我,我天天看你,看一辈子。”   襄铃猛转过头,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俊脸,冲着方兰生重重一哼,又撇过了头,留给方兰生一头长发,一会儿撅起嘴,一会儿又翘起唇角,不知是喜是怒,娇憨可爱。   方兰生想哄也不知怎么哄,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哼嗤半天,也没崩出个字儿来,眼睛向下一瞟:“襄铃,她们开始了,快看快看。”   厅上女子列作两排,在长桌之后,长袖旋舞,茶香如雾。   瑾娘上了楼,灯火已吃尽了月色,红玉正依在窗前,凝望着黑夜。   “你这是在想谁呢,哪家倒霉孩子被你给看上了。”瑾娘关上门,随口调笑道。   红玉转过头来,作了个噤声的手势,指了指窗外。   楼下立了一个少年,赭色劲装,腰缠长锁,气质漠然如无,站在眼前,都可能忽略了他,那是如神的,不变的死气。   他一入楼中,方兰生就看到了,冲他招手:“汝弗君!”   显然他们已认识很久,汝弗君抬眼看他,冲他点了下头。   铁柱观风平浪静,三个客人也是安安静静,安静得让人坐立不安。   百里屠苏已反复站起又坐下了十几次,已是深夜,亭外星空繁华,冷风从亭中穿过,紫胤背对着他,战在亭前的台阶上。   欧阳少恭一天没吃,大半夜在厨房给自己做饭,现在这里只有他们师徒两人。   百里屠苏非常想问自己的师尊,是不是心仪欧阳先生,可让他把这种话说出口,似乎比死还难上一点,可憋在心里实在是,生不如死。   他还是换了一种方式,问了出来:“师尊……人若成仙,可还有情?”   紫胤未回头,似有无奈,道:“便是草木,也难说无情,仙毕竟是人修成,若无情,为师当年岂会救你。”   他当然知道百里屠苏想问什么,继续道:“我与殿下……欧阳少恭相识已久,从上一世,不,唐初,我十三岁时,就认识了他,然而终无结果,神祗并非无情,却比无情更伤人,因为神永远都不能懂人的感情,他已十分像人,若做回神,就再不可能入世。”   百里屠苏惊道:“他是神?!”   紫胤此时才回过身来,背着清水月光,低声道:“殿下为太古战神,位居太子,六界鲜有敌手,有混沌天地之能,其尊贵,非凡人可说,得他一番情意,却不知算不算荣幸。”   百里屠苏已说不出话来,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眼里却是朦胧,这是什么样的事实,身边亲近之人,似乎猛然之间,就与他隔了万丈深渊。他对欧阳少恭有莫名的亲切,想靠近,想依赖,想跟随,有时强烈得让他害怕,这让他对欧阳少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,然而,这样一个人,竟与师尊有如此深沉的纠葛。   这让百里屠苏能作何反应,欧阳少恭那样温柔到骨髓里的人,处久了难免心生情愫,清冷孤寂的仙人怕也最经不住温柔和时间。   百里屠苏,却也是个寂寞的人。   “你们说我什么呢?何谓比无情更伤人?”突然插-进一句话,是欧阳少恭端了一盘炒笋正过来,嘴里叼着点心,说话含糊不清,斜眼睨着二人,满不高兴。   百里屠苏看见他,就不禁微笑,已凑上前去,见紫胤也走过来,只好让开,退到了一旁。   紫胤也弯起了唇角,即使埋怨神的高高在上,看到这个人,还是忍不住高兴。   看着欧阳少恭在亭中坐下,紫胤就坐在他身侧,道:“明日封印,你来助我,狼妖千年修为,我内伤未愈,有你才可保万无一失。”   “好啊。”欧阳少恭点头,笑得桃花眼漾出春水来,夹了一片嫩笋递到他嘴边。   紫胤愣看着他,有些犹豫。   百里屠苏轻轻后退,心中黯然实在无由来,他总是一个人,至今也是,以后,恐怕还是。   第七十六回   黎明,天际划出一道金色光芒,如刀斩下。   封印之地,只有浓墨般的黑暗,还有轻轻波荡的水声。   欧阳少恭抬手,在手心燃起金色火焰,几乎同时,就听到了铁链拖动的沉闷声音。   紫胤在他身后无奈道:“殿下非要唤醒它么?”   “便是醒了,又能如何,我早说除了干净,你们非不让。”欧阳少恭说着,拉起紫胤一同走到冰冷的水面上,寒凛之气一下灌到衣服里,连汗毛也立了起来,“真是不明白,我在人界呆了这么久,怎么还是不懂人的想法。”   紫胤道:“你又不是人。”   “诶,每次听别人这么说,都觉得像在骂我。”欧阳少恭啧了一声,撇嘴道。   紫胤轻笑:“只有人才会这么觉得。”   那铁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,从水下传来,悠悠荡荡,震得人脑子发蒙,二人立在水波上,幽火照出一团晕光,朦胧美丽。   “走吧。”欧阳少恭拍了紫胤一把,回头向黑暗里道,“屠苏,你就等候在此。”   百里屠苏“嗯”了一声,看那光晕里的人消失不见。   长辈叫小辈名字,自然再正常不过,以前欧阳少恭还客气一下,现在百里屠苏知道他比紫胤还大,他与人家的师尊又是那等关系,再客气可让别人难受。   符水之下,仍是漆黑一团,那狼妖的呼吸的却是极近,声如沙石翻滚。   欧阳少恭攥起手,金色火焰分做无数流火,漂浮在半空中,游移晃动,照亮了眼前。   他们身前不远处,盘坐着一个青年,一双绿色眼瞳紧紧盯着他们,放在膝上的手在不安分地抓动。   金色流火宛若天上落下的星辰,如置身繁星点点的夜空,灼气烫人皮肤发疼,再感不到丝毫寒意。那火焰忽聚忽散,似调皮的金色娃娃,不听主人的话。   噬月玄帝不惧滚烫的金炎,在流火中站起,看着二人道:“那道渊的魂魄都被我吃了,铁柱观还请人来封印我,你们知道本座是谁吗?”   欧阳少恭的眉眼安详,似怜悯,又似悲伤,俯视着噬月玄帝,慢慢说道:“你可知,孤为何人?”   噬月玄帝看他这样的神情,便知道他的来处,勾起唇角,讥诮道:“你是神。怎么,被你那些眼睛从来看天不看地的同类,给罚下界了?自称为孤,身份倒不低。”   欧阳少恭沉默,微微歪头,像懵懂的孩子,只是看着他。   神和妖果然是沟通不了的,太古之神虽身份尊贵,却大多不懂以身份说话,尤其西皇长琴这样的天生战神,更以热衷于以实力定高下。   紫胤便解释道:“他只是想告诉你,你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。”   “小娃你废话什么!”噬月玄帝冲他怒喝,幽绿的双瞳眯了起来,不耐烦道,“我与这神打一场,立时就有结果。”   紫胤看向欧阳少恭,显然他已没心思去理解噬月玄帝的话,而是被邀战吸引,已露出了愉悦的表情。   “汝有此胆量,再好不过。”欧阳少恭的指下已凝起琴弦,几缕赤金如光,耀眼锐利。   紫胤握住他手腕,低声提醒:“封印而已,殿下莫要动手。”   对一个为战而生的神来说,这话实令欧阳少恭心生不耐,若是以前在天界的性子,已是一弦琴音祭出,连敌人和说话的人一块儿杀了。   而说话的却是紫胤,欧阳少恭只好收起琴弦,咬着下唇,委屈地站到一旁,一双桃花眼看着紫胤,那眸子水亮,映着金色火焰,动人心魄。   噬月玄帝突然大笑起来:“你是天界君人,竟和这小娃有此纠缠,真是……”  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,已捂住肚子,滚到了地上去,锁链咯啦啦响个不停,似乎要一次性把半辈子的笑都用完。   却没有人理他,紫胤撤后几步,反手结印,先行剑道禁锢之术,欧阳少恭只是看着紫胤,挠挠脸颊,似乎觉得很无聊。   水色剑影呈攻击之势,环绕噬月玄帝,剑尖在他身前寸毫之处停下,将其困在千万剑锋之中。   噬月玄帝没有反抗,他只是不再笑,平静的脸上竟有一股灏然正气,安宁而悲伤,说出话来,声音已似变了一个人,清朗透彻,却漠然如冰雪,向欧阳少恭冷冷道:“可是西皇氏赤帝之后,公子长琴?”   欧阳少恭立刻紧盯住他,目光灼灼:“阁下何人?”   那狼妖却缓缓说:“道渊。”   紫胤看着欧阳少恭,疑惑道:“这……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狼妖吞噬了道渊的魂魄,那道渊修为应该不低,留在了他身体里,存有意识。”   狼妖点头:“公子所言不错。”   这道渊能抗衡狼妖的魂魄,甚至与其抢夺身体,实在厉害,只是不知当初是怎么被狼妖吞噬的。   “我早年便从古籍得知,公子长琴战神威名,煞气之神,无有敌者。”道渊站起身来,紫胤的剑影也随之而动,“噬月玄帝也是我的恩人,我与他这段因果,还是我亲自了结的好。”   紫胤对欧阳少恭解释道:“他幼年时被噬月玄帝救下,悉心照顾,后入铁柱观修行,战乱时妖孽横行,他奉命除妖,以自身气息为媒,引噬月玄帝前去,将其封印。”   “你以前不也如此,妖就是妖,凡妖魔,必斩草除根,以杀为善,以剑渡人。”欧阳少恭笑道。   紫胤不语,雪色睫羽垂落,掩了灰白的眼眸,那时他年幼,对太子建成敬若神明,至今想来,竟然历历在目,那个红衣金冠的青年,早已刻在他心上。   金色火焰无声地跳跃着,似无边际的黑暗只有静谧。   狼妖突然喊起来:“死道士,你以为我斗不过一个在人世游荡的神么!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供奉那些自以为是的东西。”   “既然肯在铁柱观停留百年,又何必寻死。”   “你这混账,太不会说话了!”   同一个身体,却有两个灵魂,狼妖的表情忽而狰狞,忽而漠然,声音一时暴躁,一时冰冷,连眼神都截然不同,自己和自己吵了起来,分毫不让,似要大打出手。   欧阳少恭乐得看戏,紫胤却不理这些,扣印画出术式,继续封印,狼妖一爪击过来,紫胤并不躲闪,却有一只赤金的凤翼将他整个圈住,护在羽翼之下,为他挡下此击。   温暖的红色绒羽蹭在脸上,打断了紫胤的动作,凤翼缓缓打开,扇动两下,连同紫胤一起揽到身侧,欧阳少恭伸手,环住他的腰,把人扣在怀里,紫胤竟也不推拒。   “这小狼先动手,可莫怪我。”欧阳少恭手指微动,几不可察觉,却让道渊大惊。   道渊猛然回头,冲他极快地说道:“公子可还记得,曾与伏羲在中原决战,女公子予休助战于长江,却为你所伤?”   “予休?”欧阳少恭一愣,立刻怒道,“你说我也不过忘恩负义之徒么!”   他当然知道道渊在激他,但有时他还偏吃这一套,狼妖不过千年修为,就算再加一个道渊,也不经他一击之力,根本无需多忧。   噬月玄帝最厌恶的不是神,而是人,他现在却只想与这神战个你死我活,所谓战神之名,更能引出强者挑战之意。   铁锁拖拉的声音回荡在池底,狼妖化出兽形,一只巨大的黑狼,皮毛黑得发亮,金色火焰的照耀下,更如织金的丝缎,美丽威武,血红的眼眸盯着欧阳少恭,伏低身体,低吼着就要扑上来。   这真是一只美丽而强大的动物,却又弱小得可怜。欧阳少恭上前一步,赤金凤翼猛然平展,将黑暗生生劈开,似阳光裂开永夜,分割天地,翼根处柔软的红色绒羽下,金色凤麟隐约可见,扇出灼热的风,烧得人发疼。   衣袂与长发张扬乱舞,他被笼罩在金红的光晕里,几乎看不清面容,他的目光却似落在了每一处,那漠然的悲悯,直击人心。谁也不敢越礼直视他,仙神也不能。   紫胤不过一剑仙,噬月玄帝更是妖物,神与世界之间永横亘着无尽的深渊,是天地大道自然所成,如同人与草木,兽与蝼蚁,从出生开始,注定了掌控与被掌控的位置,永远无法改变。   蝼蚁在人的脚下,世界在神的手中。   紫胤几乎窒息,他半跪在地,看着狼妖,他的剑阵已然散去,狼妖却更不能动弹,似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,嘴里溢出血来,低低呜咽。   血红的兽瞳紧紧盯着那赤金光晕里的神,看那悲悯世人的神伸出手,缓缓走过金色火焰,手指,广袖,鼻尖,发丝,哀伤的眼眸,似从迷雾里脱壳而出。   就算是心如磐石的仙神,也会感染这悲伤,渐渐放缓呼吸,莫名垂泪。   手染鲜血的煞气之神,在杀戮鏖战之时,却总露出这般悲伤神色,似在怜悯世人,悲叹万物。   他似乎不忍,抬起食指,却迟迟没有压下,可谁都知道,结果已不可改变。   狼妖闭起眼睛,将所有灵力聚在丹田,以千年修为,引爆了妖丹。   这一切发生太快,战斗未起就已结束。爆炸掀灭了所有金焰,连那织金的赤红凤翼,都隐没在了黑暗里,什么也看不见。   紫胤的脑子嗡嗡作响,他虽以结界护身,还是被打出丈远,重重砸在地上,受了不轻的内伤,吐出一口血来,落地的声音十分清晰。   欧阳少恭似消失在黑暗里,没有丝毫声息,紫胤以为他会助自己挡下此击,因为对神来说,不过举手之劳,甚至只一个眼神。他深深爱着这个神衹,即使高高在上,却只记住了温柔,而不是冷漠。   可惜,终究没有,他似乎忘了,神的冷漠才是深入骨子里的,何时曾见,神会帮助一个人。   欧阳少恭未回天界,却已开始做回一个神。   突然一亮,欧阳少恭又奉起一抹火焰,他的右脸,肩膀和手指,被爆炸的灵力打得只剩骨头,白森森粘着血渍,肌肉的纹理暴露在空气里,以可见的速度,又重新长起,带血的肉一条条覆盖了白骨,红色蔓延生长,没有皮的脸眨了眨眼,连眼球也重新长好,奉火的五根指骨,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。他的脸被人皮重新覆盖时,身上的衣物也已完好无损。   他抬起的食指,终于轻轻压下,狼妖的身体便化作灰粉,两个灵魂一同毁灭,连荒魂也做不成。   哀伤的眼眸终于看向紫胤,定定看着,紫胤也在看他,灰白的眼似有光芒,在期待什么,又或是在等待什么,可终究,也没有等到。   欧阳少恭没有走近,只是远远望着,带着虚无的悲伤,看他缓缓闭上眼睛。   第七十七回   清晨,月影尚在,挂在苍穹边际,如细细弯弯的白勾子。   太阳的微光已堪堪出来,活泼的鸟儿在窗边吵闹,也没能叫醒安睡的紫胤。   枕边摆放着白锦发冠,长发铺陈如霜雪堆叠,垂落在榻下。   欧阳少恭就坐在榻侧,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,安静地等待,如同期待花蕾绽开。   他们之间,唯有安然与宁静,才能令人沉醉,羡慕,这是一副美丽的画,一旦有丝毫动静,便是毁坏。   欧阳少恭已不在乎这样的安静陪伴会有多久,他转了下头,看百里屠苏呆立在不远处,怎么也不好抬眼往这里瞧,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。   并非惯有的温柔笑意,而是冰冷,这冰冷让人毛骨悚然,腿都发起软来。   百里屠苏惊出一身冷汗,这不是紫胤那样的冷,不是超然世外,不是无心无情,那双温柔的眼眸,似乎看不到世间任何生命,他眼里的一切都是死物,他漠然看着荒芜世界,并为此悲悯。   他一下紧绷起来,看着欧阳少恭开口,对自己轻声道:“屠苏,慕容是否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?”   百里屠苏的脑子几乎都是空的,简直不知道对面的人在问什么,半天才说:“师尊告诉我,先生是天界战神,居太子尊位,他与你已有几世之缘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难道他未告诉你,我的姓名是西皇长琴?”   百里屠苏没有焦点的眼睛看着他,讷讷点了下头,他从小到大,未曾知道这个名字,不过听起来,的确很符合皇族太子的身份。   “龙渊族角离,以孤命魂铸成焚寂,你身体里的焚寂剑灵,便是我的魂魄,是我的东西。”欧阳少恭在人界千年,已经极少以“孤”自称,却还是会偶尔脱口带出,他显然有几分迫切,百里屠苏却看不出来。   欧阳少恭继续道:“龙渊族出于楚地,却撕裂了我这楚地之祖的魂魄,以我生魂残忍铸剑,实在不忠不孝,我将其灭族,教训不肖子孙,自然也是应该的。”   一个印象里温雅文弱的人,竟曾亲手灭人全族,虽是复仇,听起来也过分了些,战神,本就意味着杀戮无数,当年乌蒙灵谷被屠,皆因焚寂而起,从韩云溪成为百里屠苏,被迫离开天墉城认识了欧阳少恭,难道都是因为长琴要拿回自己的魂魄。欧阳少恭曾经对他劝说的话,如今想来,句句都有索回之意。但,拿了别人的东西,哪有据为己有的道理。   百里屠苏问道:“先生可知,当年乌蒙灵谷之事?”   见欧阳少恭点头,他上前一步紧接着问:“那知不知道,当年屠杀的是何人?!”   欧阳少恭笑了起来,那冰冷便瞬间消失,如春风抚柳,让人立刻放松下来。   “若我说,是我呢?”欧阳少恭道,他已站了起来,走向百里屠苏。  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,但方才那一刻,百里屠苏想过这个可能,他不想怀疑欧阳少恭,更不想被欧阳少恭怀疑,他只能不说话。   百里屠苏的反应,自然在欧阳少恭的意料之中,他不再等回答,正要开口时,听到后面两声轻轻的咳嗽,忙转过身,就见紫胤睁开了眼睛。   欧阳少恭满目温柔,几步过去坐回榻上,把紫胤扶起来,拨开他的白发,让他靠到自己怀里。   紫胤看到的无非是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,那温柔里的一丝担忧,立刻打消了他还未生起的埋怨,对于神的本能,他能苛责什么呢,何况欧阳少恭已治好了他的伤。   但关于他人无辜性命,紫胤向来极为重视,百里屠苏是他的亲传弟子,自不用说。   紫胤白发披散,内伤初愈,苍白的脸更无生气,看起来可怜憔悴,而他醒来第一句话,却是:“殿下要取回自己的魂魄,难道不能等到屠苏百年之后?”   欧阳少恭抚着他的白发,淡淡说道:“我既然在这里说,就不怕你听到,你觉得我会答应吗?”   紫胤实在没有话说,他并不知道,欧阳少恭不取这残魂,一样可以回天界,只是凤来少弦,再无混沌天地之能,然而失去这能力,就等于西皇氏失去了威慑,太子长琴在族中,在天界的地位,将会一落千丈,欧阳少恭岂会容忍这样的结果。   一声轻轻的,无奈的叹息,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,使人哀愁。   紫胤似乎没有看到,一直站在屏风旁的弟子,叹息间,向旁倒去,整个上身都压到了欧阳少恭怀里,下巴抵在在他肩上,怔怔出神。   他们已像极了多年的夫妻,彼此之间的距离,却任凭紫胤费尽心力,也无法再近分毫。   欧阳少恭安抚着怀里的人,虽不说话,但他这般温柔强势,总能使人乖顺。紫胤最喜欢这般安静,这时却扑棱棱一阵响,飞进一只金色符鸟,落在他肩上。   已极不自在的百里屠苏,终于暗松了口气。   小鸟叫了两声,欧阳少恭听明白立刻站了起来,对二人道:“小兰那边出了变故,我必须立刻赶过去。”又转向紫胤问,“慕容,可同去?”   紫胤自是点头。   汝弗君能去花满楼,是因为这变故本在欧阳少恭意料之中,然而结果,却在他考虑之外。   花满楼,灯火辉煌,宾客满堂,死寂如荒野废墟。   里面还是当日斗茶的情景,几个艳妆女子面有笑意,或垂目,或昂头,或掩唇观望,其有勾壶倾水者,亦有拈叶嗅茶者,堂下宾客百相齐列,喜怒哀乐,俯仰侧卧,美者丑者聚于一处,楼上满是人脸,楼下满是头顶。   静得像一幅画,活生生的画。   花满楼的时间被停止了,如同当年长琴封印琼华的时间,这样的事只有神才能做到,立在天地之上,掌控时界玄机之神,钥匙一般的存在。   长琴为天地混沌的钥匙,自是其一,掌控时界之神,整个天界也寥寥无几,汝弗君也不能做到的事,竟让两个位阶不高的女神将,轻易做到了。   汝弗君自然知道缘由,她们拿着华浓姬的本命神器,行此术之后,再不能驾驭。   太子长琴离位,那位尊主被册封华浓,几将手握太子之权,并意欲禁锢长琴,因爱生恨也好,妄图代替也罢,汝弗君承认的太子,始终是跟随征战了千万年的长琴,若废之,他在天界无可存留。   神不可妄行,华浓姬派低阶神女,不顾其堕出天界的后果,令她们往人界,拿住长琴心系之人,威胁长琴妥协。如此手段,岂非是跟人学的,长琴在人界动向,看来也被时时关注。   花满楼被隔离于时间之外,谁也无法出去,二神女并非汝弗君的对手,在这不大不小的楼里,玩起了你追我藏的游戏。   方兰生拽着襄铃的手,指着门口表情有些惊讶,飞起的衣带停留在空中,门外女子身影闪过,汝弗君仍未离开方兰生半步,化出外身变作一只长身白猫,窜出窗户,紧跟了上去。   楼上房门大开,这房间只有两个人,红玉方打开门,偏头却看向屋里,后面瑾娘掩唇正笑,似在说什么。白猫在红玉的脚边看了一阵,从她长裙底下伏身钻过,缓缓走向瑾娘,碧绿的竖瞳一动不动。   它突然跃上瑾娘的肩膀,瑾娘的身后,虚空里竟有一只女人的手,想要抓住瑾娘的脖子。那本该美丽的手,皮肤已经开裂,隐约看见血肉裂开的缝隙里,森白的骨头,从内部的血管开始腐烂。驾驭上神命器,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,他人使用时界钥匙,定会被反噬得永堕地狱,不得安息。   白猫抬起爪子,正想切断这只手,斜里刺出剑光来,眼前一闪,就掉下四根手指来,在地板上滚了几圈,立刻变成白灰,蒸发了。   执剑的人是紫胤,师徒二人自法阵中走出,白猫从肩膀上下来,化作人形,看着紫胤的剑。   汝弗君问:“你的剑,怎可伤神体?”   紫胤道:“是焚寂。”   汝弗君点头,又望了他身后,阵法已经消失,除了百里屠苏,再没见别人,急得逼近一步问:“殿下何在?”   紫胤顿了一下,道:“他恐怕得耽搁些时候。”   长琴的确是个孤独的神衹,然六界之中,追随他的从来不少,能站在他身边的,似乎一个也无,紫胤很想得到这个位置,即使没有任何结果,也想在长琴的心里,永远占有。   即便对长琴,对神而言,他太过弱小,还是拼尽所有,在太子,还未成为太子长琴前,离那个位置,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   汝弗君看那剑上的邪煞,正渐渐侵入紫胤的身体,而紫胤仍是神色平静,也不管他,只道:“剑仙,你虽从时间内穿行而来,还是会很快被时间静止,殿下容你过来,究竟遭遇了什么?”   “是个……”紫胤没有看清,但回想那一瞬的感觉,似乎熟悉,似乎虚无,只能说,“很像他,很像殿下。”   汝弗君知道那感觉,他们太像,像得就像一个人的两面。   不是因为天生,而是每一丝,每一豪的模仿,因为血脉,因为禁忌,因为执念。   第七十八回   红袍金甲,眼坠朱泪,步摇羽冠簪墨发,凤纹藏衣暗流音。   那面容平静,眼眸悲悯而哀伤,看着欧阳少恭,一丝丝怯懦,极为突兀。   一举一动,一个眼神,一个微笑,都如当年的长琴,冷漠而美好,看见她时,欧阳少恭以为看见了自己。   内眼角下的两点朱泪,是长琴朱雀凤身化来,特有的标志,他并不记得,西皇予休也有。   “王兄……”予休轻唤,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,怯懦,羞涩,只要在长琴面前,她就会失去模仿的勇气,再没有半分相似。  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,抬手用食指在那朱泪上一抹,指尖就沾了浓浓的血红,竟是画上去的。   他搓了搓手指,把那红色碾得极淡,垂眸看着指尖,一字一顿道:“华浓姬。”   予休又是一颤,低下了头,却忍不住去看他。   欧阳少恭放下手,负在身后,冷冷问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予休似非常紧张,手指用力压着下唇,压得惨白一片,怯怯的目光在地上快速闪动,努力想着什么,却说不出话来。   “王兄……予休代替王兄好不好,这样就不会,永远得不到王兄了。”她终于开口,清澈的声音带颤,小心又害怕,脸色煞白,又强撑着身体,坚持说道,“王兄……我想,玄水阁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皱眉,甚至懒得听她在说什么,冷声哄道:“予休,你向来温顺,该乖一些才是。”   生性温顺乖巧的予休,这次却对长琴顶嘴,她的头已低得只看见长发,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可以成为王兄,母亲把血脉给了我,王兄的能力,我也有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欧阳少恭闷了半天,点了下头。   西皇氏没有长琴,也没有祝融,即使母亲厌恶总是带来战争的长琴,在那时,也不得不寻找力量,只好以消逝为代价,将自己的血脉融入只继承了火神身魂的予休,创造出另一个长琴,来守护西皇氏。   正因为如此,予休才能掌握族中大权,这本在长琴意料之中。   只是,除了非是朱雀凤身,她的力量,似乎全不在长琴之下,甚至同样拥有混沌天地之能,为掌控时界之神。   这世间每一个存在,的确都是独一无二,而这世间每一个存在,也都并非无可替代,长琴自视甚高,自不会傻到以为,西皇氏非他不可。   时间实在不多了。   欧阳少恭一手启印,用聊天般的语气,对她道:“你的命器不在手中,即便我是凡身,你也不是我对手,回去吧。”   “嗯。”予休乖乖应声,挪到树后藏起大半个身子,看欧阳少恭消失在阵法中,咬着下唇,露出一个笑容来,“王兄又不理我。”   她的乖巧,怯懦,也随着欧阳少恭同时消失,成为一个冰冷的神,那倨傲孤独,一如长琴。   花满楼中,紫胤亦被时间静止。   然而他还存有意识,当欧阳少恭走到他面前,他灰白的眼眸里,立刻有了神采。   “倒让你辛苦了。”欧阳少恭对他点头,挥袖拂风,刹那间耳边已是喧闹以极,满处喜乐之声。   紫胤说了句什么,却因太过吵闹,未能听清,欧阳少恭再去问时,紫胤却不说话,只见他垂落了目光,脸颊泛红,倒让人浮想联翩。   这应当是句很重要的话,可还是无缘听到,欧阳少恭摇摇头,心里也不禁生起柔情蜜意,将他揽入怀中,想说上几句情话,好亲近一番,却偏偏没能得逞。   方兰生推门进来,见到欧阳少恭,一下扑过去,可那怀里的位置被人占了,只好拉住他的袖子,边蹦边高兴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,我可想死你了。”   当他再次想往欧阳少恭怀里挤时,才真正注意到夺了位子的紫胤,立刻瞪起眼睛,又不高兴了。   方兰生死死盯着埋头的紫胤,叉腰控诉:“少恭,你也太花心了吧,怎么又招一个来啊,连修道的也不放过,韶华倾负皆成泪,不过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,你这个没良心的!”   欧阳少恭看着他,抱着人的手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,只能辩解道:“小兰,你胡说什么,容易让人误会。”   “哼!”方兰生对紫胤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心情,他对抢欧阳少恭的人,都非常地不满,一个从小到大对自己宠爱非常的人被抢走,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。   他撸袖子似乎想把紫胤拽出来,这个动作没让紫胤有什么反应,却让欧阳少恭莫名觉得有些尴尬。   此时推门救场的,是唯一还知道事没完的百里屠苏。   他开门看到里面的情景,想说什么都忘了个干净,一把拽住方兰生就拖了出去,还不忘把门带上,老远仍能听见方兰生哇哇直叫。   那两个神女尚未处置,欧阳少恭也不着急,低头问紫胤:“我真的很招人吗?”   “殿下以为呢?”紫胤想着,竟笑出声来,稍退开两步,垂眸道,“曾有善扶鸾的道友为我卜命,我此生修道成仙,本无缘红尘,也就是说,没有你,我一样可以成仙,而我为你所惑,以致几世纠缠,将你引入我命中因果,情因你而起,此生苦痛无休无止,你说,你是不是万人迷。”   “因我而起?”欧阳少恭轻笑,他的笑若无温柔,便似乎带着讥讽之意,极为尖辣,“我很早就想问你,当年我为唐太子,而立有余,妻妾儿女皆全,更陷于夺嫡之争,你究竟……你不过十三少年,到底因何对我念念不忘?”   紫胤不知该给他怎样的答案,张了张唇,斟酌间,正要说话,欧阳少恭却突然转头,鸟儿一般机警,似发现了什么危险。   看他开门快步出去,紫胤才轻呼出一口气,欧阳少恭说起甜言蜜语来,总让人神魂颠倒,可他毕竟是神,不经意说出一些莫名奇妙,又理智得可怕的话,也令人心如刀割。   飞檐之上,衣袂飘飘不落,欧阳少恭迎风而立,宛若枯叶蝴蝶。   他看着深夜里的街道,灯火星星点点,花满楼的客人,三三两两而出,悄悄静静,恍恍惚惚,似陷惊梦未醒。   十分昏暗的光晕里,只剩明与暗的交融,大片的黑黄影子形成模糊画面,欧阳少恭似随意地看了看,目光最终落在人群之中。   有人在黑暗里仰望他,去寻时却已消失不见。那该是人类的目光,带着复杂真实的感情,决绝地看他一眼。   欧阳少恭偏头想了想,没有得出什么结果,静静立在风中,虚无在夜里,似画中之人。   风击衣袂之声猎猎如刀,欧阳少恭忽然出声:“尔等,妄动时界,可愿镇守江都?”   后面二神女显出身形,相视一眼,皆未答话,她们奉命行事,却只知任务,并不识得欧阳少恭。   欧阳少恭也不再多言,抬起手指了指远处,道:“那是一处清水碧湖,便是你们归处。”   已是黎明之际,曙光似从他的指尖而出,看他点破天地,光明刹那间万丈,刺入眼眸深处,那种美丽辉煌庄重,让人心生敬畏。   神女仍是不语,其中一个退了半步,听那脚步轻盈,欧阳少恭微笑起时,他身边已无一人。   湖面碧波荡漾,金光粼粼,似覆了一层金黄的鱼鳞甲。   欧阳少恭站在轻轻水波上,一手略提着及足的襦裙,看着这壮观景色,温柔微笑。   他在水面上踱步徘徊,不时驻足,歪头深思的模样,实在有几分可爱,黎明的江都已是人影绰绰,有人发现了他,趴在楼上远远地张望。   薄雾笼罩了他的身影,阳光朦胧,远山如青墨淡扫,一点朱雘红日悬天,几笔杏色衣袂飘飘,碧水云天泼作一片。   湖水忽然沸腾,随着欧阳少恭渐渐抬起的双手,打开一个口子,湖底的淤泥成了一股股细线,从那口子里抽出来,在空中缠绕,很快缠出两个人形来。   千万麻绳般的淤泥将二神女死死裹住,将她们凌空跃动的美丽姿态,在刹那间凝固,眉眼灵动,表情鲜活,如同活俑,化作礁石神像。   她们身体纤细,衣带翻飞,姿态优美潇洒,一垂目望海,一伸臂揽怀,似抱日月,望众生,冰冷而哀伤。   翻腾的白色水花里,礁石凝固,似抹了艳丽色彩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神像庄严,水声震天动地,沉重的礁石像,一点点没入水中,最终埋入湖底,葬在深处,永世守于江都。   欧阳少恭等这一切平静,又仰起头,看模糊的天际。他站了很久,静静站着,淡而暖的颜色,这样的画面,安宁,温馨,惹人爱慕。   倒问为何对你念念不忘,纵然不是一见倾心,此生,终究只为那一顾。   紫胤望着那似淡墨晕成的身影,攥了攥广袖,掩唇低眉,露出微笑笑意。正因为是太子,那尊贵几乎成了这人的标志,印在自己心上,风姿华韵更迷他魂魄,可他又该给怎样的答案,这般说法,就显得自己当年十分幼稚,虽然事实如此。   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说辞,总不能说,偏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吧,那时太子的年纪,已够做他父亲了,知道长琴真正身份后,就绝不能再算年龄和辈分,那可会吓死人的。   第七十九回   清晨,天已大亮,清风徐徐入窗。   红玉拿起灯罩,将烛芯剪灭,轻轻吹散了白烟,放下剪刀,才去看一旁的紫胤。   回来一个时辰,紫胤坐在此处,不言不语,似在想什么,凝思而不得结果。   红玉蹙眉望他,手扣着桌沿,终究扰他安宁,问道:“主人似乎与欧阳少恭一同前来,是否知道那欧阳先生的身份?”   紫胤缓缓抬头,白发从肩上拂落,他带着一丝笑意,微眯起灰白的眼睛,看了红玉许久: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画中人是谁么。”   红玉一下瞪大了眼睛:“主人的意思是……”   紫胤点头:“的确是他。”   “主人,你……”红玉已不知该说什么,她对欧阳少恭多番猜疑,突然发现竟是……竟是如此。   紫胤忽然转头,廊上有脚步声过来,轻缓有韵,太过熟悉的节奏,甚至能想出其人风姿。   房门吱呀一声,欧阳少恭推开门时,紫胤已站了起来,定定看着来人,灰白的眼眸似在发亮,期待他的到来。   欧阳少恭好像没有注意到红玉,一推门就说:“慕容,这几日总是忙着,今天我陪你出去走走吧。”   紫胤点了下头,更露出愉悦笑意来,走到他身边。欧阳少恭一手环住他,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声什么,一下让紫胤垂了目光,微微低头又偷偷瞧去,显出几分甜蜜之意。   红玉爱慕紫胤多年,想他修成剑仙,情劫已过,再不会爱上任何人,她为紫胤剑灵,还能陪伴主人身侧,可如今,看紫胤竟愿顺从依偎于他人,心中苦闷也只能自咽。   欧阳少恭看她这模样,便知道她的心思,颇为不快,却是温温柔柔地一笑:“剑灵,对自己的主人心生爱恋,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,不过还望你宽心才是。”   红玉心里气闷,看着欧阳少恭温柔美丽的模样,气也气不出来,心窝子里酸涩得难受。   紫胤并不是不知道红玉的爱慕,只是他自己陷于情爱,痴心不改,成仙了也放不下,哪里能去说别人执迷。   看欧阳少恭因这事不高兴,紫胤心底却泛起窃窃的愉悦,他不能安慰红玉什么,现下也没有心思去开解,双手拽住欧阳少恭的袖子扯了扯,把人拉出了门。   “你心急什么,我又不会对你的剑灵怎么样。”欧阳少恭与他并肩往楼下走,挣开他整理了下衣领,把双手负在身后,“我不在时,都是她陪着你吧。”   紫胤望过四周,见没什么人,才落了两步走到欧阳少恭身后,小声说道:“我不在时,殿下身边的人,殿下自己数的清吗?”   “你……”欧阳从不与他置气,而且宠爱的没边,都让紫胤习以为常了。   他的情人,虽然挺喜欢这样的宠爱,但他突然觉得,或许该换一种方式。   欧阳少恭转身,一把将紫胤搂紧,蹭着他的脸颊轻笑:“你是嫌弃我以前娶过别的女人,还是去过……就那么几次……妓馆。”   紫胤从不知道,欧阳少恭竟然会没事去妓馆,一下睁大了眼睛,半个字也说不出,他对这个人究竟多不了解。   欧阳少恭不觉得自己多说了什么,他以为自己行事,紫胤大多是知道的,看紫胤呆愣,继续道:“那都是前世,和前世以前的事,这一世我还守身如玉呢,慕容~”   紫胤面无表情,按住他肩头,硬把人转了回去:“走吧,去哪都行,不要再说话了。”   江都这地方,到底还是欧阳少恭比较熟,紫胤长年在天墉城呆着,最多也就去看看道友,极少入世,他对尘世已不怎么感兴趣。   欧阳少恭自然也明白,他不是要紫胤去看这尘世,而是要自己,让紫胤好好开心一番。   二人走到街市,看左右尽是买早点的,欧阳少恭才想起还没吃饭,转头对紫胤道:“慕容,这南境的点心,最是精致甜爽,你最喜欢哪种?”   “嗯……”紫胤沉吟了一下,却没说点心的事,“你也是南境楚地出来的,精致是精致,就是性子强横了点儿,你觉得好吃吗?”   欧阳少恭正想着去哪家店,听他这么说,伸手打了他一下,哼道:“你还要挑出什么来,爱吃不吃。不想跟你说话了。”   他说完便走,步子极快,走进了一家糕点铺子,紫胤实在忍不住,抬手抵着鼻尖,轻轻笑出声来。   欧阳少恭在里面许久,买完转身时,见紫胤就站在门外,带着浅浅笑意,灰白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,似乎已等了很久很久。那门外人来人往,让欧阳少恭有一种错觉,任这时间流逝,沧海桑田,这个可爱的剑仙,会一直等着他,宁可永远等待,不知道何谓放弃。   他说:“桃花的甜糕,应该有吧。”   欧阳少恭挑起眉梢,又微笑起来:“有啊,应该比我还甜吧。”   紫胤咬住下唇,想压住泛起的笑意,可还是笑了起来,面颊染粉若桃花,甜得发腻。   他们在江都走了一天,天墉城三百年,紫胤未曾如此开心,和深爱的人在一起,听他那些轻浮蜜语,温柔巧言,明知都是些空虚的话,也不禁满心欢喜。   傍晚时,江都却更加热闹,欧阳少恭打算和紫胤去泡温泉,经过湖边时,听得一阵哀哀琴声,不禁驻足。   “弹琴的,一定是个女子。”欧阳少恭道。   紫胤不解道:“你怎么知道,说起女子,你对女人似乎特别了解。”   “啊哈……”欧阳少恭拍拍他,含糊笑道,“我在人世这么多年,对女人当然比较了解,你想那么深干什么,那弹琴的女子,我认识。”   虽然记忆不全,但一千年算下来,长琴明媒正娶的,也有十几个女子,更不用说侧室姬妾,通房丫头,清红倌人,实在算不来。而慕容紫英,此生就他一个,他们初次云雨时,还是个纯纯处子。   对欧阳少恭这样的过往,紫胤猜也猜个差不离,可从不会特意去想,若挑明了说,他心里难免别扭。   二人循琴声过去,见那女子怀抱琵琶,着桃衣戴珠翠,脸未上胭脂,苍白死气如陈纸,似病疾缠身,独坐在偏僻黑暗之处,时不时拨弦,断断续续。   见有人过来,女子按弦止音,起身对欧阳少恭一礼:“罗烟见过先生。”她不认识紫胤,只低头服了服身。   欧阳少恭只向紫胤道:“她是花满楼的清倌头牌之一,算是朋友。”   紫胤点头,也没有说话,就在后面看着他。   欧阳少恭的眉头一皱,便出几分忧虑,问罗烟:“为何闷闷不乐?”   罗烟摇摇头,低头轻笑一声:“花满楼两个头牌,哪个还能开心起来,华裳的心在一个浪子身上,我……”她头低得更深,偷看一眼欧阳少恭,已不言而明。   身边这样痴情错付的人,欧阳少恭早就习惯了,也不甚在乎她,随口道:“华裳与千觞的事,我也甚是无奈,只是千觞这次一去不回,怕是要辜负华裳这么多年了。”   “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。”罗烟笃定道,倒吓了欧阳少恭一跳,认真几分,罗烟的声音又软下来,失神看着他,“是华裳说的,她一定没有说错,也只有你能让尹公子回来,我和华裳,至少也该求得一个成全。”   他们说的事,紫胤不好旁听,早已走到了远处。白衣银发,如冰霜寒月,负手独立在湖边,冰冷的风从湖面吹来,将他垂在腰际的白发,轻轻拂乱。两人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耳朵里,自己的情人,的确有些强横霸道,对女子,甚至爱慕他的美丽女子,也是如此。   欧阳少恭没有解释什么,垂眸寻思着,一边说:“华裳留得住他么?一个浪子,纵然心在她那里,也停不下脚步,回来干什么,伤她的心?”   “先生……”罗烟仰起头,殷切看着他,却没说出话来,欧阳少恭紧接着道,“只要她,能永远将尹千觞留在身边,就不愁见不到。”   罗烟不语,她听出了欧阳少恭的深意。欧阳少恭希望有人绊住尹千觞,却不想太薄待了他,甚至也很想成全。   欧阳少恭在做什么,罗烟当然不知道,只知他是个城府深沉的人,她喜欢这样的欧阳少恭,却也害怕。   “如果她做不到,你一定要帮帮她。”欧阳少恭的声音又温柔起来,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,拇指大的葫芦瓶,似乎早已备好,递在她手里。   罗烟攥着手里的东西,只觉手心凉凉的:“先生的确是个长情之人,却让人心觉无情。”   “是么。”欧阳少恭笑应,指了指紫胤,“我与朋友有事,就不多陪了。”   罗烟低头一礼,目送他转身离开。   紫胤听他脚步声走近,已先离开了湖边,走在前面也不回头,此处偏僻,埋在阴影里,昏昏暗暗,只有几声鸟鸣。   欧阳少恭叫他,紫胤顿了顿步子,却未停下。   “慕容,你再不理我,可别怪我用强了。”欧阳少恭一把攥住他的手腕,紧紧箍住,任他用尽力气,也是挣脱不开的,紫胤也没有试图挣脱。   欧阳少恭问他怎么了,紫胤幽幽叹气,没有回头:“殿下还是不要再说那些甜言蜜语了,终归是要走的,哄我有什么用呢。”   “哄你?”欧阳少恭冷哼一声,“要不是因为你听了开心,我才懒得废话,你觉得我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么。”   紫胤知道自己一不小心,伤了欧阳少恭的好意,让他很不高兴。一时伤感而言,也不知怎么解释,回头看着他,霜白的眉微蹙,仍未说话。   欧阳少恭凑近他,看他略略紧张的模样,又笑出来:“当然,为了你废话,我还是很乐意的。”   他一说完,也不管附近有无人声,将紫胤轻轻压在潮湿的墙上,看着他冰冷灰白的眼眸,渐渐变得柔软,羞涩,他离得越近,那眸光越发朦胧,已是极为紧张。   呼吸交融时,紫胤闭上了那荒芜的眼睛,感觉唇上一触即离的温软,还未停留,已滑至颈下,这立刻勾起他灵魂里沉寂已久的火,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。   欧阳少恭抬手抚摸他的唇角,却被他的舌尖探了探,突然用力咬住。   “你……”欧阳少恭本欲说话,吃痛之下被打断,嘶了一声,只继续说,“还去温泉么?”   紫胤声音含糊,说不出话来,只好摇了摇头。   欧阳少恭把他抱入怀中,也不管仍被咬住的手指,怕是已渗出了血,单手启印,带人回了花满楼。   湖边的树后,百里屠苏整个身体紧绷着,使劲把自己藏起来,抱着肥肥的海东青,把鸟喙攥在手里,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,死闭着眼睛,把自己当瞎子。   第八十回   晨起,天刚放亮,屋中只有紫胤一人。   榻上尽是昨夜欢愉痕迹,枕旁却叠放着干净的白衣,银绣的锦冠,桌上是几样小点,盆中也已打好清水,显然皆是为他而备。   紫胤掀开被子,也不管身上些许泛青的淤伤,忍着初醒的困乏,一副慵懒模样,缓了个半晌,才开始慢慢穿戴。   床榻被纱帐遮掩,只见被拖出一角的薄被,还缠着杏色衣衫。   紫胤穿戴得差不多,也未细细收拾,将发冠放在桌上,照着盆中水面,缓缓理那长过腰膝的白发,三千雪华丝,映在清澈的水面上,似结了冰霜。   正将束发,他的手却被拦下,身后人拿了梳子,去拢他如瀑白发。紫胤忽的向后一靠,整个倚在那怀中,将长发压在二人之间。   “你呀你呀。”欧阳少恭失笑,“也不数数自己多大的人了,整日一个严肃模样,还以为……”   紫胤斜眼睨他:“在你心里,我真是个只懂严肃之人?”   欧阳少恭轻轻推开他,梳子从白发上温柔划过:“你为情所左右,偏偏又冷静自持。”他摇了摇头,也不再说。   “你喜欢我这样,不是么?”他由着欧阳少恭为他束发,把发冠也递了过去,“若非如此,你哪里能对我那般青睐,早就忍不住嫌我烦人又无用,弃离于我了,否则在人世多年,你怎么偏偏对我另眼相看。你以为你好伺候啊,你我之间,我就是想稍稍感慨一下,也要被你一句话给堵死,你哪里是个废话的人,你能跟我多说一句就不错了。”   “你还记着呢……”欧阳少恭嗔了一声,那声音拐得能让人骨头都软了,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玉簪来,将银绣冠簪在那白发上,“训起人倒是话多,这是我在天界时最常戴的发簪,刻流云穿花,可精致非常,送给你。”   紫胤照着水面,显然还是很喜欢,却说:“你也就是想起我来,才上点心,总算起来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,你未移情他人,我还能说什么呢。”   欧阳少恭讪笑,给他束好发,转身边走边道:“话怎么能这么说,就算不看东西的份,看在昨晚我那般费力,让你……还算满意,就别诉那苦了,扔你三百年是我的错。”   “不惮与你说这些话。”紫胤跟欧阳少恭在一块儿,什么私房话竟也都能说出口,直接道,“我从未深交过女子,除了你,更是谁也不曾碰过,你能让我想谁去。”   欧阳少恭的嘴角弯起,看着却别扭得难受,似抽搐成的笑:“你现在伶牙俐齿,说得我都不好意思……”   “你对我倒不好意思。”说到欧阳少恭实在没话,紫胤好像才满意了,转身打算去吃桌上的东西,无意间瞧了眼窗外,竟就发现对面红玉趴在栏杆上,目不转睛地向这里看,显然已看了很久。   欧阳少恭正整理床铺,并没有注意外面,紫胤几步过去把窗关严实,仍是面无异色,撩袍坐到桌边吃点心。   待欧阳少恭收拾好,才一转身,就听见敲门声,百里屠苏在外边道:“师尊,有人找欧阳先生。”   紫胤过去开了门,点了点头也不说话,转身又进去了,欧阳少恭整平衣袖,也没有说话,便随百里屠苏出去,直到下了楼也没有出声。   但百里屠苏绝不会以为他们吵架了,情人之间再有什么矛盾隔阂,一场缠绵也尽都烟消云散,巫山云雨情到浓时,筋疲力尽后最为甜蜜,他们虽不说话,相互之间一举一动,一个眼神,甚至气息,也尽是暧昧甜腻,怕只有他们自己发现不了。   百里屠苏觉得,自己的师尊紫胤,最好的朋友欧阳少恭,全都一夜之间变了个人,让他不知该如何去相处,偏偏去给阿翔买肉时,又撞见他们……哪里还能坦然相对,要不是有事,绝不会去师尊的房里找先生。   来人专程找欧阳少恭,也不知怎么打听个清楚的,一妇人竟专程跑到花满楼来,找欧阳少恭治病。楼里其他几个人都还睡着,正碰上百里屠苏,这一问,他也只好去找人了。   这个妇人的确再普通不过,正等在大堂里,看着也是小富人家,打扮得不错。   欧阳少恭一下楼来,就直接问:“你要给何人治病,如此着急?”   妇人礼数到位,恭敬而又恰当,低头道:“吾儿身患奇疾,望欧阳大夫能救他一命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带我去,且看再说。”   路并不远,走过门外正街,再入两条巷子便是。   百里屠苏.并没有跟来,欧阳少恭随着妇人,直走到巷子深处,一户老旧的宅院里,里面却是丝毫人气也无。   欧阳少恭看着那妇人,在麻木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。天有些阴,灰蒙蒙的,像直压着头顶,妇人纸画般的脸似要晕化开去,和这清冷颓败的院子,融为一个颜色。   小土房里只有一张木床,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英俊男子,面色蜡黄毫无血色,枯萎的花一般,已块失了活气,而这房里却非常干净,空气也带着清新的尘土味道,怎会是病人居处。   妇人纸画似的脸忽然起皱,尽是焦急,走到欧阳少恭跟前,双手扯着衣角,压声问:“可还能救?”   欧阳少恭没有再瞧那病人,只是笑,笑得温柔如水,一手轻揽广袖,抬起食指点在唇角,似想遮掩笑意,却显得极为有趣,而美丽:“凡人渡魂夺舍,纵然有逆天之术,但哪里有多少魂力可消磨,两世必定消亡,你想让我怎么救。”   妇人直直站着,忽又变回麻木平静,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做,床上的青年呼吸绵长,冷暗的日光照着他,安静得,似已睡了百年。   花满楼里,姑娘们才正懒懒起来,紫胤的身份自然不适合待在这地方,而他是欧阳少恭的朋友,花满楼的人都对他颇为恭敬,也好生招待,倒是说不上不便。   此时紫胤已下了楼,许久不见欧阳少恭回来,也不知该做什么。他现在只是想和自己的殿下在一起,并尽力保住百里屠苏,这一切都取决于欧阳少恭,一旦离开,就没了方向。   紫胤只好在楼下等,他白发素衣,冷面如霜,看峨冠便知身份不低,怎么瞧都是个世外高人,负手立在楼梯旁,不知作何深思,谁能想到他只是在等人,而且等得百无聊赖。   来往的姑娘们左瞧右看,方兰生也从前面走了几遭,却只有百里屠苏敢上去问候,他一看就知道紫胤在干什么,到底是自己把先生叫走的,哪里忍见师尊这般。   “师尊。”百里屠苏先是一礼,才低头道,“先生出诊,一时怕是回不来。”   “去出诊?”紫胤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“哦……他现在是个大夫。”   几世以来,紫胤一直将长琴尊为“殿下”,自是因为他已很难认同太子外的其它身份,然而变化终究存在,他早已不如十三岁那样,对太子恭敬仰慕。   紫胤点了点头,望着门外,不由出声道:“几百年,我总是在等,等他做完一切,还能再回到我身边……”  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,冷冷清清,却显得有几分失望,幽幽低落,让人心里闷塞,百里屠苏低着头,不发一语。   突然间,门外传来一女子声音:“他暂且不能回来,不如先与我说事吧。”   女子进来时,让紫胤略略吃惊,魔界长公主阮尔,他自然认识,让他吃惊的不是来者身份,而是这魔界的尊贵之人,竟似已有了人类的感情。   她有一双人类的眼睛,平淡而充满感情,看着人时,便让人觉得很真实,这不得不让紫胤吃惊。   阮尔面色甚忧,似憔悴了许久,二人同时一礼,她道:“我想让太子殿下救我的夫君,但我不能让他看到我。”   紫胤道:“他是应当不想看到你,不过就算不是如此,他为神衹,会去救一个魔么。”   “不是不想,而是太想,他看到我,一定会杀了我。”阮尔直视着他冰冷的眼睛,眉头一蹙,又添几分悲戚,“而他终究是神,观世界万物,有悲悯之心,我的夫君,不是魔,是人。”   紫胤一怔,他看着阮尔,就这样呆了好一阵,似乎想了太多,无法回过神来,他凝着目光,忽的一声轻喃,竟是微微笑了:“我不过一剑仙,无论如何也不能左右神衹,你为魔界尊族,任你不惧天地,也留不住一个凡人。当年在魔界外对我所言惑心之语,可还觉得有趣?”   三百年前的阮尔,绝不相信太子长琴会爱上什么人,可如今,她魔界公主,为了留住一个凡人,殚精竭虑,助其两次夺舍渡魂,以致魂魄虚弱,如今沉睡不醒,不得不求于长琴。   “看不出,你还挺记仇的。”阮尔摇了摇头,亦是慨叹以前的自己,沉默了一阵,才又说:“如今我没什么筹码与他谈条件,更不能让他看到我,要做交易,只好来找你。”   紫胤略一想,道:“这么说,你是来送礼的。”   “有求于人,自然要备礼,趁他还未查到,好歹还能得点人情。”阮尔点头,已走到紫胤面前,“最后一块玉衡在,自闲山庄。”   紫胤轻喃了这四个字,灰白的眸中,微光朦胧,似有恍惚。   第八十一回   自闲山庄,唐末江南一江湖世家,曾颇负盛名,却一夜之间败落,至今大明朝初,已三百余年。   荒野偏僻处的宅子,尽埋在了野草杂树里,蒿草比人还高,进去就找不见人影,残墙破瓦,已成蛇鼠之穴,团团簇簇倒还开着野花。   赶了几天的路,方兰生看到这烂泥似的宅院时,大呼出一口气来:“为了这么个地方差点累死我,在这儿找东西,还不如把宅子重建了。”   “的确很麻烦,玉衡无法感知,掘地三尺,怕也难寻。”欧阳少恭笑了笑,看向紫胤,“不过我自然有所准备。”   紫胤凑近了些,就又把方兰生挤到了一边去,方兰生在旁边瞪他,他也不在意,只问欧阳少恭道:“你是否要救那魔族的夫君?”   “这你就不用操心了。”欧阳少恭扶了扶背后的琴,一揽广袖,略略提起襦裙,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宅院里走。   一个五进的大宅子,白墙青瓦,亭台错落,雕梁画柱,赏圆藏春,还能看出曾经的气派,就是那颜色,和浆洗了几十回似得,褪得都看不见了,又盖了厚厚一层土,欧阳少恭是极不愿意碰,半掩着鼻子,却还走得快。   尚是清晨,太阳才堪堪晕出暖色,深宅里的雾浓得化不开,白茫茫一片,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人。   欧阳少恭已走得极深,一路未顾看其他,似乎已知道目的所在,紫胤也不问什么,只是跟在他身边,不肯远离寸步。   不知不觉,欧阳少恭停了下来,一步之遥,在冰冷的白雾里,直直看着紫胤。   “你……看着我做什么?”紫胤被看得别扭,偏过了目光。   “看你天生丽质啊。”欧阳少恭随口道,过去轻轻推开紫胤,走入他身后的屋子。   原来他不是在看紫胤,是看他身后的房间,那房里挂着一幅画,正对着门口,画已烂得看不清楚,只大约瞧出是个红衣女子,姿态优美。   欧阳少恭站在门前,仰头看着画中女子,莫名微笑起来,温柔如羽,搔人心痒。   “殿下……”紫胤瞧了那画一眼,本欲说什么,却又被他的笑容深深迷去。   他们皆陷在自己的心思里,紫胤不觉已离得极近,微微仰头,目光落在欧阳少恭的唇角,不知又想到什么,一下抿起了嘴。   金色的小狐狸突然从窗户跳进来,落在欧阳少恭肩上,再跃起时,已变作一个可爱的少女。   铃声清脆悦耳,襄铃浑身抖了一圈,刷啦啦一阵响,似想把冷意抖下去,拽住欧阳少恭的袖子,喏喏道:“少恭哥哥,我好冷啊,连骨头都冷,是不是病了……”   “你血脉的力量并不小,怎么会生病。”欧阳少恭又看了那画一眼,才转身探探她的额头,又拿起她的手腕切脉,看向紫胤道,“竟是阴气入体。”   紫胤道:“你天生火属极烈,人界的阴鬼气,反而难以发现。”   欧阳少恭垂眸,睫毛轻颤,又问:“你也发现不了?”   紫胤摇头,欧阳少恭的指尖凝起金色火焰,沁入襄铃的额头,为她驱散阴气。   欧阳少恭看了紫胤一眼,忽然放开襄铃,转身疾步向外走,直到出了门,才回头道:“你留在这里照看襄铃,哪儿都不要去,等我回来。”   他走出去,又停了下来,没有回头:“我去找小兰。”   “好。”紫胤随行了两步,终于还是停下,看他被湮没在白雾里。   白雾迷蒙,却还有风穿过,吹不散这沉闷的雾。   广袖被风拂动,紫胤压着鬓角的白发,在屋中环视一圈,最终落在那画中女子的双眸里。   百里屠苏和红玉还在一进院中,他们也在找方兰生。   这一片白茫茫的,远远能听见他们呼唤方兰生的名字,无音就站在草堆旁边,一身嫩黄像簇新开的迎春花。   她踮着脚尖,双手背在后面,一上一下,黑猫蜷在她的头顶,轻轻摆动尾巴。  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,无音不再玩耍,一把抓住黑猫塞进了兜里,盯着浓得快要凝结的白雾,看那里隐隐约约,走出一个文秀的身影,幽兰的广袖长衣,负红穗古琴,走到她的面前。   无音已跪了下去,欧阳少恭道:“你倒有眼色。”   “小姑娘。”欧阳少恭这般唤她,美丽的面容依然平静,却让无音的手都开始颤,“我从阴司取出叶沉香的魂魄,可不是让你溜着玩的。”   “弟子……”无音连请罪的话都说不出,欧阳少恭阳气过重,不能带着叶沉香的魂魄,能交给无音,对她已是颇为倚重。   “好了。”欧阳少恭没有责她一句,拿出烛龙之鳞给她,“这个巨大的幻阵十分棘手,若我一刻钟没有回来。就按我说的做。”   无音伏身拜礼:“弟子明白。”   欧阳少恭解下琴,横抱在怀里,转身又步入那深渊般的迷雾,他似乎走得极快,琴穗拍打在琴木上,发出闷闷声响,如同打在人脆弱的神经上,让人头皮发麻。   半个时辰之后,这宅院里的浓雾已散得一干二净,像是被什么给吸了进去,突然之间什么都没有,窗外情形一目了然,到处都是墙高的乱草。   紫胤心头的阴霾却更重,这里太过反常,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废宅。欧阳少恭一定事先查过,不然不会事先准备,但他究竟查到什么,又是什么时候去查的,紫胤丝毫不知。   欧阳少恭从来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想法,他实在太弱了。   但欧阳少恭回天界之前,是属于他紫胤的,完完全全属于他。紫胤知道自己会不甘心,但他也知道,他完全可以压抑自己的感情,看着追寻几世的人离开。可在此之前,他的不甘心,总有理由放纵。   现在的欧阳少恭,是紫胤的,不是天界的,还不算是神衹,他干嘛总这么听话。   就算知道违逆欧阳少恭的意思,往往对自己没有好处,一个时辰之后,紫胤还是走出了那间房子。   天已大晴,襄铃一个待在小房子里,抱着毛茸茸的尾巴,看着紫胤的背影,独自叹气。   紫胤走了很久,这距离足以摆下好几个五进宅院,看不到村落人家,也没有树木溪流,甚至连根草也找不到。   太阳似乎变大了好几倍,热得人口干舌燥,皮肤都要裂开。   不知哪里的风,掀起一层层热浪,让紫胤出了一身的汗,血骨在被炙烤,身体像被插了一根管子,所有的水分都要被榨干了。   紫胤已不能正常地去思考,按着额头想让自己清醒,这满目的苍凉,究竟何时出现,一望无际的黄沙,像海洋一样,懒懒打着波浪。   黄沙刮在脸上,也是生疼,脑子里混沌不清,紫胤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撑着膝盖一步一缓,走到唯一的枯树旁,扶着坐下来。   晴空万里无云,蔚蓝如水,没有一丝杂色,悬红日当空,似盛血的大圆盘。   “殿下……”紫胤不住呢喃,口干得厉害,咳嗽起来。   他越咳越猛,意识愈发模糊,终是睡去。   梦里的太阳也大得吓人,烤得人皮肤骨肉似乎都化到了一起,黏糊糊成了堆酱菜一般,半丝力气也没有,便是想说话睁眼都做不到,像在沙漠里行了很久很久,找不到一滴水。   红日,黄沙,旌旗飞展,风卷干沙漫天扑地,冰甲的反光刺眼如针。   马蹄声渐近,踩在干燥的沙丘上,木哒哒的声音一直到跟前。   这大漠深处难有活物,望去全是沙丘,一层层连绵至天际,人烟绝迹。   天地间一株枯死的老树仍旧矗立,那树下竟倚坐着一个人,其峨冠博带,一看就知是汉家士族,在那儿沉沉睡着,满头华发十分醒目。   吴磬勒马下来,问身边的人:“伍副将,你看,这么个人,是不是该直接处置了。”   伍其风扬了扬马鞭道:“这还需问?小侯爷早有令,路遇所有可疑之人,格杀勿论。”   “杀了?”吴磬走近那人,细细打量了,又道,“此人看来非同寻常,总觉得该由小侯爷决断。”   “你实在啰嗦,难怪小侯爷把你从长安带来,也没给个好位子。”伍其风又骂了句,抽出弯刀下马来,过去就要割断那人喉咙。   吴磬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,把他这一刀给拦下了,地上的人睁开了眼睛,灰白的眼眸冰凉冰凉,在这大漠里,也冷得人一个哆嗦。   紫胤的目光未落在二人身上,打眼望去,只见天地交接处,烟尘滚滚卷云,马蹄声震得黄沙簌簌掉落,当有千余轻骑疾驰。   眨眼间这队人马已到近前,与身边这俩人一样,着盛唐时外驻军兵甲,覆手衣面衣,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。   这队骑兵极为有律,停下时只有一片勒马的声音,很快安安静静,像沙漠里挖出的一队兵俑。   他们过来时声音雷动,脚下的沙丘都在震颤,扬起丈高的沙土,扑了紫胤一身,要不是他用袖子挡了挡,现在肯定连模样都看不清了。   身上厚厚一层沙灰,把素白的峨冠长衣都糨在了一块,紫胤心里叹口气,也没法管,扫了几下白发上的沙子,手还没放下来,却突然定住了。   他看着领头的小将军,手持白缨钢枪,赤羽银甲盔,暗红粗布为面衣,把脸遮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精神的丹凤眼,凌厉漂亮,看着似是个少年。   紫胤当然认出了他,只要看到这双眼睛,他就一定会认识。   伍其风向少年禀明了情况,少年没有说话,只是冷冷盯着紫胤,忽然攥紧钢枪,微微一抬,顿了许久,却又放下去。   紫胤不禁退了半步,他知道方才一瞬,少年是要杀了自己,他想了许久,才大致想起这少年的名字,出声道:“东方……”   少年听见他干哑的声音,眯起了刀锋般的眼睛,还是没有说话。   第八十二回   东方胜打马又进了几步,这次他已没有丝毫顾虑,破空声从耳边划过,紫胤未及退开半分,寒光凛冽的枪尖已刺到他咽喉。   金器交鸣,一声脆响震震乎乎,紫胤出剑挡下此击,只觉浑身发麻,虎口都裂开了,血从手上流到了剑上。   这一下突袭几乎让紫胤招架不住,他以为东方胜已改变了杀他的想法,不成想只是起意试探。   这个莫须有的世界里,似乎不能使用灵力,紫胤如今只是个剑术高超的普通人,纵然全力应战,也未必是东方胜的对手。   紫胤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,寒枪如银色毒舌,直取他要害,完全没有甩开半分的可能,一时胶着,二人各不退让,战得难解难分。   响亮的兵器鸣声在大漠里远去,这上千轻骑就静静看着,东方胜居高临下,白色缨子几次擦过紫胤的脸,枪尖却仍未粘上他的血,这让东方胜颇为烦躁。   夹马忽向前一冲,骤然勒回,东方胜却持枪向后横扫,直欲取那头颅,却只打落了紫胤的发冠,那白发旋飞而起,又如雪落下,垂散似冰瀑。   东方胜愣住了,他怔怔看着紫胤,看着那华发,熟悉的眉眼,一下失了魂。   收剑归鞘,紫胤认定东方胜不会再对他出手,拾起了发冠走过去,副将伍其风叫了声“小侯爷”,东方胜才回过神来,紫胤已到他马前,攥住了他手里的缰绳。   吴磬的刀已出鞘,只要任何一个人为东方胜助战,紫胤必死无疑。   “小侯爷。”伍其风又唤了一声,小心之下轻了许多。   东方胜抬手示意他退下,拽过缰绳就要策马离开,可紫胤就是不撒手,更是扔了发冠,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。   “疯了不成,你真想寻死么?”东方胜终于说话,隔着厚布面衣,声音被捂得极闷,目光锐利像刀片,直挖进紫胤灰白的眸子里。   紫胤手上的血一滴滴溅上银色兵甲,只看着他的眼睛:“将军,你可还识得我……”   东方胜猛地抢过缰绳,远奔奇袭不得耽搁,哪管他是谁不是谁,狠厉道:“滚开!”   紫胤看他调转马头,扬鞭就要落下,心里一急,立刻向前两步,又抓住了他的手腕,极快说道:“在这大漠之中我本就无活路,论武功我与你不相上下,你带骑兵急赶必是去打突厥,还请带我同行,救命之恩定铭记在心。”   东方胜也没犹豫,直接道:“亦可,但没有多的余马来给你。”   “我……”紫胤微微低头,面对这十几岁的小少年,实有点不好意思,小声道,“我本就不会骑马。”   “你这……”东方胜没把话说完,轻蔑之意却是显而易见,取下水袋递给紫胤,一把将人拉上马。   吴磬立刻要劝他,这修者模样的人来历不明,如此太过不妥。   东方胜抬手不让他说话,等紫胤坐安生了,打一声呼哨,千余轻骑同时策马奔腾,那个壮观。   唐与突厥兴战多年,东方胜算是在军中长大,十五岁曾驻守边关,参与攻打突厥月石城一战,被派为前锋,率骑兵突袭。   紫胤不知道东方胜在成亲之前都经历过什么,只知道他是行伍出身的军人,如今这幻境,怕是欧阳少恭的记忆所成,不想他十几岁,就带军与外族交战。   在这段记忆中,并没有紫胤的出现,所以东方胜无论如何都是认不他的,只会觉得熟悉。   大漠的夜空压得极低,似乎要与这黄沙海漠融为一体,漫天繁星在头顶上,好像就要撞着,大而圆如玉盘,流光清冷的月亮,一望无垠的星空,没有尽头的黑夜,壮观得让人心神震撼。   夜晚冷得能结冰,紫胤未来得及再束发,华色凌乱,一身尘土风沙,半日颠簸疲惫,看着跟在外流浪三十年,从土里滚出来似得,仙人风姿是一点也没有。   东方胜现在比紫胤矮了一头,让这个不会骑马的死拽着,整个人都不舒服,简直是被抱在怀里,施展不开。   月色在黄沙上似铺了一层霜雪,盔上赤翎被风抝折,战甲更是冰冷刺骨。   地平线的沙丘上,似突然冒出一片缥缈的建筑,随时都可能被湮没,黑夜里骑兵急行,却如偷鱼的猫一般轻巧狡诈。   幻境里的紫胤,总觉得与这世界脱了节,无法融入早已过去的记忆,他拢了白发,贴着东方胜的肩甲,唤道:“小将军。”   再冷如霜雪的人,对爱人说话也有几分柔情蜜意,紫胤对欧阳少恭本就极为眷恋,这一开口,直接让东方胜浑身一颤,狠狠瞪他一眼。   那冷清的声音被风割得断续,东方胜却立刻觉出微妙的意思,他断定这修者和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,可直觉告诉他,最好别去探究。   东方胜一手捂住面衣,看了他一眼,漂亮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。   紫胤却没再说话,指尖抚过他的眼角,没等东方胜反应,一跃而起,如一片白纱飘然而去融在月光之中。   东方胜冷哼一声,狠骂了句话,谁也没听清。   当黑夜里的骑兵闯入古国的遗城,这场战斗就走向了终结。   鲜血将月亮也染成红色,尘烟掩盖了残破的古城和低矮帐篷,这一切都埋葬在骑兵的铁蹄和地狱来的哀嚎下。   紫胤到底没有参与这场厮杀,独站在月下,已然是冰雪般仙人容色,风姿无双,冷冷看着这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世界。   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,东方胜一手给混起来的骑兵,如他本人一样暴戾专横,带着股说不清的流氓气,偏还纪律严明,令行禁止。   丝路上覆灭的古国遗迹月石城,被突厥一部占为常驻之地,每年的两季都在此处,他们妇孺皆兵,凶悍非常,遇上东方胜的骑兵,也是半斤八两,谁都没比谁更狠,直杀在一处,搅得天地无光,一片混沌血色。   紫胤靠着断土墙坐下来,看着脚下厮杀,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提弯刀竟钻到东方胜近前,立刻被一枪挑了头颅,这血淋淋的人头在半空里打几个旋,就砸在了紫胤脚边。  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,紫胤同样经过太多战争,他看着头颅上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,或许有几分可怜,却不会做多余的事,因果循环,突厥在边关侵略残杀,有今日自是必然,何必揣一颗所谓仁慈心肠,去招人记恨,怜敌损己。   紫胤把腿盘起来,靠着墙,挽袖小憩。这幻境是东方胜的过去,没有玉衡,也没有他的殿下,就这么一个能气死人的小子,你说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,八成是欧阳少恭要构建自闲山庄的幻境,结果给玩砸了。   欧阳少恭行事,向来谨慎周密,虑人所不能虑,若这不是原本的计划,就一定有所变故。   无论什么样的计划和打算,欧阳少恭从来不告诉紫胤,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也不了解,想要解开这个幻境,也无从下手。他不担心会困死在这里,以太子长琴只能,岂会让他留在这虚幻的地方。   喧嚣渐远,睡梦中什么也没有,厮杀之声竟如催眠曲一般,让人沉沉浮浮,恍恍惚惚,金色的太阳挂在天边时,黄沙已经炙热。   “诶,诶!”有人在跟前叫他,一时没醒过来,就感觉一丝热风扑过来,慢慢悠悠的,紫胤背后的汗毛都要立起来。   几缕银丝断落,耳朵里嗡嗡直响,东方胜立在他面前,杵着银缨枪一手叉腰,枪尖就埋在他脸侧的土墙里,那反光正照在紫胤眼上,刺疼得厉害。   紫胤眯起眼睛,不禁笑了笑,才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怎么了?”东方胜打了个哈欠,一把扯下满是沙子的暗红面衣,第一次在紫胤面前露出了稚嫩的脸,“你的来历还未报上,怎倒问我?”   紫胤不管这俊俏人的疾声厉色,紧接着又问:“你虚岁几何?”   “十六。”东方胜脱口道,一愣才反应过来,立刻瞪了眼睛,“你管我!”   紫胤摇头:“我自管不得你。”   这时候吴磬过来,见他们这样就停在了不远处,东方胜一招手,他才近前,对东方胜耳语几句,听完吴磬的禀告,少年的眉毛都立起来了,白净的的脸颊也泛起红。   无人再理这个修者,紫胤目送他们远去,站起来整理衣衫,俯视着这古老美丽的废墟,鲜血和尸体给黄沙染了浓烈颜色,腥臭味熏得几个唐军趴着吐,连战马也躁动不安。   俘虏被控制在一处,都是女子孩童,东方胜还未及处置,可他们的结局,紫胤非常清楚。   再看那红衣银甲的少年,几次跳下墙,一步步跨过尸块,走入一个不大的帐篷里。   少年稚嫩的模样,紫胤从未见过,他实在喜欢,不禁想跟随着多看两眼,便也走下这古城的祭祀高台,走过遍地的尸体,去东方胜所在的地方。   太子殿下忘了曾深爱的观音儿,却不曾忘了他,不是不会忘,而是因为他总是出现在身边,这幻境终于勾起了紫胤的贪念,他到底想把欧阳少恭留在人界。   有贪念,就有破绽。   第八十三回   阳光如金色的钢针,贯穿这大漠苍穹,浸血的古城艳丽非常,腥气搅着风沙,骑兵们都把自己捂得严实,面衣也不肯摘下来。   东方胜在沙子上蹭了蹭靴底的血,一把掀开帘子闯入帐中,里面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。   女人沙哑的喊叫,男人的笑声和喘息声,还有拍打身体的脆响,大帐里热闹得可以,东方胜的脸色瞬间阴沉,握着马鞭的手已经举起来。   中间隔着一道皮毡帘子,吴磬听着里面鞭子抽空的声音,咬咬牙还是狠进去了,就见伍其风几乎光着身子趴在地下,被东方胜踩着脑袋,七窍流血一动不动,不知是死是活。   东方胜不在乎什么是非黑白,自己的骑兵抢劫放火都无所谓,唯一的铁则就是命令,没有他的命令擅自处置俘虏,哪怕只是搞一个异族女人,他也绝不能容忍。   地上的血迹不知是谁的,衣服扔得到处都是,女人身上是一点没剩,优美的胴体展现在眼前,双峰直晃得人心神不宁。   长发散乱的年轻女人从一片血点子上爬起来,发了疯一样冲向东方胜,双眼如同恶狼一般,看得吴磬打了个寒颤。   东方胜的脚步顿也没顿,一鞭子抽在女人脸上,啪的一声听得人浑身一紧,竟直接打一次一块肉来,露出了骨头。女人倒在地上惨叫,东方胜第二鞭子下去,就打碎了她的喉管,鲜血飞溅,直呲到他脸上。   “吴磬。”东方胜转过身来,双手背在身后,站在血泊里令道,“现在起,你是我的副将,传我命令,杀掉所有人,有一个喘气的,为你是问。”   他眼皮上的血还是烫的,从脸上缓缓滑下去,温柔如初春露水的眼眸,即使沾血,也美丽得无法抗拒。   东方胜说完就走了出去,吴磬看着地上的一男一女,皱眉捏住了鼻子,扯着嗓子喊了两个人进去,自己也忙跑了出来。   墙后是一片杀戮惨叫的热闹声,东方胜靠坐在墙外喝酒,烈酒灌到喉咙里,烧得身体发热,脑子发蒙,像炸了烟花,稚嫩的小脸已经通红通红的。  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,咽得急给呛着了,咳嗽起来,眼里泛了泪花,抓住脖子上挂的面衣把嘴一抹,就要再喝。   “小将军。”眼前突然压下一片阴影,东方胜迎着阳光去看,眯着眼睛也看不清楚,听来人又道,“你这么小的年纪,喝烈酒太过伤身。”   东方胜笑了:“怎么,你不关心那些被屠杀的活人,倒管我喝不喝酒。”   紫胤也坐了下来,紧靠着东方胜,把他手里的酒壶夺了过去:“这样一个世界里,只有你和我有关,其他的一切并没有意义。”   幻境的世界,对紫胤来说是完全虚无的,只是他深爱着欧阳少恭,对这世界里的东方胜,也不由自主地在乎,即使他明白这同样毫无意义,但他仍然不能做到彻底漠视。   紫胤的右手抚上少年稚嫩的脸颊,轻轻摩挲,就像是看着一个受伤的孩子,露出无尽疼惜,“小将军,这样的杀戮,会让你觉得爽快么?”   “我不喜欢杀人。”东方胜一把打开紫胤的手,猛地站起来,“大漠里谁管这些俘虏,我们是轻骑兵,不可能带他们回去,更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,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,你以为我杀着玩儿么!”   紫胤没有解释什么,太子长琴在他的心里,的确有暴虐的特质,但这不意味着喜欢战争,杀戮在战争中,就会变成数字,谁也来不及在乎所谓生命。   一个留不住过去,也看不到未来的人,却似乎还在坚持什么。   “你为战而生……”紫胤喃喃细语,仰头也灌下一口酒。   东方胜指着他,痛快地笑出来,清朗的声音如泉水滋润,双眼都在发亮:“你这样的修者挺特别的,我喜欢。”   紫胤笑了笑,肩膀耸动,轻声道:“我也喜欢你……”   土墙后的屠杀,以前的真实里没有人在意,现在的幻境里,更不会有人在乎。   血色染红大漠的夕阳,浓烈的美丽撼动人心,紫胤喜欢这景色,敻古旷远的天地,沧桑不变。   战后换防,东方胜回京述职,回敦煌后,一切布置好也要三个多月,东方胜走得急,他收到一封家书,次日就要收拾离开。   信是木梓童写的,写了什么,紫胤完全不知道。城墙上风大,军旗被吹得刷刷直响,紫胤迎风站着,华发素衣也舞得不沾身。   吴磬转了一圈,又转回到了这儿,看紫胤还杵着不动,上前行了一礼,咳嗽一声才说:“道长,小侯爷不让你乱走。”   紫胤看他一眼,转身下了城楼,东方胜在土房里灌粗茶,蹲在桌子上一手端着茶碗,哪有半点贵公子的形象,紫胤简直看不下去,在外边敲了下门,东方胜看着他,却没有下来的意思。   “要进进来,没事离我远点。”东方胜很不耐烦。   咔一声把茶碗撂下,东方胜跳下来,抓起马鞭就往外走,在他路过自己身前时,紫胤问:“你不是今日启程回京么?”   “我突然不想走了。”东方胜靠在墙上,缠着手上的鞭子说,“其实想想,无论长安和侯府发生什么,对我来说都无所谓,我懒得理了,何必急着回去。这跟你没关系,我今天派人护你回中原。”   紫胤道:“不,我与你一同。”   东方胜盯着他,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:“你听话点行不行。”   紫胤没说话,只是走到了房间里面,东方胜一下有些火:“你再得寸进尺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   “小将军不喜欢别人违逆你的意思。”紫胤歪头看着他,很是挑衅,“我也不喜欢被人强迫。”   “你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。”东方胜走进去,温柔的眸子眯起来,危险而有魅力,他抬手想用马鞭挑起紫胤的下巴,却突然发现,个子不太够。   东方胜顿了一下,伸脚把一边的板凳勾过来,踩上去一手叉腰,用马鞭抵住紫胤的下巴,迫他仰起脸。   紫胤到底没忍住,一下笑了出来。   “你想与我一同。”东方胜也不理他笑那么高兴,不知寻思什么呢,摸着下巴突然说,“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,我给你找两个来。”   紫胤也笑不出来了,盯着东方胜发愣,虽不明白东方胜怎么得出这个意思,却知道他想干什么。   “不是,我等你就好,你别搞些乱七八糟的。”紫胤把他的手推开,立刻就要出去,“你随意,换防本就要很久。”   东方胜摇摇头,冲他的背影道:“明天走,我陪着你总行。”   紫胤已走了出去,听到他的声音,又不禁停下,靠在墙角回头张望,看向那浓重的阴影,只隐约看得见银甲的反光。   东方胜就是爱宠着他,就算不知道他是那个小慕容,也会不由自主地妥协,灵魂里的温柔,一直没有变。   这个冷漠无情的人啊,一旦被打动,做了选择,就刻在了骨子里,再也无法忘记。   如果欧阳少恭回不了天界,他注定是属于紫胤的,连他自己也无法拒绝。   就一定要回去么,留下来,留下来陪着我,这样多好,你是属于我的啊……紫胤还是不甘心,他的手扣在墙沿上,将糯砖捏得粉碎。   次日清晨启程,十三轻骑,从城门下缓缓而出。   东方胜换一身赤红锦衣,墨发束成马尾,披了件粗麻大氅,覆面衣手衣,策马当先,一双温柔眼眸也半眯了起来。   紫胤穿了一身素底蓝绣的常服,簪红珠小银冠,看着就像个贵公子。他坐在马上几乎都快僵死,脸比平时更冷,根本就不会骑马,东方胜非不跟他一块儿,他只能这么硬着来了。   他从不说话,他知道东方胜在关注他,会时不时看他,会担心他。这个幻境如此真实,连那眼神,都一模一样。   未出瓜州,一行人在小镇休整,都挤在一家小客栈。   星空繁华,半夜静悄悄的,都急着睡,打呼噜都着急,一帮死人堆里混起来的,远瞧着就让人害怕,谁也不敢打扰。   东方胜还没睡着,就听隔壁水声哗哗的,心里烦,终于忍不住,出去打隔壁的门:“你洗澡呢吧,有完没完,我还没洗呢,要不一块儿?”   里面安静了一阵,带着笑意的清冷声音道:“我不介意。”   “你……行你洗,往天亮洗。”   紫胤听着他的声音,脚步声离开,是在下楼,下得很急,这脚步声却突然断了,寂静半晌,发出一声惊呼,就再无声息。   “殿下?!”紫胤从水里站起来,又唤了一声,忙穿起衣服出去。   天竟已大亮,空气也湿润得让人舒服,门外烟雨蒙蒙。   他是从大漠出来的,昨日烈阳似火,下暴雨倒罢了,绝不会下这样雾般的小雨,那迷蒙翠绿,倒似江南。   门外吵吵闹闹,听得出有东方胜的声音,紫胤的心就放了下来,听那狠厉劲儿,不知是谁招惹他了。   深夜白昼,北境江南,有趣,这幻境又发生了什么。   紫胤整好衣衫,下楼走出去,外面雨雾正浓,淅淅沥沥,断断续续,来往人影匆匆,东方胜站在台阶下,指着地上的人在训斥。   在地上没爬起来的,是个年轻的书生,身边一个箱子,东西都洒了出去,手里还抓着一个测字的旗幡。   东方胜说得那书生还不了嘴,紫胤走到东方胜身边,看着书生,就觉得十分眼熟,是那个……欧阳明日的……朋友吧,长得很像,呃……百里屠苏。   或许也是,百里屠苏的前世。   第八十四回   雨连下了几天,到处潮湿阴冷,陈三六买了些东西,想早些回家陪着母亲。   抱着一堆东西,又赶得快,在湿滑的路上小跑,一个踉跄就和人撞到了一起,明明是个不大的少年,他没动,自己倒趴下了。   陈三六拨开湿漉漉的刘海儿,仰头看清这个红衣少年,是他所见过的,长得最俊俏的一个,只是脸色看着让他害怕,恐怕不能善了。   “你要是急着去投胎,我帮你行不行。”东方胜把马尾甩到身后,取下腰间的马鞭,一扬手,就被紫胤攥住了。   紫胤把他手里的马鞭取下来:“小将军,你生什么气。”   东方胜盯着他的眼睛,灰白的眸子如雪原一般,冰冷而寂静,不受浸染的,孤独的世界。这个人或许不受尘世的打扰,可以立在世界之外,冷眼旁观。   “我生气怎么了,我看这世上的每个人,都觉得生气!”东方胜抽回手,看陈三六正爬起来,冷不防一脚,狠踹在他肚子上,直接踹得他再也站不起来,差点吐血。   紫胤的眉头紧皱,看着身边的人,说不出半个字,红衣如烈火,灼得他眼疼,疼得几乎流泪。   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,将东方胜拥入怀中,顺着他的头发,安抚道:“你安静一些,好不好。”   东方胜瞅瞅他,竟真的乖顺下来,简直吓了紫胤一跳,打量了他好几遍,才把马鞭放回他腰间,轻轻放开他,走下台阶,想要扶起陈三六。   有人先他一步,将地上的书生给拽了起来,是个蓝色劲装的青年,看那模样,分明是方兰生。   但却不是方兰生,他紧握着剑,面色冰冷,眼里隐隐透着阴鸷,一手拽着书生,瞥了紫胤一眼,就为书生疗伤。   紫胤开口想问他的身份,话没出来,青年直接道:“在下晋磊。”   “多谢少侠了。”紫胤蹲下去捡陈三六的东西,却突然有个女人出声,“你的人霸道,倒装什么好心。”   晋磊的身后还有个女人,紫胤看了看,竟一眼认出了她,是自闲山庄里,那副画中的红衣女子。   自闲山庄,绕再远,到底进入正题了。   紫胤不觉去想这个幻境,后面东方胜指了指女人,喝道:“你怎么说话呢!”   好不容易乖顺下来,这下又炸了,紫胤都觉得头疼,立刻起身拦住他:“你安静些,安安静静的好不好。”   东方胜这回没理他,用鞭子指着女人:“你别躲在那小子身后,叫什么?出来。”   女人走出来,昂着下巴道:“我叫叶沉香。”   “小将军,你本就不该打人。”紫胤继续劝着。   晋磊也对叶沉香道:“你别掺和,那小子一身流氓气。”说着还挑了东方胜一眼。   东方胜能忍得了这个么,一下更火了,就要把紫胤甩开,从头到尾没插上声的陈三六看这就要打起来,哼了半天终于怯怯道:“你们别打,是……是我先撞那位红衣公子的,少侠你也别生气,打架多不好。”   紫胤回头去看陈三六,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这软软的样子,就算与百里屠苏长得十分相似,也难以看作是一个人。   晋磊对陈三六道:“你有内伤,不如随我回去,找个好大夫给你看看。”   这一群人个个凶神恶煞的,陈三六哪儿都不想去,吓得都不太敢出声,就看着唯一一个,似乎比较温和的紫胤,也不说话。   紫胤看东方胜能安分下来,又继续捡地上的东西,东方胜喊他也不见应两声。   雨一直下着,少年一身的红衣,被打得暗沉潮湿,他看着紫胤去捡那些沾水的纸笔,书册,还有点心,竟然蹲了下来,陪他去捡,这回不光是紫胤,几个人都给吓着了。   “小将军,本性也是可爱。”紫胤笑了笑,又去拍他的头。东方胜看着就是个孩子,这么一来,谁也难和他计较,就是个教坏的小孩儿罢了。   收拾好了东西,紫照顾胤都递给陈三六,对晋磊道:“劳烦你照顾这位小公子了。”   晋磊点头,从头到尾没理东方胜,带着陈三六,与叶沉香一同离开。   东方胜看着他们走,也还安安静静的,只是皱起眉头,拽着紫胤问:“你认识他?”   紫胤看着他半晌,捋一捋他湿漉漉的头发,没有回答,只笑道:“你怎么这么乖顺?”   东方胜翻他一眼,不再问,也不说话了。幻境里的人,察觉不到幻境的变化,再荒谬的事都不会去注意,唯一真实的,就是他们的情绪。   一个嚣张乖戾的少年,突然之间乖顺,自然是有原因,可再怎么想,紫胤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,只能不再去琢磨,无论怎样的东方胜,他都是喜欢的。   “你还记得,来这里做什么吗?”紫胤问道。   东方胜愣了很久,迷茫地摇头。   二人同时转身,一条小巷蜿蜒至深处,看不到尽头。那里本该是一间客栈,他们从客栈中走出来,东方胜的马和骑兵都在那里。   东方胜拨开滑到胸前的头发,又想了一阵,丹凤眼呆呆看着紫胤,问:“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?”   紫胤摇头,只一下,就抓住东方胜的手:“你可识得我?”   东方胜奇怪地看着他:“小慕容,你头发白了。”   紫胤毫无防备,心中一震,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他身体里沸腾,似乎要席卷一切,就要炸裂开。   他去抚摸东方胜墨黑的长发,将马尾辫绕在手里,声音轻颤:“是啊,白了,你的也会白的……”   东方胜不理他的感慨,任由他摆弄自己,只是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,不知何去何从。   他似乎从幻境中跳了出来,成了一个鲜活的爱人,足以让紫胤为他深陷,将所有真实,束缚在这虚无的世界。   紫胤吃吃一笑,在他额头上落下轻吻。   冰冷的雨水沾在唇上,紫胤舔了舔,看着少年迷茫又温柔的眼眸,莫名觉得满足。   突然之间,东方胜就被动起来,完全失去了目标,他脱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记忆,只好依靠紫胤。   正要把东方胜抱在怀里,巷子里竟响起少女的声音,还未来得及去看,只觉得被人狠狠撞了一下,有人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,直接摔趴到了地上。   “哎哟疼死我了,少恭,我叫你怎么不理我啊。”地上的少女爬起来,半张脸都是泥水,前一面已经没法看了。   风晴雪和紫胤互不相识,谁也没理谁,起来就围着东方胜转圈,不停叫他:“少恭?少恭,少恭……”   紫胤笃定,这个幻境之外的人,打破了幻境的规律,才让东方胜离开了原本的记忆,看着那半脸的泥水,紫胤不理解,欧阳少恭还会交这样的朋友。   “敢问姑娘,是从何而来?”紫胤伸手就从东方胜衣服里掏出手帕来,递给风晴雪。   风晴雪也没注意到他奇怪的动作,用手帕抹脸,一边说:“我是风晴雪,从幽都过来找少恭的,你是谁?”   紫胤道:“我是……欧阳先生的朋友。”   一下就被冷落了,东方胜过去推了两人一把,看看风晴雪,又转向紫胤:“欧阳少恭是谁?”   风晴雪听见这话简直要哭出来,抓住他的胳膊蹭脸:“少恭你怎么变小了,我大哥还在等你,你变这么小,苏苏不是要变成小娃娃了。”   “别……别拿我袖子擦脸,起开。”东方胜挥开她,又被风晴雪抓住,怎么都甩不掉。   紫胤难得见欧阳少恭这么活波的一面,上去将二人分开,顺着东方胜的头发安抚,轻轻道:“我带你回去,我们回去。”   风晴雪不敢说话,看他们走就跟着,一直到,自闲山庄。   山庄的门打开,出来的人,同样不陌生。   红衣负剑的妖娆女子,看见来着,似乎有几分释然。她未有顾忌,立刻对紫胤行礼:“主人。”   紫胤点头,抬手令她起身。   东方胜好看的眉毛也拧了起来,指着红玉问:“小慕容,这是你的?”   紫胤还是点头,没有说话。   东方胜不满道:“不好,剑灵而已,岂能尊卑不分。”   紫胤看着他进去,心下摇头,这个嚣张的少年,终于有了欧阳少恭的影子。   所有的人,都到齐了。   自闲山庄的千金叶沉香,即将在三日后大婚,要和她成亲的,就是晋磊,玉衡一定会出现。   除了无音,该不该来的都来了,这个幻境果然是欧阳少恭的计划,无音才是支撑幻境的关键,只要找到玉衡,一切都会消失。   欧阳少恭,百里屠苏,方兰生,他们都回到了前世的记忆,唯一的共通点,他们都是凡身,纵然欧阳少恭是仙灵,身体还是普通的人类,若在不备之下,同样很容易陷入这幻境。   所以,唯一特殊又不起眼的无音,成了这一切的钥匙。   不愧是欧阳少恭,把自己放入局中,却似以一种微妙的平衡,保证了在漏洞之下,也能达到目的,这样小小的微妙,一丝之力左右结果,不必缜密到所有,只要抓住一点,就够了。   红纱喜堂,这样的场景紫胤从未去过,三日之后又是何变故。跨入山庄之中,清风却起,不知怎的,就想到东方胜成亲之日,他在茶楼上,远远一望,心如针织。   第八十五回   清晨,天气也正好,暖风徐来,树影微荡。   晋磊静静坐在园中,手下压着一本翻开的书,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,风吹动书页,发出唰唰的脆响,似要撕扯开去。   空气里有花香,新雨过后,一切都被洗得干干净净,清凉的馨香贯让人舒服得像睡,晋磊的眸里,却冰冷如刀。   风里有了空灵的铃铛声,阴影落在石桌上,在眼前晃动,晋磊仰头,看见一个橙色衣衫的少女,花朵一般落在树枝上,晃动着脚,铃铛也跟着跳动。   少女凝视着他,琥珀般的眼睛,让人心动,清风拂过,似从未出现。   晋磊站在轻柔的冷风里,望着树枝失神。   金色的小狐狸跳过树枝,从花圃穿过,跑到了对面的小院子里,跳上窗台,朝里面望了望,圆眼睛一转,顺着窗钻进去,狐尾悠悠晃动。   阳光落在房间里,正照在榻上,红衣少年睡得正香,稚嫩的面容带着暖意,睫羽也覆了浅金色,安静得美好。他看起来干净而温柔,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,误以为他是救赎自己的神祗。   紫胤坐在榻旁,就静静看着他,小狐狸不敢直接跳上榻去,就绕在他脚边,仰头看着他,哼唧一声。   “是襄铃啊……”紫胤点头,长袖中的手解印,一股沁凉入了少年的眉心,才见东方胜睁开眼睛。   金色小狐狸化作娇丽少女,趴在榻边,拽住东方胜,红着眼睛委屈道:“呆瓜要成亲了,他是不是讨厌我了,我不是真的不理他的,以后呆瓜都和那个可怕的女人一起了,襄铃好害怕……”   东方胜坐起来,墨发散落在红锦上,色彩鲜艳美丽,他眸光温柔动人,如潺潺清泉,唇角笑意也暖融融的。   紫胤心下一颤,忙移开了目光。   那窗外树枝摇摇晃晃,紫胤怔怔看着,过了许久,襄铃又哼唧一声,他才又微微伏身,扶住少年,低声道:“殿下,你醒了。”   东方胜点头,揉了揉襄铃的头发,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,襄铃双眼一亮,化作狐形又从门缝钻了出去。   这样的温柔,东方胜是从来不会展现的,在那一世,他不曾温柔对待过任何人。   他已是欧阳少恭。   紫胤站了起来,又去看那窗外,树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,像他的心一样不安。   “方才你封印了我,将我留在这世界,静静守着,才觉得安宁是么。”东方胜穿靴下来,走到脸盆边束发,连声音也带着温柔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   紫胤皱了眉,扭头问:“你生气?”   “没有,挺好的……”东方胜的声音轻柔如暖风,“你若再狠狠心,一切都是你想要的。”   紫胤笑了一声,满是自嘲,他是想狠心,他那么想留下欧阳少恭,可他就是做不到,他有自己的痛苦,那欧阳少恭这千年的痛苦,又有谁能抹平。   上午阳光温暖,自闲山庄的园子里,热闹得让人心惊肉跳。   风晴雪拉着陈三六趴在水亭的栏杆上,对面长廊,东方胜和晋磊各占一头,对峙了许久。   叶沉香走过长廊,荷花般的衣裙浮动,似乎带起幽香,她妩媚的眼睛看着东方胜,说不出的阴冷。   东方胜挑了挑眉梢,没有说话。   叶沉香勾唇道:“你说,晋磊订过亲,是和你的小妹妹。”   东方胜把身后的襄铃拉出来,捏捏她的脸蛋,对叶沉香道:“小兰的事,自然得我做主。”   叶沉香凑近了看他,冷笑一声:“你是那个姓欧阳的。”   一缕灼风打来,襄铃拿着五火七禽扇,冲她扬起了下巴。小狐狸许久没有这么痛快,一旦失去,才知道曾经触手可得的东西,是多么重要,她只想抢过来。   晋磊就站在长廊尽头,英姿飒爽,静静站在那里,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们,襄铃觉得世界都忽然变了,那种疼痛,一下扎到她心里。   “我没有订过亲。”晋磊只淡淡道。   他没有别的话说,也说不下去。红衣少年漂亮的眉眼里,尽是蔑视,可已没有任何情绪能打乱他,一个一心复仇的人。   风动水波起,花香四散,东方胜的墨发被吹起,扫在眉梢眼角,带出几分狂艳风情。   紫胤迷恋这神色,如血红的牡丹,猝然在眼前盛放。   留下他,是件很简单的事,紫胤却做不到,只能看着他这般玩闹。   “殿下……”紫胤淡笑着,不禁轻声唤他。   彼此相伴,无论在何处,无论是怎样的身份,一睁眼,一回头,便看到熟悉的眉眼,无尽的甜蜜在心间洋溢,紫胤从来只求长守安宁,遇上欧阳少恭,却是偏偏求不得。   东方胜回头冲他一笑,眨了眨眼。   这是叶沉香的幻境,可欧阳少恭已经左右了一切。   明亮的眼睛一眨,这世界也似变了模样。   红纱帐暖,红烛易销。   倏尔已是夜色深沉,满室红烛垂泪,榻上龙凤穿花,谁手中酒杯落下,溅湿了锦被牡丹。   紫胤连酒杯也拿不住,腰肢软得站立难成,只能依靠着环抱自己的人,欧阳少恭一身赤红襦裙,广袖鸳鸯成对,抚摸他的眉眼,吻得紫胤情动难耐。   “你真是,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儿……”紫胤身上素白的衣衫,也变得艳红无比,腰间的手指轻轻挑弄,熟悉的诱惑让他失了力气。   “不要这么说,小慕容。”欧阳少恭放开他,退了两步,“现世里做不到的事,我在幻境里小小满足一下,也不算罪过啊。”   紫胤失去支撑的力道,只好坐在榻上,轻喘着笑道:“我竟从来不知道,你想与我结为夫妻。”   欧阳少恭拿过红烛旁的合卺杯,递到他唇边,却被紫胤挡开,无奈道:“你再这样,一会儿若需我帮忙,我可无能为力。”   “不闹你。”欧阳少恭笑起来,红烛下,更映得温柔明艳,竟似有几分妩媚,他将酒杯放在紫胤手中,折起广袖,便又拿出一只合卺杯,“你我饮下此酒,也算作夫妻了。”   他说得认真,桃花眼里的风情不再,只看着眼前的人,温柔而沉重,甚至压得人喘不过气。   紫胤的手指抵着酒杯,一仰头,就饮尽了酒,翻过酒杯,静静看着他,欧阳少恭见此一笑,挽袖垂眸,亦饮尽了杯中酒。   夜风凄冷,红灯笼摇摇晃晃,发出咯吱的声音。   这对新成的夫妻还没有时间甜蜜,欧阳少恭看向禁闭的门,拉起紫胤一同出去。   门关上时,欧阳少恭还是来时模样,幽兰的广袖襦裙,负七弦古琴,走起路来,红色琴穗摇晃,打在琴身上。紫胤峨冠深衣,绣着蔚蓝的水云流纹,华发落肩,眸如霜雪,只是那唇角浅笑,却似柔花绽放。   “方才是小兰。”欧阳少恭道。他握着紫胤的手,走过深院长廊,满处如血红色,没有丝毫声息。   血从剑上滴落,晋磊提着红色灯笼,将寒凛的剑照地暖如火焰。他赤红的吉服沾满血腥,踏过地上的尸体,缓缓走向正堂,平静,漠然。   叶沉香穿着大红的嫁衣,坐在喜堂中央,红色帷幔随风飘荡,搅动着血腥气。   她闭着眼睛,好似失去生息,面容精致美丽,双手放在膝上,笔直端正。听见门外的脚步声,她突然开口:“贺文君死了。”   晋磊僵立在门外,直直对着她,提着灯笼的手突然一颤,没有丝毫犹豫,剑锋刺向她咽喉。   带血的剑刺穿她纤细的脖子,叶沉香突然睁开眼睛,瞪着他,阴狠至极,恨不得吃他血肉:“晋磊,我等你几百年,就是为了杀你,你,还有你们!”   她突然转头,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,看着台阶下的两个人,紫胤,和欧阳少恭。   “我们。”欧阳少恭看了看身边的紫胤,握住他的手,勾唇浅笑,“好啊,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。”   叶沉香又抬头看着晋磊,杀不死又如何,晋磊像疯了一样,一剑又一剑刺穿她的身体,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甚至不疾不徐,狠狠刺透叶沉香的心脏。   看着寒水似的剑光,叶沉香低声笑起来,双手一张,祭出一片晶莹的碎玉。   紫胤道:“玉衡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,已然放开他,走入了那喜堂。   晋磊向后倒下,被欧阳少恭接入怀中,看他安睡过去,才向叶沉香道:“你想用玉衡取我等魂魄,来让自己变强,难道就是想在这几百年前的自闲山庄,独自守下去。”   叶沉香指着他怀里的人,几乎咬碎自己的牙,恨恨道:“晋磊灭我满门,你知道我多爱他吗?在他眼里,我只是个必须死的仇人。”   “也是你们杀人夺物在先,他师父一门,不也是几乎全灭,谁怪的了谁。”欧阳少恭轻轻放下晋磊,起身逼近叶沉香,手心聚起赤金色的火焰。   玉衡像个听话的孩子,缓缓落在欧阳少恭手中,赤金火焰刹那包裹叶沉香全身,将嫁衣映得神圣美丽,席卷入玉衡之中。   “慕容,带着小兰,从自闲山庄的大门走出去。”欧阳少恭令道,他自己却走向喜堂深处,“不要回头!”   这幻境,还需要他亲手来结束。   幽兰的背影立刻泯灭在一片血红里,紫胤知道欧阳少恭的话,从来没有一个字是多余,他带着方兰生,走出几进的深院。自闲山庄的大门敞开着,跨出这道门,便是现世。   不要回头,绝不能回头。   “慕容。”有人在身后唤他,有几分温柔,却是上位者的威严,从不容违逆,熟悉到他的魂魄里。   紫胤蓦然回首,想看看身后的人。   第八十六回   夜深,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,勉强撑起一幕昏黄。   榻上的人安静地睡着,白色的睫羽轻颤,华发被打理过,都散在胸前,像笼罩了水一般的清晖,昏光下,冰冷的感觉一下变得柔软,英朗眉宇间,却还含着几分痛苦。   欧阳少恭就着油灯的小火苗,点起了一炷香,找香炉摆在桌上,一边说:“时间不多,我去慕容的幻境,把他带回来。”   身边的人没应声,欧阳少恭转头看她,微笑起来。   红玉还是没说话,她略一抬头,眼睛里闪出晶莹来,像水晶珍珠一样。   欧阳少恭一手挽着广袖,笑吟吟的,抬手轻落在她眼角,沾去了一点湿润,温温柔柔地在她脸颊上蹭了去:“怎么,倒伤心了……”   红玉存世千年,还是不禁一怔,欧阳少恭就像致命的毒,有着无法言喻的魅力,她得知紫胤爱上这个人时,其实并不意外。如果不是先遇上了主人,或许连她也会陷进去。   “无论重来多少次,一定带他回来。”红玉低声道,有几分沙哑。   欧阳少恭点头,他仍笑着,轻柔,温暖,又美丽动人。再艰难绝望的境地,只要看到他的笑容,好像什么都被融化了,一切都不值得去畏惧。   他解下背后的琴,一手提了襦裙,双膝及地,端坐在榻前,将琴缓缓放下,广袖铺在身外,落指抚弦。   琴声低语,悄悄地说话,似乎有些伤感。   落在紫胤世界里的幻境,他自己永远也出不来,那是一个世界,天地万物之世界。   这个世界很冷,和紫胤给人冰冷的感觉一样,满目苍白的颜色,地上的雪很厚,踩下去吱吱作响。一条小路,通往白茫茫的世界,欧阳少恭哈出一口白气,抱紧了怀里的琴,一步步往深处走,红色琴穗在木琴上,拍出哒哒的声音。   紫胤的世界,是如此萧瑟,又如此美丽。欧阳少恭看着沿路雪白的枯树,走得缓慢,单薄的身影在风雪里,随时都会消失。   走了很久,欧阳少恭的身子都要冷透了,他墨缎似的长发上满是雪花,被吹得散乱不堪,带了艳色的桃花眼,温柔得不可思议。   风不曾停过,廊下的风铃几乎被扯断,发出狂躁又清脆的声音,像湍急的清泉。   赤衣小金冠的公子坐在廊下,仰头看着那风铃,新月眉微微蹙起,眉心朱砂似血,鲜艳无比,简直要流入眼眸里去。   廊前的台阶上,坐着一个墨青劲装的少年,任雪花落在身上,他听到了脚步声,猛的回头,看着正出神的公子。   缠绕金线的手指缓缓停下,公子抬手捋着冠缨,转眸看那苍白风雪,铃声空灵悠远,幽兰身影渐渐清晰,广袖飘飞,墨发扬起,被风雪裹挟着,他紧紧抱着琴,看不清面容。   公子愣怔,定定看着他,连眨眼都不肯,指间的冠缨滑落。怀琴者抬头,美丽的桃花眼里,温柔风情,如此相似。   他们不相识,却有同一双眼睛,几分温柔,几分锐利,几分傲慢,眼角那抹艳色,丝毫不差。   欧阳少恭走到台阶下,低头看着负剑的少年,一张口,便哈出白气来:“易水……”   华服端庄的公子一直看着,双眼亮得惊人,见欧阳少恭转向他,立刻笑了起来,难掩惊喜的情绪,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,甚至有些无措。   欧阳少恭知道那是什么心情,因为他曾经有个想法,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,就是他自己,若是有另一个自己能来陪伴他,该是多么完美的事。   “你……”欧阳明日斟酌着,手上的金线缠了一圈又一圈,最终却道,“你冷么?进去坐坐吧。”   显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,或许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,只像是接待一个普通的客人。   易水去开门,吱呀声压过了风铃,欧阳少恭终于放下怀里的琴,往手心哈了口热气,将欧阳明日推了进去,门关上,风雪愈急,半盏茶的工夫,易水才又出来,将琴也拿了进去。   风铃的声音似碎玉狂洒,盛怒之下狠摔了满地,一把给泼了出去,听着都痛快。   屋子里响着温吞的咕嘟声,水烧了很久,也还没有开。易水在一旁看炉子,窗也关紧了,两位欧阳先生相对而坐,许久也无话。   因为欧阳明日不能站立,长年坐在轮椅上,所以这里的家具摆设,高低和平常人家里有些不同,欧阳少恭却是挺熟悉的,他跪坐在榻上,并不比欧阳明日低。   又不知是多久,欧阳少恭已经斜在了榻上,似乎很困乏,身上的雪一化,衣衫都潮湿了,浑身冰凉,却还是睁不开眼睛。   欧阳明日深深看着眼前的人,长发如瀑,衣化幽兰,淡雅至极的面容,天生带着一丝温柔。忽而,尖啸惊醒了欧阳少恭,他身子一闪,又坐得端正,对欧阳明日歉然点了点头。   水开了,易水摆了茶,将开水提来,默默退出屋去,风铃的声音一瞬间冲进耳朵里,随即又被隔在门外。   欧阳明日开始沏茶,他的动作缓慢而利落,悦目至极,那种深入到一举一动的温雅,让欧阳少恭的心里,也起了波动。这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,远远胜过慕容。   “你身上衣物都潮湿了,若不介意,换我的吧。”欧阳明日道,一边倒上两杯热茶。  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,起身走到里间,直去了存放衣物的地方,拿出一套深衣褙子,还有镶玉的小金冠。   少顷,欧阳少恭束发更衣,走出来时,恍惚如当年的太子建成,深衣明黄绣云,广袖滚边,蔽膝织花,是他那时最喜欢的常服。   欧阳少恭也习惯地捋了捋冠缨,一下也精神了许多,走过去拿起茶,仰头就给喝了个干净,烫得嘶了一声。   欧阳明日轻笑,谁都看得出他的愉悦,欧阳少恭也觉得有趣,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的朱砂上,往后轻轻一摁:“我何时变得这么傻兮兮了。”   “又有什么关系,你本就不是为我而来。”欧阳明日一皱眉头,便让欧阳少恭什么也不舍得说了,一千年的孤独是什么感觉,没有谁比他们更明白。   欧阳少恭喃喃:“我不知道是你……”   “太子建成虽是他初慕之人,但以其身份,便是紫胤也绝不会肖想,而东方胜,在他的怀里消逝,他岂能留下这痛苦,至于你,是注定离开的。”欧阳明日叹息,绕起冠缨,垂眸道,“仙活得太久,也会害怕孤独,他们终究是人所修成,不像神,永远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感觉。”   “是,只有你,他得不到,却能一直宠着他,陪着他,”欧阳少恭道,他又倒了一杯茶,捧在手里暖着。   “慕容……他知道你来了。”欧阳明日道,他的脸上竟有几分担忧,这种焦虑,似乎是在害怕什么,“人的‘感觉,我无法理解,他们凭空便能知道许多,你什么都不做,哪怕隐藏自己,只要出现,他就会知道,就能找到,你天生就没有这种能力,哪怕渡魂为人,也做不到。”   欧阳少恭笑了,又去抚他眉心朱砂,叫眉头舒展:“我本就是来找他的,这有什么可怕。”   欧阳明日抓住落在眉心的手,急切道:“不,别去找他,这世界因他而生,却不受他的影响,这是一个世界,一个完整的世界。”   “那又如何。”作为时界钥匙的长琴,并不在乎这个,欧阳少恭耸了耸肩,双手支在椅背上,将欧阳明日环抱起来。   欧阳明日看着搭在胸前的手,方才急切得似乎恐惧的情绪,都一下消失了,他沉默,看着那用来抚琴的手指,声音变得玩味,而阴冷,美丽的桃花眼,也眯了起来:“你留下,留在我身边,我就让他走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欧阳少恭惊愕他的变化,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   “我不想要他。”欧阳明日道,他对慕容紫英并无爱意,更不会容许自己,陷入这代表破坏的私爱,“我要你,他永远不可能理解我。”   欧阳少恭一愣,了解彼此的想法并不难,只是有时候,他几乎忘记自己就是神祗。   神是法则的化身,得不到真正完整的自我,就像人体里的血液,供养着身体,法则至上是神的本能,如同人类天生就会呼吸。   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   神是最无情的存在,爱恨是毒,神有了爱恨,就是染毒的血,意味着灭亡。   仿徨在人界太久,欧阳少恭有时也觉得,神的存在,让人悲哀莫名。   “……好,我答应你。”欧阳少恭道,“我陪着你,直到这世界消散,看看我……会不会爱上我自己。”   “你是为了慕容。”欧阳明日笃定,眼有怒意,冷冷道,“你怎么能对他如此看重,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。”   他说对了,欧阳少恭本没有什么可反驳的,但还是像个孩子,扭着他,轻声道:“我只是想陪陪你。”   “这也是实话。”欧阳明日叹气,无满是奈。   桌上的茶还温热,却已经不好喝了,白汽断断续续,缭绕过来。   欧阳少恭不知还能说什么,抬手去扶自己的发冠,也低下了头,看欧阳明日把双手缩在袖子里,一动不动,就突然唤了他一声。   风铃的声音还能传进来,闷闷沉沉的,又如此安静,欧阳明日果然不想再说话了,开始闭目养神。   欧阳少恭轻轻环过他的肩膀,猛地将人横抱起来,欧阳明日被惊得睁开眼睛。   第八十七回   榻上是冷的,被褥整齐,冰凉得让人不敢碰。   欧阳少恭的动作温柔依旧,他把欧阳明日平放在榻上,静静立在榻旁,什么也不说,只是眼神里,有几分焦虑无奈。   欧阳明日知道,他急切地想离开这里,带走慕容紫英,虚幻的世界呆久了,会让人分不清真假。   “在人界有千年,我不明白我所存留的记忆是不是重要,但慕容对我而言,是我对人界唯一的牵挂。”欧阳少恭道,他似乎是在向自己恳求,想要得到认可。   沉默让屋里更显空寂,欧阳明日只是静静听着,他其实很想告诉这个人,你也曾深爱你的妻子,可你终究忘了,想必连名字也记不起。   欧阳明日不知道,这样的爱是不是相同,所以他无话可说。   金线轻轻扯落榻前的帷幔,将所有隔离在外,欧阳明日翻过身去,又合上眼睛,寻了个舒服的姿势。   他不说话,似乎睡着了,浅浅的呼吸声传出,过了很久,欧阳少恭看着明黄的绣帐,面色越发温柔,指尖微抬,杀意凛然。   榻上人懒懒叹息:“杀了我,也无济于事。”   “从看到我第一眼,你就想到要杀了我。”欧阳明日悠悠道,慵懒得几乎要沉睡去,“可我不过是这世界里躲藏的一人罢了,到底是没什么用的。你快走吧,去找你想找的人,不过,必须把琴留下。”   欧阳少恭笑着摇摇头:“你知道琴是我开启此间的钥匙。”   欧阳明日忽的坐起来,一把掀开帷幔,盯着欧阳少恭的眼睛,沉声问道:“那你……相信你自己吗?”  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,似乎能看到灵魂深处,人会变,神有了情,也会变,欧阳少恭垂下眼帘,喃喃出声:“你还是我吗……”   欧阳明日的唇动了动,终是没有说话,他看着欧阳少恭转身轻叹,拂袖而去,皱起了眉头。   小门开关,冷风呼一声进来,又立刻寂静,风铃依旧。   欧阳明日望着榻前的屏风,莫名失落起来,空旷的小屋似乎比风雪更冷,让他不禁想蜷起身子。   “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!”他无由来的愤怒,寂寞千年之久,慕容紫英一个孩子,竟能得到他的心,欧阳明日不信,不甘。   风雪更加狂乱,将屋门顶开,又狠狠摔上,如同索命的恶鬼。   欧阳少恭觉得冷,越来越冷,他穿得单薄,几乎要瑟瑟发抖。   来时的小路穿过这庭院,往外便是敞开的大门,易水靠在红漆的门上,墨青劲装,背负长剑,还是少年模样。   当易水化为人形随在他身边时,他心里甚至会感激慕容紫英,可他身边的人,似乎从不会有什么好去处,这个年轻的剑灵,还对世界充满好奇,就那样消散了,再也看不见,再也听不到。   心中一动,欧阳少恭有个荒谬的想法,他强烈地想实现,越来越想,迫不及待。   易水注意到了他炙热的眼神,有些恐惧地退了退,转身就要跑到院子里。   欧阳少恭一把就抓住了他,那直扎到人心窝子里的眼神,竟让易水不敢拔剑:“易水,随我同去吧,离开这虚幻。”   “你是谁?”易水不敢动作,却狠狠瞪着他,“去哪?”   “我……”欧阳少恭愣了一下,什么也说不出来,易水挣开他的手,后退两步,看他似未回神,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呼吸间带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,欧阳少恭压住广袖,撩开脸颊上的发丝,一抬眼,就望见宅院外的梅花,盛开得无边无际,好似在欢笑,花瓣和风雪飞舞,欧阳少恭甚至觉得,被无数双眼睛包围,温柔又恐怖。   “似乎高兴起来了……”欧阳少恭失神喃喃,走出这宅院,风一下更冷。   风如刺骨钢针,卷得满天粉花缤纷,梅的香也是冷的,欧阳少恭被如此寒风一激,忍不住咳嗽起来,扶在梅树上,咳得越来越厉害,难受至极,弯下了腰去,脸色晕红。   粉白的梅花落如雨洒,欧阳少恭几乎能感受到那愉悦兴奋的心情,他的眼泪都咳了出来,看着脚下越来越厚的残红,微微喘气。   肩上忽地一重,毛绒绒的东西蹭在脸上,欧阳少恭怔然,有人给他披了一件裘氅,白色胜雪,曳及足上。   身上一下暖了很多,欧阳少恭颤了颤,他的长发被轻轻抽出,披在雪白的毛领大氅上,黑白分明。   柔软的唇并不湿润,一个轻吻落在欧阳少恭的嘴角,他面色带红,低了头,简直像是羞涩。   “慕容。”欧阳少恭道,要找的人就在身边,可他连笑容都没有露出来,他觉得奇怪,“这些梅花,都是为你而放么,你很开心?”   紫胤突然扣住他的腰,靠在他的肩膀上,只是带着笑意说:“你喜欢。”   欧阳少恭沉默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开口:“明日……他告诉我,你对这世界是没有影响的。”   “你信他?你知道是虚幻,又凭什么信他?”紫胤的声音冷得可怕,似乎在控诉欧阳少恭的怀疑,那冰冷甚至充满死气和杀意。   欧阳少恭竟没有发现,他忽然就觉得心慌,他怕紫胤误会他,怕他们之间的裂缝更深,纵然决定离开的是他自己,可他还是怕紫胤先一步弃离。   “那……我们离开这儿吧,慕容,你想要的是我,你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。”欧阳少恭转过身来,他终于笑了,温柔成了他的风情,他的眼睛清澈如雪,亮得惊人,像个天真的孩子。   清雪里,开出了桃花。   “是,只有对你,我才能放肆。”紫胤的确从未如此放肆,他捏住了欧阳少恭的下巴,十分用力。   欧阳少恭从来不是温顺的猫,可他只是皱起眉头,并没有拒绝。至少对这个人,他已经过分宠爱和纵容。   因为爱,所以恐惧,因为恐惧,所以迷失。   “慕容,你恨我也无所谓,我知道这实在太过自私,但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。”欧阳少恭抓住他的手,从自己脸上挪开,紧紧握住。   “那殿下……想走就走,是么。”紫胤的声音里没有情绪,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,他顿了顿,突然质问,“你的琴呢?”   不等回答,紫胤冷冷道:“昭容拿了你的琴。”   “昭容……”欧阳少恭念了一声,耐人寻味,他看了紫胤一眼,再次走向欧阳明日的宅院,那里的门,不知何时已关得死紧。   他走得慢,一步一步踩在厚雪上,留下浅浅的脚印,又被梅花覆盖。冰凉的刀锋刺穿身体,雪白的狐裘上,一点点渗出粉白,殷红从胸口绽开胜血的牡丹。   喘息声伴着红色,压抑而痛苦,欧阳少恭看着扎进胸口的尖刀,心脏里的血好像已经冻结,一片冰冷,他回头看着紫胤,讶然的表情僵在脸上。   紫胤拔出匕首,那是他亲手所铸,凤纹被红色染上,赤凤如生。   血一下喷涌出来,立刻烫化了地上的雪,不停地流,不停地流,欧阳少恭疼得无法呼吸,大口吸着气,满是血腥味。血砸到他手上,灌到袖子里,将雪白的大氅浸得沉甸甸,吸饱了鲜血。   这世界终于模糊了去,紫胤的面容平静得可怕,冷冷淡淡地看着他,又似乎有着难以察觉的狂热。   欧阳少恭仰面倒了下去,倒在红色的雪地上,梅花遮掩了苍穹,无声飘落,直到他什么也看不见,什么也想不起。   紫胤将满是血迹的匕首收起,勾了勾唇角,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,阴鸷,贪婪,宛如魔鬼。   琴声忽起,从风雪中的深院席卷而来,凌厉如剑锋,似乎要将这漫天梅花吞噬,紫胤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,看着红色漆门咬了咬牙,抱起血水里的欧阳少恭,消失在无边的梅花间。   或许是因为来者归去,风雪开始平息下来,却一直没有停止。雪花还是很大,下了几个时辰,也不能掩盖地上的血,厚厚的雪层都开始化成血水,又结成了冰。   天气好了许多,易水打开了门,欧阳明日就坐在门后,望着门外的景色。   “他走了。”易水侍在欧阳明日身侧,看了眼那片血红,轻声道。   欧阳明日点了点头:“他杀了长琴。”   易水道:“那个人要找的不是主人?”   “不是。”欧阳明日冷道,“他真的爱上了慕容,否则就不会明知有疑,却还偏信。”   易水哼了一声,摆了一张小案,又去提了水来,沏着茶,撇嘴不满道:“不要爱他。”   欧阳明日拿起热茶轻嗅,又放了回去:“长琴在虚幻里被杀死,如果在他身边醒来,就会默认这里是真实的世界,以时界钥匙的力量,会真的支撑起这个世界,变成真实,完完全全的真实。”   “不好吗?”易水歪头,不解道。   欧阳明日摇了摇头,不再说话,他端起那杯茶,怔怔出神。   杯里的茶从热到凉,甚至开始结冰,欧阳明日都没有动。   冠缨在指尖缠绕许久,已经起了皱,他面色平静,却也心急如焚,他在等,等一个可能不会来,又必须来的人。   白发峨冠的修者,撑一把绘花纸伞,匆匆忙走来,他很急,未走到房檐下就收了伞,抬头看着欧阳明日,脸色苍白憔悴,灰白的眸子也带恍惚。   第八十八回   脑子里嗡嗡作响,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和他说话,他不愿听,不敢听,却无处可逃,甚至看到那另一个自己,亲手杀了他深爱的人。   他一低头,就看到手里血色的匕首,看到欧阳少恭倒下,重重摔在血泊里。   那怎么会是他自己,是妖物,是魔魅,是杀了他所爱的仇人。   紫胤看着欧阳明日,努力想要说什么,脑子里的声音却让他乱成一团,他张了张唇,最终还是痛苦地皱起眉头,失神道:“把他还给我……”   欧阳明日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,看紫胤怔忡了很久,苍白的面容忽然充满杀意,冷冷道:“你绝不是我。”   这样一个脆弱的剑仙么,欧阳明日摇了摇头,或许是因为爱上了自己,才变成这样。   “他是时界的钥匙,我也是。”欧阳明日道,他抬手意图去安抚紫胤,却发现距离太远,只好慢慢收回,“告诉我,你听到了什么,我能就把他带回来。”   紫胤盯着欧阳明日,盯着那双眼睛,脑子里的声音突然就模糊了去。同样温柔的桃花眼,在看着他的时候,没有缠绵欲念,没有缱绻爱意,那些早已熟悉的东西,全都没有。   猛然间就清楚地知道,他想要的是会爱自己的欧阳少恭,不是只能默默追随的太子建成,或者欧阳明日。   他的执念,只有欧阳少恭了。   对于欧阳明日的条件,紫胤并没有理,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,又轻轻说道:“待他醒来,就会永远陪着你了,留在这世界,做一对恩爱眷侣,这一直都是你最想要的。”   眼前出现一个极美的地方,似有鲜花流水,又似灯火阑珊,欧阳少恭静静躺着,像睡得安稳,眉宇间也是祥和平静,可那大片大片的血红,触目惊心,另一个紫胤就在欧阳少恭的身边,怜惜地亲吻他的脸颊。   紫胤急切道:“你快把他还给我。”   他想靠近,想走入那画面中夺回欧阳少恭,伸手想去触碰,上前一步,所有的声音和幻像却都消失了,只有冷冷看着他的欧阳明日。   一个修行三百年的剑仙,竟为执念至此,早已不得清心寡欲,心魔由欲而生,永无禁止。   欧阳明日忽然不想去面对,那个温顺可爱,天资卓群的小慕容,哪怕是修成剑仙,也无法彻底摆脱心魔的纠缠,痛苦痴爱,都是因为他,因这痴爱的付出,无论接不接受,都成了他的罪。   几乎心力交瘁的紫胤,就那么愣愣看着欧阳明日,简直像个无助的孩子,他对这个人深入骨髓的依赖,从当年对太子的仰慕就已经开始。   “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,慕容,莫要如此。”欧阳明日舍不得他这般痛苦无助,哪里会有拒绝的念头,宠爱其实比爱情更加纵容。   欧阳明日宠爱他,亦是因这宠爱甘愿为他付出。   易水撤了茶水,抱来了欧阳少恭的琴,轻轻摆在案上,紫胤认识九霄环佩,欧阳少恭从来琴不离身,看到他的琴,就像看到了他本人。紫胤的眼睛不自主地盯着安静的琴,那目光连欧阳明日也看不懂。   “这张琴并不奉我为主,不过无碍,我一样可以用它打开时界,你先把他带回到这里。”欧阳明日道,温柔淡雅的声音,缓缓拂去所有恐惧,引人心神,“记住,千万不能让他醒来,否则你们永远都回不去了。”   紫胤吸进一口冷气,转而盯着欧阳明日的脸:“如果他……就要醒来呢?”   “那就再次杀了他。”欧阳明日的声音还是轻轻的,“做不做得到,就是你自己的事了。”   紫胤一下怔忡,他似乎被这个答案惊得懵了,看着欧阳明日,半晌才怜惜道:“你为何总是如此,以冷漠掩藏自己的无奈,叫人觉得你无情至极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欧阳明日第一次被人这般看透,恼怒也无话可说,转过头去,冷哼道,“与你何干。”   紫胤不再说话,却是心安了。纵然虚幻之中,这个人也的确是欧阳明日,连思想都一模一样。   九霄环佩不认欧阳明日,或许他们真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,欧阳明日在手心割开口子,将鲜血滴在琴上,才去抚弦。   紫胤的犹豫并没有写在脸上,在他身边坐下来,听欧阳明日抚琴,他心里总有些急切,看着琴弦上的手指,皱起眉头。   这琴声在紫胤的耳朵里,似乎变成了欧阳少恭低低的呢喃,让他忘却一切,忍不住安睡过去。   在这虚幻里打开的时界,紫胤更不知是什么,他再次睁开眼睛时,就到了他方才所见的地方,幽暗之处有曲水环绕,上面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,昏光照出花草枯树。   欧阳少恭会不会醒来,紫胤不敢想,越是不敢,却越往脑子里钻,连呼吸都不禁放轻了,他似乎忘了欧阳少恭在这世界是血枯而死,而不是睡着了,轻轻一唤就能叫醒。   这里像是个寒冷的山洞,路径错综复杂难辨方位,紫胤不知怎么能找到欧阳少恭,只能先顺着水流探索,和那些流动的烛火,相伴而行。   山洞里十分安静,烛火燃烧的声音都很清楚,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就算放得极轻,也担心是否会惊醒沉睡的人。   突然间,多了一个脚步声,紫胤走了一步,那个人也走了一步,他发现了紫胤,脚步立刻急切起来,在快速离开,紫胤想也没想,跟了上去。   循着那个多余的脚步声,紫胤走出了曲折的山洞,他到了,花草流水间烛光微弱,灯火阑珊,那里躺着一个似乎安睡的人,满是血迹的大氅不见了,幽兰色的衣衫看起来干干净净,被整理得几乎没有一丝褶皱,典雅而肃穆。   谁会想到他已经血枯而死,他的面容美丽安静,像永不褪色的画中人,却比画更动人心弦。   紫胤不敢出声去唤,他警觉地看着四周,小心向欧阳少恭走去,他知道那个人在看着他,他们的目的都是欧阳少恭,不可能会让他轻易接近。   越来越近,近到触手可及,那个人在黑暗里看着他,终于轻轻出声,像在对自己说话:“你还记得他的眼睛么?”   紫胤不禁去看欧阳少恭轻合的双阳,想起了他眸里永久不变的温柔风情,令人痴迷。   “若他为神祗,就再也不会那么温柔平静……”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叹息,“世间已无太子长琴,殿下回不去的。”   紫胤完全没有搭理,一把将欧阳少恭横抱而起,他的身体冰冷,死去多时,紫胤甚至难以相信他会醒来。   剑锋破空之声霎时在耳边响起,紫胤似知道剑自何处而来,剑光至时,只听一声水响,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纵横交错的隧道里,紫胤抱着欧阳少恭左右乱闯,那个脚步声竟一直在附近,他找不到出口,只能不停走动,躲开紧追不舍的人。   轻轻的脚步声到处回响,无论紫胤走到哪儿,都无法摆脱那个人,那个脚步声就像他的影子,紧紧地跟在他身后,他快时,那脚步声也快,他慢时,那脚步声同样慢了,诡异得可怖。  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,不知走了多久,紫胤的鞋已经湿透了,他站在水里,几点暗淡烛火在他脚边摇晃,那个脚步声却没有停下,而是越来越近。   怀里的身体忽然一颤,竟然咳嗽起来,紫胤的双手立刻发起抖,脑子里一片空白,几乎托不住这个轻盈的身体,惊慌地看着欧阳少恭开始泛红的脸,缓缓跪在了水里。   “殿下……”紫胤看着欧阳少恭,他开始皱眉,开始大口喘气,抓住了紫胤背后的长发,似乎就要睁开眼睛。   那个脚步声还在走近,一步一步,在他身后,还是在他身前?他着急捂住欧阳少恭的嘴,想让他继续沉睡,咳嗽喘息的声音却更急了。   欧阳少恭靠在他怀里,衣服湿了大半,微微启唇像要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,紫胤抚摸他略带痛苦的眉眼,轻颤的手攥着那柄凤纹匕首,悬在欧阳少恭的心口之上。   紫胤的手不停地攥着,浑身都出了汗,豆大的汗珠砸在欧阳少恭脸上,匕首一点点出鞘,露出锋利的刀刃,他怎么能杀了欧阳少恭,他做不到,这不是虚幻,是入他灵魂的人,可若不杀他,便永远也出不去,永远不能。   这世界似在发生什么变化,紫胤发现自己的想法都模糊起来,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,否则,他会忘了这里是虚幻,分不清何谓真假,不知自己为何来此。  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,紫胤拔出匕首,看着欧阳少恭起伏的胸口,颤抖着扬起,狠狠扎下。   一声琴音兀起,又忽断,一切戛然而止。   屋里的烛光还亮着,那炷香也在烧,一点星子,忽明忽暗。   欧阳少恭趴在榻沿安睡,九霄环佩在他的怀里,深夜安安静静,什么声音也没有。   “殿下,殿下。”紫胤终于微笑起来,精神骤然一松,有些晕晕乎乎,他想叫醒欧阳少恭,他们回来了,他不用……   再杀了殿下……紫胤低头看自己的手,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,凤纹上有干涸的血迹。   那血迹在消失,匕首掉在地上,在静夜里发出一声震响,欧阳少恭似乎被惊醒了。   紫胤想去扶他,还没碰到,就被低低的琴吟割破了手,整个人几乎被打出去,紫胤愣愣看着手上流出的血,心里顿时疼痛至极。   凤来从未防备他,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和欧阳少恭唯一亲近的人,凤来为何突然不再相信他,甚至充满敌意。   因为他杀了凤来的主人,那个在幻境里杀了欧阳少恭的紫胤,就是他自己。如影随形,无论如何都无法躲开,甩不掉,逃不了,因为那就是他自己,藏在心底深处,无法发现,无法摆脱的存在。   手上的伤口无法愈合,那疼痛,却是麻木的。这有什么所谓,等欧阳少恭离开人界,一切都结束了。   第八十九回   天亮了,烛火已熄,一炷红香泯灭在晨光里,琴音却还未断。   欧阳少恭在抚琴,这琴音轻灵,却是冰一般寒冷,无喜怒哀恨,能拂去世间污尘,消却人心邪怨。   紫胤就坐在他的身后,白发未束,衣衫逶地,环抱着他的腰,紧紧贴着他的身体,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唇边带着微微笑意。   琴声渐渐平息,欧阳少恭仍旧习惯性地压弦,消去余音,他没有回头,轻声问:“如何?”   “我无事,但这心魔,你也是消不去,只能这样封印了吧。”紫胤的声音清冷,带着对爱人特有的柔软,漫不经心地说,好像说的不是自己。   欧阳少恭沉默了一阵,又轻轻道:“成仙而有私爱,终是不能的。”   “我有什么办法。”紫胤抬头看着他,贴着他的耳朵,呼吸都似带着冷气,“五百多年……我很累,太累了,我不想爱你了,可有什么办法,我就是忘不了你。”   “你……想忘了我吗?”欧阳少恭问,他的声音更轻,几乎听不到。   紫胤探过身子,看到了他的脸,深深望着他的眼睛,对着那令紫胤痴迷的温柔风情,低低压着声音,嗓子干涩:“想。”   “那……慕容,许我拿走你自私的爱恨吧。”欧阳少恭回过头来,伸手要去抚摸紫胤的脸,他的声音美妙至极,诱人堕落,“它不该属于你。”   紫胤突然站起来,连退几步,甚至有些踉跄,欧阳少恭仰头还在看他,手举在半空里,双眸如夜星,期待他的答案。   欧阳少恭……竟然想拿走他的感情,这让他有些恐惧,同时又有些心动。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,会变成什么?可人修成仙,本就该断绝一切爱恨,他的心魔才能真正消失。   可他不想给出答案,永远不想,那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,他想要的是,欧阳少恭能在他身边,每天都问他这个问题,问什么都好,只要能陪他。   紫胤低头坐回榻上,长长的白发遮掩了神色,讪讪道:“多谢殿下的曲子了,我……有些累……”   欧阳少恭也恢复了常态,他的眼眸温柔似水,那种仿佛带毒的诱惑都消失了,他显出几分担忧,看着自己的爱人,柔声道:“那你休息吧,屠苏和红玉都很担心你,我也去给他们报个平安,不会有人打扰你的。”   “好。”紫胤道。   欧阳少恭把琴抱在怀里,行止优雅贵气,完全不像从鬼门关回来的人,他起身,一步步走到门边,紫胤才瞧了他一眼,阳光很亮,他幽兰绣银的衣衫,被照得光华美丽。   门关上,外面没有人,欧阳少恭将琴背在身后,左手覆在心口上,他皱了皱眉,嘴角溢出了艳红的血,被他一把抹去,想强压下这锥心之痛,又是一口血反上来,全吐在了地上。   院墙低矮,方兰生不知从哪窜出来,一下抱住了欧阳少恭,急得声音都哑了:“少恭!你没事吧,千万别吓我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立刻打断他的话,竖起食指低声道:“别出声,不要告诉任何人。”   他拿出手帕开始仔细擦脸和手上的血,方兰生顿了下,有些恼怒起来,压低声音说:“你都这样了,还怕他担心你,他就那么值得?他怎么样我管不着,但你这么对自己,我就不允许!”   看着方兰生又气又急的样子,欧阳少恭的心里暖融融的,似要化开,他没有摆出长辈的架势,只是温柔地笑了笑:“听话。”   方兰生终于不再说话,欧阳少恭走出这院子,除了风晴雪,所有的人都在这。   本来低语的几个人,突然安静下来,全都看着欧阳少恭,静静看着他走出来,风姿依旧,还带着温柔笑意,红玉远远对他也笑了笑,站在原地没有说话。   只有百里屠苏抢到了欧阳少恭面前,方兰生瞥了百里屠苏一眼,转身默默走到襄铃身边,沉默得有些可怕,这时却没有人在意。   欧阳少恭呼了口气,压着心口的疼痛,道:“已经没事了,他在休息,别去打扰他,我要去找些草药,好助他静心。”   见欧阳少恭立刻要走,百里屠苏忙道:“先生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纵然他知道欧阳少恭是战神,但对着这个看似文弱的琴师,总是有着强烈的保护欲。   欧阳少恭头也没回,走得有些急:“不用了,你守着你师尊吧。”他说完咳嗽了两声,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。   这里是一个普通村落,就在山脚下,欧阳少恭要找的草药并不特殊,这地方也一定有。   主人家并不乐意接待他们,却是没敢拒绝,他们在角落看着客人们,永远打量不完,不发一语。欧阳少恭去向他们借篮子,他们还是不说话,去取来一个竹篮。   欧阳少恭独自走出了外院,方兰生望着他离开的方向,面无表情地沉默,很快又跟了上去,襄铃则紧跟着方兰生。   襄铃跟得紧紧的,拉住方兰生的袖子:“你跟着少恭哥哥干什么,难道也想保护他?”   方兰生的脸色很不好看,襄铃从来没见过他这样,连声音都变得很沉,让人觉得冷冷的:“少恭他都……总之我得保护他,真是气死我了,木头脸那个师尊还是回他的天墉城去吧。”   襄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方兰生突然对那个剑仙充满敌意,她也不在乎,用力点了点头,晃得铃铛直响。   “呆瓜觉得仙人是坏人,我也觉得他好可怕。”襄铃也不愿接近冷面的紫胤,她现在只想和方兰生在一起,永远霸占着,再也不让人抢走。   还是早晨,美丽刺眼的阳光,让欧阳少恭的背影有些模糊。露水很重,上山的路很难走,欧阳少恭却走得很快,完全看不出他受了重伤。   方兰生跟得很紧,树枝还把他的衣服刮出一个长口子,欧阳少恭理应知道他在跟着,却是没有察觉的样子,只顾向前走。   很快,方兰生就发现了不对,无论他怎么赶,都追不上欧阳少恭,他和襄铃,走在了结界里。   方兰生一下更气,狠狠踹了路边的树好几下,襄铃的眼睛四处扫着,突然拉住他:“后面有人。”   这结界并非欧阳少恭所设,方兰生立刻停止撒气,和襄铃转过了身,后面的人走出来,青玉坛弟子的打扮,冲他们一礼,是元勿。   “你是来抓少恭的吗?”方兰生冷冷地问。   元勿没有说话,只是拿出了一封信,远远朝他递了递。   方兰生戒备道:“给谁的?”   元勿道:“请方小公子转交给欧阳长老。”   方兰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,和襄铃对视了一眼,襄铃拿出五火七禽扇,一边防备着,张手以灵力将信封卷了过来,方兰生抓在了手里。   元勿片刻也没有多留,又行了一礼,转身走了。   他们已经找不到欧阳少恭了,站在半山腰的树林里,拿着这封信,不知该是看,还是不看。   山林里十分寂静,连鸟儿都禁了声,似乎在害怕什么。   欧阳少恭走来时,才渐渐有了雀鸟鸣叫,像是找到了靠山,一下理直气壮起来。   这是一片比较空旷的草地,一座典雅酒肆自虚空里幻化而出,低房矮舍,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,发出吱呀声,欧阳少恭走到近前时,那门便开了,开门的是阮尔,她蒙着面纱,眉眼间还是看得出憔悴。   阮尔定定打量着他,很久才开口,声音也不似以往温婉好听:“太子殿下……”   这声轻唤似划过了洪荒历史,长琴亘古而存,算为南楚祖神,面对一个不过近万年的魔物,却有种同类的感觉。   阮尔道:“殿下是要帮我?”   欧阳少恭摇了摇头,微笑道:“我魂魄受损,不想浪费精力,但你可以找我的朋友。”   “朋友?”阮尔亦笑了一声,什么也不说,长琴堕世千年,还可能是那个储君么。虽然她有求于人,不说话时,也是如此尖辣。   阮尔请他入内,欧阳少恭却未动,张手化出一枚赤色凤羽,他转动着长长的羽毛,又露出几许怀念,认真道:“人类很脆弱,但能给人塑魂的神祗,也并不多,他也是楚地之神,自战国隐世至今,已没有谁能记得了。”   思索片刻,阮尔笃定道:“东皇太一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:“他主宰天空星辰,或许用天之灵气补人魂魄,还能有机会延其命数。”   阮尔拿走他手上的凤羽,退了一步,欲言又止。她开始恐惧了,魔物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,她知道自己走不了,也没有走。   这间酒肆里没有人,风钻进来,很冷。   阮尔引他往深处去,钻进一间珠帘遮掩的小亭,跪坐在案前,案上有一把匕首,一叠整整齐齐的白娟,还有一个熏香炉,正飘出袅袅白雾。   她示意欧阳少恭坐在她身后,将长长的头发拨到胸前,然后将外衫,半袖,短襦,一一褪至腰间,把袖子扎在了腰上,露出光滑纤瘦的脊背,十几片凤麟排列在皮肤上,从肉里长出来,散出淡淡的金辉。   一阵风扫过去,欧阳少恭已拿过案上的匕首,拔出了鞘,阮尔的睫毛颤了一下,问他:“凤麟对你真的很重要吗?”   “难道你觉得,一块玉衡碎片,就能换一个人长久的生命?”欧阳少恭挽起袖子,将刀锋压了下去,“我的凤麟你管不着,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从身上扯下凤麟的痛苦。”   阮尔一下陷入了恐惧,她抓住木案突然转过来,瞪着眼睛问:“我明明炼化了凤麟,为什么会从我身上长出来?”   欧阳少恭端详着她的表情,美丽的脸已经开始扭曲,终于畅快了些许,冷笑起来:“凤麟是我身上最坚硬的东西之一,你以为你万年道行能炼化么,那点不起眼的火属之力能干什么?赤凤朱雀的鳞当然只有朱雀可以用,你这蠢货。”   阮尔惊叫一声,捂住了耳朵摇头,长发散乱,她自诩聪明,万年都是她在玩儿别人,如今却栽到了被罚出天界的神手上,而且输得什么都没有。   她怒不可遏,又恐惧至极,拔下凤麟的痛苦,连太子长琴都难以承受,何况她呢,她怒恨得发起抖来,牙齿咬得得咯咯直响,猛然扑上去要掏欧阳少恭的心脏。   似乎过了很久……寂静里,一阵清冷的风钻进珠帘,带走几缕琴音,珠帘碰撞,清脆悦耳,像少女的低语。   欧阳少恭撩开珠帘,夋夋而出,广袖摇曳,一派儒雅贵气,他将怀中的琴放入琴袋,又重新背起,晃荡的琴穗伴着他的脚步声,越来越远。   血,还是热的,红艳无可比拟,从晶莹的珠帘下蔓延出来,流到台阶上,再滴到干枯的草叶上,像开出了花。   一只女人的手忽然从珠帘下伸出来,从血里划出去,用全部的力气张着五指,却什么也抓不住。   第九十回   回到村子时,已经快要中午了,天热起来,晒出人一身薄汗。   欧阳少恭拨开脸颊旁的长发,一走进院子,就看到了紫胤,他身边跟着百里屠苏和红玉,静静站在树荫下,不知在看什么,零星的阳光落在身上,很是耀眼。   紫胤上前一步,想走到他身边去,欧阳少恭却已退了开,紫胤看见他的动作,只好停下。   欧阳少恭把手里的草药抬起来,红玉会意,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,张了张嘴,却没说出什么来,只是叹息一声,又走了回去。   紫胤紧紧抿住唇,眯起了眼睛,眸里竟泛出阴冷,骇得欧阳少恭心中一颤。   “我……”欧阳少恭张着唇,却发不出声音,他看着紫胤转过身去,背对着自己,微微松了口气,似乎才想起怎么说话,“我去看看千觞,记得吃药。”   他说得很急,说完立刻离开了此处,他不知道千觞在哪个房间,只是不想待在这里,一刻也不想。   紫胤听着他的脚步声,突然勾了勾唇角,又很快恢复平静。他的脸上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,红玉觉得自己瞬间落入了冰里,有什么在身上蔓延,毛骨悚然。   “有谁来了?”紫胤沉着声问,却又很轻,像一阵冷风钻进脑子里。   红玉低着头,再也不敢看他的神情,压低了声音,说道:“尹千觞,曾是幽都巫咸,是欧阳先生的朋友,似乎认识很久了,还有一个女孩,我没有见过,看形貌像是异族,也是来找欧阳先生的。”   紫胤点头,他的面容还是很平静,没有任何喜怒的表情,又似乎始终冷若寒霜,灰白的眸子半掩,看不透神色,那种阴冷的感觉,却直接透到人心里。   百里屠苏不禁退了退,他早就觉出了不对,疑惑地看了看红玉,却没有得到回应,红玉还是低着头,不听,不看。   “那个方小公子,不是一直在殿下身边么?”紫胤像才想起来这个人,又问。   红玉还是忍不住瞧了他一眼,声音更轻:“兰生是跟着欧阳先生出去了,还没回来。”   欧阳少恭对方兰生的宠爱,足以让作为他爱人的紫胤不悦,甚至患得患失,因为这已经超过了他曾经对慕容紫英的宠爱,他们从小一同长大,形影不离。   可紫胤和欧阳少恭在一起的日子,除去在天墉城沉睡的时间,怕连五年都凑不足。   在常人看来,这很不可思议,他们是怎么爱上彼此的,或许他们自己都不清楚,就算是普通朋友,也比这样的交情深。纵然如此,他们还是成了两世的情人。   紫胤从不嫉妒,更不会恨,无论是太子妃,还是东方胜的妻子,或者那些对欧阳少恭有意的人,他都不在乎。可他却因欧阳少恭而有了心魔,他甚至有点自暴自弃,这让欧阳少恭的封印难以维持。   他也从不担心欧阳少恭会爱上别人,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过,欧阳少恭会留在他身边,这才是心魔所起的真正原因。   只有消逝的太子长琴,才能成就慕容紫英,让他成为紫胤真人,成就他剑仙的命运。   一声轻轻的叹息,无奈得让人绝望,紫胤抬起左手,看着手心一道细细的红痕,那是凤来留下的伤口,永远也抹不去。   无音引欧阳少恭走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外,行一礼便退下了。   开门的是个女子,看到欧阳少恭就一步跨出来,差点撞到头。   她的个头非常高,几乎和欧阳少恭一样,海浪般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,面容有几分英朗,眼眸是蔚蓝若水。   竟是那个化出双足的鲛人,南舞雩。她的眼睛一下亮了,面上却没有表情,欲说什么,却被欧阳少恭截断了,显然暂时不想管她的事。   “千觞可在?”欧阳少恭向屋里问道。   里面的人咳嗽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   欧阳少恭提裙进去,普通人家的房子非常简陋,这间位置也不好,一下昏暗许多,还弥漫着潮湿的味道。   尹千觞独自坐在窗边,屋里并无旁人,看欧阳少恭进来,冲他点了点头。   欧阳少恭愣了一下,这哪里是那个不修边幅的尹千觞,整个人打理得干干净净,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,挽发束冠,着长袍禙子,面容肃穆安宁,透出几分沧桑来,整个人的气质如千年磐石。   “倒是在下称呼失礼。”欧阳少恭露出温雅的笑容,拱手施礼,像是初见,“我的巫咸大人,许久不见。”   “的确是许久。”尹千觞压低了声音,“初识少恭,还是在乌蒙灵谷,已近十年了吧。”   欧阳少恭立刻眯起了眼,他垂眸扫过屋外,转身时轻轻拂袖,不着痕迹地掩上门,坐在尹千觞的旁边。   他没有参与那场大战,救起风广陌,也特意让人将其带出了乌蒙灵谷,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,尹千觞又清楚几分,他该如何应对,如何探出根底。瞬息间,欧阳少恭的脑子里就转过无数念头,也有了无数计划,他看着尹千觞,或者说风广陌,又微笑起来,极为温柔。   这样温柔的笑意,却似乎让尹千觞有些不舒服,皱起了眉头:“少恭,只要你愿意,我还是以前的尹千觞,不过有些事,我还是想直接问你。”   “你觉得,我会告诉你答案么?”欧阳少恭笑着问,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,他本就是个极为温柔的人,但他或许忘了,他从未如此对待过尹千觞。   尹千觞脸上肃穆的表情终于变了:“我是恢复了记忆,但我既然做了尹千觞,就再也变不回风广陌,少恭,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,一直是。”  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,他温柔的笑容不见了,已是面如沉水,尹千觞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动他,接着道:“无论你经历了什么,想做什么,我都可以帮你,只要你开口,为何你总是不相信我?”   “千觞怎能如此说,我几时不相信你了。”欧阳少恭的眼眸一弯,拍了拍他,似乎有点委屈,“我只是太信任你,又对你太过了解,有些事……”   “究竟是什么事,让你在乌蒙灵谷……”尹千觞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,急着说道,却没有说下去。   欧阳少恭沉默了片刻,又笑了:“千觞在说什么,那时我也不过十六七岁,怎么会去那种偏远的异域之地。”   他顿了顿,似想起什么,又道:“听屠苏说,乌蒙灵谷是他的家乡,你是否看到别的少年,认错了,还是……怪我不告诉你巫咸的身份,让你变成了尹千觞?”   尹千觞摇头:“红尘潇洒,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,我想是你看了出来,才故意隐瞒我的身份,也算是成全,对此我应该感谢你。”   他说着已经坐到了桌子上,显然很讨厌维持这样稳重的形象,一如既往搭上了欧阳少恭的肩,低声道:“你告诉我,为何你在乌蒙灵谷被灭时,去拿走了所有生者的魂魄?”   欧阳少恭双目一凛,双手不禁慢慢蜷了起来,他垂着眼眸,勾唇轻轻道:“这是谁告诉千觞的?掠夺生者魂魄,令人痛苦至死,永不超生,可是杀孽极重的事,千觞觉得我如此残忍?”   “我认得你。”尹千觞透着沧桑的脸十分严肃,他殷切地看着欧阳少恭,希望得到想要的答案,“少恭,我是亲眼看到的,彼时我将死未死,无任何气息,你没有发现我,但我看到你了。”   欧阳少恭一下站了起来,旋身退了一步,他的广袖轻飘飘落下,如突然而至的仙人,面前的桌案一点点裂开,发出嘎吱的刺耳声音,终于轰然塌了下去。   “千觞……”欧阳少恭叹息般的声音,似乎藏着许多秘密,耐人寻味。   他第一次对这个人动了杀意,但他真的不想这么做,甚至从未想过。对欧阳少恭来说,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朋友,但没有谁能像尹千觞这般对他。   尹千觞不想听他下面的话,也害怕听到,连忙道:“你不愿说也罢,我也不想再回幽都,不如去寻华裳,只要你觉得还能与我对饮谈笑,随时传信。”   欧阳少恭心中一动,张了张嘴,还是没有说话,他整理着衣袖,收敛了所有锋芒。他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尹千觞,他给了华裳一滴,摄魂水。   “千觞要走么?”欧阳少恭低着头问。   尹千觞点头,欧阳少恭看着他,认真道:“我不想与你为敌,在这人界,除了我的妻子,只有你对我最重要。”   “少恭啊少恭……”尹千觞却笑了,这样的笑容才属于尹千觞,让见者畅快,“你果然是有情人的。”   欧阳少恭柔声道:“不是情人,内子痴情执拗,我可许了他一颗凡心。”   “你肉麻起来真是有境界,我可不记得你成亲了。”尹千觞没有问那个人是谁,虽然他非常好奇,此时不敢问,也问不得。   他开门出去,左右都看了一圈,除了南舞雩,什么人都没有,回来对欧阳少恭悄声道:“我现在就走,可别告诉晴雪。”   欧阳少恭仍是温柔地笑着,好像他的脸上再也不会有别的表情,他看着尹千觞离开,一双桃花眼,弯成了月牙儿。   屋门是开着的,尹千觞却还是跳窗户走了,他似乎从来不知道,这世上有门这个东西。   第九十一回   药煎好了,咕嘟咕嘟地响,白汽直往上扑,红玉蹲在炉子前,一手拿着蒲扇,却看着汤药发愣。   原以为作为剑灵,藏爱慕之心,也可永伴主人身侧,再无波澜,然而下天墉城以来,一切变得太快,恍惚间便似物是人非。红玉未曾求什么,如今只愿自己的主人,能与所爱得个圆满。   修三百年而成仙绝尘,如今却心魔骚动,还须药物清正压制,紫胤本痴情,将人之情爱,看得胜过生死。情之一字,何其伤人。   “欧阳少恭。”红玉不觉喃喃出声,连这名字念出来,都温雅至极,又是苦苦叹息,“他是如寒渊雪水,而君若乱世桃花,爱君之美,愿为君而活……”   再清冷孤绝之人,也会寂寞,会陷于温柔,见这桃花风情,独秀于墟,岂能不倾心,一见而毕生皆付。   有人接了她的话,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,声音清润温柔:“以至于成仙入魔,也绝不回头。”   红玉似乎被惊醒,看着面前的汤药,有些懊恼。   说话的是欧阳少恭,沸腾的汤药就要冒出来,他挥手灭了过,拿过一只瓷碗,挽起广袖端起滚烫的药,一边慢慢滤着,一边又说道:“求而不得,得而复失,是以患得患失,一爱字之痛,他也算偿尽了。”   这是一个局外人才能说得出的话,令闻者心口郁气,慨叹无声,欧阳少恭却是如此云淡风轻。   红玉并不觉得不妥,她看不透欧阳少恭,亦不会对他妄断,向他一礼道:“欧阳先生,主人就劳你照顾了。”  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:“此后我是不能与他亲近了,一切事物还是你得心应手。”   他收拾好药渣,将碗沿擦得干净,找出汤匙洗个好几遍,控干生水才放上,一应琐事都做得细心周全,倒不是他对紫胤多几分心,而是习惯如此,也分不出什么亲疏了。   紫胤因心魔浮躁,正需欧阳少恭陪伴,红玉不甚理解他的作为,语气很是勉强:“先生行事向来自有章法,让人不得说什么,只是主人……”   “我会与他说。”欧阳少恭端着碗走了两步,回头又说,“还望红玉能让他宽宽心。”   红玉没有说话,看他走得没影了,出去靠着门框,左右一看,确定人已离开,才双手叉腰,撇嘴道:“我能让他宽心,还有你什么事。”   欧阳少恭虽温柔,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,他是个很强势的人,可紫胤的爱,柔软而霸道,谁也控制不了,那样心思通透的人,明明宽善而知进退,却让欧阳少恭有些喘不过气来。   如同柔丝一点点缠绕,钻进血液,越缠越紧,疯狂蔓延无处不在。   紫胤不在乎过去,但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,以不可理喻的想法,去苛求这一份爱,至真至诚,永不凋零,不能有丝毫改变。   一个千年渡魂,无法保留完整记忆的落魄神祗,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紫胤那般。   没有人知道欧阳少恭的痛苦,那种如同被攥住心脏,迸溅出鲜血,又被灌满蜂蜜的感觉,被他藏得天衣无缝,融化在温柔之下。   爱而不得,紫胤爱得累了,欧阳少恭又何尝不累,累了千年不得片刻安逸,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,早已死去在这人世间。   天气虽好,此时也是冬日,药已经不烫了。   欧阳少恭才抬手,门却自己开了,百里屠苏看见他,似乎有点高兴,微微呼口气,叫了声“先生”,倒先出门走了。   紫胤正坐在屋里,垂着眼眸静静的,不言不语,他的身上似乎有着莫名森冷的气息,蔓延各处,难怪百里屠苏那么想走,欧阳少恭进去便笑道:“你可别赌气了,少侠都受不了你这个师尊。”   “我何时与你赌气。”紫胤抬起眼皮瞥他一眼,淡淡道,却已起身迎过去。   欧阳少恭顿了下脚步,还是笑道:“我细数起来,可别吓着你。”   紫胤终于笑了,嘴角一翘压也压不住,他抬手想接过药碗,亦想抓住欧阳少恭的手,却被轻轻碰开,似无意地避过。   “来喝药吧,不会苦的。”欧阳少恭仍温柔说着,把药碗放在桌上,用汤匙搅拌。   紫胤轻轻叹了口气,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,拨开长发吻了下他的后颈,柔软的唇让人猛的一颤,欧阳少恭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,紧绷着不敢动弹。   “慕……慕容,你干什么?”欧阳少恭的声音都有点不稳,他突然捏紧汤匙,药洒了出去。   紫胤没有说话,贴着他的身体闭目静听,隐约似有一声温柔的琴音,从欧阳少恭的身体里悠悠传出来,让紫胤更忍不住紧紧扣住他。   欧阳少恭拽住紫胤的手,硬是把人扯下来,狠狠推了出去,可是已经晚了,紫胤撞到一个矮柜上,发出一声沉响,他疼得弯下腰,柜子也吱吱呀呀似要散架,他的嘴角已流出鲜血。   “慕容……”欧阳少恭觉得自己快裂开了,他抓着自己的头发,走近几步又停下来。   紫胤擦去血,叹气道:“你的凤来的确想杀了我,看来连你一时也无法安抚,所以不敢靠近。”   欧阳少恭见他竟是在试探自己,一时也无话可说,如此聪明,他还能说什么,也只能苦笑道:“我随时处在危险之中,不想和来儿拗上,想说服它也是颇难。”   紫胤勾了下唇角,起身整理自己的衣冠,低着头道:“你的‘来儿’当真恃宠而骄,它不过是你的琴,我为何惧它。”   欧阳少恭一愣,这清冷声音竟如此不屑,他不习惯这样的紫胤,只觉得极不舒服,不知该如何。   紫胤似完全变了个人,他不忌受伤,再次紧紧扣住了欧阳少恭,冲那淡色的唇狠狠吻了上去,咬出了满嘴的血。   欧阳少恭疼得一呼,一把推开他,摸着被咬破的唇,抹得下巴都是血,已是薄怒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紫胤只是看着他的眼睛,极为地认真问道:“你是神,神魔不两立,我有了心魔,你是否就厌恶了?”   “若真如你所说,你还能站在我面前,对我说此等话么?”欧阳少恭叹了口气,他即便生气似乎也不能怎么样,最终也只能无奈。   这一闹谁都不快起来,药已将凉了,欧阳少恭唇上的伤口已然消失,他缓缓凑近,有些小心地摸了摸紫胤的头,露出温柔的笑容,以示安抚和宠爱,转身去收拾洒出来的药汁。   他一边擦着桌子,背影晃动,含着几百年不变的宠溺,轻声抱怨道:“你以前可绝不会这样想,当真是变了,这般任性霸道,不像你……”   欧阳少恭也说得无心,却让紫胤浑身一冷,眸子里森然凛冽,不得不压制着。   一张娇纵的凤来琴,如此轻易地抢走他身边的挚爱,他变了么?不,是欧阳少恭口中的“来儿”太过分,实在令人厌恶。   紫胤怔怔看着欧阳少恭,目光如炙炎尖针,他大步上前,端起药一口气喝光,把碗塞回发愣的欧阳少恭手里。   紫胤挑了下眉梢,竟有几分邪气:“你不把把我的脉吗?”   “不用了,我想我很清楚你的病。”欧阳少恭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,转身走了出去,房间里一片寂静,却似乎弥漫着温柔。   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,喜不喜欢,那终究是他的小慕容,就算是成了魔,他也一样会宠着。   这一会的功夫,外面已下起雨来。   欧阳少恭有几分颓色,慢悠悠地走在雨里,没有任何人声,这世界似乎瞬间安静下来,凄凄冷冷只有寂寞,一下凉透了人心。   若能一直留在人界,他不会在乎紫胤是否会陷入心魔,就算成魔也无所谓,执情叛道,也不过是弃了持身的仙道,换一种活法罢了,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。   只是……心魔使人成狂,欧阳少恭终究无法留在人界,紫胤秉仙道而入心魔,若不能摆脱,以至于倒行逆施,伤人伤己,后果实在不堪设想。   拿走仙人的感情,也不是件简单的事,如今南舞雩来找他,倒正是时候。   传鲛人泪使人忘忧忘情,褪去悲苦,欧阳少恭行医千年,还未曾一试。   这院子里本来闹腾的人,此时一个也不见,空荡荡似乎只有欧阳少恭一个,他去将碗洗了放下,出来时雨更大了些,走过院子,浑身都潮湿了,他却站在门口,长发湿漉漉的,都贴在了脸上和身上,往下滴水。   未等许久,方兰生终于是回来了,却是滚了一身的泥,被襄铃给背回来的,襄铃娇小,背着他却走得飞快,他一脸委屈,倒像个受气的小姑娘。   “小兰,你这是怎么了?”欧阳少恭忙过去,也不嫌他一身泥,把方兰生抱下来接在怀里,关切地查看,看他左脚腕一片红肿,立刻皱起眉。   襄铃喘了几口气,抱怨道:“都是呆瓜太笨了,在山路上摔得滚出好远,吓死我了。”说完还抚了抚胸口。   欧阳少恭无奈道:“他从小就很笨,出什么事也不奇怪。”   他笑着把方兰生抱起来,走向最近的屋子,方兰生疼得呲牙却不出声,抱着欧阳少恭的脖子,路上还反驳:“本少爷哪里笨?我五岁诵诗百篇,十二能作文章,书院里本少爷可是最好的。”   欧阳少恭本不想理他,看他半脸泥水还噘嘴的模样,还是忍不住小声道:“那你小时候怎么把我认成了女孩,竟唤我阿姐,还追着我不放,烦死了。”   方兰生一下不说话了,那时他把欧阳少恭叫“阿姐”的后果,竟至今记忆犹新,吓得他几天噩梦,梦见邻家哥哥温柔一笑,然后变成怪物吃了自己,简直不敢睡觉。   就算现在想起来,也是有点后怕,方兰生沉默了半天,进了屋才嗫嚅道:“你长得好看嘛,我爱看……”   话没完,方兰生立刻闭了嘴,这屋里静静的,却是有人,百里屠苏正坐在门口,脚直接搭在墙上,僵着一个很失仪的姿势,愣愣看他们走进来,也听见了方兰生的话。   第九十二回   雨越来越大,打在瓦上一片脆响,这简陋的房子有些漏雨,湿冷得不行。   百里屠苏乖乖坐在门口,坐得十分端正,一句话也不说,明明只是随意了些,被欧阳先生看见,竟觉得尴尬羞愧得不行。在欧阳少恭这样的人面前,有分毫的失态好像都是罪。   欧阳少恭善解人意地没去理他,襄铃心急方兰生的伤,也只是匆匆打了招呼。   百里屠苏的脑子里,还满是方兰生的话,和欧阳少恭温柔关切的样子,他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师尊,猛然发现,欧阳少恭对他的师尊,也总是这样温柔地宠爱着,一双好看的眼睛都眯了起来。   他明白师尊和欧阳少恭乃是两情相悦的一对,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欧阳先生的态度,他见过夫妻,也见过相恋的男女,却没有一个相似的,直到今天,又看到欧阳少恭宠着方兰生,才突然反应过来,那是宠爱。   欧阳先生的眼睛,总是柔软而宠溺,可是师尊……百里屠苏曾特别注意过,那双灰白的眸子,在看着欧阳少恭时会异常沉重,又紧紧追随着,一点都不会移开。   百里屠苏觉得心突然被揪了一下,疼得立刻回过神来,静静看着他们。   欧阳少恭把方兰生放在榻上,治好他的伤,柔声安慰了襄铃,又唤弟子无音去备水,训方兰生几句,嘱咐他必须洗澡,小心着凉,说了好些话,才转身打算离开。   他的身上沾了不少泥,杏色裙衫看着脏兮兮的,长发都湿得滴水,可是仍不能掩盖他温雅的风姿。他走至门口,冲百里屠苏温和地笑了笑,才出了门。   欧阳少恭似乎永远是温优雅的,他的温柔让感情都模糊起来,其实对百里屠苏这样,他所厌弃的存在,温和纵容,也不过是一种漠不关心。   襄铃突然跳起来,跑了出去,她去给欧阳少恭送信,元勿送来的那封信,他们到底没敢拆开。   脚步声远去,在雨里立刻被埋得听不见,百里屠苏细心地掩上门,好歹去些冷气,看着方兰生好一会,才干巴巴地说:“你还好吧。”   所有他想到想不到的事,都被欧阳少恭做尽了,他觉得自己半句问候都是多余,可是不能什么都不说,说出来,反而又不如不说。   方兰声淡淡“哦”了一声,一个十分吵闹的人,竟再也没有说话。   信是雷严写的,倒是一句废话也没有,只言他在始皇陵找到了明月珠,邀欧阳少恭前去重塑玉衡,并炼出脱胎换骨,提升修为入灵仙之界的丹药来,若不从,便叫琴川的方家二姐,和欧阳少恭的四眉侍女,全都红颜薄命。   一眼看过,信纸被揉作一团,仍在了泥水里,纸团滚到角落,被打得湿透,化了所有字迹,软趴趴的,彻底烂掉。   始皇陵在北地关中,欧阳少恭已经很久……没有去长安了。   南舞雩的鲛人泪,欧阳少恭打算回来再取,皇陵一行他要独自前去,他已经懒得跟任何敌人客套,去杀了雷严和所有追随的青玉坛弟子,再重塑玉衡,此事便了了。玉衡碎片中的灵息还远远不够,雷严死后,回青玉坛肃清异己,掌门派之力行事,也方便许多。   次日天晴,欧阳少恭便通知众人启程,回江都瑾娘处暂休。   早晨欧阳少恭熬了药,也亲自给紫胤送去,凤来虽恨他,到底不敢当着主人要他的命,却也能令紫胤重伤。   幻境中紫胤的残忍和杀意,被凤来深深记住,曾经的信任让凤来觉得被欺骗和背叛,这让欧阳少恭都不能阻止它对紫胤的攻击。   慕容紫英那般性子,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,喜欢默默地亲近,静静陪伴,如今他被心魔侵蚀,欧阳少恭更不想让他多生心思。   收拾药碗时,紫胤坐在桌边,看着他利落的动作,问:“你接下来打算如何?”   欧阳少恭的手一点没停,立刻答道:“我去将玉衡修补完整,然后重塑身体,便可以彻底摆脱凡人的束缚。”   紫胤点头:“看来你在天墉城吸纳清气,是为塑身所用,神体纯净,也只有昆仑的清灵之气才可。”他微微笑了起来,碎玉般的声音又多几分柔软,“你以前从不与我说这些。”   “我……”欧阳少恭竟一下噎住了,也不想解释什么,只继续道:“并非是神体,只是能让我摆脱凡人束缚,施展全力的灵体罢了,否则以我凡人之身,根本拿不回本体。”   慕容紫英是长大了,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爱,但他在欧阳少恭眼里,永远都是孩子,永远如清雪般纯粹,永远都该被宠着。   欧阳少恭对他,情爱总是少些,宠幸多些,欲念也极少,以至于时间一久,常常忘了自己对他亦是夫妻之爱。   人类的感情奇妙又似乎没有意义,爱使人卑微,紫胤的心里压了太多太多,欧阳少恭一点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愉悦。   “我想了很久……”紫胤叹息,又贴近了几分,霜眉微蹙,说道,“屠苏体内的魂魄,终究是你的东西,你若能让他自愿交予,我也没有插手的道理,只是,我还想保我这徒儿性命,他还是个孩子。”   “这……我没有想过,更难以做到。”欧阳少恭有些不情愿,倒也实话实话,“你开口我便想想法子,至于成不成,也只能听天由命。”   紫胤轻声道:“你答应便好……”   欧阳少恭习惯之下,又摸了摸他的头发,笑道:“我何时拒绝过你?”   紫胤闻言立刻抬头,盯住他的眼睛,灰白的眼睛里似有什么呼之欲出,欧阳少恭立刻反应过来,实在后悔挑起了紫胤心魔的欲望。   欧阳少恭正要说话,就被紫胤捂住了嘴,那清冷的眼睛像下了雨,润泽而委屈,沉默的哀伤让人心里像破了口子,一阵一阵的疼,欧阳少恭也说不出话了,紫胤已捏住了他的灵魂。   紫胤冰冷的声音,带着他灼热的气息,一下扑进耳朵里:“殿下……这尘世喧嚣,又何其寂寞,一心修仙倒也罢,如今心魔难控,我又何去何从,不如留下……”   欧阳少恭几乎脱口就要答应,他竟是被紫胤迷惑了,轻易动摇,魂魄里的戒备让他清醒许多,那琴音如刀充满杀戾,他连忙起身退开,低声呵斥:“来儿!不可如此。”   他用魂力死死压着凤来的琴弦,两相对抗凡体很快不支,脸色煞白,终于还是让凤来妥协了,渐渐沉寂下去。   骤然虚脱,欧阳少恭几乎站立不住,紫胤忙把他接到怀里,皱眉不道:“你没事吧?他就这么一直在你身体里?”   欧阳少恭一笑,宽慰道:“无事,我终究是凤来的主人,抱琴而生,将凤来化入身魂,它本不会有灵,不想离开我千年,自己竟有了意识。”   “殿下。”紫胤避开他温柔的目光,声音里似藏了什么,有些诡谲,紧紧抱着欧阳少恭,越来越紧,阴暗处眸光闪烁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欧阳少恭动了动,紫胤却把手臂收得更紧,他便静静靠在紫胤怀里,被箍得有些疼,也不在乎。   他竟在紫胤的怀里睡了一觉,醒来时已经快中午,昨日烟雨尽散,天气晴朗。   欧阳少恭猛的从床上坐起来,像是被惊醒,直领衫滑下肩头,发带松散,长发也有几分凌乱,迷离的桃花眼几乎睁不开。   阳光甚好,照的人懒洋洋的,淡金色落在精致的房间,搅动迷人的香气。这是个女人的房间。   淡淡薄纱半掩他初醒的模样,这香粉熟悉,欧阳少恭蹙眉,懒懒抬起眼皮,将滑落的长衫才提至臂弯,薄纱便被人掀起。   “少恭,你瞧你这样子,让我那几个姑娘看见,还不给你吃了。”说话的竟是瑾娘,她一手捏着薄纱,一手拿着团扇,拍了下欧阳少恭的头。   欧阳少恭看着她发愣。   “此处……是花满楼?”他是睡了多久。   “你以为呢?”瑾娘把团扇竖起来,又敲了一下。   欧阳少恭失笑:“你可别敲了,我已经够迷糊了。”   瑾娘看着他,美艳的笑容忽然也带了愁绪,用扇柄将他胸前的长发拨到后面,像是看着要出嫁的女儿,哀哀叹气,转过身又往出走。   “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了,你可想着我点。”瑾娘走着,将团扇仍到桌上,嘀咕着,“大冷的天拿什么扇子。”   欧阳少恭将外衫穿好,理得服帖平整,也不束发,拿起发带就往出走,过腰的长发如水墨,缭绕在幽兰的衣衫上,他从不离身的琴,此时也不在身边。   凤来忽然出声,欧阳少恭站定,柔声问道:“来儿,你可怪我偏信他?”   琴音只是含着淡淡的幽怨,似暗香沁出,凝涩不顺。   欧阳少恭摇头,广袖拂过水精帘,留下珠翠空灵之声,幽兰的身影远去。   楼中嘻语之声,脂粉酒香,混成了一种香甜而黏腻的味道,让欧阳少恭想立刻去沐浴更衣。   女子浅吟低唱,琵琶声急复缠绵,却说悲苦之情,话旧朝哀女难解愁,爱矣恨矣,随郎去……   不过些无病呻⭐吟的句子,倒真得看客几滴咸水泪,紫胤竟坐在那台前独酌,垂首低眉,似处无人之境。   第九十三回   琵琶声停,女子哀凄的声音戛然而止,她的手指轻颤,抬头也似异常艰难,她似知道人来,一眼就寻见。   罗烟仰望着重重阶梯上,温雅端方的人,那广袖飘摇,长发落瀑,桃花眼眸柔似春水,淡淡旁观众人。   只有紫胤还在低头饮酒,随着罗烟的目光,一众皆望向楼上,看画中步出的仙人,轻提襦裙,缓缓而下,这喧闹的小楼霎时竟鸦雀无声。   酒杯落桌,发出一声闷响,紫胤不再添酒。   欧阳少恭下了一层,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,回荡在小楼里,罗烟望着他,他便也回望着罗烟,露出温柔的微笑来,眼眸如月。   旁侧有人叫住了他,欧阳少恭并不认识这个人,一个满面笑容的青年提着酒走过来,去拿他手中的发带,笑道:“不如我帮公子束发,今日见公子如此风姿,花满楼也没个意思了。”   欧阳少恭不语,这青年看着并不惹人厌,只是行止冒犯,轻佻无状,显然贪色之辈,他松了手,任发带被拿去,始终未理会,继续下楼。   这上面可热闹,青年欲追着欧阳少恭下去,却被人一把拉住了领子,那人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提起来:“谁的东西你都想碰,是不是不想要命了,活得太久没劲?”   旁边华裳笑劝道:“先生手段非常人所及,到底也是温柔性子,你教训一顿就算了吧。”   这拿人的正是尹千觞,他把青年撇到一边,看了眼欧阳少恭的背影,回头对华裳又笑起来:“走吧走吧,还是你陪我喝两杯。”   华裳点头,拉着他穿过廊上,没在人影中。   欧阳少恭入坐,他吸了口气,紫胤身上清冽的气息,让他十分舒服,他笑着向罗烟道:“故人见,不如换个欢快的曲子。”   罗烟点头,复拨弦,声调轻快,唱出来也是俏皮可爱,这小楼又恢复了热闹,人声沸腾。   紫胤又置了杯子,给欧阳少恭满上酒,却不添自己的,欧阳少恭未开口,他便说道:“见你实在困乏,便让你睡得久一些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:“想来屠苏和南姑娘他们,也都在花满楼。”   紫胤道:“在。”   欧阳少恭又问:“我的琴呢?”   紫胤道:“在我这里。”   “啊……如此也好。”欧阳少恭那些微的急切瞬间消失,手指夹着脸侧的长发,缓缓捋下,笑道,“若你不习惯此处,我可另作安排,想来屠苏也不喜欢。”   紫胤看着他端起酒杯浅酌,显然已放松下来,心里竟泛起莫名的兴味,含着笑意轻轻说道:“只是方小公子念家,与那狐妖襄铃一同回了琴川。”   “小兰……”欧阳少恭几乎呆愣住,他看着面容淡漠的紫胤,已是气急,“你既已猜到琴川有事,又怎能拿小兰的性命来戏耍我。”   紫胤淡淡道:“你既然要瞒,那我试探一番又如何。”   欧阳少恭呆住了,看着这个出尘如雪的仙人,不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狠狠攥住拳头。   可对着这个他宠爱了几百年的人,能有什么办法呢,欧阳少恭抚过他脸侧如银白发,温柔的声音,变得有些沙哑:“慕容……我该拿你如何是好,如何是好……”   紫胤仍淡漠地看着他,眉头一皱,又没有丝毫的情绪,灰白的眼眸平静得死寂。   如此仙姿的二人,怎不引人注目,旁边一众觑着他们神色举止,看个赏心悦目,更忍不住窥探。   欧阳少恭亦看着紫胤清冷的面容,倒先不自在起来,只将目光移开,以可化寒冰的声音,无奈道:“罢了,你在我这才有几分任性,温水性子遇情而烈,被我瞒着事,定然难受得紧……我带小兰回来就是。”   他说完起身欲走,紫胤一拽他的广袖,便让他向前踉跄了几步,被紫胤圈到了怀里,紫胤道:“想来你有事要做,既然如此爱护那方小公子,我去保他无虞,你尽管去就好。”   “呵……好慕容。”欧阳少恭微微一笑,带出几分邪气,融与温柔风情,叫紫胤有些失神。那灰白眼眸竟生炙热,目光画过欧阳少恭的身体,打碎了他的清冷。   紫胤突然用力,在他的后腰上一扣,就把人抱了起来,引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嘘声,欧阳少恭的长发扑在紫胤水蓝的衣衫上,桃花眼微瞠,怔怔然,一时竟无反应。   “慕容,你莫太过放肆。”欧阳少恭低声怒嗔,紫胤垂眸对他露出笑意,抱着他穿过满厅男女,走上楼梯去。   昔日内敛的小修者,竟如此大胆,那似乎与生俱来,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,也透出了渴欲,含了柔情蜜意。   自始至终,紫胤都将满楼的人视若无物,红玉立在楼梯口,看着自己的主人低眉浅笑,抱欧阳少恭走上来,垂首恭敬地退在一旁。   欧阳少恭的脸色并不好看,难得他收起了温柔端正,却仍纵容着紫胤如此,若非心魔之故,他便是宠着,也不会容许紫胤放肆。   红玉在紫胤经过时,躬身行礼,紫胤也不瞧她一眼,轻轻踢开门,直走进房间,红玉掩上房门,就站在门外。   这是瑾娘为欧阳少恭在花满楼特留的房间,布置都是按欧阳少恭的喜好,不过一榻一屏,短案矮几,笔墨熏香,看着淡雅简单,却都是极奢侈的,没有一件不是上上品。   紫胤将欧阳少恭放在榻上,双手撑在他两侧,缓缓凑近,直到鼻尖碰到鼻尖,才轻轻出声,温热的气息流到他唇间:“你可以走了,不会有人来找你。”   欧阳少恭不躲他,只是蹙眉,点星眸子似乎更冷,紫胤被这冷意骇得一颤,眨了眨眼睛,小孩子一般说道:“你怎么不笑了,变回你温柔的样子吧,殿下……”   温柔容易让人痴迷,欧阳少恭的确是个温柔的人,他总是温言细语,目如春水桃花,紫胤亦沉溺于此,一旦欧阳少恭收敛了温柔神色,就立刻让人觉得沉重,浑身被冰封了一般,冷得可怕。   紫胤一开口,欧阳少恭的目光就无奈起来,变得柔软若云,渐渐温暖,他的脸上有一种温柔美丽的神采,整个人都似变得柔和了,清雅宁静。   “好吧,我去更衣。”欧阳少恭推开紫胤,转出屏风去,紫胤定定看着他模糊的身影,直到他拿着一套白色衣冠回来。   这一世欧阳少恭总是着广袖襦裙,长发落肩,如魏晋雅士,他本贵气逼人,如今只一派文雅,换了衣服,简直是换了个人一般。   紫胤还是觉得,这锦衣华冠,最是配他,才不没他太子的身份。   欧阳少恭解下腰带,紫胤便接了过去,起身为他宽衣,褪下外衫褙子,散开短襦长裙,将他颀长纤细的身形显露出来,便要解中单的衣带。   “这……我自己来吧。”欧阳少恭握住他的手腕。   紫胤不语,只是解了带子,将上衣脱下,指尖划过腰线时,清楚感觉到那紧实的肌肤跳了一下。   “慕容!”欧阳少恭轻斥。   紫胤却不听,更从后面抱住他,贴着他的脊背,在他耳边说道:“我等你。”   似乎只是一时玩心大起,紫胤说完后只认真为欧阳少恭穿衣,着绛纱中单,深衣锦带,月白衣衫上银丝缂绣,带团花纹蔽膝,小绶只佩,银钩挽衣,蹬皂面长靴。   最后拿起镶珠银冠,牵欧阳少恭坐在镜前,将冠轻放在一旁,执梳为他打理乌黑长发。   紫胤喜欢为欧阳少恭束发簪冠,以前如此,现在更是如此,但这活总是轮不到他来做,毕竟欧阳少恭身边总有侍奉。   三千柔情丝,从指尖穿过,一次又一次,留恋不去,紫胤将他们轻轻拢起,束于冠中,以簪定。看镜里那越发英朗的面容,总有说不出的满足。   紫胤捋过白缎冠缨,放在他胸前:“冠缨就不系了,你不喜欢。”   “慕容……”欧阳少恭的声音柔而低沉,似乎是无力叹息,拿过他的手,不知是想什么,喃喃道,“你遇本宫时,只有十三岁,十三岁罢了,而本宫……岁月难计。”   他的眼眸幽幽沉沉,如寒潭深水,竟是深情,不温柔,也不宠溺,只是深深望着紫胤,一言难尽,又无需多言。   紫胤一下觉得难受,是有近五百年了,他们相识,已如此之久,还求什么呢。   “殿下,你爱我年少,我便永远是十三岁,再不想长大。得殿下宠幸,比相伴为侣要好,早知如此……”紫胤不再说,人的感情,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,十三岁的慕容紫英只是仰慕太子建成,当仰慕变成痴爱,一切都已无法控制。   长大有什么好,加冠之后,亲友成敌,没有了师门,没有了琼华,满门弟子被镇于东海,师叔玄霄成魔,云天河失明,柳梦璃归妖界,韩绫纱即使被凤来琴穗救了命,人生短暂,也早已入了轮回。   连他所爱,也不曾对他动心,就算最后终落在他手里,都不能长久相伴。   “走吧。”紫胤退开,看白衣银冠的俊雅男子,一提衣摆,起身整衣袖,走出去,还是未回头。   “紫英会等着太子殿下的。”紫胤拿出凤来琴穗,在眼前轻晃,朱石温润,如火的暖光,映着他灰白眼眸。   长阶之上,贵公子施施而下,白衣银冠,覆冰质面具,只看到他的唇角,在笑。   第九十四回   长安已是鹅毛大雪,这西京早不如唐时繁华,弥漫着古腐的味道,行人的脸上都似麻木得没有知觉。暮沉沉,如同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,一场大雪下来,才有几分光彩。   欧阳少恭很想念盛唐时的长安,那样的盛世繁华,在这千年里,何其短暂,像一个迷梦,再也找不到,追不回。   每走一步,雪都埋了脚面,不时有木车拉货过去,吱呀吱呀的,车轮陷在雪里,几乎是硬拖着,欧阳少恭望着漫天飘落的雪,走得缓慢。   他穿了一件厚厚的毛领披风,雪白得纤尘不染,在雪地上一步一步的,正从城里往外走。现在到处都是商铺店家,不像唐时,只可在东西市采购交易,街上吆喝声不绝,摆摊卖包子饼,馄饨面的,一团团的热汽滚着香气弥漫,大冷的天,也不冷清。   欧阳少恭用披风遮了一身华锦,只看那摇珠发冠,却也知道他是贵家公子,独自一人走在冷风冷雪中,实在奇怪得很,像是自己找罪受。   望了望前面的商铺招牌,欧阳少恭略撩开披风,上去走进了铺子,里面是个中年掌柜看着,烧着柴碳炉子,才有几分暖和气。   “这有手炉可买?”欧阳少恭一开口,就哈出一口白气。   “有的有的,公子喜欢哪种?”掌柜笑呵呵的,一脸福相,摆出五六个黄铜与白铜手炉,都是些不便宜的。   欧阳少恭抖了抖身上的雪,一边挑着,又问掌柜:“掌柜可知,这哪里能租到马车?路远,去骊山。”   掌柜抄着手,弓着腰,笑道:“有的有的,再往前几步就是南门了,那里有个站子,马车都走远路。”   “多谢。”欧阳少恭挑中一个黄铜的,梅花盖圆手炉,给掌柜去添碳。   掌柜拿着小铲子收拾,也是没话搭话,唠习惯了:“这么大风雪,公子一个人去骊山?”   欧阳少恭赏玩着其他手炉,头也没抬:“是啊,门中长老忌日,葬在骊山附近,去添一炷香。”   “看着冷冷清清的,公子一人去,也是高义。”掌柜说着,把装好碳的手炉递过来,欧阳少恭放下银两,接过手炉,道一声谢便走了,出门还听见掌柜的吉祥话。   好在欧阳少恭出价高,这天气里肯出远的还不少,挑了个看着机灵的,便立刻上路了。欧阳少恭虽看着不太像本地人,却会说长安官话,又打扮不俗,也无人敢欺他。   雪路难走,马车行得十分缓慢,欧阳少恭并不着急,在车上捧着手炉,将一本闲话册子翻来翻去。   走了有大半天,也还没到,始皇陵在骊山北麓,內外两城皆有机关幻阵,陵中水银河剧毒环绕,才保这千古一帝的陵寝,至今完好无损。   雷严是有什么本事,能入内城到银河地宫里去,始皇嬴政之陵,自是龙脉悬妙之处,对欧阳少恭恐怕是不利,然而,又有何惧。   又有近一个时辰,巅得欧阳少恭有点昏沉,看天色已将暗,他掀帘问道:“赶车的,这是要走到明天去吗?”   “公子,这路实在难走,怕是要到明天早上了。”车夫裹得严实,脸冻得通红的,回头答道。   欧阳少恭笑道:“不急,慢慢走吧,你若是饿了,我这还有些吃食。”   车夫有些受宠若惊,连道几声多谢公子。   次日凌晨,雪竟然又大了些,这弥漫如羽毛的雪花,被劲风撕扯着,席卷而起,像天地间系着无数白纱,挥洒出凄凄哀怨。   好在已不远,欧阳少恭靠在马车角落小憩,突然整个马车都一震,马似乎受了惊,蹬着蹄子嘶鸣,急往后退,几乎将欧阳少恭甩出去,车夫吓个半死,连忙安抚终于停了下来。   “公子!有人拦路!”车夫喊了一声,听得出很是兢惧,直往后缩。   欧阳少恭温声道:“让他过来吧。”   这柔和的声音让人安宁,似乎能抹去所有恐惧和不安,抚慰人心。   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声,转眼到跟前,帘子被掀起,少年低着头,小声道:“屠苏失礼,让先生受惊了。”   “原来是屠苏啊,你确是惊着我了。”欧阳少恭温和的面容,丝毫未显不悦神色,他整了整披风,微笑问道,“应当不是你一人来吧,还有谁?”   百里屠苏放松些许,也笑了笑,终于抬头正眼瞧去,看着欧阳少恭,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这锦衣华冠之人,英姿勃发,又温文儒雅,桃花眼眸带几分风流,面色略微苍白,厚厚的披风掩他纤细的身形,捧着手炉,更显有病态。   百里屠苏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,贵气,温雅,文弱,与之前的欧阳先生似没什么不同,又似乎变了许多,变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。竟如此陌生。   他讷讷道:“还有晴雪,红玉姐,尹大哥。”   欧阳少恭像在忍耐什么,缓缓点头:“啊,不知少侠从哪里得消息,倒赶得是时候。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是方兰生,他说琴川为青玉坛所控,而师尊赶赴琴川,他忧心先生,便将此事告知了我们。”   “看来小兰,还是读了那封信,只不过没有拆开罢了。”欧阳少恭无奈地摇了摇头,复对他言道,“雷严只请了我去,你们不便与我同行,始皇陵机关幻阵繁多,我有迷榖,佩之可不为所惑,这……”   欧阳少恭的话没有说完,百里屠苏鬼使神差的,打断他道:“我护送先生入内城。”   少年目光灼灼,一片赤诚,欧阳少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,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,轻笑一声,似无奈似自嘲,点头准许。   琴川。   这安宁的小镇,依旧一片祥和,天气晴朗,望天际蔚蓝如水,旷远无云。   欧阳宅大门紧闭,门前冷冷清清,似久无人烟,紫胤负手,独立于阶上,不言不语不动,已立了很久,他的手指摩挲着袖边,垂眸望着虚空处,不知在琢磨什么,只有微风偶尔拂起他的衣角,让他有几分鲜活。   方兰生一出来,就见这门口杵着个冰人似的,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过去,突然跳起来,拍了下紫胤的肩膀:“慕容剑仙,你在等少恭啊。”   紫胤丝毫反应也无,方兰生就在旁边静静看着他,半晌过去,他的手指终于放开了袖口,看了方兰生一眼:“嗯。”   方兰生只觉得他一个人太过冷清,看着有几分寂寞,就算自己不怎么喜欢,可既是少恭看中的人,也绝不会薄待,竟忍不住宽慰他,亦是说服自己:“你放心吧,就那几个蠢得人神共愤的家伙,根本不是少恭的对手,我给木头脸他们送了消息,他们会去帮忙的。”   紫胤倒不为所动,说话竟有些揶揄调侃:“方家及欧阳家,皆被设下禁制,方小公子倒是宽心。”   “本少爷才不怕他们,而且,不是还有你么,只是少恭受了伤,我担心他……”方兰生竟是说多了话。   紫胤立刻追问:“他何时受伤?”   方兰生整个人都僵了,张着嘴打了一阵哈哈,转着眼珠子乱说:“与其担心那个什么禁制,我还不如担心我和襄铃的婚事呢,二姐根本是铁了心啊。”   紫胤似已无心听他的话,眉头狠狠一皱,撩袍便走,说话也骤然快了许多:“少恭那般疼爱你,自会成全。”   面前的人眨眼就没了影,方兰生想追过去,只见紫胤移形瞬闪,突然之间,便是连残影都消失了。   “你们这些神人……”方兰生看着空旷的天,愣愣摇头,“我还是去找襄铃吧。”   那些禁制不会直接危及人性命,却是将所中之人的生死,掌控在了施术者手中,九霄环佩的琴音,辅以炎属灵力,奏特定的曲子,就可以打开禁制。这自然是为欧阳少恭所准备,禁制不是为了杀人,只是要将欧阳少恭引去罢了。   如今九霄环佩在紫胤的手上,凤来琴穗亦有炎属灵力,他还能根据禁制的细微波动来判断节奏,确定钥匙的曲子,紫胤会琴,他一样可以打开这禁制。   只是紫胤本不会急着解开,只要他在这里,就能保护所有人,也免惊动了青玉坛,再多生变故。但他知道欧阳少恭受伤时,顷刻就做了一个决定。   方兰生的话未说尽,但紫胤知道,欧阳少恭定是为他而伤,试问若无紫胤羁绊,六界有几人伤得了欧阳少恭。   成仙却心魔复生,不过是因为他还爱着欧阳少恭,因爱而想占有,生恶念而有心魔,可他还是不舍得忘,欧阳少恭要拿走他的感情,他后悔了,他不愿,他不想忘,终是不想。   若他们中定要有一个人忘情,才能结束这孽缘,那为何一定是他慕容紫英呢,该是欧阳少恭,是那个本该无情的神祗。   欧阳少恭欲回天界,谁都不能动摇,但他还是爱着慕容紫英,他放不下,越来越沉迷,他甚至控制不了自己,这是他不可违抗的弱点,稍有利用,他就可能会因为慕容紫英,而万劫不复。   紫胤成仙,却已不在乎仙魔正邪之辩,便是因心魔而入魔,又有何不可,不过与曾经的自己,殊途罢了。   该忘的不是他慕容紫英,而是欧阳少恭,是你啊,殿下……   南舞雩,鲛人,欧阳少恭以为紫胤不会认出,就算认出了,也不会做什么,可紫胤不仅认出了这鲛人,还要取她的鲛人泪,让欧阳少恭忘情。   谁会想到是这样的结果,人世千年的欧阳少恭未曾想,便是紫胤自己,怕也不曾。   当紫胤以那半首《榣山》打开了禁制,他已然准备好,面对一个,再也不会爱他的欧阳少恭,只是太子殿下,一个如师如兄的长辈,他亦如曾经的慕容紫英,安静,纯粹。   方家依旧热闹,只要方兰生一回来,就再也安分不下,方兰生执意与襄铃结为夫妻,方如沁得知襄铃为妖,怎么都不答应,任襄铃讨好几回也无用,小狐狸也拉不下脸,整日里赌气。   紫胤走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,他将九霄环佩留在了方兰生的房间,并附短笺:将琴交与少恭,我往江都取要物,择日归。   第九十五回   雪停了,满山的雪白平平整整,两道深深的车辙延伸而去,十分突兀。   百里屠苏跳下车,把帘子卷起挂好,才将欧阳少恭扶下来,这冷风刺骨,将白色披风直压得贴在人身上,手炉已冷了,百里屠苏便拿过去,以灵力温热,又放回欧阳少恭的手上。   “以前倒未发觉,少侠是个细心体贴之人。”欧阳少恭笑说一句,看少年有几分腼腆,也不多调笑。   他比百里屠苏高了许多,此时弯腰凑近了,脸对着脸,看着少年漆黑的眸子,极为认真:“我一人进去,自能应付一切,你们切勿妄动。”   一阵默然,只有一旁的马跺了下蹄子。百里屠苏没有吭声,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欧阳少恭,挑眉在等待他的回答,那一双桃花眼眸,似有万千星子,熠熠生辉,温柔深邃,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你时,眼里似再也容不下其他。   百里屠苏莫名觉得脸上发热,他的头更低,目光飘在雪地上,声音细微,却非常肯定,应道:“嗯。”   “这才乖。”欧阳少恭笑弯了一双桃花眼,转身独自离去。   这还有不少的路要走,欧阳少恭一人在厚厚的雪地上,不疾不徐走了小半个时辰,白色的披风融在雪中,摇曳飘零。   始皇陵外自有人相候,不少青玉坛弟子对他还颇为尊敬,引路者抱礼低头道:“丹芷长老,请随弟子来。”   这东门往里的通道,全由结界铺就而成,隔断了毒瘴,往里过了水银河,才能进入地宫之内。   水银河外,有兵佣车马无数,列得严谨整齐,好似大军压境,声威赫赫,过了水银流成的护城河,过甬道百米,才入宫门,其中构造摆设,俨然如当年的咸阳宫。   青玉坛弟子守在门前,欧阳少恭独自步入殿中,这里没有阳光,一排排烛火晃人眼,雷严背对着他站在台阶上,此时转身,随意抱了下拳。   “欧阳长老,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心焦么。”雷严快步下来,满脸亲切之色,竟是自然得很,“这大冷的天,真是辛苦你了,来随我来,好好休息一下,明月珠就在此处。”   雷严将欧阳少恭带入一个寝室,里面看起来就是常人家的卧房,完全不像古墓,不冰冷也不阴森,桌上随意放置的白色玉珠,就是明月珠,不过拇指大小,光泽温润,就这么放着,就这么,到了欧阳少恭的手上。   是先塑玉衡,还是先杀了所有人,欧阳少恭想了一瞬,觉得并没有什么区别,既然自己有点心急新的身体,就先将玉衡塑成罢。   欧阳少恭拿出玉衡碎片,一个个摆到桌上,一边道:“武肃长老就在外相侯吧,重塑玉衡,也不需要太久。”   雷严没有说话,甚至忘了跟欧阳少恭客气一句,带着对丹药的期待和急切,转身离开了石室。   江都,天阴沉沉,绵绵小雨正下,到处弥漫的都是湿冷,还有透到人骨头里的慵懒。   紫胤撑了把纸伞,在花满楼门前望了望,烟雨蒙蒙,青雾如水墨丹青,氤氲这江南秀美,便像是欧阳少恭那般,风雅温柔之人。   他收了伞,抖去上面的水,步入这烟花之地,负手而上,也无人理会他。   南舞雩也并非不谙世事,看到紫胤独自来找她,便有几分害怕,她站起来,比紫胤还要高些许,一双眼睛却是显得娇柔。   “少恭,没有回来么?”南舞雩不敢直视紫胤凌厉的双眼,低头问道。   紫胤没有回答,直走到她面前:“鲛人泪使人忘忧忘情,可是当真?”   南舞雩知道了他的目的,却还是立刻问:“你想做什么?”   她不觉得紫胤有何特别,不觉得紫胤是仙,就会和普通的人类有所不同,人有感情,人也会想忘情,无情了又想有情,人总是这样。   “我要你的眼泪。”紫胤道,“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,但我一定要这么做。”   南舞雩退了一步,头低得更低,过腰的卷发垂落下来,阴影模糊了她的神色。明明很高的个子,此时轻轻颤抖着,几乎要蜷缩起来,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,猛然转身,从窗口跃了下去,那身体的摆动,如一条鱼跳进大海。   紫胤立在窗前看着她,双手负在身后,淡漠的目光透过如雾烟雨,看着裙衫潮湿的鲛人。南舞雩仰头望了那窗口一眼,精致的脸上满是雨水,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,这远远一望,那恐惧和悲凉就弥漫开来,席卷了情绪。   窗被轻轻关上,紫胤转身出去,一步一步走下有些老旧的木梯,脚步沉稳有律,闷闷的带着咯吱声。   他忘了拿自己的伞,走出这风月小楼,穿行在烟雨中,似画上鬼魅,濡湿了素衣白发。   天暮时,夕阳竟显了出来,雨却没有停,不过一洒朱丹,化在了水里,瑰丽浓烈,又透着江南娟秀。   紫胤浑身已湿透,水从他的白发、广袖、衣摆上垂落,沉甸甸砸出水花,雪白的睫羽上有水珠滚下,模糊了视线,似泪水滑到脸颊上,再分不清是雨是泪。   他似乎极累,疲惫地轻轻叹息,看到街道偏僻处,几个长了厚厚青苔的木椽石墩,便走过了去,那里已有一个人坐着,背对着他,长发垂腰,广袖蓝袍,坐得非常笔直,是个男子,在雨里,浑身不见一点湿漉。   紫胤撩起衣摆坐到石墩上,双手撑着膝盖,他的左手一直紧握,像死死攥着什么,非常用力。   “你终是回来了。”二人背对着,紫胤忽然出声道,又似叹息,“师叔。”   玄霄却笑了一声:“执念太深,总能找见机会。”   紫胤低着头,手攥得更紧,听玄霄道:“你倒变了许多,为私情而杀无辜,鲛人一生只流一次泪,因为只要流了泪,就会变为水沫消亡,你爱上何人?”   细微的雨声无休止,紫胤微微咬着下唇,露出几分孩子模样,一个字也不说。   玄霄冷冷道:“整个琼华只有你成了仙,任你遵奉天道,如今看来,早晚还是会入魔。”   “既然如此,不若让我帮你一把。”玄霄侧过身看着他,搭上他左手腕的脉,食指尖一滴蕴着魔气的血,缠上去成了一点朱砂。   紫胤竟没有拒绝,为什么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,想不明白。他皱起眉头,即便是后悔,也晚了。   玉衡塑成,一切的真相,都将为人所知。   碧水般温润的玉器,镌瑞兽符文,四足而立,在烛光下莹莹生光,没有一丝裂纹,完好如初。   欧阳少恭端详着手中的玉衡,那光晕照得他的脸色有些可怖,眸子像在发光,他不由得笑起来,桃花眼眸又弯成了月牙,转身缓步出去。   立刻有弟子上前,躬身行礼,问道:“长老,可是成了?”   “嗯。”欧阳少恭点头,两指夹着冠缨捋下,笑着令道,“去将武肃长老请来吧。”   这弟子便去禀报,很快雷严就大笑着过来,连拍了几下欧阳少恭的肩,满脸喜色,那兴奋和贪婪,像帮藏在他喉咙里的毒蛇,呼之欲出。   雷严道急切:“欧阳长老,这下可以给我炼出,我想要的东西了吧。”   欧阳少恭轻笑,他捋着冠缨,像是强打精神,眯着眼睛,懒洋洋道:“人欲无穷,雷严,你追求强大的力量也没有错,我本不介意看看你的结局,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闲工夫了。”   雷严立刻全身戒备,率先退了一步,盯着他道:“欧阳长老这是何意?”   欧阳少恭收起了笑容,他的表情冰冷无比,如同冰刻的神像,无神地看着众人,冰冷彻骨的声音,却发出了笑,让人连皮肉都要乍起来。   雷严已先出手,打向欧阳少恭的心口,丝毫不留情,眼前忽一片赤红,整个人就飞了出去,拍在石壁上,再掉下来,内脏俱裂,不停吐血。   那是一只赤红的凤翼,从欧阳少恭的左边后背伸展出来,他的左肩恍若有赤金的铠甲,他的左脸面容,似乎也有了变化,眼角赤火流金般的图案,直伸入鬓角。   青玉坛的弟子们惊恐万状,拼命往外涌去,连滚带爬,到处回荡着惊叫声。   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什么?”雷严毫无还手之力,他看着似妖魅的欧阳少恭,咬牙问道。   欧阳少恭似乎已听不见任何声音,他的双眼空茫,望在虚处,并指在身前,默念了几句什么,玉衡立刻大放光芒,悬在这殿顶中央。   它是一个可怕的漩涡,将所有人的魂魄,生生剥离,带着扭曲的脸,吸进漩涡之中,痛苦凄厉的哀鸣,震耳欲聋,如同炼狱。   这痛苦并不长久,很快,沉静千年的始皇陵,又恢复了往日安宁。   欧阳少恭拿回玉衡,却并不显得高兴,眼里厌恶之色,让人胆寒。   他化去原身模样,手在身前抚过,便唤出了凤来琴,因慕容紫英一事,凤来还真没的沉寂了去,此时也无反应。   “来儿,你当真要与本宫作对?”欧阳少恭柔声问道。   不服从的兵器,没有任何价值,曾经的太子长琴会丢弃,如今的欧阳少恭一样会,即便是凤来,也不会有任何犹豫。   流光从凤纹画过,凤来当即苏醒,欧阳少恭勾弦,发出一声低吟,这琴声荡开,如刀向四方切出去。   轻微的金鸣之声后,山顶忽然直塌了下去,埋葬了整个始皇陵,地动山摇,仿佛乾坤颠覆,声音裂天开地。   这一座山,竟被从中间切开,生生斩成两段,塌在一起,被雪色掩盖。   正要进去的百里屠苏几人,在摇晃的地上站也站不稳,雪如洪流从山上冲下来,风晴雪直趴到了地上,干脆不起来,红玉和尹千觞都望着入口。   欧阳少恭果然已站在那里,看着他们微微一笑。   第九十六回   琴川这个不大的地方,一年难得几回喜气,这次方家的小公子成亲,也不知怎的,似乎一夜之间,所有人都知道了。   方兰生高兴得不行,整日里咋咋呼呼的,带着襄铃一起黏着欧阳少恭,只有在欧阳少恭找方如沁时,才能有点安分,去花心思订自己的吉服。   厅上方如沁坐在主位,欧阳少恭坐在下首,换了以往的杏色裙衫,两边侍着丫鬟,有个添炉火换茶的,再无旁人。   “少恭,你怎么就擅自……”方如沁觉得此话不当,忙喝了口热茶,又缓了语气道,“你是宠着兰生长大的,都不输我这个亲姐姐,那你也不能由着他来,怎么能答应他娶那小狐狸呢?”   欧阳少恭看着她,这年轻美丽的脸,因生气有些发红,事关方兰生,就算是自己心爱之人,也无半分妥协。   “那如沁知不知道,求而不得,望而不及,是个什么滋味?”欧阳少恭温柔的微笑,让方如沁有点发怔,他轻声问着,宛若暖风,哪里有丝毫尖刻。   但方如沁却觉得心里被划了一刀,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,她怎么会不知道,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,对邻家温柔似水的少年芳心暗许,青涩苦闷,过去十几年了,孤独等待,痴心不改,求而不得,苦涩都酿成了苦酒,吞在肚子里,再也无处说。她简直要因爱生恨,想想又可笑,偶尔苦笑出声,听了,又生悲凉。  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方如沁叹口气,她整整自己的袖子,端坐好,才微微笑道,“兰生和襄铃难得两情相悦,我这个亲人,何必强加这求而不得的痛苦,让他去承受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:“襄铃生性纯善,性子活泼,是妖又如何,这无可诟病,他们愿结为夫妻,人妖异类的劫难,过得了是天作之合,过不了也是命中注定,兰生已不是个小孩子了。”   方如沁忽然觉得,方兰生不是在跟她闹,也不是不懂事,她心里又忽然空荡荡的,一想到方兰生长大,总觉得少了什么,苦笑着叹道:“少恭啊,你的话总是实实在在,叫人没法反驳,一两句,都让我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。”   “如沁不是如沁,那是什么?”欧阳少恭微微歪头,一副故作天真的模样,笑问了句。   不等方如沁说话,他就站了起来,整了下衣衫,方如沁知道他要走,便也起身送了几步,再无多话。   欧阳少恭答应方兰生,即刻给他和襄铃完婚,不过条件是,要他把青玉司南佩送给自己,方兰生这小子,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下,就把玉佩塞到欧阳少恭手里了。   也不知紫胤是何时候在厅外,欧阳少恭出来,见他也愣了一下,并肩而行。   欧阳少恭笑着问道:“慕容何时回来?也不提前说一声。”   紫胤道:“雨停便回来了。”   欧阳少恭应了声,又问:“南姑娘呢?”   紫胤微微垂下目光,摇了摇头,什么话也不说,他平常也是这般淡漠,难以猜出情绪来。   欧阳少恭总该看出什么,然而他不再问,短暂的沉默里,他们的脚步声并没有停。   “我要出去一趟。”欧阳少恭道,“孙家小姐天生患病体弱,听说我回来,就差人请我去看看,我也不知道何时回来,你一人无事……”   话没有说完,紫胤站在原地,看着从廊外突然窜出来的方兰生,拉着欧阳少恭的胳膊,嘻嘻哈哈,一边说着一边扯他的袖子,把人带离了视线。   “小兰,莫要胡闹。”欧阳少恭笑着训斥,却完全不拒绝,而且加快了脚步,跟上方兰生急快的速度。   紫胤看着他们离开,直到连声音也听不见,他把紧握的左手举起,小心地打开,手心里有一颗水蓝的珠子,晶莹剔透。   青玉司南佩里有贺文君的一缕魂魄,孙家小姐是贺文君的转世,魂魄不全,所以天生体弱多病。因果有道,将这一缕魂魄还给孙家小姐,方兰生才好与襄铃有和美的姻缘,前世羁绊,烟消云散。   吉日不远,方家已经布置得如红霞落洒,一片喜庆的暖色,婚房也都安排妥当。方兰生总是拉着欧阳少恭,让他看着自己试婚服,嘴里却是叨叨不停,欧阳少恭还要为孙家小姐融合魂魄,调理身体,也总是在他说得兴头上时,偷偷出了门。   紫胤很少与欧阳少恭照面,欧阳少恭好像也没注意他,风晴雪又追着尹千觞离开了琴川,百里屠苏还是个孩子,也爱和方兰生他们一块儿。而紫胤,总是待在自己的房子里,愁眉不展,一呆就是一天,红玉也就陪着他,看着他,几乎寸步不离。   似乎这里的喜气越浓,紫胤就显得越寂寞,越痛苦,他便将自己留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,这即将到来的婚事,让谁都想不起他。   婚礼习俗繁多,襄铃独身一人,故乡偏远,无兄弟姐妹,父母也未寻得,礼不全难得美满,欧阳少恭与方如沁商议,决定收襄铃为义妹,欧阳家便是襄铃的娘家,欧阳少恭便是长兄,可代父母,完成婚中六礼。   拜义兄亦不算个小事,此礼自然在欧阳家举行,当日方家的人也都过来看,凑热闹的更不少,欧阳少恭也由着他们,不但不管,还令四眉侍女差人招待。   待众人入座,欧阳少恭眼含笑意,在主位上一一看过,忽然皱眉,低声问身旁月眉:“可见慕容?”   月眉一直低着头,给吓了一跳,小声道:“那个道长……好像很少露面,我……我们都给忘了。”   “忘了?”欧阳少恭喃喃,有些失神,叹口气令道,“去请吧。”   近日欧阳少恭实在事忙,似乎也没怎么见过紫胤,无论他喜不喜欢这热闹,欧阳少恭都会去请,让他知道,自己愿意让他参与到这样的家事里,他并不是个外人,更无需见外。   紫胤来时也是如常模样,清冷素雅,漠然如冰雪,他缓步入内,也不多看谁一眼。   红玉见欧阳少恭示意,便领紫胤到他身旁的位置,这与主家平起平坐的位置,绝非客人之位,紫胤不解地看向欧阳少恭。   “看我做什么,你坐吧。”欧阳少恭笑道,什么也不多解释。   紫胤便坐了下来,目光垂落在前方,始终未说话。   天气依旧很冷,小狐狸襄铃被打扮得更为端庄,她不习惯礼数,走起路来,还是很不安分,清脆的铃声不断。   欧阳少恭是神,他却已不屑天地,作为人,也不再从孝,他只让襄铃敬拜自己,便算礼成,他在想什么,谁也不知道。   襄铃穿着橙色的曲裾襦裙,广袖如蝶,发上簪笄扣钿,妆容细致,看着很是典雅。她提着长裙,蹦跳着进来,对欧阳少恭直笑,看到紫胤又收敛了表情。   “少恭哥哥。”襄铃小声唤道,欧阳少恭没有回应,却笑得更温柔,一下安抚了她。   襄铃跪下,双手交叠平举于额前,缓缓拜下去,直起身时,稚嫩的脸也有几分郑重,看着欧阳少恭杏色的衣袖,大声道:“幺妹襄铃,愿拜欧阳家长子,少恭,为长兄,从此如同胞兄妹,敬顺依从,亲亲厚爱。”   方兰生在后边看着,暗笑不止,襄铃起身时瞪他一眼,想把宽大的袖子拂开,好去斟茶,却怎么都不行,干脆把袖子挽了上去,露出了白嫩的胳膊,方兰生张大嘴,很想说什么,最终还是憋住了。   没有人说话,所有人都看着襄铃,看她小心地斟茶,双手奉到欧阳少恭面前,又看着欧阳少恭拍拍她的头,将茶接过呷了一口。   欧阳少恭有了一个妹妹,方兰生就会是他的妹夫,方如沁就成了亲家。   紫胤依旧沉默着,看着这个娇俏的小狐狸。   当日方家便下了聘礼,纳彩礼成,后请媒纳币,襄铃就留在了欧阳家,婚前再不许出去。   欧阳少恭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,看着方兰生和襄铃成亲的,无疑的是他也觉得高兴,这一天到来时,他甚至有些激动。   宾客盈门,因欧阳少恭治好了孙家小姐的病,就算素无往来,也派了人贺喜,到昏黄时候,新郎迎亲,门外早已经水泄不通。   新娘开面上妆,需得儿女夫君齐全的妇人,也是欧阳少恭特意寻来的。作为新娘唯一的娘家人,欧阳少恭是长兄,总不能陪着襄铃在门外哭,这礼只能作罢。   看着四眉侍女互相说笑,脸上都洋溢喜气,扶着襄铃出门,看着襄铃上了花轿,欧阳少恭便转身往回走,然而他还是驻足在门后,看着花轿离开,直到消失不见。   红玉在欧阳少恭身边呆了很久,若无事她不会在这里,可她直到现在,都没有说话。   一群没事干的孩子,在欧阳家门前放鞭炮,欧阳少恭回头,没头没脑地对红玉说了句:“就交给你了。”   红玉应声,一挥手,就关上了厚重的大门,震耳欲聋。   院中只有欧阳少恭,冷风冻得人几乎没有知觉,挂满的红色灯笼剧烈摇晃,几乎要被撕裂,他一个人往深处走,很快不见了身影。   血红的光晕笼罩了世界,风里的红色灯笼,一盏都没有灭。   第九十七回   房里没有点灯,窗外的红色灯笼一直很亮,红光照进来,把月色都染成了红。   欧阳少恭敲了敲门,没有回应,他把门推开,进去就见紫胤的背影,华发如银水流淌,独自倚坐在桌前,支着头面对窗外,不知是在歇息,还是在看那红灯。   “慕容。”欧阳少恭不禁放轻了脚步,走到他身边去,低头去看他的脸。   紫胤只是在发呆,目光怔怔盯在窗外的灯笼上,他看到忽然出现的欧阳少恭,迷离的眸子动了动,微微张唇,低沉的嗓音轻轻唤道:“殿下……”   这一声缱绻至极,缠绵得难解难分,含着莫名的诱惑,又似带几许寂寞,让欧阳少恭也悸动。   他捏住紫胤的下把,吻住了那柔软的唇,他的气息都极致温柔,温柔得让仙者立刻沦陷下去,迎合他温软的舌。   这个吻如此温柔,充满爱恋的甜腻,不觉吻得越来越深,直到紫胤开始轻喘。   欧阳少恭放开了紫胤,直起身来,将人揽在怀中,顺他雪白的长发。   安宁的房间里,仍听得见那婚礼的热闹声,旁人也被感染得似幸福起来。欧阳少恭的神色满是温柔宠溺,他看着怀中的紫胤,目光平静柔和,没有丝毫欲念,宛若清水。   红色光晕里,那风情迷人的桃花眼,波光潋滟,却叫紫胤的脸更加潮红,灰白的眸子有些炙热。   “你喝酒了。”欧阳少恭道,“看来是醉得不轻。”   紫胤笑了笑,盯着那桃花眼道:“殿下……一人独饮实在无趣,你陪我。”   欧阳少恭自然不会拒绝,惑人的桃花眼弯起来,柔声应道:“好。”   紫胤点头,一手揽广袖,将反扣的杯子拿过来,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,拿起酒壶,一点点下压,看着清澈的酒水倾泻而下,很快溢满了杯子。   他小心抽了口气,捏着这杯酒,看杯中光影摇曳,却迟迟不动。   “怎么,舍不得给我?这酒杯里,有什么好景色让你看。”欧阳少恭一把拿过酒杯,仰头就饮尽了。   紫胤看着他,看他把杯子倒过去甩了甩,然后放下酒杯,冲自己笑,这笑容愈发温柔,紫胤却觉得痛苦至极,几乎要窒息过去。   这个人,不会再爱他了……   欧阳少恭自然看得出来,紫胤在压抑着极端痛苦的事,这般隐忍的人,是什么折磨他至此,欧阳少恭很是心疼,却不会去问。   “小慕容,你长大了。”欧阳少恭悠悠叹息,抚摸着紫胤柔顺的白发,那宠爱之意无以复加。   紫胤也不禁笑起来,这人的一双眼眸,就能融化他一切悲苦。   夜深,冷风忽起,在窗外肆虐,要把人的血冻成冰碴子,那些灵力点起的红灯笼,大片大片的灭掉,欧阳宅很快陷入黑暗,清冷月光也洒不进。   欧阳少恭点起桌上的烛火,挪凳子坐在紫胤身边,给自己倒酒喝。紫胤把自己的空杯递过去,欧阳少恭却不理,把手上的酒直接喂到他唇边。   紫胤接过酒,却没有喝,只是看着欧阳少恭,欲言又止。   欧阳少恭低下头来只作不见,自顾自喝酒。他觉得心口发闷,有点喘不过气,慕容紫英,是他最宠爱的孩子,记忆里发生的那些事,却像是突然被塞进脑子里,让他觉得自己不可理喻,心里愈发烦躁。   慕容紫英得到了他的倾心,他们甚至在榻上缠绵交欢。   长琴存世几千万年,一个莫名倾慕他的小娃娃,竟然得到他的心,这绝不可能,他会对慕容紫英宠爱备至,甚至纵容无度,却不会爱上,神是没有心的,神的情不能相信。   可怜痴情,紫胤百年成仙,却要彻底毁了。   欧阳少恭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,他的心里只有怜悯,和些许心疼,他自会保紫胤无虞,只是这情爱,他也无能为力。   一壶酒很快喝光,欧阳少恭有些头疼,或许他又会忘记一些过去,渡魂之后总是会如此。   从记忆里抽离的情绪,终于将欧阳少恭拖进漫长的梦境,沉沉睡去。   紫胤把他抱在怀里,看他安睡。   清晨时天气很好,太阳早早就出来,金色阳光从窗户落入,飘散在每个角落,连空气都温暖起来。   紫胤看着欧阳少恭平静的睡颜,双目却全无焦距,只是呆楞楞地望着,面色憔悴,像生了病。   就这样几个时辰,他一动不动,直到晌午,欧阳少恭突然睁开眼睛。   他看见紫胤近在咫尺的脸,愣了一愣,似乎被惊着,立刻起身退了几步。   “慕容?”欧阳少恭按了按眉心,一副苦恼的样子,“昨夜小兰成亲,我怎么还来找你喝酒了,唉……”   紫胤也站起来,他脸上没有表情,也没有说话,仿佛从里到外都麻木了。   “小兰和襄铃一会儿定会过来,我先走了。”欧阳少恭笑道,转身便离开。   紫胤亦走出房间,看了看他依然风姿如画的背影,轻轻叹了口气,双手负在身后,仰头去望遥不可及的天空,华发素衣,静若冰石。   “主人。”红玉却一直看着欧阳少恭,直到长廊上空空荡荡,只有红色的灯笼晃着,她走近紫胤,行过一礼道,“主人真的放得下么?”   “放不下。”紫胤摇头,坦然道,他转过身来,灰白的眼眸凛然,又凝成了冰,傲如寒剑,“放不下又如何,我已做了决定,就不能后悔。是我,选择让他不爱我,仁他离去,难道还要因他不爱,再心生怨怼,我岂是优柔做作之辈。”   红玉仰头看他,这样一个仙者,为情所困,却又心如明镜,这很奇怪,她却为之倾倒。   “感情并不是能控制的。”红玉叹道:“看来主人要回天墉城,可主人的心魔……”   紫胤道:“在他的身边,难免为情所左右,就此离开,心魔纵然不能清除,也该沉寂了。”   “是,红玉告退。”红玉又行一礼,脚步声渐渐远去,在这空旷之地回荡。   下午襄铃和方兰生果然来了,夫妻一同来拜新娘家的长辈,这婚礼才算完。   于这夫妻两个,欧阳少恭一直是个温柔可靠的长兄,自然也不见外,奉过茶后,剑眉和柳眉换上新鲜的果子点心,就话起了家常。   也不知道扯的什么闲话,就说到了青玉坛的旧事,方兰生道:“现在雷严都死了,少恭是青玉坛的长老,不用回去么?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我令心腹先整顿着,这边办完你们的婚事,也该走了。”   “少恭哥哥。”襄铃听见新地方,立刻欢喜道,“我还没去过那地方,我也要去。”   欧阳少恭笑道:“你们新婚燕尔,青玉坛又未安定,实在不妥,若是想玩了,过阵子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欧阳少恭就忘了说了,他微皱起眉,看着紫胤走进来,淡淡点了下头。紫胤见他冷淡的样子,脚下一顿,也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。   方兰生看气氛不好应付,立刻抓住襄铃的手,对欧阳少恭道:“在这半天,襄铃都闷了,我们去别的地方,先走了啊。”   襄铃心里嘀咕个不停,瞪着方兰生,两个人兔子似的窜跑了。   看那两个活宝没影,欧阳少恭才站起来,笑着向紫胤问道:“慕容君,此来何事?”转头又吩咐剑眉上茶。   或许是天气冷,太阳隐了下去,阴沉的天光下,紫胤本就憔悴的脸色更苍白几分,点头一礼才说:“我是来告辞,明……后天,我动身回天墉城。”   “哦。”欧阳少恭点头,微笑道,“你为剑仙,也不该在俗世太久,不过百里屠苏,你不能带走。”   紫胤听了他的话,缓缓闭上眼睛:“你若不放手,我也带不走他,对你,我从来束手无策。”   “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欧阳少恭猛的凑近他,盯着他禁闭的双眼,一字一顿道,“慕,容,君?”  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,但那深深的寒意像刀子,让紫胤一颤,睁开了眼睛。   “好了,如果没有别的事,我送你回房。”欧阳少恭柔声道,却是非常强硬,容不得人有半点不情愿,“你早该与这尘世做个了断。”   紫胤一向乖顺,要惹怒欧阳少恭其实很容易,只要违逆他的意思就够了,然而这对谁都没有好处,所以紫胤不会犯这个傻劲。   可现在他似乎故意要激起欧阳少恭的火气,更上前一步,微微仰头逼视,冷声道:“你不愿我入红尘,是因为我已成仙,当初在魔界外,你就该说你厌弃我,不过戏弄我,我就不会成仙了,哪里有这许多麻烦。”   “慕容紫英!”欧阳明日怒喝,一贯乖顺的人突然忤逆他,更叫他怒火攻心,但因着多年的宠爱,他还是忍着。   紫胤眯起眼睛,挑起一个笑容来,恶意暧昧:“殿下难道忘了,我们有过床笫之欢,我是心甘情愿,那殿下呢?”   欧阳少恭已然忘了,他对慕容紫英是怎样的感情,他不该做出那样的事,然而记忆里真真切切,他立刻低头,挪开了目光:“我……我对你宠爱至极,没有任何人能及得上,还不够么?”   紫胤嗤笑:“哪里,你宠爱方兰生,早就超过对我,我也不在乎了,爱便爱,不爱便不爱,你就说你厌弃我,又能如何。”   “那样你会成魔的!”欧阳少恭已经气得浑身发抖,一把扣住他的左手举到他眼前,那手腕上有一点朱砂,红得诡异,他愤怒地质问,“我不知道这是谁给你的,但这不过是个魔引,以你的修为根本不足为虑,可是为什么,你的心魔化成了魔灵,你的魂魄染了魔性,永远都无法摆脱了。”   “你已经不是仙了,你知道么?”欧阳少恭很难受,他甚至比紫胤还要绝望,说话都失了力气。   慕容紫英是他宠爱至极的孩子,他会为之骄傲,这个孩子应该成仙得道,为人所膜拜,为何会变成这样,太令他失望了。   欧阳少恭有些自暴自弃,无论仙魔,他都会宠着,无奈地叹息一声,苦笑道: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我都给你好不好。”   想要什么?紫胤痴痴看着他,竟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,魂魄里的魔性无知无觉地蔓延,这个令他不顾一切的人,在问他。   “我想……我想要你……”紫胤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呆呆地呢喃。   欧阳少恭气极反笑,咬着牙道:“好……”   他紧攥的手突然抬起,扣住紫胤的下巴,叫紫胤仰起头来,对着那唇就吻了下去。   厅里的侍女们将头低下,缩着身子不听不看,可那仙者的喘息和吟哦,交吻的水声,一直钻到脑子里。   食盒被狠狠摔到地上,盘子全都摔碎,东西洒了一地,方如沁在台阶下,瞪着他们,脸上已无血色,冷哼一声转身就走。   第九十八回   厅里只有错落的呼吸声,无人敢弄出丝毫动静,甚至不敢出气。   欧阳少恭缓缓平复着自己,看了那摔碎的食盒一眼,又怔怔看着面无血色的紫胤。   他轻轻抬起紫胤的下巴,皱眉看着灰白眼眸,认真地柔声道:“我承诺你,我把自己交给你,不要令我失望。”   紫胤瞪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欧阳少恭,这结果让他手足无措。   “无论你要什么,我都……满足你,我会用神息为你压制魔灵,趁其未彻底融入你魂魄,倒可以利用那魔引,将其迫出体外。”欧阳少恭思及此,也不禁高兴起来,怒气全消,露出了笑容。   “你可千万不能令我失望。”欧阳少恭怀着莫大的期望,认真而郑重地强调。   一旦不能令他满意,他会有多愤怒,就会对紫胤有多厌弃,他这是在孤注一掷。   紫胤心中忐忑,低头道:“是。”   无论欧阳少恭爱不爱他,都宠极了他,想尽一切办法,让他入道成仙,甚至把自己交给他,这让紫胤如何离开。   “你先回去,不可再让魔性侵染,我去找如沁,等等我。”欧阳少恭抚过他的白发,就要离开。   别人倒也罢了,方如沁觊觎欧阳少恭多年,紫胤拽着他的袖子,脱口而出:“你不是把自己交给我了么?”   紫胤反应过来也晚了,他连忙放开手退开,低头不语。欧阳少恭竟然不恼,微笑道:“有此承诺自当遵守,好,我陪你。”   “就要用晚膳了,一起?”欧阳少恭问。   紫胤点头,心中又生甜蜜之意。他知道这样会万劫不复,但欧阳少恭为他至此,他舍不得。   婚事方过的方家,晚膳时却是一片阴沉气,谁也不敢说话,默默吃着饭。   方兰生和襄铃几乎把脸埋到碗里,不时抬眼一扫,交换个眼神。方如沁端坐着,面似寒冰,不知在想什么,一口也没吃。   “二姐,你生什么气?”方兰生终于忍不下去,把碗搁下,“谁要是欺负了你啊,你就尽管跟我说嘛,我替你出气,我要是打不过还有襄铃呢,再怎么厉害,隔壁还有少恭,木头脸的师尊不是也在。你放心,没有少爷我摆不平的事。”   方如沁把筷子拍到桌上,啪的一声吓得所有人都颤了下:“别提他们,吃饭。”   襄铃虽然单纯,但古灵精怪,很会瞧人眼色,虽然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,却能说出好话来:“今天去长兄家,听那个仙人说,他后天就走了,就不能和屠苏哥哥一起玩了。”   方如沁的脸色稍有缓和:“一个修仙者……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想来他也清楚。”   欧阳少恭和紫胤的关系,方兰生知道得不清楚,却也看得出几分,此时听方如沁的话,不禁道:“少恭的事,还是不要管了,他做了决定,谁的话都不会听的。”   “我把他当家人,就是跟我说一声,也行啊。”方如沁说着,哽咽起来,眼里就泛了泪,用袖子去沾。   襄铃看看方兰生,方兰生也苦着脸,襄铃起身上前,拍着她的背安慰。   晚饭过后,紫胤回去歇息,欧阳少恭邀百里屠苏说话,他也不能多说,只好离开。   夜色渐深,红玉被收入剑中,紫胤一人在房里,半晌点了灯,偶尔去望窗外。静悄悄的,门外草虫鸣叫,听着热闹,倒更显得孤寂。   不多时又下起雨来,天气更冷,湿冷的风从窗户扑进来,紫胤没有关窗户,他在等,等此生最爱的人,来看看他,然后他就离开。   离开,一有这个念头,紫胤的心就发疼,他知道自己不想走,却非走不可。魂魄里的魔灵想磨灭这可怕的念头,让他留在欧阳少恭身边,魔性猛然疯涨,像毒蛇缠紧了紫胤,钻进他的身体。   这突来的袭击把紫胤冲得发懵,那魔性更是肆无忌惮,激起他的欲念和渴望,开始恍惚不清。   紫胤默念心决,与本能的冲动对抗,很快浑身都湿透,他疼得想在地上打滚,却连喊疼的间隙都没有,魔性如毒水,无孔不入。   “殿下,殿下,紫英……”紫胤的意识甚至开始模糊,他的魂魄痛苦至极,本能地寻求庇护,欧阳少恭宠他至今,他想不到第二个人。   紫胤大汗淋漓,他喘着粗气,盘坐在榻上,投入全部心神,去反抗魔灵的蛊惑。   一旦生魔,贪念无穷滋长,世间岂有例外。   “殿下……哈……哈……”深沉的喘息让人悸动,他太累了,自己和自己对抗,针扎般的疼,从皮肤一直扎到骨头里。   他咬紧牙,不想发出一点声音,不愿喊疼,更不愿露出可怜模样。   而欧阳少恭,此时正与百里屠苏说起复生之事,玉衡已成,百里屠苏不敢贸然向他提起,却也很是着急。   与欧阳少恭一起,百里屠苏不免局促,像个普通的少年,对着长辈有些腼腆。   “我所承诺之事,必定会做到。”欧阳少恭拍拍他的肩,“复生之事本就逆天,我做得到,却也不得长久。   “就算只一天,先生肯出手,屠苏……屠苏无以为报。”百里屠苏说及此,行了一个大礼。   欧阳少恭点头,满意地笑了:“屠苏,要我为你逆天,可是有代价的。”   “屠苏明白。”百里屠苏道,“先生要我体内的残魂,这本就是先生的东西,尽管拿去,只是……屠苏还有一事相求。”   欧阳少恭这才扶他起来:“我会让你和你的母亲多团圆几日的,我可是答应了你师尊,尽力保你性命。”   百里屠苏看他面色和善,犹豫一下还是道:“多谢,只是……师尊对先生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温柔道:“我与他之间的事,你作为小辈,还是不要随便置喙的好。”   百里屠苏自无话可说:“是。”   欧阳少恭看似乎又吓着他了,去抚摸他的头发:“天晚,早些休息。”   百里屠苏点头,送他出门,看人走远了,才把门关好。自从与欧阳少恭一同,他的煞气再也没有爆发过,在此人身边,也是特别安心。   深宅里脚步声急促,欧阳少恭走得很急,有丫鬟提着灯笼迎面而来,险些被他撞倒,他却似看不见。   丫鬟踉跄了下,让旁边的给扶住,她看着黑乎乎的走廊深处,只能听见那脚步声走远,忧心道:“少爷去找那道长了。”   “那……我们去……”旁边的犹豫着,忽然拉住她就走,“看少爷的样子,一定是知道了,我们还是走吧。”   两个丫鬟扶好灯笼跑得飞快,很快埋在漆黑的夜色里。   魔气漫溢,混着诡异的仙灵气息,所及之处似乎被抽干了空气,魔气与仙气互相绞杀吞噬,能将人撕成碎片。   欧阳少恭抬起自己的手,看着血肉被割碎,露出森白的手骨,眨眼又复合,被血淋淋的肉裹住,人皮再次生出时,那些碎肉都流淌下去。   他面色阴冷,怒不可遏,浑身都在发抖,杀气席卷而出,衣衫猎猎作响,淬火流金的图案从鬓角爬上眼睛。紫胤一定放弃过抵抗,否则绝不可能至此,魔灵新成,以他剑仙的根基,怎么可能会至此!怎么能!   欧阳少恭一把推开门,看向榻上盘坐的人,紫胤陷入冥想之境,汗水从身上落下立刻结成了冰,仙气被疯狂吞噬,他却似不自知,难道已经自暴自弃,决定成魔了么。   “简直混账!”欧阳少恭怒极而笑,几步上去到榻前,反手就是一巴掌打下,广袖被灵力卷得落不下。   紫胤摔倒在榻上,嘴角被打出血来,整个人都蒙住,愣愣看着欧阳少恭,脸上疼似火燎。   “你还愣着干什么。”欧阳少恭怒气更盛,声音冷如冰刀。   紫胤垂下目光,却没有任何动作,欧阳少恭也不再说他,聚起神息,点在他眉心之上,不惜引纯净的魂力,将魔气引至自身,去为他净化魔灵。   可紫胤的心已陷入魔障,此时更不能解脱,竟然打开了欧阳少恭的手,不顾他被反噬,断了他施术。   “区区魔灵,我一定能杀了它。”紫胤唤出剑来,在欧阳少恭面前消失,欧阳少恭却不能阻止。   魔气会趁机入侵欧阳少恭至纯的仙灵,到时更如附骨之蛆,他冷哼一声,将体内的魔气瞬间焚尽,拂袖而去。   “慕容紫英……”欧阳少恭冷笑,却是绝望得,没有丝毫的力气,“你入魔了。”   那个他宠爱的孩子,为何会变成这样,爱,是如此可怕的感情,让人失去理智,令仙灵自甘堕落。   事已至此,何必再有所顾忌,他要反上天去,大开杀戒,屠尽那些害他至此的神祗。   慕容紫英从来不知道,此世开始,欧阳少恭从未想过,做回太子长琴。   欧阳少恭已然不是神了,他的神体已毁,神籍已消,肆无忌惮,不遵法则而屠人魂魄,再也回不去。   他的确骗了慕容紫英,不想多个障碍,也不想伤了这孩子,神之间的争斗,一个剑仙是无法参与的,即便自己最终形神俱灭,慕容紫英也会以为他只是走了。   欧阳少恭的时间不多,他却越来越兴奋,杀戮是件畅快的事,只是塑成灵体,实在有点麻烦。   他很快改变了主意,慕容紫英既然成魔,不如为他所用,好歹是个剑仙,何必浪费呢。   欧阳少恭低笑,舔去指尖残留的,自己的血肉。   第九十九回   北境寒冬腊月,大雪纷飞,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,雪花直往脸上扑。   现在还是晌午,陵越带着天墉弟子往一个村子去,还没看到村子,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,带着恶臭和妖煞,一沾就能让人恶心得吐出来。   陵端屏住呼吸,把腥气的雪花卷进嘴里,忙呸呸了两声,对陵越道:“大师兄,看来我们来晚了。”   这腥味都是妖血发出来的,死不死人不知道,一定是死了很多的妖,不知是个什么情况。陵越打头,让所有人提高警惕,迅速赶往村子。   还没到近前,已经能看到大片的血迹和碎尸,雪都染成了殷红,还在往外流,阵阵恶臭冲得人要昏。   芙蕖忙掩住了口鼻,陵端见此,解下护腕给她捂着,芙蕖想对陵端笑一下,但被这味道刺激得直流眼泪。陵越的剑一出鞘,所有人都紧绷了身体,持剑当前,气氛更加紧张,四下里白茫茫的,似乎随时都能跳出什么东西。   众人都以随时攻击的姿势,缓缓向前进了村子,地上满是各类妖物的尸体,见不到一个人影,肇临忍着吐喊了几声,到处静悄悄的,除了回音什么都没有。   越往里去,妖的尸体越多,全都被斩成了碎块,血浆四溅,一个全尸都没有,尸块堆到一起,血结成冰就成了一坨,芙蕖终于忍不住,一手抓住陵端就吐起来。   陵越也是眉头紧锁,杀死这些妖的不知是正是邪,剑法混乱至极,残忍得似乎只为虐杀发泄,完全看不出什么线索,就算是除魔卫道,也不至于这么下手,实在太没人性。   “此人修为甚高,你们在此戒备,我一个人去看看。”陵越下令,看芙蕖支撑不住,又对陵端道,“芙蕖就交给你了。”   陵端一听立刻笑起来:“大师兄放心。”就护着芙蕖到边上继续吐。   陵越一手备好剑决,独自向村子深处去。他没有说出实情,能杀了如此多修魔的妖,他们这些天墉城的弟子,加起来都不是对手,先行一探再说。   尸体堆满了整个村,到处都是结成冰的血块肉块,直到陵越走出去,都没看到一个活人,这村外却有一个结界。   陵越小心接近,这结界对他竟不防备,他一步就跨了进去,这结界里坐着一个人,背对着他坐在一个矮石上,周围的雪干净平整,没有任何痕迹。这人素衣白发,身姿笔直端正,简直融入雪色,他正在以白绢擦剑,那剑身如水却透着黑红的血煞,剑尖一点金光十分耀眼。   结界里白雪挥洒,空气似含冷香,雪从天空落下,一层层铺到地上,白得让人心疼,感觉整个世界都干净得不可思议。可这里弥漫着魔气,压得陵越冷汗淋漓,全身都湿透了。   陵越只觉脑子里炸了一下,什么都不知道了,望着那个雪白的背影,全身的力气被一下抽干,扑通跪了下去,声音都颤着:“师……师尊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入魔了……”   紫胤瞥了他一眼,还是自顾自的擦剑,本来清澈如水的剑身,已经被血煞填满,唯有剑尖凤麟守着一寸灵净,永不可侵犯。他压着的怒气一下爆发出来,把剑打到雪地上,恨恨道:“神祗!神祗!我杀这么多魔修妖灵,竟然都侵染不了你!”   天下御剑第一人,在修界威望无两,受众门派敬仰的紫胤真人,竟然入了魔,甚至为了让剑器全入魔性,而残忍地虐杀妖灵。   “算了……”紫胤轻轻叹息,收剑入鞘,化入身中。他与剑修成一体,身体就是剑,也是剑鞘,只要剑有一点灵净,他就不能完全成魔。   他现在不是仙,也不算是魔,更不是人类,他是什么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这无所束缚,彻底撕开桎梏的感觉,他从未有过,实在酣畅淋漓,浑身都舒爽。   紫胤满足地喟叹一声,捻决御剑而去。   结界破碎,陵越呆呆地跪在原地,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,但他却看得真真切切,他知道那都是事实。他爬起来往回走,这件事,他彻底隐瞒了下来,对谁都没有说。   在紫胤入魔离开的当晚,欧阳少恭就给青玉坛送了信,嘱咐无音加紧修习阵法,令元勿做好一切准备,迎接他的回归。   次日黎明,欧阳少恭就叫醒了百里屠苏,赶往青玉坛。   欧阳少恭的心里并不好受,总忍不住想着紫胤,但紫胤并不会出什么事,横竖遭殃的都是别人,他打发红玉去寻紫胤的踪迹,自己便带百里屠苏出了琴川。   此时天才大亮,欧阳少恭仍是那般温雅,说起话来一字一句,不急不缓,把心里的愤怒失望,藏得滴水不漏。   百里屠苏望了望路,他直觉欧阳少恭现在没有耐心,就问:“我们如何走?屠苏愚钝,未学成御剑,只会腾翔之术。”   欧阳少恭笑呵呵道:“屠苏难道忘了,孤可是天界战神。”   百里屠苏一愣,他的确是忘了,欧阳少恭的气息很吸引他,让他不自觉地靠近,依赖,那种亲切感,让他完全忽略了欧阳少恭高高在上的身份,而欧阳少恭看着文弱,他总想护着。   “来,过来。”欧阳少恭招手,百里屠苏依言走到他跟前,他轻揽住百里屠苏的肩,一手捻决结印。   周遭景色忽的一闪,他们已在青玉坛下,会仙桥上。   这桥天然而成,非常险峻,脚下层峦叠嶂,青峰如刀直入大地,云雾翻滚,瑞光时显,仿佛不在人间。   “青玉坛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,屠苏觉得这景色如何?”欧阳少恭笑问。   百里屠苏近来对着他越发腼腆,这温柔的桃花眼眸让他不敢直视,偏过头说:“宛如仙境。”   “这青玉坛内,才更是玄妙美丽,来,屠苏,随我进去吧。”欧阳少恭将一只手负在身后,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,然后在前引路。   百里屠苏默默紧跟着。   前些日子欧阳少恭忙着襄铃的婚事,百里屠苏一直不敢往跟前凑,怕打扰他,惹得他生气。其实百里屠苏喜欢待在欧阳少恭身边,喜欢他的温柔,会让自己觉得安宁,会让煞气沉寂,可他的身边是师尊,自己总是不得近前。   就算是走向死亡,百里屠苏也不畏惧,因为焚寂煞气,没有人敢接近他,他在天墉城只有长辈,没有朋友,在孤独中长大,直到离开天墉城,遇见欧阳少恭。   只要欧阳少恭在身边,那温柔的气息似乎就能安抚躁动的煞气,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。欧阳少恭在他身边时,他的煞气从未发作过,只可惜,他终于遇到可以安抚他煞气的人,这个人的身边却有了师尊,不能陪伴他此生,如今甚至还会要他的命。   这看似命定的一切,却都不属于他,焚寂不属于他,魂魄不属于他,欧阳少恭,也不属于他。   死在欧阳少恭的手里也好,将魂魄归还,不再受煞气之苦,可以与母亲相见,欧阳少恭也会记住他,永远记在灵魂里,他不会有所遗憾。   在这样令人叹惋的年华死去,百里屠苏却有些甘之如饴。   面前是欧阳少恭的背影,广袖摇摆,长发拂动,幽兰绣银的裙衫浮在云雾里,缥缈得不真实。他的一只手负在身后,手指捏着袖口,在轻轻磨搓。   这小动作似挠在自己心上,痒痒的麻麻的,百里屠苏不禁走近,碰了下他的手指,欧阳少恭立刻放下手,转过身道:“屠苏,这般不专心,可小心摔下去。”   脚下是白雾缭绕,白雾下是万丈深渊,这一座石桥,只堪堪行走一人。   百里屠苏一急,脸都红了,想也没想就说:“刚……刚才绊了一下,屠苏失礼。”   明明是情不自禁摸上来的,这借口实在拙劣。师尊成魔你不知道,竟在临死之前,陷入了情劫,有其师必有其徒,简直可笑。   欧阳少恭勾起一个微笑,什么也不说,转身继续向前走,入了青玉坛的大门,云雾立散。   青玉坛有两重,一重永昼,二重永夜,其精其妙,其美其幻,无可比拟。   元勿在前先行跪下,执礼大声道:“恭迎丹芷长老!”   后面一众青玉坛弟子一同跪下,齐声道:“恭迎长老!”   欧阳少恭笑起来,俯视着伏在脚下的人,抬了抬双手:“都起来吧。”   他温柔笑着,上位者的气势压下,青玉坛已经肃清过,却仍有弟子不服欧阳少恭掌权,此时也给骇得出了一身冷汗,才明白过来,雷严也不过是欧阳少恭一直戏耍的玩物。百里屠苏第一次感他这般气势,也一时蒙住。   众弟子起身,欧阳少恭叫元勿上前,吩咐道:“准备个好房间,安排百里少侠住下,不可怠慢。”   元勿叫两个弟子去收拾,自己随在欧阳少恭身边,已很久没有回来,欧阳少恭也带百里屠苏四处走走,一同看看。   经过众弟子时,听见有人小声说道,欧阳长老几时继任坛主,想着提前准备准备,欧阳少恭就停了下来。   立刻鸦雀无声,汗水滴到地板上,都听得见,欧阳少恭淡淡道:“坛主之位于我无用,暂且莫提此事。”   几个胆大的弟子应了声“是”,也是参差不齐。   欧阳少恭点头,令他们回去各司其职,便带百里屠苏往二重永夜之地去。   第一百回   永夜之境,一个永远没有白天的地方,以明珠取光,四散着零零萤火,草木花叶都泛着亮色。   百里屠苏的房里,两人正用晚膳,百里屠苏端着碗很少抬头吃菜,他只要看向欧阳少恭,那双桃花眼便会弯起来,他的心跳就不受控制。   欧阳少恭就不时给他夹菜,都是些甜藕蜜糕,他不是把百里屠苏当成了紫胤,这些小事,他会不自觉地记下。   “屠苏,你和慕容一样,都嗜甜食。”欧阳少恭又给他夹了块甜肉。   听见他提起师尊,百里屠苏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,有些黯然道:“师尊成仙不食人间烟火,屠苏是不知师尊的喜好。”   欧阳少恭思及紫胤成魔的样子,面色有一瞬阴沉,他向来极会收敛自己的情绪,此时还是被敏感的百里屠苏发现,不禁出声探问:“先生?”   “我不是个能伺候人的,倒也曾为他洗手作羹汤,慕容很是喜欢。”欧阳少恭低眉浅笑,回想起过去那孩子可爱乖巧,而今却忤逆他入魔,深深叹气,“我与慕容情缘已绝,屠苏也不要多想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!”百里屠苏一下站起来,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   师尊是什么样的人,百里屠苏也清楚几分,一旦认定就绝不回头,几世的情深,怎么可能说断就断。   欧阳少恭只道:“择日我们去乌蒙灵谷,这两天你自己回天墉城,去和你师尊道个别吧,以后……就别提他了。”   他没吃完就放下筷子,令婢女收拾了自己那一份,简单告了辞,就开门出去。   紫胤是否回了天墉城,欧阳少恭也不知道,让百里屠苏去探探也好,或许能知道紫胤的打算。如果百里屠苏不再回来,一定是紫胤背弃了他们的约定,他就要紫胤无处可归。   下层永昼,此时外界其实已是深夜,这里的天光却永不暗淡。   欧阳少恭去找了无音,他让无音修习他塑身的阵法,以备万一,是把身家性名都交给无音,这个时候他最能信任的人,只有无音这个弟子。   无音没有让欧阳少恭失望,这个聪明的女孩,虽然不及巽芳,但欧阳少恭教她的东西,她总是学得挺快,并且极为努力,从不敢懈怠。   “师父!”无音还没睡,开门看是欧阳少恭,立刻开心起来,“还以为师父把我给忘了。”   欧阳少恭现在也颇喜欢她,拍了拍她的头问:“进展如何?”   无音一副讨赏的表情:“阵法已经烂熟于心,只是弟子一人持阵,恐怕吃力。”   “放心,为师自会为你解决。”欧阳少恭走进练功室,“你去歇着吧。”   他头也没回,无音有点失落,嘟了下嘴,出去关上门。欧阳少恭拿出玉衡来,放出了厉鬼,叶沉香。   红衣女子很是狼狈,一身嫁衣破破烂烂,出来就冲欧阳少恭大叫:“里面怎么净是灵息清气这些东!让我好难受!”   “杀杀你的戾气也好,干嘛总那么吓人呢。”欧阳少恭笑道,挥袖为她修复了衣妆,刹那间这厉鬼就似重生了,嫁衣如火,面若芙蓉,一个妖娆可人的新娘子。   叶沉香到底是个爱美的女人,按了按鬓角发髻,确认一丝不乱了,才道:“我以为你要拿我来炼药,如今看来是有别的打算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我需要你帮忙,寻些至纯至净的灵息聚集之地,我需要灵息,很多,可能是你不能想象的。”   “我这样的厉鬼,对灵息的确敏感,但人界污秽之地,能有几个昆仑那样的地方。”叶沉香挑起眉,美丽的面容露出讥诮之色。   “如果实在不行……”欧阳少恭的目光一厉,微微侧身让刘海挡住了眼眸,放柔声音道,“这你不用多管,只要你尽心为我做事,我可以让你摆脱地狱的束缚,助你夺舍成人。”   叶沉香怨念太深,滞留在人间,却被地狱束缚着,只要力量稍弱,就会被拖进地狱,受万箭穿心,焚魂剐身之苦。任她百年厉鬼,面对地狱也只能恐惧逃窜,毫无反抗之力。   “夺舍成人?!”叶沉香大笑,一脸狂喜,精致的脸都扭曲起来,“好好好,我答应你!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叶姑娘有所需要,尽管吩咐青玉坛的弟子,他们虽然弱些,还是用的上的。”   他凑到叶沉香耳边,握住她的肩膀,轻轻出声,似情人低语:“除了我,不要相信任何人,你要记住,这世上只有我会帮你。”   温柔的声音含了炙热的阳气,钻进叶沉香的魂魄,让她觉得疼,但那温柔又安抚了她。这样一个男人,没有女子能够拒绝。   次日百里屠苏一醒来,就已经是上午了,匆匆向欧阳少恭告别,就赶回天墉城。   陵越自回来,整日里心不在焉,神思恍惚,恐惧和焦虑在心里一天比一天恶化,他不知该怎么办,又什么都不敢说,压抑得喘不过气。   自掌教处得知,执剑长老已归,一回来就进了闭关室,再也没出来,也不见红玉。掌教神色如常,没有说任何有关入魔的事,是他真的看错了,还是掌教也在隐瞒,或者,根本就没有发现,师尊隐藏了魔气,骗过了整个天墉城。   陵越不敢问,却越想越怕,日夜不能安,他时刻关注着闭关室,却一无所获,红玉呢,屠苏呢,他也不知道。   路途遥远,五天之后百里屠苏才到了天墉城,他让阿翔提前带信回去,陵越就早早候在了门外。   看长阶尽头出现了少年的身影,陵越立刻闪身至近前,倒吓了百里屠苏一跳:“师兄?!怎么了?”   陵越看他后退,抓住他的肩膀,眉头紧锁,沉声急切道:“屠苏,师尊那里,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   “师尊?”百里屠苏立刻紧张起来,“师尊他现在如何?此事一言难尽,我也不甚清楚。”   “你知不知道师尊他……”陵越终是没有说出来,看百里屠苏的样子,也是不知道,他现在甚至怀疑,是自己认错了,那个人不会是师尊,不会是他们的执剑长老。   “回去再说吧。” 陵越拍拍他的背,让他放松些,带百里屠苏进了天墉城。   天墉城正殿,几位长老及掌教正在议事,陵越通报百里屠苏回来,掌教竟中断了议事,令百里屠苏前来叩见。   他们所议之事,正关焚寂与百里屠苏。当年紫胤真人与幽都有约,剑灵宿主年过二十,若还不能安抚控制煞气,已然长成的身体,会让剑灵直接夺舍,而不是引诱。那时幽都回派人来带走百里屠苏和焚寂,重新封印。百里屠苏方过二十岁诞辰,加冠之年,他自己却不知道。   拜过掌教和诸位长老,函素真人叫百里屠苏到跟前,关切问候了几句,便忧心问道:“如今你体内的焚寂煞气如何?”   百里屠苏如实说道:“煞气本来难以控制,只是弟子下山之后,遇到一个人,他可以安抚焚寂煞气,所以再未发作过,甚至感觉不到煞气存在。”   “哦?”函素真人惊诧道,“是何人?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青玉坛丹芷长老,欧阳少恭。”   “青玉坛。”函素真人看了看诸位长老,显然并不了解此人。   妙法长老道:“就是如今青玉坛的主事,闻其人君子端方,风姿卓群,精于炼丹,医术更是妙绝,更是一手铲除了门中叛逆,得以掌控青玉坛。”   “也是个不简单的人。”函素真人点头,心里有了打算,不再言及焚寂煞气。   百里屠苏立刻问道:“掌教真人,师尊现今如何?”   “执剑长老在闭关。”函素真人也皱了眉,“他一回来就进了闭关室,连我也没见。”   百里屠苏也不再问,和陵越对视一眼,便告退:“弟子想去叩见师尊,请容告退。”   函素真人准允,百里屠苏和陵越回了执剑长老居处。如今紫胤闭关,百里屠苏也不知该怎么办,只当是与欧阳少恭不和,导致心绪不宁,就打算等上几日再说。   陵越非常谨慎,回去看四处无人,在门外布下结界,关上门就问百里屠苏,师尊回来之前的事。   见师兄如此紧张郑重,百里屠苏也知是出了什么事,有些为难地抿了下嘴,还是说道:“师尊……师尊他未过情劫,他与欧阳先生,就是欧阳少恭,是有几世情缘,也不知出了什么事,我回来前,欧阳先生说他们情分已绝,不让我再提起师尊。”   “情劫……”陵越听见这两个字,终于开始绝望。修仙一途,情劫最为难渡,心魔一旦成形,就再也无法摆脱,若不能断情绝爱,只能被一步步拖入魔道,紫胤真人未过情劫而成仙,如今,还是为情入魔了么。   “师尊他……他可能……”陵越的声音颤抖得厉害,连身体都颤起来,一把抓住百里屠苏,喘了几口气,才发出声,“入魔了。”   百里屠苏的脸色煞白,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   此时门外的结界被人一击而碎,陵越立刻护住百里屠苏,只听那人清冷的声音道:“屠苏,你回来了。”   “师尊。”百里屠苏绕过陵越,去开了门。   仙者华发束冠,三重紫衣,绣银丝对花,其冰冷清贵之气,一如既往。   第一百零一回   这个入魔的剑仙,身上竟没有一点魔气,气息清灵平和,眉宇含灏正之气,凛然如剑的风姿,端然是个绝尘出世的仙者。   所谓仙,凌驾于尘世之上,那双灰白眼眸看来时,似带着冰雪的清寒,没有任何情绪,让百里屠苏觉得心神安宁。   紫胤坐于上首,陵越侍奉在他身后,百里屠苏则跪于案前,任凭问询。如今非仙非魔的紫胤,想得到欧阳少恭,又不想伤害任何,本性难移,谁也看不出他有几分变化。   “殿下……”再次说出这个称呼,竟是完全不同的感觉,两个字绕在舌尖,紫胤突然觉得口渴,不禁舔了舔唇,连声音都有些干哑,“殿下许你回来,可有交待?”   那隐藏着某种贪婪的声音,像是能从人灵魂里勾出什么来,百里屠苏莫名心虚,低声道:“先生来让我和师尊道别。”   紫胤沉默了一阵,眯起灰白的眼睛,有些冷厉:“他还告诉你什么?”   百里屠苏咬着下唇,瞧一眼紫胤如结冰霜的脸,道:“先生说,他与师尊……情缘已绝,弟子担心师尊,所以……”   “担心我?”紫胤的眉头一挑,一贯漠然的脸,就显得有不屑之意,“为师还无须你来担心。”   清冷的声音消失后,又是沉默,压抑得不敢喘气,紫胤掌控着这里的气氛,他忽然道:“屠苏,你知不知道,你对欧阳少恭动了情。”   如此笃定。紫胤的确早就看出,他对欧阳少恭单纯的心思,本不想点破,是怕百里屠苏会因此屈服焚寂的蛊惑,欧阳少恭可以安抚煞气,百里屠苏极易动摇,可到了如今,已经不必顾忌。   百里屠苏是个可怜的孩子,在孤独中长大,遇到想要相伴的人,却绝不可能得到,被所爱之人厌恶,甚至会死在他手上。   紫胤当然心疼自己的弟子,与其让欧阳少恭说出来折磨他,还不如自己来说。   “弟子……弟子……”百里屠苏恍然间,什么也说不出。思及欧阳少恭,便向往那温柔宁静,丝丝羞涩心动,也表现在了眉眼间。   陵越兀地扣紧了剑,发出一声响,恨不得杀了那个叫欧阳少恭的人,此生最亲近的两个人,师尊和师弟,竟然爱上了同一个人,师尊为他险些入魔,师弟也注定为他痛苦。   紫胤淡淡看他一眼,对百里屠苏道:“不知你与殿下相约几日,不过恐怕是走不了了,且留在天墉城,殿下一定会过来。”   百里屠苏道:“屠苏会先告知先生,也免先生以为屠苏失信,以至于生气,与天墉城不和。”   “生气。”紫胤不禁抚上自己的脸颊,那火烧一般的疼,似乎还在蔓延。   欧阳少恭怒极之下,给他那一巴掌,他永远都忘不了,因为宠爱他,所以才会如此,若换做别人,早已杀了,百里屠苏自不例外。   紫胤叹道:“以为师之力,只能尽力保你性命了。”   “弟子……”百里屠苏叩拜,竟难说一语。   紫胤望向了窗外,幽都的人,已到了。   渤海之滨。这突来的雨,已经下了一天,天气很冷,雨水落地成冰,海面也被雨水砸得涌动,似要翻滚沸腾起来。   仅仅过了几天,叶沉香就寻到三处灵地,因有仙岛环绕,这渤海最盛。   玉衡吞噬着最纯净的灵息,一天时间,海水都变得苍白,礁石海岸干裂破碎,树木海草枯死,翻肚的死鱼漂了一大片。   欧阳少恭站在海面上,雨水是瓢泼一般,把他淋得湿透,水从他脸上蜿蜒下去,顺着下巴往下流,长发和衣衫都贴着身,广袖沾着衣服,像被打湿翅膀,将死的蝶。   他仰头看着玉衡,直到将灵息全部收入,才伸手拿回来,低头抚摸着漂亮的玉器,说道:“叶姑娘,真是辛苦你了,可还是远远不够。”   雨渐渐小了,叶沉香望了下天,走近说道:“我也没有办法,渤海是最后一处了,再找不到别的,看来只能用你准备的法子。”   “你可知是什么法子?”欧阳少恭抬起头,冲她一笑,有些期待叶沉香的反应。   叶沉香摇了摇头,她是不知道,但法子无非就那么几个,欧阳少恭这种人,还会有什么慈悲心不成,冷笑了一下:“无所谓是什么法子,就算你去挑了地狱,劫杀神仙,我也不会惊讶的。”   这性子的确让人爽快,欧阳少恭笑道:“叶姑娘,真是讨人喜欢。”   “你更招人爱。”叶沉香又给噎了回去,目光探究着,神色很奇怪,好像非要在他身上找出些,不正常的东西,“一门师徒两个,全都栽到你手里了。”   “难道就因为你长得好看?”叶沉香摇摇头,也不太相信自己的想法。   此时一只金色小鸟在雨里扑腾着飞过来,落到欧阳少恭的手背上,欧阳少恭一边查看消息,一边说道:“也不是……相比来说,可能是我待人比较温柔吧。”   欧阳少恭的脸色渐渐变了,原本淡漠美丽的面容,带上了阴鸷,然后又缓和起来,反而更为温柔,叶沉香注意着他的脸色,慢慢说道:“也是,活了几百年,守着正道,抱剑寂寞的修者,最容易被你这种人俘获。”   “我可什么都没做,慕容会如此。也是因为小时候……”对太子盲目崇拜,以至于生了贪恋,心怀不轨。   欧阳少恭没说完,他看了信,又画出一只金鸟,转而说起信上的事:“天墉城的人请我去一趟,定与屠苏的煞气有关,倒有意思。”   既然有意思,欧阳少恭当然会去,叶沉香知道他要给自己留任务,对他的法子也有几分好奇:“你去找你的小情人,那我呢?”   “去找几个干净比较的灵地,我欲屠城取人精魄,炼出至纯的灵息。”欧阳少恭也不因她的调侃不悦,就像在吩咐侍女端茶倒水。   叶沉香不喜他命令的语气,也未说什么,屠城之事倒无人在乎。   看欧阳少恭捻决消失在雨中,叶沉香才转身往岸上走,青玉坛的弟子接到命令很快会过来,都要由她调遣。做厉鬼百年,没想到还能手握万人性命,参与这种搅动天地的大事,值得高兴。   欧阳少恭淋了一天雨,先去沐浴更衣,回青玉坛睡了一觉,醒来才去往天墉城。   这回他穿了以前太子的常服,赤衣绣金,束小金冠,火红的珠子缀在冠上,更显奢侈华贵。   紫胤看见他如此装扮,一定会想起太子建成。还是让紫胤对他保持敬畏之心为好,那孩子他真的不想招惹,紫胤入了魔道,自制力甚至会不如常人,难以压下冲动,这般也让紫胤不好逾越。   幽都的人来天墉城,扣住了百里屠苏,要带走他和焚寂,回幽都封印,一旦封印剑灵,百里屠苏必死无疑。而天墉城不让幽都带百里屠苏走,说已有安抚焚寂煞气的办法,就派人去青玉坛请欧阳少恭,让欧阳少恭帮忙劝退幽都,保百里屠苏的性命。   要让焚寂煞气永不发作,就需要欧阳少恭一直留在百里屠苏身边,欧阳少恭也没必要和任何一方冲突,安抚煞气将幽都劝退,以此让天墉城把百里屠苏送给自己,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。   天墉城上,百里屠苏被困于幽都阵法已有七天,幽都婆婆竟领十巫亲自前来,与天墉城两相对峙,僵持不下,紫胤没有出面,焚寂却在紫胤的手里。   焚寂剑灵似乎预感到什么,想争取最后的机会,煞气疯狂侵蚀百里屠苏的神智,现在百里屠苏只能凭自己抵抗,在阵法里打坐,运行紫胤独创的心法抵抗。   纵然这心法运行的气冰寒至极,但狂躁的焚寂煞气还是很快将其吞噬,现在百里屠苏几乎淹没在煞气里。   阵法中心,黑红的煞气像蛇一样,缠满百里屠苏的全身,一双眼瞳赤如烈火,眉心剑痕血红欲滴,表情狰狞凶狠,如同厉鬼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,杀气破体而出,怨气冲天,满脑子只想杀戮,杀人,去杀了那些嘲笑他的人,杀了孤立他的人,杀了恐惧他的人,不……不够,要杀了所有人!   “啊!!!”百里屠苏抱住头,仰头大吼,阵法外三重结界瞬间已破了两重。他感觉脑子就要炸开了,全身的血都在沸腾,热得要蒸发掉。   幽都婆婆后退一步,令十巫上前压阵,再设结界,以秘法束缚焚寂煞气。   十巫皆以面具遮脸,巫咸为首,持法杖聚大地灵气,拖住了百里屠苏的动作。这却让百里屠苏更加暴躁,灵气化成了铁锁紧紧缠住了他的手脚,百里屠苏瞪着血红的眼睛,抓住铁锁把施术者往跟前拽。   “焚寂,焚寂……”百里屠苏召唤着焚寂剑,不断新加的结界不断被他冲破,终于在一个没有结界的空隙,他将巫真一把拉了进去,就要抓破这女人的喉咙。   被煞气兽化,鹰爪一样的手抓过来,巫真恐惧得浑身发抖,喊出了声,巫咸顿了下动作,十几重结界瞬间空白。   巫真被巫咸救了出去,焚寂剑感到召唤,打破了紫胤的禁制,立刻到了百里屠苏手里。   紫胤为焚寂所伤,天墉城掌教和诸长老都在他身边,看到他吐出一口血,便知此事他们已无法收拾。   “那位欧阳长老,究竟何时能来。”函素真人焦急道。  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焦虑的表情,只有紫胤低着头,仍旧平静。   第一百零二回   天墉城剑阁,焚寂剑冲出禁制,连剑阁外的结界都打碎了,冤戾的煞气渗了进来。   剑阁里都是修为上乘的人,这淡淡的煞气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影响,紫胤受伤不重,古钧扶他坐到一旁,离那些焦躁的人远点。   紫胤闭着眼睛,面无血色,紧皱的眉头不时一动,他在极力忍耐,煞气从伤口进到了身体,把他压制在魂魄里的魔性往外引。他闭关费了那么大的劲,把魔气隐匿,让任何人都看不出,这时候却要功亏一篑。   入魔后自控力实在大不如前,明知是带勾的饵,却抵不住诱惑,魔气在身体里翻腾着往外溢。   “主人。”古钧察觉到了他身上极其细微的魔气,注意着前面几个人,在他耳边小声提醒。   紫胤闭上眼睛,隔绝了外界。   函素真人和长老们出了剑阁,在外观战,一个个脸上都是汗,看得心急如焚,恨不得看清他们每一个动作,却无人近前。   十巫与百里屠苏缠斗,用的都是幽都阵法,外人也插不上手。得了焚寂剑的百里屠苏更是横冲直撞,以霸道的煞气去打碎阵法。   狂暴灵力打出气浪,把青石砖掀起丈高,都搅碎成了白_粉末,卷成一团白雾笼罩了百里屠苏,十巫持阵围着那团白雾,里面的人影快得几乎消失了。   百里屠苏逼着十巫向剑阁靠近,似乎有什么目的,十巫已经没有心思想这个了,一步步被逼退。函素真人等也不知道百里屠苏要干什么,面面相觑皆是迷茫,紫胤还在闭目调息,他们就守着剑阁。   从天亮打到天黑,十巫都将力竭,欧阳少恭已来了很久,他就坐在剑阁的飞檐上,用结界隐藏了自己,他在剥桔子,剥得慢慢悠悠,然后一瓣瓣塞到嘴里,欣赏着百里屠苏的战斗,独自惬意。   焚寂感应到了欧阳少恭的存在,百里屠苏就拼命想靠近,煞气像野兽撕咬他的身体,尖牙刺进血肉扯着,他疼得不停喊叫,生不如死,只知道靠近,靠近那里就会平静,就不会再痛苦。   可面前这些碍眼的东西阻止他,不让他靠近,不让他解脱。十巫力弱,百里屠苏终于看准了机会,全力斩下焚寂,直击主阵的巫咸,阵法顶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,一下破碎,巫咸被打飞出去,鲜血洒在空中。   巫咸摔落在石阶上,他又以全力将焚寂横扫,想一举杀了身边所有人。   血红的眼瞳,精美如水玉,那些煞气就像泡沫,多么美妙。欧阳少恭吃完桔子,又被百里屠苏勾起兴味,舌尖从唇角用力舔过,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。   十巫已顾不得其他,拼命往后退,此时剑阁传来一个清润悦耳的声音,温柔唤道:“屠苏。”   百里屠苏立刻顿住动作,看向剑阁飞檐,欧阳少恭负手独立,眉目温柔似水,赤衣金冠,热烈而美丽,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光华,日暮晚霞在他的身后,千般瑰丽,也沦为陪衬。   这轻柔的一句话,就让失控的百里屠苏停了下来,趁这机会,幽都婆婆出手要拿住百里屠苏,法杖直击他面门,却砸到了结界上,发出震耳金鸣。   欧阳少恭一手持着结界,一手负于身后,微微笑着,带些许歉意,对幽都婆婆点了点头。   那杀意令煞气又汹涌,百里屠苏又攻向幽都婆婆,欧阳少恭收了结界,广袖拂开了与幽都婆婆的距离,抓住百里屠苏的手腕,斥道:“屠苏,莫要胡闹!”   百里屠苏似乎觉得委屈,把焚寂剑抱起来低下头,沸腾的煞气渐渐平静,欧阳少恭将人揽到怀里,温柔安抚,煞气迅速褪去。百里屠苏清醒过来,已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看见欧阳少恭,勉强勾出一个微笑,靠住他就睡着了。   函素真人不可置信,这年轻的贵公子,只言片语就压回了煞气,幽都十巫竟不如他一个微笑,他与焚寂又是何等关系。   “欧阳长老。”函素真人站在剑阁前,远远对欧阳少恭一礼,令弟子带百里屠苏下去。   欧阳少恭把百里屠苏交给陵越,上前向函素真人还了一礼,微笑道:“晚辈来迟,还望掌教见谅。”   他说完作揖,把坐在台阶旁的巫咸扶了起来,直接为他驱除煞气,治疗剑伤,仍是笑意融融的:“我的巫咸大人,真是辛苦你了。”   煞气被他指尖的白炎吞噬,伤口迅速愈合不见痕迹,巫咸冰冷的面具下,似乎也是冰冷的脸,露出的嘴紧紧抿着。   治好了伤,巫咸躬身行礼,低声说了句“对不起”,就匆匆离开。是谁曾言做了尹千觞,就再回不到风广陌,当幽都之责,天下大任压下时,还不是如此。   函素又让弟子带幽都人去休息疗伤,向欧阳少恭介绍了诸位长老,欧阳少恭只是点头并没有行礼,眯着一双桃花眼半句话都未说,其一身华贵倨傲凌人,带着温雅笑意,却谁都不放在眼里。   入了剑阁,就看到在里面调息的紫胤,欧阳少恭收敛了笑意,他看得见紫胤体内的魔气,被加在身体上的印压进魂魄,这样强行压制可没什么好处。   修魔又如何,世俗视魔为邪为恶,紫胤宁可忍受痛苦,伤害自己的魂魄,也不让人发现自己入了魔道,如今非仙非魔,到底顾忌什么,难不成会为世俗所缚。   如此不珍惜自己,那怎么行,应该帮帮他才是。   欧阳少恭缓缓靠近,紫胤被他的气息唤醒,睁开眼睛,看见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,恍然不知身在何处,起身木然看着他,倏地单膝跪下,低头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   紫胤任天墉城长老百年,剑仙之身在修界地位极高,能让他下跪的太子,又是何等身份,那些因欧阳少恭倨傲而起的不满,也因这莫名的权利和身份,而烟消云散。   “起来吧,慕容,你对过去还真是念念不忘。”欧阳少恭等紫胤起身,就坐在他刚才坐的地方,对他招了下手。   紫胤知道他的意思,伸出手去让欧阳少恭把脉,盯着他金冠上的珠子发呆,还是没有反应过来。   魔气和仙气共存,如今已是自成一体,缺一不可,紫胤强行压制魔气,果然有经脉逆行的迹象,一直这样下去,定会修为全废。   欧阳少恭叹息:“何必如此勉强自己。”   “殿下……”紫胤闻言终于回过神来,缓缓松了口气,欧阳少恭果然还宠着他,果然还想让他陪伴。   紫胤心思通透,他恃宠而无恐也不是假的,只是欧阳少恭对他太宠,不仅没有发现,还时常对他心疼得紧。   正因为如此,紫胤很快平静下来,一双眼睛清清明明,微微弯起,以极轻的声音道:“想必殿下早已来了,紫英……没能斩杀魔灵,令殿下失望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果然有几分疼惜,他很明白紫胤的痛苦,抚摸着他的脸颊,柔声道:“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,关于屠苏的事,明日再谈。”   紫胤点头,古钧扶他退至一旁,欧阳少恭与函素几句客套,也该散了。函素安排欧阳少恭住在紫胤的居处,看他们是旧识,离百里屠苏也近,如此再好不过。   欧阳少恭住在百里屠苏的隔壁,执剑长老的地方最为安静,什么声音都没有,过了晚膳的时间,夜渐渐深,这个时候,他习惯吃点小东西或者看书。   刚刚好,有人敲响他的门,一个小弟子送了点心进来,告诉他说:“执剑长老等公子用完膳,请公子过去。”   欧阳少恭看着摆上桌的东西说:“这些东西也是你们执剑长老让送来的吧。”   小弟子点头,摆完东西就退下。欧阳少恭捏起一块点心,无奈笑道:“你嗜甜,却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。”   他把点心放了回去,几盘精致的糕点,他一口都没动,直接出门去找紫胤。  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很简单,欧阳少恭穿过前园,走到紫胤的院门前,推门进去。里面更加安静,空气都死了一般,没有任何灯火,没有人声,黑漆漆的,又冷得人发颤。   欧阳少恭在手心奉起火,小院里都是些花草,冬日都枯了,只有中间一条窄窄的路。他顺路走进去,进到屋里,还是没有人,找到紫胤的卧房,却听见微弱的水声。卧房的墙上有一扇木雕旋门,微微光亮从里面透出来,照出袅袅白雾。   这后面应当是个温泉,他知道紫胤在沐浴,还是推门进去了,里面不算大,暖融融的白雾腾着,几见方的池子,温水荡漾,看着都觉得舒服。   紫胤知道他来了,却没想到他会进来,转过头看着欧阳少恭。紫胤的表情仍旧很平静,水从白发流到脸上,映着闪动的光华,身体很美,看起来很诱人。   “你忙你的,我等你。”欧阳少恭只扫了他一眼,看到池子边的石桌凳,就坐了下来,桌上有酒有果子,都是新鲜的,他看了看,笑道,“真是过得不错。”   他侧对着紫胤,倒酒自己喝,竟是他喜欢的花酿。他坐得很端正,行止优雅,用的是唐皇族的食礼,穿得精致华贵,金色的冠缨垂在脸颊两侧,淡金色的光晕映在脸上,也没有表情,温和又很威严,让人不禁臣服顺从。   紫胤只好洗自己的,欧阳少恭侧对他,却连余光都不会扫到他,只是顾着喝酒,他却盯着欧阳少恭看,那样尊贵威严的太子,就是他梦寐以求的,想占有的。   当自己的手指抚摸上自己的身体,紫胤竟渐渐有点情动,张唇险些发出声音,脸瞬间涨红,他觉得羞耻,立刻起身去穿衣服。   第一百零三回   酒是温的,一杯未酌尽,欧阳少恭就起身出去。   外面还是漆黑,淡淡月光也不见几分亮,欧阳少恭站在窗边,负起双手背对着紫胤。   太子在紫胤的记忆里,是个金玉其质,冰雪为心的人,太过尊贵高洁,所以太想得到。紫胤簪好冠,自己去点灯焚香,一次点了数盏,依次摆好,揽袖用灰压一下一下,平着香炉里的灰,又抬眼去瞧欧阳少恭。   他压灰压了很久,什么话也未说,欧阳少恭突然开口道:“不是想我来么,怎么只顾盯着我看。”   “我……”紫胤想让欧阳少恭忘记对他的失望,却实在想不出有用的话来,动作不觉快了些,很快点好了香。   欧阳少恭知他所想,笑着又说道:“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,却知道我绝不嗜甜,送那些点心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碰,你平日从不进食,却在浴池旁摆了花酿鲜果,你敢说,这些不是为我所备?你如此心急,怎么又没话说了,还是……想与我做些别的事。”   温和的语气,却讽得人体无完肤,紫胤有些恍惚,有时候他在做什么呢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可欧阳少恭说得一点没错,那的确是他故意为之,目的是什么,想都不用想。   紫胤笑了笑,有些自嘲。这个人尊贵又怎么样,敬畏有什么用,小心有什么用,他已经深陷至此,何必在乎那些可笑的东西。   “殿下所言不错,可那又如何。”紫胤几步走到他身后,看着他笔直的脊背,干脆无比地说,“我就是爱上你,我想得到你,让你为我一人所有,又犯了什么错。”   “错,当然错。”欧阳少恭转过身,低头逼视他的眼睛,“南舞雩突然失踪,而我的记忆,和对你的感情完全不符,一定是你把鲛人泪用在了我的身上,我失去情爱又不是失忆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   他要被这个人彻底揭穿,彻底践踏,紫胤再也没了气势,他害怕这样的欧阳少恭,甚至不敢听他的声音,不敢去看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。   “以你的性情,那个时候你一定下了决心,你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都会压制自己的感情,我说得不错吧,可现在呢?”   紫胤被欧阳少恭逼得步步后退,他越来越害怕,低着头,面色惨白惨白,欧阳少恭笑了声,似是讥讽:“你为我入魔了。”   “你说你该爱我吗?你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决定,你成为了你最讨厌的那种人,明明成仙却入了魔道,明明是自己的选择,却因为我不爱,而又怨我。”   紫胤的背撞上了墙,再没有任何退路,欧阳少恭低头吻了下他的耳朵,放柔了声音,又继续道:“你说,你是不是该厌弃自己,你放弃了我的爱,又让自己沦落得如此不堪,现在又来勾引我,诱惑我,是不是很恶心?”   “不……”紫胤听不下去,想捂住自己的耳朵,被欧阳少恭死死抓住了手腕。   那温柔得可怕的声音还在说:“你就是这种贪婪的人,舍不得我的身体,舍不得我的宠爱,舍不得我的温柔,又想占有我,又怕走火入魔。”   一口郁气结在胸口,紫胤觉得越来越无法呼吸,他想挣脱开,一个强大的剑仙,现在竟如此无力,怎么都没有用。紫胤难以喘息,他简直要发疯,魔性在鼓噪,他恐惧,绝望。   欧阳少恭以平淡的语气道:“你还耽于肉_欲,不像个修者,还记不记得向我求欢的样子,我现在想起了,真的觉得倒胃口。”   他眯了眯眼,厌恶表现得并不明显,却直击人心。紫胤有些瑟缩,一阵阵腥甜往上冲。   欧阳少恭抓住他的肩膀,连温柔都懒得维持:“说爱我,你了解我么,什么都不知道,这也不怪你,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,谁让你弱成这样,简直是废物。”   “你很会拿捏人心,以前仗着我宠爱你,在我这任性就算了,从现在开始,你最好安分,否则我不会手软。”欧阳少恭拍拍他的头,看着紫胤恐惧的眼神,一下有些恼火,把他推了出去。   紫胤撞到桌子,上面的东西洒了一地,他半撑着身体,面上安宁得诡异。   “我已经不是神了,爱上你并没有什么奇怪,是你自己放弃。”欧阳少恭的温柔平静,被谁藏了起来,他很克制,还是露出了狂热神色,“从一开始我也没想过回天界,我要杀上天界,我要这天地,不得安宁!”   “你骗我……”紫胤扣紧桌子,终于吐出血来,清明的眼眸染上红色,死气沉沉,这一瞬间,他似乎已经死去。  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,全身的血简直都要流干了,他终于知道,欧阳少恭不再宠他了,只因为那鲛人泪,渐渐连这样的感情都磨灭。欧阳少恭是神,得到感情比登天还难,然而失去,是如此轻易。   是他自作自受?紫胤不知怎么反驳,他轻轻啜泣,眼泪流进鲜血,身体微微颤抖着,他在哭。   真让人心疼。   欧阳少恭就想安慰他,于是就这样做了,把紫胤抱在怀里,轻轻拍他的肩。紫胤埋头在欧阳少恭怀里,哭得更肆无忌惮,他哭什么,他忍不住,伤心,痛苦,已经无法忍耐,只能哭泣。   紫胤这个人,已经彻彻底底,被欧阳少恭亲手毁了。   “你看你这样子,来我帮你擦擦。”欧阳少恭轻轻为他抹去泪水,抹去鲜血,又治他郁结呕血的伤,温柔而疼惜。   这个人伤他至此,却也是唯一一个,能让他埋首流泪的人,如此狠毒,如此温柔,到底什么是真的。   紫胤扯着沙哑的声音问:“你今日对我关切,又是真是假?”   “真的?假的?你猜啊……”欧阳少恭一副戏弄的表情。   紫胤却很认真,淡淡道:“你自己也不知道。”   欧阳少恭的脸色沉了下来,紫胤说对了,他不否认:“慕容,你真的很会摸人心思。”   紫胤摇头,他靠到欧阳少恭的怀里,闭目就这样睡去。欧阳少恭抱他坐到榻上,抚摸他的白发,整整一个夜晚。   次日天亮,紫胤睁开眼睛时,欧阳少恭已经离开了,他把房间收拾了一下,就坐在自己的房里,除了看着有些木然,似乎一如往常。   正殿上,欧阳少恭和天墉掌教,及幽都婆婆,商议百里屠苏的煞气之事,天墉的诸长老也在一旁,他们都很想打听欧阳少恭的身份,也就是和焚寂剑的关系。   欧阳少恭却丝毫不透露,他想带走百里屠苏,幽都的人不放心,天墉城不愿意,一时也说不下。   幽都和天墉城一同逼问欧阳少恭,正是唇舌交战激烈的时候,陵越突然闯进来,神色惊慌,他还没有说话,众人就感觉到了邪气,含怨戾凶煞,不知从何而出。   函素真人带诸长老赶去,执剑长老的居所外,已经聚了许多弟子,却没有人敢近前,甚至没有人敢说话。   欧阳少恭站在函素身边,他本就一身华贵,此时不应有的优雅从容,让他更为醒目。   “他不是魔。”欧阳少恭小声道。   所有人都紧盯着那扇门,旁有梅花白雪,幽静美丽之处。吱呀一声,门开了,紫胤推门出来,他看起来精神尚好,神情没什么异常,却也有些变化。   往常如寒冰的眉稍眼角,有着说不出的邪魅,他灰白的眼眸如冰雪沙漠,酷寒荒芜,白茫茫的一片,没有活气。   函素真人也不愧是掌教,如此惊骇的事,他的声音发颤,还是简单笃定地说道:“紫胤,你入魔了。”   紫胤很平静,他点了点头,对函素道:“掌教,今日我辞去执剑长老一职,还望你善待陵越。”   “你要去哪?”欧阳少恭立刻追问,担忧道,“你剑上的血煞很重,修魔归修魔,但嗜血没有好处,你小心点。”   “我控制得了。”紫胤道,他化出剑来,剑上血煞浓成了血水,杀气难抑。   弟子们已经议论纷纷,天墉城是正道,他们崇敬的执剑长老却是魔,这意味着信仰的崩塌,如同当年的琼华,人心浮散,为人诟病,在修界一落千丈。   “那就好。”欧阳少恭又微笑起来,“不过慕容,你不觉得你有点自私么,这样岂不是要天墉城向整个修界解释,执剑长老为何是魔,稍有不慎,千年的基业可就要毁于一旦了。”   紫胤淡淡道:“我已经压制不了,也不想压制,顺其自然吧。”可他并没有那么平静,剑上的血色在涌动,杀气更盛。   掌教和长老,幽都十巫,德高望重的人都没有说话,只有陵端看不下去,上前跪到函素面前,急道:“掌教真人,执剑长老入魔,事关天墉城大局,万不可就此放他离开,应当机立断,杀之以绝后患。”   在天墉城的立场上,这话说的不错,谁都不敢说的话,不敢下的决定,却让一个年轻弟子这么说了出来,只不过听着十分狠绝。   “陵端!”陵越怒斥,却提剑刺向欧阳少恭,“师尊爱你至深,你怎能如此狠毒!”   欧阳少恭轻而易举就折断了他的剑,拂袖将陵越打退,低头对陵端道:“以后说话还有有自知之明的好,你们杀不了他的。”   紫胤看着他们,就像看一场戏,他眯起眼睛,便露出妖邪之气,浅笑道:“殿下,屠苏就交给你了,紫英告辞。”   欧阳少恭点头,看着他御剑离开,那样决绝,似与这天地告别。   第一百零四回   天墉城执剑长老入魔,此事对整个修界都颇为震撼,但很快,他们就会顾不得这回事了。   欧阳少恭的实力,和紫胤临走的话,让幽都和天墉城都默许他带走百里屠苏。紫胤离开之后,欧阳少恭就去叫醒了百里屠苏,告诉了他发生的事,说得很简单,很平淡。   “你师尊入魔了,他辞去执剑长老一职,离开了天墉城。”   “恐怕又要起些风雨,不过都与你无关,他临走时把你交与我。”   “随我走吧,屠苏。”   他的眼睛深邃,宛如夜色,微微弯了,温温柔柔的,这身衣冠又贵气逼人,怎么都是一种威仪,清润的声音真如一股泉水,冲散了百里屠苏混乱的心绪。他面色温和,伸出了手,在等待回应。   面对他的温柔优雅,不波不澜,百里屠苏的反应出奇的平静,往前一倾身,搭上欧阳少恭的手,站了起来,问他:“先生爱师尊么?”   欧阳少恭愣了一下,笑得更是柔情蜜意:“当然。”   百里屠苏也不问别的了,二人出了天墉城,陵越前来送别,那一副看见欧阳少恭,就恨不得瞪死的表情,真是难为这个大师兄了。欧阳少恭还真是喜欢他古板严肃的脸,变得痛苦纠结,恨得咬牙却无能为力的样子。   以为这师兄弟两个要叙话,欧阳倒想站远点,没想到说了几句,陵越就请欧阳少恭借步,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:“师尊果然早已入魔,今日魔性失控一定是因为你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   欧阳少恭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,他皱起眉立刻反驳:“怎么能这么说呢,你师尊他没有失控,正道对魔修有偏见也无可厚非,毕竟魔修更容易嗜血嗜杀,但你师尊不一样。”   他说得很急,非常认真,就像是自己被污蔑了一样,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人,很着急地辩白,他不仅是袒护紫胤,也是实实在在地解释。   “慕容有能力控制魔性,他没有失控,只是不压制而已,他一直压制下去会废了修为的。”欧阳少恭看陵越是真的听得进他的话,才稍微缓了口气。   他以为他说得很真诚,但那诡异的表情,简直像个杀人凶手在说自己多么伟大,正义凛然,有理有据,自己坚信不疑,就是个理智的疯子。   “我这是给他一个契机,他若将仙魔融为一体,出离人世,不受正道所缚,不为邪道所侵,那可是超脱六界的存在,你明不明白。”欧阳少恭有点激动,他知道紫胤陷入非仙非魔的境地时很高兴,他的小慕容果然还是不会让他失望的。   陵越的眼神像刀子一样,恨恨道:“我不明白,超脱六界又怎么样,仙魔融合必定极为痛苦,你这种狠毒之人,是不会有好结果的!”   “痛苦?这种代价有什么好在意,人生的痛苦本来就很多,何况是修者,他成了仙,有长久的生命,无法摆脱的寂寞,痛苦至少可以让他在无尽的时间里,有点能够铭记的东西。”欧阳少恭平静地说道。   “你恨我,想杀我是不是?”欧阳少恭又温柔地笑了,桃花眼流露出风流之感,就是在挑衅,“但你师尊对我用情至深,我要是死了,可怕他心疼。”   陵越气不过道:“师尊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。”   “为什么不会,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他,就算他入魔了,但我知道总有一天,他会焕然一新的站在我面前,但天墉城的人不信,你们这些弟子也不信,修界的人都不会信,你们都觉得入魔就从此万劫不复,只有我,我知道他是多么值得欣赏的一个人。”   欧阳少恭笑了,这温柔风情直透心底,他记得慕容紫英出落冰雪的风华,也记得无垢仙者沾染妖邪,引出的奇异诱惑,可慕容紫英就是慕容紫英,这些表象的变化,根本无须在意。   所以他说得太坦然,太自信,蔑视了天下,看着他的眼睛,有一点质疑似乎就是罪,陵越的心智不自觉地被蛊惑,竟隐隐生出羞愧。   欧阳少恭却突然冷了面色,严厉又带点疼惜,像对着不听话的孩子:“以慕容的聪明,转几个念头就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,我是羞辱了他,下了决心而不能自持,他该有个教训。”   陵越哑口无言,方才对欧阳少恭莫名的敬佩,瞬间被打散得干净,这哪里是对爱人,根本就是在训诫弟子!只有疼爱的弟子犯了大错,不得不重罚时,才有这种神情,陵越见过很多次。   “不可理喻!”陵越立刻转身就走。   陵越和欧阳少恭说了半天,谁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。欧阳少恭耸了耸肩,回到了百里屠苏那里,他们要直接去乌蒙灵谷,复活韩休宁需要无音做助手,无音也才往那里赶,他们不需要太快。   “屠苏,你可站远点儿。”欧阳少恭对他淡淡点头,客气地笑了笑。   百里屠苏不明所以,还是默默站远了,只见欧阳少恭在空中画出一个阵法,广袖一挥,就听一阵扑棱棱的声音,扇过来一片黄沙草叶,等眼前干净了,他一下睁大眼睛,欧阳少恭面前,赫然一只巨大的孔雀。   绿色的孔雀美丽贵气,冠羽如金,一身羽毛光泽闪动,尤其是长长的尾羽,绚丽华美,蓝绿色的眼睛图案,简直像是活的,它高傲地昂着头,看到欧阳少恭似乎有些惊喜,叫了两声,但它实在太大了,站着比人还高。   “走吧,这是我养的孔雀,它很温顺。”欧阳少恭顺了顺它的羽毛,叫百里屠苏过去。   这孔雀修为不算高,也是欧阳少恭下人界后偶然养的,日夜兼程飞上半月都不会累,二人看着悠悠闲闲,百里屠苏却是极为紧张的,紧张又高兴,每次对上欧阳少恭含笑的眼睛,都激动得红了脸。回乌蒙灵谷,意味他的母亲要复活了。   到乌蒙灵谷时,无音已等着他们了,立刻殷勤的上来,对欧阳少恭一礼:“弟子拜见师父。”   两个人从孔雀上下来,欧阳少恭问:“东西可带齐了?”   无音点头,心里又过了一遍才说:“没问题。”   欧阳少恭一招手,孔雀化作一个绿裙女子,小宠物似的跟在他身后,几人入了乌蒙灵谷。   这些年下来,乌蒙灵谷早就没了人气,成了树木繁盛,鸟兽栖息的幽谷。   “直接带我去找你娘,我需要很久,不得打扰。”欧阳少恭不休息,让百里屠苏给他带路,去了封印韩休宁尸体的地方。   这封印还是紫胤设的,欧阳少恭以强力击碎,带无音进去,在外布下结界,孔雀守在结界外,就睁着眼睛坐在那,看起来呆呆的。   冰炎洞里,韩休宁还保持着打坐的样子,浑身像结了一层薄霜,三十多岁模样,闭目更显有威严,面容美丽端庄。   欧阳少恭靠近,冰霜和阴寒立刻褪去,无音将韩休宁平放在地上,打开带来的药箱,摆出一排精致刀具,和做得巴掌大小,薄如蝉翼的药片,再点起返魂香。   当年灭乌蒙灵谷,欧阳少恭就看出韩休宁的魂魄有执念,百年之内不得轮回,有了返魂香,就算过了忘川,也能把魂魄引回来。这个术其实很简单,就是用药保持尸体的鲜活,再将魂魄锁在尸体里,尸体就会“活”过来,看起来与常人无异,只不过会渐渐变冷,变得僵硬,开始腐烂,直到尸体不能用,就会再次死去,只不过这次,是魂飞魄散。   欧阳少恭褪去韩休宁所有的衣物,用刀子在她的脸上,手臂,腿脚,胸前,划开一个个血口,将药片融入,然后将内脏掏空,填上香草药物,再放入一颗稀有的防腐珠,便可以让伤口愈合,那些血淋淋的地方,瞬间光滑白净。   韩休宁的魂魄在返魂香的白雾里时隐时现,她一直看着自己的身体,被这个年轻男子里外看尽,尤其被这么折腾,实在是恶心得浑身难受,若非是魂体,早就大吐特吐了。   她看着男子又给她的身体穿上衣服,然后看向了她,桃花眼微微一弯,只觉得意识混沌,被一股力量卷了进去。   从开始到韩休宁魂魄入体,已经过去三个多时辰,醒来还需一天左右,此时要保证药性融合,欧阳少恭还不能离开。   结界外,百里屠苏等得很心焦,走来走去,惊喜交加,又有莫名的害怕,更像是等自己的孩子出生。孔雀早就饿了,自己去找东西吃,它的心智不高,抓到小鱼小虫这样的东西,都是张嘴活吞,幸亏没人看见,不然就算不被吓着,都给恶心着。   第三天,结界终于打开了,韩休宁从黑暗中款款而出,和记忆里一模一样。   百里屠苏哽咽起来,太多太多的话,此时什么都说不出来,脑子里空白得像洗过,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红了,眼泪忍不住时,立刻扑到了韩休宁怀里。   韩休宁看了欧阳少恭一眼,见欧阳少恭笑意盈盈,她却看出了几分落寞,不,是寂寞,太长久的寂寞。   第一百零五回   月上柳梢,子丑之间,泉水似月华流成,冰冷清澈。   蛐蛐的叫声响成一片,孔雀蹲在溪水旁,突然伸手抓出一条小鱼,扭动着身体,就被她吞了下去。   欧阳少恭撩起衣摆,坐在旁边的石头上,沾湿了赤红的衣角。他的眼睛在笑,月辉落在他眼里,也变得温暖。   “孔雀,去帮我看看慕容吧,若他没有形神俱灭,就不必回来禀报,留在他身边。”欧阳少恭柔声命令。   “嗷?”孔雀歪了头,看着欧阳少恭,疑惑地叫了声,墨黑的发丝落在脸颊上,眼睛发亮,呆呆的样子更显得可爱。   欧阳少恭解释道:“你不必做什么准备,他若防备我了,全天下的鸟都不会信,我可是万鸟之皇。”   孔雀点了下头,化作普通的孔雀鸟大小,拍拍翅膀,飞离了乌蒙灵谷。   已经七天了,欧阳少恭看向那破败木屋里,隐隐闪烁的灯火,韩休宁醒来,和百里屠苏,不……是韩云溪,他们继续着母子情分,母慈子孝,令人艳羡。   “七天……再等等吧。”欧阳少恭撑着双膝坐得笔直,眉头轻蹙,似满腹愁绪。   木屋很破,被藤蔓树枝穿得不遮风雨,点着灯火,也洒了月光,百里屠苏在母亲的怀里安睡,韩休宁看着他的面容,总是舍不得眨眼。韩休宁很想流泪,可尸体终究是尸体,什么都流不出。   她不在乎欧阳少恭是谁,不在乎自己为何复活,不在乎有什么结果,她预感自己的时间很短,短得眨眨眼睛就会失去很多,她现在只想陪陪自己的儿子。   这世间万物,终究是美好的,安宁,精彩,藏着柔柔情义,人心向背,善恶难分,何必为之愤懑。   孔雀一息不停地飞,直到日上中天,它穿过重重迷雾,落在人魔界碑之上,冲前方叫了一声。   界碑下坐了一个紫衣白发的修者,三重结界护身,结界内草木皆枯,结界外生灵不近,剑气外泄,灵力紊乱,正是突破境界的关键时候。   紫胤在此打坐闭关,不知日月更替,他放出了所有力量,入无我之境,要将魔灵与仙灵彻底融合。   水火不容的两半灵魂,如同仇人,要他们融合,无非是场自己和自己的厮杀,在他们之外,紫胤必须保持一缕神智,趁机将他们慢慢地,融为一体。   这样做结果是什么,紫胤自己都不知道,那日被欧阳少恭狠狠羞辱,一时间心中怨恨,欲望横流,起了疯狂恶念,又意志薄弱,导致魔性侵蚀心智,不得不如此。也没人告诉他法子,到了这个地步,不沦为血魔只有这一条路。   魔灵和仙灵都想吞噬彼此,无论谁杀了谁,紫胤都会形神俱灭,他必须保持这一缕神智,不被任何一方动摇,他们都在蛊惑紫胤,成仙留情,因爱入魔,一切都因欧阳少恭而起,而紫胤,又太难抵挡这个诱惑。   魔性霸道,全力杀开仙灵,将那缕神智拖进幻境。   这幻境因恶欲而成,孔雀卧在界碑上,看着紫胤大汗淋漓的样子,那清冷俊朗的面容已经扭曲,笑竟然也可以如此残忍,凤眼满是邪恶,想必不久,她就能回去禀报了。   突然间,紫胤的表情凝固了,仙魔之气快速地回到他的身体,厮杀之声不再,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寸寸碎裂,血肉在被片片切去,这粉身碎骨,千刀万剐之痛,让他甚至喊不出来,仙灵和魔灵在融合,而且非常快,紫胤找到了他们统一的信念,成功突破境界。   紫胤累得躺在地上,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,他闻到了云雾的味道,还有魔界的迎春花香,感觉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,隐约间似通悟了什么,又似乎没有。   他的剑化出体外,悬在上方,秋水般清澈冰凉,剑身没有一丝血色,剑尖的凤麟更显绚丽,灵力在迅速恢复,这把剑竟以凤麟为媒介,能够化用天地之力。   紫胤已超脱六界,他身上没有了任何气息,没有仙气没有魔气,而风华依旧,如冰雪水玉砌成,与寒月争辉。   孔雀变作一只小巧的翠羽鸟,飞到他手边,啄了啄他的食指。孔雀要留在这个人身边,看着他的一举一动,他的一切,都会为欧阳少恭所知。   紫胤轻轻拿起这只鸟,放到自己的肩膀上。他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为天墉城解围。   乌蒙灵谷已安静了三月之久,阳春之时暖光融融,欧阳少恭在此十分惬意,他等的消息,终于到了。   叶沉香已找到十二城,这些养人之地,魂魄更有灵气。   就让紫胤去为天墉城忙吧,修界对此事可颇为重视,取这十二城人的性命,对欧阳少恭而言,一天足矣。   空地的石桌上摆满了饭菜,都是韩休宁亲手做的,母子二人正在吃饭,韩休宁无法进食,只能看着百里屠苏,偶尔给他夹夹菜。   百里屠苏塞了口菜,忽然就放下碗说道:“娘,过几天……我可能就要走了。”   韩休宁也不意外:“是那位欧阳公子要带你走吧。”   百里屠苏闷闷“嗯”了一声,韩休宁道:“只一个返魂香,都算是人间至宝了,如此费心复活我,想来他要的是焚寂。”   “焚寂剑灵本就是先生的,我也是物归原主,能见到娘亲,屠苏死而无憾。”百里屠苏浅笑道,他才刚刚二十岁,面对别离和死亡,竟如此坦然。   “他是太子长琴……”韩休宁感觉突然被掐住了脖子,再也发不出声音,太子长琴这四个字,像是一个开关,只要她说出来,就会放出什么。   “娘?”百里屠苏看出她不对劲,一下惊慌了,“娘你怎么了?说句话啊,哪里不舒服?”   韩休宁僵直着身体,双目无神,她已成为一个傀儡,欧阳少恭复活她,当然不会白白浪费,这位休宁大人的能力,还是值得肯定的,母子依偎的安乐日子,也该结束了。   百里屠苏不甘心,他摇晃着韩休宁的身体,试图将人唤醒,期望自己的母亲还能再看看他。   “我去找先生,他一定有办法。”百里屠苏才站起来,就被人按了回去,这力量强硬凶狠,无法反抗。   欧阳少恭似乎为自己的强势感到抱歉,拍了拍百里屠苏的肩,转到韩休宁身边,客气地说道:“休宁大人,还是让晚辈和屠苏谈谈吧。”   韩休宁立刻起身站到一旁,欧阳少恭坐了下来,看着惊慌迷茫的百里屠苏,安抚地笑了笑:“你娘她是尸体,我想你也不愿看见她腐烂,她也不愿看着入魔发狂,这样很好。”   “先生何意?”百里屠苏不解,心里像有火在烧,烧得他头昏脑涨。   他太相信欧阳少恭了,即使生死,即使事关生母,也没有丝毫怀疑,所以话到这个地步,也不明白。一颗赤子之心,何其难得,只可惜,信错了人。   “你还记得幽都十巫么?”欧阳少恭又问,见百里屠苏点头,继续道,“那个巫咸就是尹千觞,他与我是多年的挚友,他说再也不回幽都,不碍我的事,如今说背叛就背叛,屠苏,去杀了十巫!”   欧阳少恭低沉的声音,微微宛转,缱绻美妙,连人魂魄也勾了去。   可这话怎么能是欧阳少恭说出来的。   “先生,你怎么了?”百里屠苏慌乱地打量着他,拼命想找出什么来。   欧阳少恭已没有心情陪他闹了,眼神一厉,漂亮的桃花眼眯了起来,落了星河的眸立刻被血色覆盖,引动焚寂剑灵的煞气。   只需动一下念头,焚寂煞气就会彻底爆发,控制百里屠苏的神智。   几乎没有反抗的间隙,百里屠苏浑身都缭绕着煞气,那成了他自己的气息,眉心血痕尽是怨气所聚,焚寂剑化成一道红光,进入他的眉心。   这个过程仅在眨眼之间,不会有任何痛苦,百里屠苏的灵魂已经沉睡,焚寂剑听命于欧阳少恭,无论杀多少人,沾多少血,他都不会记得。   百里屠苏清澈冰冷的眼睛,已经是热烈的血红色,有几分妖娆艳丽,欧阳少恭招手让他凑近,指尖从他的眼睛上抚过,百里屠苏的眼睫直颤,疼痒难耐,不得不闭上眼睛。   “屠苏,以十巫之力,你觉得几日足够?”欧阳少恭很贴心地问。  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,认真想了很久,木讷地答道:“……三……天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揉揉他的头发:“还不快去。”   百里屠苏化作血红的剑光,消失不见。   十二城,欧阳少恭展开一卷白绢,上面十二个地名,有一个地方,是琴川所在。   “休宁大人,你送我那弟子回青玉坛吧,让她好好休息,我还有要事。”欧阳少恭吩咐道,仍旧很温和。   韩休宁转身离去。   金色符鸟从欧阳少恭手心飞出,他要去琴川,从那里开始,杀尽十二城。   一个新的身体,意味着重生,毁灭或涅槃,他却不在乎。   第一百零六回   琴川方家宅,方兰生已躲了三天没有出来,这晴空蓝兮,却血气冲天。   女子嫁衣鲜红,撑了把花纸伞,在门前踱步,循规蹈矩。   襄铃在门缝里观望,一直视而不见的叶沉香,却停下了脚步。   琴川的人死了不知多少,叶沉香已懒得自己动手,青玉坛的人隔绝了琴川,这里已是一个孤岛,被人世遗弃,欧阳少恭却走了进来。   丰神英伟,步履端详,有士子风流。幽兰罗杉,广袖襦裙,兼温雅清贵。   这是妙手回春的欧阳大夫,他仿佛有一种天生让人相信的气质,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救赎者,是绝望之地突来的神祗。   那些死气沉沉的人,如今眼中都有了光彩,他们跟在欧阳少恭身后,挤挤杂杂,却无法靠近,欧阳少恭背着琴,像是什么也看不见,面带笑意,悠悠前行。   “欧阳公子。”后面突然跳出一个人来,是个穿绿色短打的少女,对欧阳少恭怒目而视,“是你派人杀了琴川的百姓。”   欧阳少恭终于有了反应,笑容竟有些歉意,缓缓转身,琴穗画出优美的弧度,温声道:“姑娘怎能如此说,在下若有得罪之处,还请姑娘直言。”   如此君子,谁敢言他恶,便是万恶之恶。   茶小乖冷哼道:“如今你是青玉坛的主人,我可看见了,隔绝琴川的,都是青玉坛弟子。”   欧阳少恭笑得无奈,似乎只是对着一个胡闹的孩子,他不再理会,转身继续向方家走去,茶小乖就跟在他后面。   茶小乖仍说道:“你隔绝琴川,先让厉鬼杀了魂魄污秽的恶人,吃了他们的魂魄,接下来是不是要拿走琴川所有人的纯净魂魄?”   欧阳少恭自顾自地走,茶小乖又道:“难怪你要找玉衡,琴川是你的故乡,你竟如此狠毒。”   茶小乖跟着欧阳少恭走到了方家门前,叶沉香抬高伞沿,妩媚的眼神盯着她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   恐惧之下,茶小乖指着欧阳少恭,带着哭腔喊:“这样下去杀孽过重,你也会不得好死!”   “不得好死?!”欧阳少恭猛的转身,面色阴狠可怕,眼中尽是残暴,他的手挖进了茶小乖的胸口,抓住她的心脏。   欧阳少恭握住这颗心脏,噗嗞一声,利落地拿了出来,心脏还在跳动,一股一股的喷血,都溅在了绣银的广袖上,欧阳少恭嫌恶地看着血迹,将心脏捏成了飞灰。   “妖魂,我不需要。”欧阳少恭冷冷道,看茶小乖的身体化作碎粉,极不情愿地用手抹去了袖口的血。   叶沉香风情万种地嗔他一眼:“真恶心。”   那些围在外面不得靠近的人们,如今四散奔逃,哭喊惊叫。欧阳少恭不理会,他推开方家的门,方家姐弟都站在院中,方兰生怀里的白狐在瑟瑟发抖。   “少恭,你是来救我们的是不是。”方兰生听见了外面那些恶骂惊叫,还是不甘心的想问一问,他推开方如沁的阻拦,跑到欧阳少恭身边。   小狐狸也睁着圆眼睛,怯怯看着欧阳少恭,颤抖着伸出爪子,去碰他的广袖。   “小兰。”欧阳少恭满目宠爱之意,描摹方兰生的眉眼,“你我总角之交,情谊匪浅,我不会让你伤着的,还有我的妹妹,小铃儿,嗯?”   他捏了捏襄铃的小爪子,把方兰生轻轻推开,方兰生却不愿走:“少恭,你到底怎么了?”   欧阳少恭不理他,挥袖设下结界将方家姐弟困住,离开了方家,叶沉香却留在这里看着。   “少恭!少恭!”方兰生拍打着结界,他不相信这一切,他喊到声嘶力竭,泪水抹了满脸,可欧阳少恭终是没有回头。   叶沉香就看着他闹,连方如沁也劝不住,闹得没力气了,绝望地坐在地上,叶沉香才冷笑道:“你真是得欧阳少恭的喜欢,他杀了全琴川的人,偏偏留你的命,就算是你的姐姐,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吧。”   方如沁连站都站不稳,问叶沉香:“杀了……所有人?少恭他要干什么?”   她向前艰难地走,跌倒在地上,失去意识,叶沉香却丝毫不理会。   眨眼间,琴川已被黑云笼罩,玉衡悬在云雾之下,将天空都卷成了漩涡,琴声起时,这里便成了人间地狱,千百魂魄被生生扯出,撕裂,碾成碎片,咆哮嘶吼,吸入玉衡之中,霎时又云消雾散。   一天,足矣。万人的死亡和绝望,都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,那悲悯的神情,更似嘲笑。   直到深夜,欧阳少恭回到青玉坛,十二死城已为天下所知,他欧阳少恭的名字,都要被整个修界嚼碎了。   无论明天会乱成什么样,欧阳少恭都不用费心思,他有些累了,今夜得好好休息。   永夜之境,这样一个安宁的地方,似乎有着永恒的美丽,谁都不会打破。   此时百里屠苏已杀进幽都,任何活物都不放过,一路滥杀洒血,十巫迎战,直鏖战到祭坛。   女娲神像庄严恢宏,微昂首,半垂目,看着自己的后人自相残杀。   如今十巫已不是百里屠苏的对手,任何阵法都不能压制他的力量,十巫被各个击破,十人已有六人被杀,巫咸也重伤昏迷。   见巫咸生死不明,那三个还能动的巫者已无心战斗,如今只想活命,连防备都顾不上就往祭殿外跑。   百里屠苏阴恻恻的笑声让他们腿软,那双眼睛太过嗜血,就算想逃,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。   “你们先跑吧……我很快就……来……”百里屠苏没有去阻止,他看向了巫咸,举起焚寂剑,这才是他的首要目标。   他聚起所有力气,就要扎下去,他已经做好准备,看鲜血绽放,他为即将到来的美丽兴奋不已,快,杀了这个人!   “哈哈……”百里屠苏兴奋得笑了出来。   他就要杀了巫咸,却有人突然说话,叫了他的名字,这声音悠远沉闷,像是从地下传来。   “太子长琴,你沦落至此,实在可悲……”完了还深深叹息一声。   百里屠苏连杀人的心思都没有了,这声音让他恼怒至极,恶狠狠瞪着女娲像,一剑劈下,剑气轰塌了整个神殿,将女娲像击得粉碎。   这时他又想起了巫咸,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,巫咸被压在碎石下,找都找不见,他决定慢慢把人挖出来,大卸八块才好。   在空中盘旋的阿翔突然长鸣,一道绝寒的灵力直击过来,百里屠苏竟立刻化为剑光离开了幽都。   紫胤落在废墟之上,一刻不停就要追上去,孔雀化为人形,挡在了他面前。   “你不退?”紫胤问。   孔雀摇了摇头。   紫胤反手拿剑,当面劈下,御风而去。   孔雀漂亮的脸渐渐裂开一道血痕,整个身体都随之破碎,坍塌成一堆。   青玉坛已被蜀山设阵,围了个水泄不通。   而会仙桥上寥寥几人,似闲步而来,雅客临门。   当首是个紫衣青年,英姿勃勃,耸壑昂宵,一举一动苛遵规矩,见青玉坛有人出迎,上前道:“蜀山真武长老独孤宇云,请见贵派丹芷长老。”   元勿还礼,笑得和和气气,抱歉道:“长老正在休息。”他没有通报的意思,也没有请独孤宇云进去,甚至没有多客气一句。   独孤宇云如此身份,如此年轻,却也未多问半句,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。   直到有人笑问:“人间七十二仙界之首的蜀山,怎么派长老屈尊到此啊?”   独孤宇云看见欧阳少恭也是吃了一惊,这个人俊秀儒雅,眉眼温和,身上没有任何杀气,甚至没有任何凌厉的感觉,说他沾过血都觉得不可思议,难道真是屠杀万人的魔头。   “欧阳长老,人间十二死城,可是你一手所为?”独孤宇云问得很谨慎,没有露出任何情绪。   欧阳少恭笑着点头:“取些所需之物罢了,有何高见?”   独孤宇云心中震惊,那万人惨死之状历历在目,他竟压下了这怒恨,尽量平和地问:“欧阳长老是要与天下为敌?”   “不不不……”欧阳少恭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,连连摇头,微笑道,“我是要与天为敌,天之下,还没有这个资格。”   “狂妄!”独孤宇云身形一晃,已退至会仙桥,下令启阵攻打,顿时金光大盛,刺破九霄云雾,将青玉坛笼罩。   几乎在同时,一道血红的剑气打了进来,整个阵法瞬间破碎,蜀山弟子被反噬重伤,那血气落在欧阳少恭身边,化出一个俊美的少年来,血眼半眯。   “还是我的屠苏乖巧,这般讨人喜欢。”欧阳少恭温柔笑着,去揉百里屠苏的头发,以作奖励。   百里屠苏只要亲近他就很开心,蹭了蹭欧阳少恭的手,整个人贴到了欧阳少恭的身上,他也不在意,干脆就把百里屠苏搂在怀里。   紧追而来的又是紫衣华发的修者,无仙灵之气,冰冷寒绝的感觉,却慑人心魄。他看看欧阳少恭,又看看百里屠苏,抿紧了唇不说话。   阿翔在空中飞了两圈,一直咕咕叫着,不敢落到百里屠苏的肩上。   第一百零七回   宛若水墨画成的地方,发生的一切善恶生死,都似被藏在了雾里。   蜀山弟子包围之下,青玉坛却平静得诡异,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,没有人关心门外来了何人,发生何事。   紫胤的到来,让独孤宇云更觉得奇怪,因入魔一事他也认得紫胤,抱拳正要说话。   欧阳少恭瞥了他一眼,抢先对紫胤笑道:“慕容,如今真是脱胎换骨了。”赞赏之意不言而明。   听闻此言,紫胤还是微微笑了笑,持了个半礼,道:“先请殿下原谅,杀了你的孔雀,紫英此来,是为十二死城和屠苏之事。”   欧阳少恭摆手道:“慕容客气,那十二城的确是我所为,至于百里屠苏。”他又顺了顺百里屠苏的头发,笑道,“如今也到了时间,我不会让他再杀人的。”   “好。”这个字一出来,紫胤似乎已不关心这些人的生死,点一下头,直接道,“我会劝蜀山的人离开。”   他明明是个卫道者,却像在助纣为虐,而且说得这么自然,这么应该。   欧阳少恭似乎为之愉悦,眯起眼睛一笑。他放开了百里屠苏,上去拍了拍紫胤的肩。   紫胤无疑是非常明智的,欧阳少恭这个人,一旦被忤逆了,就偏要做得更狠,更绝,而整个人世,已没有什么能阻止他。   蜀山围攻青玉坛,以欧阳少恭之意,这些年轻的弟子,必然无一活口,甚至蜀山剑派也要毁灭殆尽,紫胤突然出现,竟是救了所有人。   紫胤问:“你视那万人生命为何?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神视万物,一生死,齐彭殇,人如草芥,草芥如人。”   此言一出,独孤宇云也听出他的来头,不敢信,更不敢不信,悄悄下令让弟子撤出,不得轻举妄动。紫胤摇摇头只能无奈一下,奉个礼去和独孤宇云说话。   有紫胤出面,欧阳少恭也不再理蜀山的人,带着百里屠苏回了青玉坛,不多久,蜀山弟子果然都撤了。   这时候都是下午了,欧阳少恭让人做了丰盛饭菜,和百里屠苏同用。   焚寂剑灵对欧阳少恭还是有些畏惧之感,所以百里屠苏没有说任何有关十巫的话,他不知道巫咸是不是已经死了,欧阳少恭不问,他就一直埋头吃饭。   桌上最吸引人的,还是两只烤得金黄的乳鸽,欧阳少恭洒上香料,又挤上几滴柠檬汁水,才撕下一只翅膀递给百里屠苏,看他想接不敢接的样子,欧阳少恭一笑,直接塞到他手里。   这样的宠爱,以前自然是没有的,被宠爱着竟是这么幸福的感觉,百里屠苏的魂魄,甚至不太想醒来了。   几下敲门声,欧阳少恭摆手,便有弟子开了门,进来的是紫胤。   “殿下。”紫胤开口,只是告诉欧阳少恭他来了,欧阳少恭瞥他一眼,挥了挥手,房中的人立刻低头,整齐有序地走了出去。   百里屠苏是最后一个,他血红的眼睛一直盯着紫胤,缓缓关上了门,那目光似乎都能透过来。   紫胤强压下这不舒服的感觉,坐到了欧阳少恭身边。   “那么……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呢?”欧阳少恭端坐着,和颜悦色地问。   紫胤看着他眯起的眼睛,轻轻地,又不容拒绝地说:“我要留下。”   欧阳少恭摇头:“我不需要。”   “事已至此,总是要结束的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很轻,小心藏着温柔,低沉而极有吸引力,浅浅淡淡,却像最迷人的请话,“就让紫英陪伴殿下,直到因果终结。”   欧阳少恭似乎不为所动,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,紫胤却勾起唇角,一把抓住了欧阳少恭的手,果然感到欧阳少恭轻轻颤了一下。   紫胤是了解欧阳少恭的,纵然他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,但在关键之时,面对重要之人,为了这万无一失,他反而会移开自己的目光,怕露出什么来。这却恰恰表明了,他已有了对方想要的情绪,危机感让他焦躁,所以才更加戒备,更有了破绽。   事实上,他的眼睛太过纯粹,谁也看不出真实。   欧阳少恭感觉自己输了,他的确是喜欢紫胤的陪伴,但被这般看穿,实在不是滋味。他只能让紫胤留下,陪着自己搅乱天地,与他共生共亡。   “好。”欧阳少恭道,“你陪着我,什么都不要做。”   紫胤欣然点头。   自此在青玉坛内,欧阳少恭与紫胤形影不离,无论去什么地方,下什么命令,欧阳少恭从不在意身边多了个人。   欧阳少恭身边那个位置,从来没有任何人占据,天下间谁也不配站在那儿,如今有了紫胤,谁也不敢去质疑,甚至不敢多望一眼,他们悄悄议论,而闭上嘴,完全就当此人不存在,似乎没有人能看见。   紫胤在欧阳少恭身上索求的东西,如今他都得到了,那个位置,千年来只属于他一人。   适夜,整个青玉坛在结界中十分平静,昼夜两极之地,似乎自成了世界。   永昼之境,欧阳少恭在房里琢磨自己的凤来琴,调柱试音,抚慰心爱的兵器。   紫胤从未见过凤来琴,这传说中能混沌天地,与太子长琴化为一体,无往而不胜的凤来,看起来似也没什么特别,只是一张上好的古琴。精美绝伦,乌黑的底上,用赤金细描着极其复杂,又栩栩如生的凤。   欧阳少恭拨弄着琴弦,发出铮铮泠泠的声音,时不时蹙眉,严肃认真,反而有些可爱起来。   “我也会琴。”紫胤看了半天,突然道,“就是不如你的手好……”   他说着竟伸手拨了拨凤来的弦,却什么声音都没有,凤来上的图案流过一层赤金去,艳得像要流出血来。   “来儿,莫闹。”欧阳少恭不痛不痒地说了句,继续调着凤来琴,头也未抬,对紫胤道,“什么你呀我呀的,慕容,你何时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了,不遵规矩。”   “殿下这时倒想起了。”紫胤小声微嗔,走到琴案前面,低头看着欧阳少恭道,“若我所料不错,你已经开始塑造灵体,纯阳至烈的魂魄,只有用你的火灵珠,才能造出合适的容器。”   “慕容果然聪慧。”欧阳少恭全不意外,淡淡一说,抱了凤来琴,起身出了房间。   他去修他的琴了,去拿缺失的琴弦。   紫胤没有跟着他,只是看着他的背影,累极一般坐到了琴案上。   他要这天地,重归伊始。   琴弦就放在书房里,书房有个小小的套间,简单却非常舒适,属于一个会享受的人,那是欧阳少恭的,百里屠苏就住在里面。   这么多天,百里屠苏一直躺在那个不大的榻上,安安静静的,什么也不做,从不出去,欧阳少恭来时,他好像还在睡着。   欧阳少恭坐到他身边,越发频繁的抚摸凤来的琴弦,安抚它的急切。   百里屠苏这时才睁开眼睛,他的眸是漆黑的,对着欧阳少恭,神色有些冷硬。是百里屠苏,不是焚寂剑灵,欧阳少恭却笑了,仍不意外。   “你醒了。”欧阳少恭问候。   百里屠苏点头,坐了起来,他要说话,咳了几声才恢复声音,平静道:“你杀那么多人做什么?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重塑灵体,杀入天界。”   百里屠苏又问:“这样做……对么?”   欧阳少恭笑得温柔,声音清润如水,耐心解释道:“滥杀无辜的确是错,弑神乱道也得不了好,错就是错,我没说过这是对的,更未说过我只做认为对的事,我就是要报复而已,为这千年的痛苦去杀戮,那又怎么样。”   百里屠苏又点了下头,也无话可说,不管是因为焚寂还是什么,他爱上了这个人,不能肖想,不能言明。他全族皆灭,孤独至今,现下师门安好,也见过母亲,亦没有别的遗憾。   欧阳少恭要搅乱天地,也不过是为天地所弃,师尊那般人物也为了欧阳少恭入了魔,而他百里屠苏,诞于琴而存于剑,偏偏不再有韩云溪,如今的归宿,还有何可说。   “我做你的琴弦。”百里屠苏道,“焚寂本就与我一体,我何必留残魂飘荡于世。”   “呵,你也知道残魂飘零的痛苦。”欧阳少恭抚摸着他眉心的血痕,温柔笑道,“凡魂而已,不堪为用。”   看着百里屠苏近乎麻木的表情,欧阳少恭仍旧温声细语:“还是乖乖睡一觉吧,醒来一切都好。”   他点着百里屠苏的额头,彻底剥夺了意识,欣赏着少年精致的眉目,笑似春水落花,将凤来琴轻放在榻上。   手指碰到百里屠苏的身体时,却像是碰到了水,泛开一层层涟漪,直接把魂魄给抓了出来,在黑色的怨煞里找焚寂剑灵,纵然他们的残魂纠缠在一起,也是一碰就散。   只有神族和人类,是由天地自然而成,却永远无法逾越。   欧阳少恭用自己最纯洁的灵力,将怨煞缕缕散去,如抽丝剥茧,把焚寂剑灵捻成丝弦,仔细地装到凤来琴上,直到把这残魂用尽。   百里屠苏只是个凡人,他没有神的力量,残破了十二年的灵魂,一旦失去剑灵的支撑,便只能做个幽魂,再好的身体都不能用。   欧阳少恭轻轻拍了拍凤来,伸手化出一把青玉鞘寒剑,以鲜血将那魂魄锁入剑中。   第一百零八回   黎明,天才蒙蒙亮,雾霭云林如仙境,山涧清凉,是上好的泉水。   紫胤蹲在水边,以竹筒取水,大早上的,冷得让人瑟缩,泉水却是温的。   陵越就站在一旁,看紫胤浅浅微笑,那种坦然和满足,他并不理解,在这个天下都危在旦夕的时候,他的师尊还是如此怡然自得,似乎沉浸在安宁的生活里。   取完水,紫胤甩了甩手,起身往回走,对陵越点了下头,并不打算多言。欧阳少恭还没有起床,他希望早些回去,烹些好茶凉着,可以为欧阳少恭束发簪冠。   陵越看他这就要走,急急上前质问:“师尊真就如此爱他?”他的声音冷厉,又很急切,就有不敬之感,师徒间这更是大忌。   紫胤心下却不会计较什么,停下脚步,转身看着陵越,说道:“我十三岁认识他,一心倾慕,过了这么久,说爱不爱本就没什么意义。”   “如今欧阳少恭要逆天而行,难道师尊成了魔,就要帮他么?!”陵越一步跨到他面前。   紫胤看着不懂事的孩子,无奈地摇摇头,郑重道:“他仍旧是神,而我也不是魔。就算你们围了衡山,也是没有用,这件事,人界插不了手。”   陵越深吸口气:“难道袖手旁观?”   紫胤道:“若有一丝机会,以命博胜还是值得,但这绝不可能的事,也不能因为责任使然,卫道匡正,就白送性命,还是如此多的人命。”   无论是仙是魔,紫胤还是紫胤,他不甚在乎是不是被理解,也不是不为自己解释辩白,去做一个忍辱负重的模样。只是偏听偏信这回事,谁能管得了,说了信自然好,不信也罢。   陵越知道他的话才是最残酷的现实,说到底,欧阳少恭要杀破的是天界,只是神战一起,人世必然灾难迭起,山平水竭,生灵涂炭,整个人界都无法阻止,除了让欧阳少恭自己放弃,还能有什么办法。   “难道师尊能劝服欧阳少恭?”陵越却是不明白紫胤的意思,以为紫胤在借欧阳少恭的情,去劝说阻止他。   紫胤摇头:“我爱他,愿意陪着他,我也不会为了这所谓爱,而伤害无辜之人,在他身边,当然也尽量救些。他自己也明白,逆天而行不得善果,我只是想陪着他,可能会与他一同消逝,或许也不会,他孤独千年,我陪他到最后,若能活下来,怕只有我还能记着他的好。”   “这一劫,天地也躲不过。”紫胤长叹,“陵越,你回去吧。”   眨眼间,华发紫衣的人已消失于晨雾,树叶的影子摇摇晃晃,才刚起了微风。   紫胤说话平平淡淡,不忸怩也不含蓄,他心中有大义,亦是痴心人,情至深而淡如水,生死罢,别离尔,谈不上生死相随,却也舍不得忘去点滴。   如此,或许也是彻悟,人非草木,岂能无情,修道成仙了,终究也是人。可爱错了,爱得太深,为了一个魔头无法自拔,偏执如此,岂不是歧途。   陵越不明白,紫胤对着杀了万人,残忍疯狂的欧阳少恭,为何还能如此深爱,真的就不会有丝毫的恐惧么,难道不会觉得他所作所为,都令人发指,情爱果然是魔障,会蒙蔽人心。   他用力抿了唇,转身离开。今日一别,师徒便是陌路殊途。   青玉坛,永夜境里一个杂人也无,欧阳少恭独自在房里休息,枕边放着那把青玉鞘剑。   才从林里回来,紫胤身上带着寒气,与陵越相见的结果,让他心里实有些难受,可看见榻上的人,还是微笑起来。欧阳少恭只着亵衣,盖个被角侧躺着,长发铺在身前,缠着略苍白的皮肤,黑白分明,面容平和美丽。   “殿下,可醒了?”紫胤问着,去拢他的头发,手指从脖颈上滑了过去。   欧阳少恭一下坐了起来,被妻子父母之外的人闯入房间,看到他这个样子,还真是从未有过,立刻拉过被子盖上,脸都红了。   紫胤被他这个反应弄得莫名,倒忘了欧阳少恭已失去对他的感情,再怎么亲密无间过,如今也是尴尬。   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!”欧阳少恭拿过自己的衣服,冷声赶人,“我要起身了。”   紫胤竟淡淡应道:“嗯。”   欧阳少恭难得有些羞恼,脸上的红色更艳,低声斥喝:“还不出去!”   “哦。”紫胤才明醒过来,看了眼枕边的剑,起身缓步出去。   原来欧阳少恭看别人,看光也不觉得什么,却极不喜欢别人看自己,会羞恼得脸红。这样一个可爱之人,却也残忍得可怕。   紫胤烹好茶再过来,欧阳少恭已坐在镜前打理长发,紫胤放下东西,走到他身后,拿过他手上的木梳,就为他缓缓梳头,把这如瀑青丝理得极为柔顺,拢了一手,去在妆台上摸索东西。   “我已不戴冠了,慕容。”欧阳少恭提醒道。   紫胤的动作一顿,把手里的青丝都放开,用发带重新束了。   一边系着发带,紫胤一边说道:“你早上要是想吃点东西,我都拿过来了,烹了些新茶,看你喜不喜欢。”   这样贴心,还不是因为对自己那一番情爱心思,倒让欧阳少恭有些不好意思消受,不过如今二人相伴,也不会去拒绝。   现在上了心,东西自然没那么甜腻,只是感觉有些奇怪,说不出来的味道,欧阳少恭皱眉喝了口茶,狐疑道:“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?”   “良人不喜?”紫胤也不管欧阳少恭一下惊诧的表情,继续道,“我是没良人那般心灵手巧,做不来讨人喜欢的花样。”   “怎可对我如此称呼!”欧阳少恭站起来,拂袖往里去。   紫胤从屏风另一边绕去,正挡在欧阳少恭面前:“你说我们已算夫妻,若是不喜欢这称呼,我换一个,夫君?官人?那……外子?”   “胡闹,幻境里胡言,六礼不成,哪算得夫妻。”欧阳少恭背过身去,言语故作强硬,确是心虚了。   紫胤不语,他看看欧阳少恭的背影,又看看榻上的青玉鞘剑,去把易水剑拿了起来。易水剑恢复了以往的光泽,润光流转,烈凛无双。   他抚摸着易水剑,轻声道:“会一心复仇,心里总是苦的,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。”   沉默许久,欧阳少恭似乎接受了他这番心意,虽然无奈了些,还是道:“也罢,时间本就不多,夫妻便夫妻了,你高兴就好。”   “那是我的剑。”欧阳少恭一把拿过易水,扣系在腰间,往屋外走,“走吧,随我来。”   如今普通弟子不能入永夜境,只有欧阳少恭的心腹能在这里走动,欧阳少恭带紫胤到了主殿后面,入了山林之中,仍是夜色浓重。   有水瀑从崖上落下,将山壁打磨得光滑如境,欧阳少恭左手扣印,右手画出阵法,打在石壁上,默念法决,在石壁上开出了一扇门来。   清圣的灵气让人心神一震,精神立刻清爽起来,二人入了这扇门,往里走一路都是黑暗,石壁上的门也立刻关上。   “我让无音来塑身,她一人不足以持阵,韩休宁正好可以帮帮她。”欧阳少恭道,手上奉了纯白如雪的精火,照亮了整个祭坛。   赤金色的繁杂符文爬满了整个空间,悬浮流动,无音站在祭坛之上,韩休宁就坐在她身后,将灵力送入无音的身体。   玉衡中的灵息凝成了丝线,从火灵珠中穿过,染上了血红的颜色,然后一重一重,织出新的身体,火灵珠变得越来越小。血色裙衫初显轮廓,如今已看得清那灵体的面容,与欧阳少恭十分相似,闭目安宁,有浅红的眼晕,桃花眼必然更艳。   “这身体的确令人垂涎。”紫胤抿唇,按了按嘴角,他的声音清冷,听不出什么别意来。   “的确。”欧阳少恭点头,“这灵体至纯,火属之力可容载我的魂魄,若能炼化几分,也是非同小可。”   “这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紫胤不多解释,看了看阵法中的红衣男子,又瞧着欧阳少恭,简直要分不清了。   欧阳少恭不解其意,也不多问,上前仔细看灵体的眉眼,此时忽然震动,整座山像是要给拔了起来,山石崩裂之声,简直是在开天辟地。   这震动只有一瞬,力量却可平山填海。   “来得可真是时候。”欧阳少恭望着穹顶,像是能透过山石看穿天空。   秘境里很安全,连晃也未晃,这空间开在现世之外,就算找得见入口,也无法进来。   “殿下。”紫胤看向欧阳少恭,“可是那个与你极为相似的女子。”   欧阳少恭道:“是族妹,她如今怕是用了我的神体,不过她天生不是凤皇原身,就算用了我的神体,对她的力量也无所助。”   紫胤拉住他的袖子,又问:“她是不是对你心有爱慕?”   “你与她只见过一面,如何看得出?”欧阳少恭奇怪道,“神本无情,而予休……或许如你所说吧,她从小就……”   欧阳少恭愣了下,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,从来都没有注意过。   “我只是觉得,若她爱慕你,或许不是真的要杀你。”紫胤道。   欧阳少恭却不屑他的想法:“你怎么会懂神的作为,神是无情的,予休也一样。”   二人出了秘境,入目一片狼藉,整个青玉坛,已被夷为平地,赤袍金冠的男子站在废墟上,那神情悲悯,眼下两点胭脂朱泪,不正是太子长琴。   第一百零九回   衡山倾塌,青玉坛毁坏殆尽,此时天光大亮,风吹得烟尘滚滚漫漫。   欧阳少恭看着自己的身体,那曾经在六界纵横的战神,傲视天地,如今看向他,朱泪似红妆,竟露出微微的,怯怯的羞涩,和让人胆寒的渴望。   “这是什么东西,简直……”欧阳少恭冷哼一声,缓步而下。   紫胤随在欧阳少恭身后,走在废墟和尸体上,倒似信步闲庭,裙衫摇曳,流泻烟蓝。   这群山之中,到处是修界的人,被西皇予休一举抹杀,青玉坛也没有一个活口。欧阳少恭看着她的脸,更是怒不可遏,如今何须多言,一战决生死,就算用这个凡体,也要杀了她。   “王兄。”清润熟悉的声音,带着杀伐之气,却唤得柔柔的。   予休拿出了一支红色影梭,那是她的本命神器,可捋光阴,织塑万形,比之凤来琴,的确灵化多端。   欧阳少恭伸出手,让紫胤扶住他,缓缓闭上了眼睛,鲜红的凤尾图案一直从眼角钻了进去,流金转华。   “王兄,你以凡体,岂能开无界眼。”予休看着他,很是紧张。   欧阳少恭吐出一口血来,紫胤忙把他抱进怀里,欧阳少恭漂亮的眼睛,已是空茫一片,深邃却无神,成了剔透的金色,宛如水晶,眼瞳连光也映不出,竟像是个瞎子。这不是人的眼睛,是凤鸟的眼。   “殿下,你没事吧?”紫胤着急道。   欧阳少恭摇头,眼眸里溢出了血,从脸颊上滑了下去,触目惊心。   无界眼,不过是天界神眼的一种,不见生死,不达终结,不分古今善恶,作为时界钥匙,欧阳少恭的无界眼,能同时见三千世,同刻见一世万象。每时每刻,他都能看见三千世里发生的所有事,无论是战争中百万人生死,还是清晨里露珠滴落。   这便是神眼中的世界,他们永远无法看到某个特别的存在,又岂能生出什么感情来。   欧阳少恭抹去血泪,轻轻推开紫胤,他看得见,整座衡山都被影梭困住,如停驻在空中的暴雨,每一滴水,都是致命的刀。   “慕容,别动。”欧阳少恭小声道。   紫胤便不动,连手指也不敢颤一下,小心盯着予休手里的梭。欧阳少恭化出凤来琴,指尖一划,三十弦齐响,千万影梭尽被摧毁。   予休向后一撤,跃入重重云雾,欧阳少恭化凤追去,立刻不见了踪影,紫胤望他们飞入天界,拿出清水长剑,就守在此处。   白云里忽打出一道红光,直击紫胤而来,悄无声息,避无可避,紫胤横剑急退,瞬息已在山外,这支红箭却更快,裹挟万钧,势不可挡,紫胤的心里几乎绝望,但他仍旧持剑引天地之力,试图抗下这一击,他岂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命。   天际传来一声琴吟,悠悠荡荡,红箭正抵上清水剑,立刻失去光芒掉落在地,紫胤长出口气,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。   整个衡山都被平了,紫胤站在最高的地方,靠着石头坐下来,脸上的汗还在往下滴。   予休早以影梭织了弓箭,藏在天云里,欧阳少恭本不知道,而无界眼见万象,风吹草动,他都能看见。   又有修界的人赶来,三三两两陆续围在山下,有人竟直接上来,落到紫胤身后的石头上,蹲了下来,低头看着他。   “这就是无界眼,当真厉害。”那人道。   “师叔。”紫胤喘了口气,“虽知无界眼可见三千世,可神眼中的世界,实在想也想不出。”   玄霄嗤笑:“你对神太过敬畏了。”   紫胤眯起眼,看着山石废墟下,越来越多的修者,道:“我只是与殿下熟悉些,对于神……皆敬而远之。”   蜀山为首,真武长老独孤宇云领众派,掌门常浩也亲自来了,常浩虽然没有紫胤活得久,却实在是个顽固的老头子,不好说话得很,恐怕免不了动手。   玄霄倒是一副看戏的表情,紫胤不抬头也知道,便问他:“你是想帮殿下,还是要找九天玄女?”   “你家男人的事我可掺和不了,我只是想找九天玄女,琼华逆走仙道,被压东海永世不得出,我最讨厌的还是这个女人把我们当笑话看。”玄霄冷笑道,已然杀气腾腾。   紫胤仍旧低头看着那些修者,予休杀的人,皆是门派中精英翘楚,修界损失惨重,如今也只能在紫胤这里寻个开口,他们不知紫胤已超脱六界,以现在的修界,或许全力才能拿住他。   先礼后兵,常浩走上来,到不远处躬身一礼,开口道:“紫胤真人,你乃是修成得道的仙者,如今那魔头丧心病狂,贫道想问你,为何助恶?”   紫胤一手撑剑,仍旧靠石坐着,双腿交叠,看着洒脱随意,也颇为失礼。常浩这样的人见,心里自然不舒服,何况他身边的还是个魔。   苍老的声音飘尽,风卷着干尘时起时落,等了许久,紫胤不说话,玄霄也没有说话,常浩压了压火气,又道:“难道传闻是真,阁下果然入了魔,可即便如此,为何要助那欧阳少恭,若我所猜不错,他是神。”   紫胤仍是看着他那厉尽风霜的脸,又沉默了一阵,才淡淡说道:“我爱他,所以入过魔,我没有帮他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常浩最听不得情爱,他最出色的弟子,也因情爱而毁于一旦,“陷于情爱只有自毁的下场,你莫再执迷不悟!”   玄霄突然道:“常浩,你也只能算紫英的后辈,不要如此无礼。”   紫胤不再理会他们,又沉默起来,他的话不会有人听,他也没什么条件可讲,多说无益。   也不知欧阳少恭打到了何处,看天空晴朗平静,只是那白云翻腾,汹涌流动,压得越来越低,忽然响起隆隆闷雷,一道闪电炸开,实是晴空霹雳。   伴着一声炸雷,常浩质问道:“你当真不顾天下苍生!”   与此同时,紫胤也站了起来,他仰头望着天空,闷雷之声断断续续,却越来越急,越来越大,咔咔作响,似乎是天要塌了,惊得人魂不附体。   那不是雷声,是什么被折断的声音。   有一片黑乎乎的影子从天际飞落下来,狠狠砸到大地上,顿时天地晃动,大地裂了开来,塌了大半的衡山,又被震出一个大口子,紫胤也跄了一下。   远看去,竟平起了一座山,平平整整,上圆下方,斜插在了地里,这是一座巨大的石碑,石碑上书一赤红的古字,乃是“天”,这竟是天界的界碑。   欧阳少恭和予休打上了天魔界渊,予休织出万物变化,刁钻得可怕,欧阳少恭开了无界眼,也不管她多么古怪吊诡,只一张凤来琴,以不变应万变。   如今界渊之上,予休织出岩石云雾,将界渊遮掩起来,无界眼并不能分辨,也不能看穿,若有不慎,就算是神祗,落入界渊也只有万劫不复。   予休站在覆盖界渊的织云上,欧阳少恭并不敢轻易触及,他的凤翼在空中展合,悬停在折断的界碑上。   “王兄,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。”予休举起影梭,云和阳光皆化为丝线,穿入其中,“氏族中有人与外勾结,毁了王兄的神籍,玄水阁……被闯开了。”   玄水阁有西皇氏所有神籍,如今岂不是任人拿捏,有谁能闯开玄水阁,欧阳少恭想不出,予休也不知道。   影梭以云光织出了九条赤眼白龙,予休用尽了力量,一下坐到地上。   九龙锁,欧阳少恭心下一颤,面上却无异色。   西皇予休悠悠说道:“上古洪荒,王兄与伏羲战于长江,我看到了最后,伏羲唤华夏地脉为九龙,成锁围之势,便是王兄的凤皇原身也敌不过,最终败在长江。我的织龙自然不及龙脉,也不知王兄以凡体化原身,能有几分力量。”   “我新体将成,岂能折在你手里。”欧阳少恭冷声道,眼角凤尾纹更艳,似赤火流过。   九条白龙互为首尾,团在一处,赤红的眼睛都紧盯着欧阳少恭,像是要滴出血来,张嘴对着他嘶吼,咆哮之声震得山石破碎,直往下滚,龙嘴里的涎水滴下,把盖在界渊上的岩石砸出一个大坑。   欧阳少恭将凤来琴扔向白龙,将九龙打散,化成赤凤朱雀,一双宛若燃烧的凤翼横展开,遮天蔽日,神魔之界的湖泊,竟一下被蒸干了。   赤凤之华美,光华流泻天地,扑起的热风直吹到了天庭,直毁了三重天,予休知道这样的力量撑不了多久,她爬到魔界一边,靠在烧黑的的石树上,血迹拖了一路,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。   凤鸣划破长空,赤凤向前一冲,将凤来琴吞入身体,爪子同时扣住了一条白龙,立刻撕了个肠穿肚烂,尖利的喙向下一刺,直接贯穿了龙头,将尸体扔了。要锁住凤鸟,就要折断他的翅膀,白龙拼命要缠上凤翼,无界眼虽看得见所有动作,却难以全部躲开。   赤凤的力量在迅速下滑,凡体连无界眼都难以支撑,又何况是凤皇原身。   这样的压迫下,赤凤像发了疯,一爪子撕碎一个,衔住龙头往山上狠摔,打出一道道深渊,被咬住翅膀更是狂暴起来,五条龙已死在他利爪下,他的左翼被缠得几乎伸展不开,那些龙要压碎骨头。   赤凤昂首哀鸣,突然刺穿自己的左翼,钳住三条龙身,狠狠夹成六段,一顿乱刺,连自己的凤翼都刺得血淋淋,将死龙扔进了界渊。   最后一条龙似乎怕了,僵着身子不敢动,左右偷瞟着,随时想要溜走,赤凤眨了眨金瞳,盯着龙头,突然张嘴一口吞了进去,仰头把整条龙都吃进了肚子。   赤凤抖了抖羽毛,看见头顶有剑光落下,寒水一般柔和又凛冽,停驻在他的翼上,变成一个紫衣华发的修者。   “殿下。”紫胤抚摸着赤凤的羽翼,冷淡的表情有了些许哀伤,他止不住心疼,简直要颤抖起来。   赤凤化作人形,欧阳少恭已浑身是血,左臂的骨头尽碎,血肉模糊,都在往下流,他不肯合上眼睛,任凭血泪流了满面。   紫胤抱住他,小心地坐下来,靠在断裂的界碑上,隔了一个界渊,那边的予休看着他们,神色凄然。   第一百一十回   万妖齐赴神魔之界,可御万妖者,唯有女娲。   欧阳少恭看到了这洪荒之时万妖赴战的盛况,竟浅浅微笑起来,再一次抹去血泪。   那个要杀太子长琴,要瓦解西皇氏的存在,究竟是什么,至今谁都不知道,女娲要阻止欧阳少恭,也不过是为了天道法则,六界万物。   或许是许多利欲熏心者,来往无心的动作,让这一切莫名发生;或许是哪个太古的神魔,故意趁机谋划;又或是这个天界,已不是太子长琴曾经认识的样子,也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。   予休爬到界渊的边缘,支起头看着欧阳少恭,那样的神情欧阳少恭见过很多次,只是他并不记得。   曾经的西皇予休,只是一个不被在意的神,她对长琴充满了渴望,亦对战争痴迷,这向往成了偏执,无论是不是人间所谓的爱,她的目光永远看着长琴,永远想着自己的长兄,甚至忘了氏族,忘了天道。可长琴厌恶她,就因为她弱。   “王兄。”予休柔顺地唤了声,“那剑仙超脱六界,但还是很弱,你对他很好,很宠他,我好羡慕。”   欧阳少恭靠在紫胤的胸前,淡淡说道:“母亲已经够宠你了,在我面前总是孤傲冷漠的模样,对你倒是温柔得很,只是你从不在意。你很弱,却总想和我出战,难道还不够讨厌的。”   “除了母亲,谁也看不到我,他们只奉你西皇长琴为战神。”予休轻轻喘息,她不想再说这些,“王兄,父神就要回来了,我若不如此对你,西皇氏怕留不到今日。我也一直想与王兄决战一场,死于王兄之手,并无遗憾。”   予休曾以为,太子长琴的世界,只有战争杀戮,军队下属,无双的琴音,绝美的谱子,和对西皇氏的责任。而长琴任太子之位,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,在掌控西皇氏之后,予休才明白。   影梭失去力量,化成了一把粉灰,予休连魂魄之力都耗尽了,她自己的神体已被她摧毁,如今长琴的神体也成了碎片,这个神,彻底消逝了。   万妖之气压在这个地方,神魔不近,妖煞浓成了黑水玄云,环绕在此地,这妖煞所过,生灵死物都被腐蚀成恶水,紫胤强忍着昏厥,抱紧了欧阳少恭,身体却还忍不住打颤。   “慕容。”欧阳少恭抓住他的手,握了又握,像对着宠爱的后辈,“你我都是追寻过去的人,若我只是曾经那个太子建成,你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。”   紫胤似乎被他的动作温暖了,痴痴地笑了笑:“我十三岁留在殿下身边,时间久了,恐怕还是想得到,可殿下身边还有妻妾儿女。本就没有什么如果,若有的话,西皇长琴不去拆了不周山,就什么都好了。”   “是啊,本就没有什么如果。”欧阳少恭摇头,轻轻问他:“我要这天地回到最初,我若死,你陪着我,好不好?”   “好。”紫胤点头,蹭着他的头顶,再无他言。   女娲就在这万妖之后,欧阳少恭看得见,紫胤却看不见。   “太子长琴,你有今日之劫,固然世人有错,也不能作孽至此。”女娲的声音传来,在欧阳少恭面前化出水镜,却不是给有无界眼的欧阳少恭看,而是给紫胤看。   水镜里是如今的人界,赤凤之力落下天火,下界多处水源枯竭,森林焚毁,连山都被烧得炸裂。遍地烧焦的尸体,大火连天的城池,烧成一团的孩子,一切才刚刚开始,那些惨叫声,哭喊声,让紫胤皱紧眉头。   欧阳少恭问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。”   紫胤苦笑道:“你本就很可怕。”   欧阳少恭很虚弱,他笑了笑,小心吸口气,似开玩笑地说:“你想不想看女娲的样子?”   紫胤道:“你要杀万妖,就杀吧,说得好似我能阻止你,既然做到了现在,我也不会想阻止你了。”   女娲叹息一声,隔着万重妖煞,那沉闷温婉的声音又道:“紫胤,你此世本该成就为剑仙,无情爱羁绊,也不会入魔,亦不能超脱六界,执剑卫道,黜邪扶正,又何苦如此。”   紫胤并不惋惜那另一个人生,他看着怀里的欧阳少恭,道:“我放不下情,但我就是我,人活着,哪里是知道结果,才能选择的。”   欧阳少恭竖起食指,嘘了一声,不让紫胤再说话。   “我要杀尽万妖,你留神看看,告诉我,你觉得那女娲长得好不好看。”欧阳少恭勾起了唇角。   妖煞沉沉压在头顶,随时都要落下一场暴雨,欧阳少恭眯起金色的眼睛,他的无界眼,掌控着空间所在,反正这天地都要混沌了,还在乎什么呢,他要以空间之力,将万妖撕成一场血雨。   欧阳少恭挖出自己的右眼,在手里捏碎,破碎的千万空间,刹那将万妖绞成了肉沫,落了下来,神魔之界被铺了厚厚一层,紫胤设了结界,看见这景象也要反胃,干呕了一阵。   女娲人身蛇尾,就盘在魔界前的石树上,那容貌当真是绝色倾城,带着微微的哀怜,宛若千古的神像,俯视苍生。   九天玄女被派至衡山,要毁去欧阳少恭的灵体,却遭玄霄阻拦,立刻打得不可开交,那秘境所藏的空间,竟被冲得渐渐破碎。   灵体将成,男子面容美丽,眉眼安和,血色裙衫微微飘动,火灵珠已然用尽,只需要最后的灵息开启心跳,他就会活,会睁开绝美的眼睛。   整个阵法已暴露在人前,无音却什么都顾不上,小心引出玉衡里最纯净的灵息,将那宛若清水的东西,捧在手心里,想放入灵体的心口。   九天玄女宁愿受下玄霄一击,也要毁了这灵体,她打出一条绿绫,要杀了无音,韩休宁挡在无音前面,也给这绿绫打成了飞灰,幸而无音没有受伤,却被撞了出去,那纯净的灵息落到地上,渗进了土。   无心扒拉这那片地方,除了一手的土什么都没有,毫无痕迹,就这么消失了。她不敢相信,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脏手,狠狠砸到地上,大喊起来,声音凄厉得可怕。   她突然转头,恶狠狠瞪向九天玄女:“你这个女人,还是去死吧,应该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刮下来,去喂狗!”   玄霄的手贯穿了九天玄女的身体,看无音过来忙抽回了手,无音将欧阳少恭最好的毒,全部洒向了这个女人,神魔畏惧的毒液,九天玄女漂亮的脸,也立刻被腐蚀得一片脓水。   九天玄女却没有任何感情,不喊也不说话,静静看了她一眼,任凭那毒蔓延,达到了目的,也不再理会玄霄,飞身离开了此处,玄霄立刻跟了上去。   “师父,师父不会离开我的……”无音看着灵体安静的面容,颤抖着想去触碰,又突然缩回了手,她的手是脏的。   “灵息,纯净的灵息,师父放心,我有,我有的。”无音忽又笑了,把手往衣服上抹了一把,高兴地说,“师父,我是蓬莱人,有长久的生命,我一个人,可以顶他们好多,我的魂魄一定能让你活过来。”   无音掏出匕首,没有任何害怕和犹豫,直接扎进了自己心口,狠狠咬着牙,以心血画阵,拉出了自己的魂魄,化作一滴清水般的灵息,滴入那灵体的胸口。   万妖尽亡,妖煞腐蚀天地,三千世错开,六界混乱。   欧阳少恭化出凤来琴,要奏响五十弦,与天地同归于尽,如今这身体的凡眼瞎了,他只能闭上眼睛,抚摸着琴弦,紫胤的呼吸还在他耳边,这让他很是安心。   带血的指尖压下,女娲终于急躁起来,喝道:“太子长琴!还不快住手!”   欧阳少恭不去理会,他的手指从琴弦上缓缓划去,留下发黑的血迹,琴音如泣,却突然顿住。   他的速度很快,立刻放弃了凡体,化入凤来琴之中,在这具身体碎裂之时,一声悠悠琴鸣,凤来已消失不见,离开神魔之界。   “好一只狡猾的凤鸟。”女娲不禁轻叹。   衡山被万妖血腐蚀,聚集在此的修者自顾不暇,那惨叫声此起彼伏,欧阳少恭睁开眼睛,扶着石头爬起来,看着下面一团混乱,轻轻发笑。   新的身体,将污秽焚尽,血红的衣衫无风自动,金甲凤翼猛地展开,将那些烦人的家伙都扇得没了踪影,这地方总算干净了。   赤羽金冠将长发束起,一身丹霞若流火铸成,艳丽绝美。   欧阳少恭一脚踩在石头上,战靴一下踩碎了山石,他失去了一只无界眼,世界就有了盲点,如今向上望去,神魔之界只有女娲,却不见了紫胤的踪影。   欧阳少恭有几分失落,界渊的悬崖上,是紫胤的清水长剑,他飞到魔界的石树下,仰头看向女娲,却不说话。   一曲沧海龙吟,如海啸压向女娲,石树与山,刹那已成粉雾。   女娲的蛇尾扫过来,直将神魔之界扫成了一片平原。   她举起手,祭出伏羲神令。   第一百一十一回   华夏龙脉,化锁成笼,岂能困不住一只凤鸟。   太子长琴输于伏羲的,只是没有化身于天道,而伏羲因此能唤出龙脉,长琴不能,所以他赢不过,他赢不过整个华夏,却不甘赢不过伏羲。   龙脉爬出界渊,化为九条金色长锁,每一条都是华夏力量的源头,光芒万丈,流转千万年,揽括山川海洋,要压尽这世间之恶,谁能反抗。   欧阳少恭站在界渊之上,看着九道金锁飞舞,紧紧抱住了凤来琴,恨恨呢喃:“伏羲,凭什么,凭什么你可以号令龙脉。”   大地龙脉岂能轻动,女娲不想用这伏羲令,可除了九龙锁,还有什么能制住太子长琴。   六界震动,凤翼小心翻转,在舞张的金锁间乱穿,不停刮出刺耳的金属声,如被打湿翅膀的雀鸟。琴声如丝缠绕,试图以柔克刚,扯住金锁,终是无济于事。   金甲凤翼被死死锁住,欧阳少恭被缠得几乎不能动作,摔落在魔界封门上,百米高的石门被砸得粉碎。   神被拖入界渊,会是什么结果,谁也不知道,那是洪荒之时堆积尸体的地方,堆积了几千万年,无论神魔妖仙,落入界渊者,从未有出来的先例。   指甲在岩石上留下深深的痕迹,欧阳少恭被一点一点拖向界渊,凤来琴还在他的手里,如今九龙锁只顾缠住他,或许他还有机会,奏这最后一声。   只需要一瞬,轻轻地,从五十弦上划过。这天地就重归伊始!若还有他太子长琴,一定要夺走龙脉。   欧阳少恭被锁得痛苦不堪,他一只手死死扣在地上,拨动凤来琴弦,只听铮楞一声,欧阳少恭的指尖已掠过琴弦,手微微一颤,这第五十弦,竟然断了。   清水般的长剑悬在眼前,剑尖的凤麟映出金光,实在刺眼得很。是这凤麟,因这剑尖的凤麟,这把剑挑断了他的琴弦!   是他亲手把凤麟放在了剑尖里,如今这把剑却断了他最后的希望。   欧阳少恭快要疯了,他盯着那把清澈漂亮的剑,竟然笑起来,笑得一颤一颤,连泪都笑了出来,滴在这满是妖血,魔气肆虐的地方。   绝望又算什么,欧阳少恭并没有追求什么更好的东西,他只是恨,恨这龙脉不是他的,恨自己爱上紫胤,恨这千年让他变得不像他。   世间已无太子长琴。   美丽安和的面容,已然扭曲如鬼,欧阳少恭捂住自己的头,终于受不了大喊起来,喊得歇斯底里。   九道金锁扯着这个发疯的神,缓缓爬进了界渊,回到深不见底的黑暗。   尘埃落定,云散天晴。   欧阳少恭千年的命运,最终落于女娲哀惋的轻叹。   人世三年,诸神修复六界,依法则平衡各方,全然看不出神战的狼藉,天界的界碑落下界,成了一座山,如今花红柳绿,溪流环绕,除此之外竟似没有任何痕迹,那惊动六界的一战,也像没有发生过。   只是欧阳少恭这个名字,似乎再也不能提起,修界与妖魔界都颇为忌讳。   琴川也恢复了热闹,来往商家买卖多,曾经富甲一方的欧阳家,如今宅子空着,无人敢近,院里草有一丈高,彻底荒废了。   隔壁方家却倒是有喜事,三年过去,方家的少夫人,终于有了身孕。   方如沁一人坐在院子里,桌上摆了酒食,她面上不见喜色,独自喝酒,不时掩唇轻叹,满腹的哀愁。   就算欧阳少恭死了,方家也没有明着祭奠过,虽然没有人提起,但谁都记得这个可怕的名字。方家还有生意要做,她要支撑整个家,这个家里还有方兰生,还有襄铃,和未出世的孩子。   欧阳少恭从不亏欠方家,方如沁恨不起他,方兰生更是如此,就连襄铃,至今也认为他还是那个好哥哥。   他们眼里的欧阳少恭,和别人不一样,他们也只能珍藏在心里。欧阳少恭固然不是个好人,有时却也不算坏。   方如沁正发呆,被突然拍了下肩膀,整个人都震了下,看到襄铃跳到面前,才长舒口气,又轻斥道:“襄铃,你都几个月的身子了,不如从前,别这么蹦蹦跳跳的。”   “还早呢还早呢。”襄铃不怎么在意她的话,往前一凑,眯起眼道,“你是不是又在想少恭哥哥啊。”   方如沁不说话,襄铃坐了下来,黯然道:“我也好想少恭哥哥。”   “咱们这些凡人小妖的,说他做什么。”方如沁却不愿提起他,心里虽有想念,却还是会害怕,“前些天你家里来信,说你是那个……青丘之国的公主,是不是真的?”   襄铃道:“是啊,我爹是青丘的狐王,不过我还没有回去过。”   “去年你娘找到了咱家,却不肯多留,你如今寻得父母,可要好好珍惜。”方如沁把襄铃扶起来,慢慢往房里走。   无论襄铃做什么,方如沁都怕她手快脚快,把人慢慢拉回房,慢慢坐下,又让人炖了汤,让她慢慢喝。   方兰生不似以前那么咋呼,也好不到哪去,突然跳了进来,像被鬼追着,怀里抱了个小包袱,满头大汗,抓住方如沁不放。   “二姐,瑾娘从江都寄东西来了。”方兰生一口气从门口跑过来,喘得不行,“是……少恭,少恭……”   “少恭哥哥?!”襄铃立刻撂下碗过来,一把拿过方兰生手里的东西,放到桌上打开。   方如沁不认识瑾娘,但听到欧阳少恭的名字,哪里顾得上其他,也上前看,三人围着桌子。包袱里是欧阳少恭用过的衣冠,上面还有一个红石穗子,和一封信。   信由瑾娘转交,是写给方兰生的,方兰生咬住下唇,小心拆开了信。   信的内容很少,看起来也很平淡,却让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,僵在了原地。   寄琴川方家:   欧阳少恭对方公子宠爱备至,惜念旧情,若欧阳少恭回琴川,望方公子将这琴穗交予他,转告他,紫英向东寻殿下踪迹,请他务必来找我。   慕容亲笔。   看得出写信的人很急切,却万分肯定,这里面每一个字都是真的。   “少恭……要回来了?”方兰生差点把信撕烂,一脸的呆相。   方如沁面色严肃:“不,只是有可能,但我想他是不会回来的。”如果回来,一定是为了方兰生和襄铃。   “兰生,襄铃的家里也来了信,我看你陪襄铃回她老家吧。”方如沁道。   方兰生不愿:“二姐,少恭不会伤害我的,我想见见他。”   方如沁摇头,解释道:“如今襄铃有身孕,她是妖,不是人,这哪有能照顾的人,我怕她和孩子出事。”   “这也是啊,襄铃不是人,我们的孩子……应该也不是。”方兰生点头。这显然是方如沁早就安排好的,襄铃是狐妖,谁知道一窝生几个呢,哪能不操心。   “少恭哥哥回来的话,一定告诉我们啊。”襄铃对方如沁讨好一笑,又向方兰生眨眨眼。   方如沁满口答应,心里却是没底,赶他们去收拾东西,自己拿着信发呆。小孩子就是小孩子,欧阳少恭对自己家都能下手,杀人无数,挖活人心,本是个狠毒之人,如何能不怕。   两天后方氏夫妇就出发,前往青丘之国,狐族的公主回乡,又有了身孕,自然不能颠簸,青丘派了心腹迎接。襄铃的闹腾性子,害了喜也难安分。   青丘白狐一族都颇为和善亲人,方兰生做了驸马,便与一群狐狸亲戚,等着自己的小狐狸出生。   幽都已灭,风晴雪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是死是活,大家都散了,婆婆也已去世,她更不想待在这个阴冷的地方。   风晴雪去过江都花满楼,却没找到华裳,听说三年前华裳救了个江湖人,那人给华裳赎了身,就把人娶走了,而且做了正妻。风晴雪问那人长什么样,可谁都没见过,连瑾娘都不知道来历,却好像挺有钱的。   她也去过方家,可是方兰生和襄铃都在青丘,她连路都不认识,书上说去青丘的路上有妖林,虽然万妖都被长琴屠杀了,但还是很可怕。   想来想去,她决定去天墉城,那地方她认识,是百里屠苏的师门,还有那个大师兄,去了或许还能当个弟子,说不定能遇到百里屠苏。   如今陵越已是天墉城的掌门了,函素退位隐修,临走时将女儿托付,陵越自然对芙蕖宠爱有加,今天正是芙蕖和陵端大婚的日子。   陵越从小到大都很忙,竟然从未发现身边的人凑成了一对,倒是陵端提亲了,他才知道。   芙蕖是天墉城前任掌门的女儿,修界不少门派都送来贺礼,各色人物齐聚一堂,也算一盛况了。   男女行过六礼,修者定契合籍,结为夫妻。   芙蕖和陵端着鲜红的吉服,缓缓走上长阶,接受众人的祝福,俊男俏女,天作之合。   陵越负手站正殿前,淡漠的脸和紫胤实在太像,不过那喜悦之色也藏不住,眼睛都似带了笑意。众人一一上前道贺,陵越一直抱拳回礼,手都放不下来。   突然有人发出异声,又几个看着天空议论,陵越抬头,就见一只什么鸟正俯冲下来,似乎抓着一把剑。   这海东青在半空把剑扔了下来,青玉鞘剑落下,化成一个黑红衣衫的少年。   不知是谁的贺礼,竟送了一个执剑长老。   第一百一十二回   渤海之滨,这天蓝水澈之地,乃是仙山所在。   紫胤独自站在水里,裳裙浸湿了大半,他解了簪缨,取下发冠,白发披散下来,飘如霜雪。   三年过去,原本华贵的银绣紫衣,也破旧了许多,紫胤面色有些憔悴,望着这茫茫大海,壮阔景色,心里只觉得空洞,什么都没有,灰白的眸子,也尽是疲惫。   “主人,可是去方寸山?”红玉问。她站在高大的礁石上,看得更远。   紫胤痴痴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,将海水染成丹红,却像听不见她的话。   三年,和曾经的三百年比起来,实在不值一提。他有时甚至不明白,自己为何能熬过那几百年的孤寂,如今超脱六界,没了仙道的束缚,有时竟难耐深夜寂寞,孤枕难眠。   他想念欧阳少恭,耗尽每时每刻,开始变得神经质,几乎不像个正常人。   女娲将他藏在被无界眼粉碎的空间里,用他的剑挑断了凤来琴弦,让他看着欧阳少恭被打下界渊。纵然女娲是为了天下苍生,紫胤还是不由恨她。   紫胤知道欧阳少恭往东而去,便从神魔之界一直向东,发疯似的找,兜兜转转,却不知哪里是终,全无所获,一直到了渤海。   “去……蓬莱。”紫胤道。渤海三坐仙山,闻蓬莱最为美丽富庶,女子多娇柔,欧阳少恭若来,一定会挑这样的地方。   红玉化入古剑之中,紫胤望了望方向,御剑而去。   蓬莱风俗与汉家相近,但紫胤这样的仙道修者,却从未有过,何况他华发朱颜,实在太过显眼。   欧阳少恭换了身体,鲛人泪就不再有用,他知道欧阳少恭爱他,若知道他来了,一定不会躲着,就算误会他背叛,也会亲自质问。   所以紫胤到处走动,同时也打听些消息,蓬莱不算大,但他每天换一个地方,也够他转的了。   到了皇城脚下,他在一家酒楼闲坐,只点了酒,什么都不吃,静静听着旁人说话,竟真有了眉目。   人不算多,门外杂声下还听得见,有人悄悄说道:“女王建仙音阁,听说是为了一个人。”   “不是祭祀用的么,你从哪儿听来的?”另一个不以为然。   方才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:“是宫里出来的消息,听说是个乐师,偶尔会在里面弹琴,那个美啊,有句话是什么来着……”   “此曲只应天上有。”另一人不屑道,“说得好像你听过似的,可别胡说八道了,敢嚼女王的舌根。”   紫胤没再听下去,他一定要查此事,若是欧阳少恭,无论认不认识什么女王,他都要把人带走,就算不择手段,也要得到。他简直受够了求而不得的滋味,绝不愿再被欧阳少恭拿捏感情,他要欧阳少恭永远陪伴他,不能想走就走。   入夜,紫胤轻易穿过了皇城结界,在内宫里找最新的建筑,这宫城比起曾经的唐宫,实在太小,让他很快找到了仙音阁。   走过复道回廊,一下冷清下来,这里似无人迹,紫胤推门走进去,里面满是油墨香气,书典堆积排了整整一层。再自楼梯向上,二层几个房间,只有一间可住人,其他都是空荡荡的。   黑漆漆的夜里,紫胤看不清什么,却知道房中有人,那里面还有他熟悉的气息,欧阳少恭一定在这里,听榻上那个人的呼吸,还在熟睡。   紫胤按捺不住心中激动,悄悄推门入内,走过琴案,绕过屏风,慢慢的,轻轻地,摸索到床榻前,借朦胧月色,撩起榻上人的长发,竟是个女子。   这个女人为何在欧阳少恭的床上,紫胤真想把她拽起来问问,但他不会如此无礼,而且,他已经被围了。   “贼子!竟敢夜闯皇城!”侍卫长扣刀大喝。几十把明晃晃的刀,都对着一脸莫名的紫胤,看着竟似很无辜。   此时又有人缓缓走上来,眯眼大致看得清,是个一身素白衣衫,负琴的男子,个子很高。   那人走到窗外,往紫胤望了一眼,也没有进来,而是转身离开。紫胤立刻追了上去,谁也拦不住他,而榻上的女子,此时也已醒了,一众侍卫立刻跪拜。   欧阳少恭走得不快,他刚走上回廊,就被紫胤拽住了。   “殿下。”紫胤搭上欧阳少恭的肩膀,却被立刻甩开。   欧阳少恭缓缓后退,紫胤在探查他的灵力,他被九龙锁压制,至今还未恢复,若紫胤对他有什么,他意想不到的企图,他还真的无力反抗。   “殿下,你跟我离开吧,我会永远陪伴你的。”紫胤又上前一步,欧阳少恭也退无可退,双手撑在身后的栏杆上。   见欧阳少恭不说话,紫胤有些难过,竟小声问他:“你真的娶了别人吗?”   欧阳少恭还未反应过来,紫胤已经出手,结出印式打到欧阳少恭的身上,暂时封印了他的灵力。   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!”欧阳少恭突然失力,一下惊慌起来,摔到紫胤怀里,真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,连忙道,“我可没有娶什么人,你别乱来。”   紫胤本就不怎么在意这回事,反正他一定是要带人离开的,这时方才那女子赶了过来,灯笼照着她姣好的面容,她瞪着紫胤道:“你带我夫君去哪儿啊?”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欧阳少恭看看紫胤,又看看那女子,实在有口难言。   紫胤设下结界,不再理会他们,抱着欧阳少恭轻轻坐到地上,拔出凤纹匕首,温柔地划伤欧阳少恭的手腕,血红一下染了素白的衣袖。   “你快住手!他可是我蓬莱的贵客,若伤了他,蓬莱不会放过你的!”女子以为紫胤要杀了欧阳少恭,去闯结界,却没有用,忙对侍卫喊道,“快!快去请女王!”   侍卫跑得飞快,这女子乃是蓬莱的大公主,巽无殇,心里对欧阳少恭的姿容美色,是有几分喜欢。她自然不认识紫胤,一时玩笑乱说,没想到成了这样。   紫胤用欧阳少恭的血画下符文,再划破自己的手腕,用自己的血另画一重,念决结印,血纹流动,渐渐锁入了二人的身体。   “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欧阳少恭无奈道,并没有任何责怪。   紫胤擅自做主,强行与他缔结血契,这下真是生死不离了,就算一方死了,此术也不会解开。   欧阳少恭只在古籍上见过此术,也没有什么详细的记载,只说这是仙修者为锁情爱而创的,至于究竟有什么作用,欧阳少恭也不知道,紫胤竟然连这个都学会了。   不多时有十几个掌灯人过来,把这里照极亮,几乎刺人眼睛。紫胤撤去结界,把欧阳少恭横抱起来,一排雪刀立刻抵住他的身体,他也不动,只等着那蓬莱国的女王。   听巽无殇行礼,一个脚步声缓缓过来,雍容女子看着紫胤,面容素雅美丽,气质端庄威严,只着了蓝色襦裙,却十分贵气。她如今已是个王者,自然有王者风范。   “可还好?”巽芳柔声问。   “无事。”欧阳少恭被封了灵力,声音虚弱许多,“近日我就要走了,多谢你照顾,若寻不着,也就算了吧。”   巽芳知道紫胤不是什么歹人,这才挥手撤了侍卫,对二人点了点头,转身对无殇道:“禁足三日,让你再胡闹。”   侍卫送巽无殇退下,巽芳命人领他们去别处休息。   到了住处,紫胤把人放在床榻上,点上了所有灯火,然后就趴在床边,看着欧阳少恭,也不说话。   欧阳少恭无奈道:“盯着我做什么,血契都结了,还不解开封印。”   紫胤点头,浅浅一笑,吻了下他的唇,才给他解开了封印:“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?”   “随你。”欧阳少恭揉着手腕,听外面有人过来,便让紫胤去开门。   来的是巽芳的侍女,她送来一个木盒子,亲手交给了欧阳少恭,这才回去。这就是欧阳少恭来蓬莱的目的,这个秘术可以引出身体里,九龙锁残留的龙脉之力,这样他才能尽快恢复力量。   欧阳少恭自然很高兴:“幸亏巽芳找到了,不然要恢复力量,可得好几十年的。”   “这么及时,想必早就找到了。”紫胤想起在客栈听到的话,有些不满,“她想留下你。”   “哪有你狠啊,一见面就封印我的灵力。”欧阳少恭打开盒子,翻起绢书仔细看起来,紫胤再说什么,他都不理会。   他真是后悔解开了封印,这才多久,欧阳少恭就把他给冷落了,要修炼他自然不拦着,何必这么着急,多说句话都不肯。   紫胤一挥袖,这房中灯火尽数灭了,瞬间陷入黑暗,他放下床幔,拿走了绢书,吻上去堵住了欧阳少恭的嘴。   次日天明,紫胤醒来时,欧阳少恭已不在身边,只给他准备了一身衣裳。他躺在榻上,好半天才起来,整个人都犯着慵懒。   紫胤换了一身月白衣衫,没有束冠,过膝的华发散在白衣上,宛若白雪出成。他面上有着淡淡的红晕,整个人都似被春雨滋润了,变得柔软温和。   欧阳少恭沐浴完才回来,庭院里花香浓郁,让他在门口驻足。   紫胤从后面抱住他,贴着他的身体,轻声细语:“殿下,我们走吧。”   “你想去哪儿啊?”欧阳少恭握住他的手,笑着问。   “随你,我陪着你就好。”紫胤道,“我听瑾娘说,襄铃有了身孕,不知道是侄子还是侄女,你这做舅舅的,不去看看么。”   “小铃儿要有孩子了,当然得去。”欧阳少恭听到这个消息,自然很是欣喜,决定立刻离开,去青丘之国转转。   当日二人向巽芳告辞,离开了蓬莱,走水路往南去,游赏山水。   这天地之大,他们终究相依相守。   碧波上小舟微荡,船上的人并肩躺着,看天空白云浮动,微风吹动交叠的素衣杏衫,有一只黑色的,漂亮的猫,滚到了他们的衣服上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正文完结,大结局了,至于番外,看心情。 下个文是一个中短篇,改编自B站同名视频《永恒国度》,看老板从头黑到尾,全杀主角团,不留一个活口。有兴趣的来,我就不放链接了,文名《[古剑]永恒国度》。更新不定,多多保重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sabbaty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